第四十五章

客船在苍河上行了一夜,曾经在一两个小码头停下来,在县城的大码头却没有停。县城后边的山岗上燃着成片的灯笼火把,各处都响着打枪的声音。快枪的子弹拉着一条条亮光在县城的城墙上乱飞,有几颗还飞到河上来,在船头船尾留‘卜勾儿勾儿的回声。闹事的还在闹事,守城的还在守城,两下里的深仇是缠不清也解不开了。

客船不敢靠岸,就顺着河心一直往下走,月光从舷洞射进底舱,照着一堆堆行李和一排排醒着睡着的人。我和五铃儿挡在外边,让少奶奶挨着船壁。她们先睡了,我一直睁着眼守卫她们。五铃儿蜷在舱板上,像一只窝在茧里的蚕。少奶奶t a膝坐着,抱紧两肩。脸偏向一边搭在膝头,没有一点儿声音,连呼气的声音也没有了。让少奶奶受这么大罪。我很不安。可是没有这番遭际,我永远也不能这样近便地与她相处。底舱臭气薰天,少奶奶身上的香味儿却没有断,我把鼻子凑到离她头发半尺的地方,闻了很久很久。我的手也不老实,像老鼠一样朝她爬过去,到最后关头害怕了l我没摸她的腿,没摸她的肩膀,只摸犷摸她摊在舱板上的裙据和裙片子上绣的花边儿。我的手从她脚旁绕开,从五铃儿外褂的底襟爬进去,捉住了她的小石榴一样的奶子。五铃儿睡得很死,头横在我和少奶奶之间,璞璞地喷气。我看着少奶奶被月光映亮的鼻子,让手粘在五铃儿滑溜溜的身_1几。我睁着眼做梦,梦着梦着竟然勾着脑袋睡着了。

大约是在后半夜吧,少奶奶在明月的照耀中把自已投进了苍河。我和五铃儿没看见,也没有证据,可是我心里清清楚楚,少奶奶把绿衣绿裙的自己伐一棵树一样伐倒,把这棵树丢进了苍河二她在曹宅角院的台阶上说过:这么大的鱼呀!她自己终于也变成了一条鱼,淹在苍河的浪头下面,不知游向何方了。

五铃儿一直相信少奶奶括着。我不信。我从那天早晨醒来就一直不信。舱外有雾,船开得很慢。我睁开眼,发现一只手还在五铃儿怀里,少奶奶坐过的地方空着。底舱灰蒙蒙的,除丫我一个人也没有醒来。甲板上也很静,没有人走路,只有铁花桨搅水的声音顺着舱板传到舱里,声音很闷。我心里咯哈一下,心想不好了!我冲上甲板的时候,把好几个人踩得叫起来口甲板也睡满了人,横七竖八像一堆死尸。苍河的水在雾里显得很稠,像血一样。我心里刀刻一样疼,终于疼得大叫起来。

我喊:少奶奶l少奶奶曰你在哪儿?少奶奶二少奶奶!少奶}l}!你在口忍界儿A牙!


我扒拉行李,拟又拉睡觉的人,舱上舱厂乱帘乱跳,我彻底绝望r。我一个十一七岁的大男人,在众人疯子疯子的驾声中,娘11'7儿一样哭起来,比i}.铃儿哭得还响。五铃儿抱紧小包裹。跟着我在客船上转悠,像长在我背后的一条尾巴。我们找呀找呀。

恨不能从储煤的铁柜里把少奶奶找出来口可是哪儿都没有。在我睡着以后客船一个码头也没有停,船上又没有少奶奶的影子.

人能飞到天上去么?{骂过我的船工头又来骂我,他说:操你妈l哭什么哭?:找什么找?这一夜掉河里三个人,谁知道你找的是哪一个,知道是哪个也得你们自己捞,让我们捞我们就光捞人别走船了l一条河走下来,投水的人数也数不清r下一个码头赶紧_七岸,在水边来回来去走走,运气好了等着收尸,运气不好就等着鱼能给你们剩点儿什么吧。我敢打赌,你们能捡回一条腿去就算不错了,我料定你们连根毛儿也见不着、我说你们是丧门星,还真让我说着了。码头在前边,「船下船下船吧!

我记住了这个人的嘴脸。

我想我以后一定杀了他!

我要卸了他喂鱼r苍河很稠,我真想跳进去。

下船以后,我们沿河往上游走,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打听少奶奶的下落。我们河他们看到一个绿衣绿裙的女子没有,都说没有。我知道无望了,可是五铃儿不甘心。我们又沿河往下游走,一直走列离府城不远的地方,问遍了所有镇子和村子,问他们看见一个绿衣绿裙的美丽的女子没有,也都说没有。我们站在河岸_七,一整天一整夭看水,希望有个绿东西能浮上来。我们差不多花净了少奶奶遗下的盘缠,木呆呆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我不想回榆镇。

她不想回桑镇口我们决定去府城谋生了。

我们自由了。

我在府城的米仓里扛粮食。五铃儿在城西的寿衣店里扎纸蟠口挣够了吃喝,我们在城外租了一间草屋,过起了小夫妻的日子。扛粮食扛得很苦,常常想念榆镇的人和事,我发现随便谁都让我记挂着,我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我惦记太太吃没吃,惦记老爷吃什么,惦记大少爷一天比一天大的酒量,还惦记炳爷炳奶惦记古粮仓惦记那帮学会了造火柴的奴才们!可是我不想回去,一点儿也不想。我只担心大少爷会让人打开我遗下的箱子口他们会发现路先生的一只皮鞋和少奶奶用过的我也用过的一条经血带子,前面那个东西会让他们纳闷,后面这个东西会让他们瞧不起我,让我受辱。不过这事静下心来想想,觉得没什么了。我自己不辱自己,谁还能辱我么?里把经血带子放箱子里,跟把少奶奶藏在心里,是一回事。我骨头架子天生仁义,下作归下作,我不丢人】城外苍河的泥岸上常有漂来的白白大大的尸体,我听到讯儿总免不了跑去看看。明知道肯定不是自己找的人,就是忍不住要跑到很近很近的地方,去看看那些脸和那些身子。看明白不是心里想念的人,不论景况多么悲惨,我都多少有点儿愉快了。不过夜里在草屋醒来,猛然想到少奶奶和路先生也会让河水泡得那么白那么大,也会让小鱼儿啄掉眼珠,心就碎了。

五铃儿和我不同,她闲下来常到街上走走,认准了有一天会在哪个街口迎面碰上少奶奶。我也在街.1几走,可是我从来刁敢想碰上二少爷的巧事。二少爷那号怪人是属鼠的,只在暗刊里布置勾当,不会让我让熟人撞_上他。我和五铃儿一块儿去处城北的女子学堂,发现少奶奶讲的那道石门坎儿很低,快磨开了,只能算一条石头棱子。不过正因为低,人们不留心才容轰挨绊,高了也就没有谁不高抬脚了。以后我常常一个人去看刘道石门坎儿。米仓离女子学堂很近,我下了工绕过去,离得老远老远就觉着绿盈盈的少奶奶正从大门里迈出来口我的心坪悴直跳,喉咙让什么鬼东西堵得满满的了。

我在心里叫一声:门坎儿!

她笑着说:欺i门坎儿在,人没了,我真想哭。下雨天,哪怕让雨淋透了我也要去,我能听见她跪着水的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有时候我觉着,为了看看她念过书的女子学堂,少奶奶从苍河的水底下一步一步走出来了。

五铃儿一直在攒钱。她知道曹子春在槐镇的礼拜堂里养着,指望用这笔钱把小杂种赎出来,由她替少奶奶养育。她还打听街角那些江湖郎中,问有没有让蓝眼珠变成黑眼珠的药,吃的抹的贴的都行,有她就打算买。每逢这时候,我不骂她不做样子揍她,她就明白不过来。不过明白也只明白片刻,一想不幸的母子就马上又糊涂了口她不仅认定少奶奶活着,也认定不足月的小杂种活着,我与她住到一间屋里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死心眼子了。

记不清是九月初几了,总归九月是不差的。大约是秋分前后吧,府衙在城门外的旧河湾里杀人。不是斩刑,是绞刑,跑去看的百姓很多。看砍头看得乏’了,人们都想见识见识绳子.上的功夫。吊人是慢活儿,看着人一口一口咽气比看脑袭嚓一下掉下来有意思。刑场离我们的住处不远,我和五铃儿都跑去了,本想隙一眼就回来,不想让人里三层外一三层地围住,被人挤到了绞人的木头架子底下。六个犯人用六个木头架子,六根麻绳套住了六条脖子。六条命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拎起来了。第二个木架子上的犯人脚尖离地的时候仓促地叫了一声。

他说;耳朵!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二少爷的声音。

人却没有人的样子了。

他桂在绳子上打滴溜,身上瘦得像一束葵花杆。他的眼瞪着我和五铃儿,嘴角上含着一丝笑意口他的嘴徐徐张开,做出要大笑的样子,可是很快就痉挛了,又紫又肿的舌头慢慢给勒了出来,盖住了嘴唇和下巴。他头发蓬乱,脸上的伤疤脏乎乎的,我和五铃儿渐渐认准了他。他不是别人,正是二少爷曹光汉。我咽不过气来。我觉着我也让人勒住了。我想冲上去抱住他的腿!我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主子会当着奴才的面被人高高地吊起来,像吊一只鹅,像吊一只四条腿儿的羊l我要抱住他的腿把他举起来,让他把难看的舌头收回去。他嘴里冒出厂一团自沫儿。六个人都成了冒着泡沫的死鱼,给勾在勾一子上不能动弹了。我们闻到了屎尿的气味儿。脏东西顺着二少爷的裤脚一股一股涌出来,沿着脚尖渗到枯干的地皮上了。

五铃儿扎在我怀里发抖。我们挤不出人群,只能听着六个人分别发出像叹气一样的奇怪声音。二少爷身上哪个地方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响声,好像是崩紧的琴弦就要拉断了,人群后边有人怪声怪气地叫唤:五哥卫二十年后好汉子还得数你。升夭吧,_丘哥你有福I我嗓子痒痒,跟着叫起来。

二少爷眼里还有一丝光亮。

我冲他喊:二少爷,你是天下第一条汉子F他们吊你是成全你了】二少爷,放心走吧:给我们少爷叫好哎Z人群里喊什么的都有,乱了。

我听到二少爷身子里啪地响了一声。

他衣裳一样软塌塌地挂着。

脊梁骨断了吧?

我琢磨他听见我在夸他了f刑场一片骚乱,远处有枪声,近处有起哄声。有人喊打倒满清皇朝,有人喊国民万岁,民众万岁。监刑的府官退回了城门,巡防营枪口贴着百姓的肚子开枪了。除’r吊死的,不知又死了几个。我的耳根子让巡防营砸了一枪托,昏昏沉沉地被五铃儿扯回家里。挨打的耳朵有点儿聋,半天听不清五铃儿跟我说什么。她脸色苍白,目光发僵。我把另一只耳朵递过去,只听她说:我见过他上吊的样子。从前他能把自己解下来,这回他解不开了.他往日为什么要那么做?吓死人。他还笑呢生刚才你夸他好汉子,我见他笑来呢史吓死我啦,亲哥1我说:再胡说我宰你:他苦死了!

她说:疯子有什么苦不苦?

我说:我也是疯子,疯给你看I她说:我喊人来吊死你!

我说:看谁把谁吊死!

旧河湾的行刑吓坏了我们俩,都急着找些事做,让自己挣出来。我们在草屋里相互捉住了身子,闹着闹着,快活就把害怕赶跑犷。我提着五铃儿的两只脚,要把它们提到草屋的木梁上一去口五铃儿大鱼一样乱翻口闹着闹着,悲伤呼一下涌上来,把快活又给淹住了。

我由二少爷想到了少奶奶。

少奶奶从学堂的石门坎儿朝外蹦。

四周满是咯咯咯咯的笑声。

我掐住’f五铃儿的脖子!

我大叫起来。

玉楠!

玉楠工玉楠呀万五铃儿哭r。

她说:我怎么能跟她比?}1我说:死的比不过活的!

她说:耳朵哥哎,你让我怀一个吧,我说:你怀吧,我喂你颗龙种】五铃儿哭得更欢啦。

二少爷还在旧河湾吊着。我在五铃儿的光背上吊着。二少爷没气我也没气了。骚乱平静之后,抢尸的抢尸,收尸的收尸,刑场上只剩了二少爷一个人。绞人的木头架子被人拆掉,拿去烧火了。绞人的涂了蜡油的绳子也被拿走,不知道派了什么用场。竖着的二少爷横在了空落落的河湾,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破碎的衣服竟然也被兔患子们剥走了里二少爷是瘦人,让太阳火辣辣晒了一天,天擦黑儿的时候已经明显胖起来口我硬着头皮跑去看了一次。看的人很多,一些孩子用土屹垃打二少爷的身子,打得不准,偶尔打中了肚子和脑袋就引起一片吃喝声。孩子们不怕做孽,用河里的卵石抛着打,打在肚皮上便发出哄哎的声音,大人们的吹喝变得像是喝彩了。浅用平生最大的力气瑞了一个孩子的屁股,揣偏了,要么得把他瑞成两截儿。

我说:哪个再碰他一下,我跟他拼命!你们听清了,哪个再欺负他就是欺负我,他饶你我不饶你!我操你们的妈,看什么看?】吊死鬼儿在你们家里等你们呢,等着遭报应吧!

我把褂子脱下来,盖上二少爷的小肚子。肚子上的皮发蓝,有股怪味儿。我离开几步盘腿坐着,守住二少爷的尸体口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只想呆得离他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可是他浑身发臭a牙咧嘴,乞卜我没办法细致地照料他口人们隔远远地看他看我。我光着脊梁,眼神儿发呆,人们一定以为我是个奇怪的人。我不在乎。不管怎么样,那些捣蛋的孩子让我吓住0太阳落山的时候,人群慢慢散去,苍河上的风吹到我的光背上,很凉。我突然发现了比孩子更可恶也更可怕的东西。旧河湾四周出没着野狗的影子,几只在府城的城墙根儿来回蹈趾,还有几只在苍河的河岸上兜着圈子小跑。他们在等天黑。天黑以后它们就是河湾里的主子。主子们活动着腰肢和腿脚,等着吃人。我吓得哆嗦,也许是凉得哆嗦,一下子就弄明白我呆在这鬼地方命里注定要做什么了l我不能走,我一走,二少爷就彻底完了。

二少爷是个可怜人!

贴满府城的文告上列着他的罪状。他并没有做成什么事。人们在他的秘密住所抓住他的时候,搜出了他独自配制的十几颗手炸弹口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炸人。问他想炸谁,他说想炸本府的知府,本省的总督,还想炸本朝的皇上。最后他说,他想炸一切该炸的人,他要把他们清理掉,把他们送到天上去!读过文告的百姓们传言,认为这个叫做曹光汉的富家子弟可惜厂,做炸弹做得那么地道,一颗都来不及用一肘t实在可惜了了多J’不4}};,只需把他想炸的头几位人物炸掉,隆隆的响声一过,这世道便也早已换了一副样子。早不下手,让人家抢在前边吊起来,恐怕是死不螟目厂。二少爷赤条条躺在河风阵阵的旧河湾,确实已经闭不上他的眼睛。我跪在那里能感到他的眼珠一点儿一点儿地鼓出来。我扭头看看他,在他的五官上看见了大队大队的蚂蚁,像眼罩一样把他的眼睛罩住了。我心疼里疼得心口要裂开。一只野狗大模大样接近了二少爷,我怪叫一声,像狮子一样朝它扑了过去。

我说:滚开!我宰你军另一只又阴森森地来了。

我说:滚!我扒你的皮万几只狗一块儿过来,不远不近地蹲在一个地方,看着我喘气。月亮升在天土;一动不动,狗们也一动不动,影子却越来越大。二少爷的味道很浓,长长的狗舌头在月光里发抖,它们不耐烦了。我想跑!我护不住二少爷,也护不住我自己。我怕它们吃了我R远处有一丛丛的人影,是看热闹的百姓.我大声嚷噢:过来帮帮我!给我拿个家伙来l你们帮帮我呀l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应声。他们看死人的热闹,更想看活人的热闹。我真的害怕了!我身上发紧,好像野狗的牙已经咬住了我。我怎么办呢?我跑也就跑了,可是我一跑,二少爷就完了l大少爷他们万一从榆镇赶来收尸,将看不到一粒骨头渣子。狗们会吃净了二少爷,连他淌的屎尿都舔干净l我不能走。

二少爷好像在说:耳朵,我难受,你多坐一会儿吧。我说行,我陪着你!我不言不语地跟死人说了许多话,说着说誊,用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声音嚎了起来。

我叫唤:噢I噢】啊】啊啊!

我变成了一只叫不上名目来的猛兽。可是没有用。拘们看出了底细,退一步之后进了两步。我求那些看热闹的人:求求你们,帮我赶赶这些畜生,让我们曹家的二少爷保个全尸吧!

没有人理我。他们盼着狗来吃掉我,怎么会理我?!我突然想人活着真没有意思,完了就完了吧卫我朝一丛丛的人影子破口大驾:我操你们的八辈儿十六辈儿的祖宗,你们可有一个是人揍的呀!我一边骂一边最后一次驱赶野狗,然后趁机把二少爷扛到了肩上。在米仓扛粮食造就了我。我十七岁一个半大的小人儿,比打闪还利索,一弯腰就把一堆臭肉扛了起来。我撤腿往苍河里跑,离水边有几十丈,路不平,人不轻,我不知自己能不能跑到,拼命地嚎。狗们人们纷纷明白了,追我I野狗汪汪叫。人也汪汪叫。挨了骂的人们有机会报复了。

吃了他I吃一了他!

吃了小件逆t吃了乱党的同谋)

吃了他}i狗跳起来叼二少爷的头和下垂的胳膊。有一只狗还是两只狗叼住了。我一一甩了它们,甩了还叼,我就拖着它们跑,一直跑进满槽的苍河。水很稠很急,沽了水的狗扑愣一声窜回岸七。我和二少爷一下水就漂了起来。二少爷活了,在水里不住翻身。我抓不住他,他反而吸着我往河心里走。一个很大的水漩盘过来,扯碎了水面上的月光,二少爷的头像鱼浮子尸一样往水里点了点,然后猛地一沉,翘着两只光脚扎下去了。我肩上还留着他的臭味儿。整个苍河都是臭的。他走得真像一条鱼,滋溜一下就滑掉了。他从我手里滑出去的时候,我的手指头乱挠乱抓,好像揪住了他的裤档货。我心想二少爷真是个孩子,突然觉出手心里软软的是死人的舌头尖儿,连忙松手,让他光溜溜的鱼一样逃掉了。

我站在齐胸深的水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我对得起二少爷,我没有留住他,可是我保了他的全尸。我也对得起曹家,奴才该做的奴才都做了,还应该做什么呢?狗在岸上叫,不让我出水。一丛丛人影逼过来,叽叽喳喳叫着;淹死他淹死他淹死他!

五铃儿在远处叫着我了。

她说:耳朵哥:你在哪儿呀?耳朵哥,你聋啦?耳朵,亲哥哎,你死到哪儿去啦丁我听出她哭了。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于什么。我看着滚滚涌过的苍河水,突然明白了二少爷的去处。那是路先生的去处。那也是少奶奶郑玉楠的去处。二少爷匆匆忙忙走掉,是沿着河底的泥沙寻找先池而去的人了。我还留在月光里遭什么罪呢?河心里有大船走比,是铁桨,哗哗地搅着水,仿佛在河面上划一r一道口子,把可里的东西都曝过去,吞进去l我水性不好,可是我不想上岸。

光行一步的人在招呼我,我想让苍河把我带走,我要去一个从卡没有去过的美丽的地方了。我站在齐胸深的比血还稠的水里,故起我永世也做不完的梦来,直到五铃儿来到岸边,弯着腰骂陇。她骂我:狗耳朵猪耳朵猫耳朵,你聋啦j驴耳朵蛆耳朵死口耳朵,聋死你啦!聋死你啦:五铃儿骂着骂着下了水。

我们用四条胳膊抱紧了。

我说:咱们走吧?

她说:去哪儿?

我说:找少奶奶去。

她说:我不去,你还欠我一个龙种呢!

我说:我现在就还你,漂好!

我站在苍河里喂着五铃儿。

我们像小鱼儿一样扑腾。

人呢?

狗呢?

鱼呢?

虾米呢?

你们真应该凑过来看看口我的梦变成现实了。

我们漂进了苍河I我们走了。

去美丽的远方了。

不回来了I孩子,我的故事讲完了。我很想你,因为你是个好孩子。你肯跑到敬老院来听我胡说,这有益于我的寿命口只要对健康有好处,我愿意没完没了地说话。我知道没人爱听,这里有不少人叫我老不死的。他们说对了,我就是不死,越老越不死!我不死就要说话,想说什么说什么,他们烦我没关系,咒我也没关系。我怕卫生员说我管说话的那根神经有毛病,怕她用她的尼龙袜子把我的嘴堵起来。不过这件事很可能出在我的梦里,不是真的。我喜欢看着你听我说话,不喜欢这架录音机。它像个簸箕,像茅坑儿。不过你走了以后,我有点儿喜欢它了。我把它当成了你,我每天都用我的擦脸手巾擦它。

这里一个姓王的小家伙死了。他七十七岁、在他过生日那天,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七七事变。他骂我老不死的,结果自己死了,他死在厕所的坐桶上。他早晨就在那儿坐着,中午还在那儿坐着,下午有个人碰碰他,他就朝那个人倒下来。原来他不是拉肚子,不是便秘,是七七事变了。老人喜欢泡厕所。

七一七事变之后,我不敢在坐桶上磨蹭了。磨蹭对谁都投好处。好比讲故事,讲是讲不完的。可是不赶紧讲完怎么行?在马桶上坐时间长了要出间题。小家伙闭着眼,笑眯眯的,可是人家碰碰他,他就倒’卜来了。这是个教训。故事讲是讲不完的,你让它完闭上嘴就行了。

孩子,现在是半夜十一点,一刻,一架飞机刚刚开过去。这架飞机是好飞机,守时间,我每天都等它,成了毛病。我老为它担心,怕它掉下来。我听广播,不几天就能听到有一架摔一r,有几十个烧糊了,还有几十个找不着了。早知道掉下来,上去干什么?可是飞机不上去,让桌子上去么?!我多余操心。有些东西摔下来倒不对头了。咱们的地球是个球儿,上不着天下不着.,跟飞机差不多,不好好修着早晚栽哪个茅坑儿里去!

人也是机,一个人是一架,出了毛病往下摔,不出毛病飞到头儿了也得往下摔。飞机都有个落脚的飞机场,人没有。我在人世_传来转去飞了一辈子,一直找不着落脚的地方。我现在老想一牛事,我把自己往哪儿摔呢?摔到没人的地方最好,摔到城里1不错,叭叽一下掉在人堆儿里,就像用开水壶灌了蚂蚁窝了!人都喜欢拉几个垫背的。孩子,收到录音带给我来个信儿,别让我惦记。一飞机的事你抽空琢磨琢磨,我不会掉你头上去,不过我剩的时间真是不多啦l会计小黄老跟我说你。你是不是正准备给她写信?我清楚你们那点儿意思。你趁早拉倒吧!院长每天都跑到会计室捏她的脸蛋子和屁股蛋子,所有的老东西都对他们有意见。我们很嫉妒。明天小黄帮我给你寄录音带,我正琢磨要不要抹她一把油。一百岁的爪子也是爪子,打算抹油了它十个指头很灵活呢!

你有老婆孩子,比不了我们单身汉。你要讲道德。孩子,我的意思你明白厂么?

近些日子我总是拉不出尿来。

大夫说我是前列腺肥大。

他说这么老的前列腺能用就不错了。

他说你能摘一滴是一滴吧!

我很悲观。

我的一妞机没油了。

孩子!

我的’匕机没油厂。

没一油·一厂!

没一啦!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二日清晨六点十五分稿毕于北京前门西大街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