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月里,学校都开学了,望月便去多伦多大学选修了一门世界艺术史课。是旁听的,也用不着入学考试。交了学费之后,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注上了册。

假期里,卷帘就已经让羊羊带着望月,在学校里各处转了转。自从美术学院毕业至今,望月也是多年不曾摸过书本了。如今乍一回到学校里来,心里就有些新奇。

多伦多大学的整个校园,全是古堡似的建筑。墙是石头的,凹凹凸凸的也没个规律,甚是古朴。墙上密密实实、阴阴凉凉地爬着些不知年月的青藤。风一过来,青藤便窸窸窣窣地翻出些深深浅浅的绿浪来。屋顶全是尖尖的,涂着些铅绿,衬着背后的一片湛蓝、几抹白云,煞是气派。近一看,竟没有两幢楼是重了一个样式的。偌大的一个学校,前后左右也无一扇门。进的,出的,开汽车的,骑单车的,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查身份,阻拦问话的。

又见校园里走来走去的那些学生,身上遮得少,露得多,攒的是一个夏天留下的阳光,皮肤全是黝黑闪亮的。衣着上,也极其随便。一件短衫、一条短裤、一双球鞋,还有连袜子都不穿的。走起路来,脚上刮着风,笑得也是响响的。望月从他们身边擦过,便觉着自己脸白了些,头发长了些,气也有些虚。就把胸脯在风里狠狠地挺了挺。挺完了,自己又忍不住笑了:三十多岁的人,能和十几二十岁的比吗?

出国前,也曾和开平半开玩笑地说过要出来读书,开平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一味地笑她:“如今你要谈一个判,就有两个助手给你查资料。连给朋友写封信,也是秘书帮你拟的稿。问你图书馆的门朝哪边开,怕你也答不出来。打字一分钟能敲十个键,就算你不错了。你爱玩什么都好说,就是读书这个苦差事,怕你吃不消。”望月听了,便把脸儿沉了,那一个晚上没再理过开平。第二天早上去上班,推开办公室的门,就见办公桌上放着个书包。正宗的意大利皮货,里里外外足有十好几个口袋。那是开平连夜托人四处搜寻得来的,说:“要玩读书,就好好玩。敢说这整个学校里,没有人的书包能贵过你的。”这回望月背着这书包,便觉得太新了。

望月在学校里排了几个队,填了几张表,照了张学生证照片,终于领到了课程时间表。结结巴巴的英文,讲得一身汗,就觉得有些辛苦。这才知道,讲话居然也可以这么累人的。出了校门,便想到伊顿商场去剪个头。

伊顿商场在央街和当达斯街交界的地方,是个热闹场所。望月泊了车出来,立时被一街的喧哗给吞进去了。人行道上,有人摆了个摊,正“五元十元”地吆喝着卖廉价手表。紧挨着,又有人铺开两个大音箱,肩上扛把电吉他,在唱《蝴蝶之吻》,歌声嘤嘤嗡嗡地扬了一街。脚底下摆了个铁罐子,有行人叮叮咚咚地往里扔硬币。望月听了一会儿,觉得唱得还挺哀伤,便也学着样子往里丢了一块钱。那人抬起头来,冲望月笑笑,咿里呜噜地说了句什么。望月偏没听明白。可围看的人都听明白了,就哈哈地笑。笑得望月有些害怕,不敢久留,赶紧离了那地。

再走远些,就看见一棵大树。枝叶绿泱泱的,在迟午的太阳底下,撑起一片阴凉来。阴凉里头,围着几个人。有小孩子,踮着脚尖还看不着里边的景致,便闹着,央求大人给扛起来,坐到肩上来。看见了,就把手指头含在嘴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再作声。望月好奇,忍不住挤进去,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在画画。

那画画的,背着身,看不清人。只看见暗红色T恤衫的背上,沁着更暗的一块汗迹。那个被画的,迎着面,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是个半老徐娘。原本金黄色的头发里,夹了些白的,乍一看,竟跟落了一头灰似的。眼圈抹得黑黑的,又拿手擦过,就擦出两块青来。仰着脸儿,小心翼翼地笑着,那脸皮毕竟是松了,便沿着笑纹浮挂下来。望月又看见那画画的脚边,摆着好几张素描。有老人有小孩,有印第安部落头人,有好莱坞当红影星黛米·摩尔,还有加拿大总理克里靖。便惊异这人从哪里弄来这么些个模特儿。手里正画着的那张画,不是素描,却是水粉,已经画了八九成了。虽是粗糙些,却也是极像眼前的那个人的。只是脸上稍稍平服些,头发又略微黄些,下巴也尖细些。加在一块儿,那画里的人就比真人鲜亮了好些。望月心里便暗骂那画画的滑头。

旁边围看的,不懂,只是啧啧地赞叹着,说:“像,像。”那画画的也不睬,埋头又画了一刻钟的样子,就把画笔往盆里一扔,说了声:“完了。”众人便噼里啪啦地拍起掌来。有好事者,举起画来让那妇人看。妇人看了,“哇”了一声,拿手掩了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当下拿了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那画画的。那人就满身找钱包。妇人见状,就说:“留着吧,不用找了。你若明日还在这儿,我就让我姐姐来给你画。从前也让人画过几回,倒从来没这么像的。”那人欠欠腰,说:“我明日在央街和皇后街交道口上,十点以后准在。”

妇人拿了画,谢了又谢,方去了。

这时天也傍黑了。街灯忽地一下亮了起来,流了一地的橘黄。众人便散了。

画画的男人就站起身来,将那几幅做样品的素描仔细地收好了,放进一个绿帆布大画夹里。又将画笔认真地在水里洗过了,连同颜料一起,放在一个装过冰激凌的塑料桶里。最后将坐过的那张帆布椅子折叠好,就背了画夹,左手提了桶,右手拎了椅子,要走。望月盯着那人看了几眼,只觉得面善。想了半天,方想起原来是在卷帘餐馆里遇见过的那个画家宋世昌。就上前来打招呼。

那人回头,见是望月,也有些惊讶:“记得,当然记得。其实,还没认识卷帘,就知道你了。你们家的姊妹也真是的,名字怎么取成这样,都跟贾宝玉屋里的丫鬟似的。”

望月忍不住笑将起来。便问是怎么知道她的。世昌说是在华东六省市青年画展上见过她画的一张畲寨风情图。

望月画下那张画,是有些典故的。

那年望月上大学三年级,油画系从外地调来了个新教授。从前众人只从教科书里见过那人的名字,待到真人来了,一看,果真与旁人有些不同。此君上身穿了一件灰色棉布对襟大褂,袖口低低地卷了一卷。下身是一条澄蓝直筒布裤,足蹬一双藏青方口布鞋。肩上松松地搭了条青绒围巾。那日天上偏巧落着些细雨,此君手提一把桐油纸伞走进教室里来,恍恍然,如同时光倒流了几十年。那样子,竟有几分像去安源途中的毛润之,又有几分像大病初愈的周树人,一身雅儒之气熏得一屋人鸦雀无声。此君讲起课来,虽是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却用了种极谦和的语气。开口闭口,总要问学生:“这样好不好?”渐渐地,众人都背地里管他叫“好不好先生”。

“好不好先生”很快便和学生打成了一片。对学生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也不露出厚此薄彼的意思来。于是就深讨了学生的欢喜。有一回指导学生上素描课,站在望月背后看望月画静物,足足看了半个时辰也不走。下了课,才说:“以后素描课后留下来,给你讲些书里没有的东西。”从那时起,“好不好”就给望月和另外两个学生喂些小灶吃。那两个是男的,众人虽有些不服,也说不出什么来。对望月,就有些指指点点的。一日小灶之后,“好不好”又送了望月一本他自己写的书,扉页上题了:“望月女弟子青览。”偏望月缺了根弦,又拿给几个要好的同学看。那几个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就自己琢磨着编了个意思,四下传了起来。流言就像夜里起的风,看不见摸不着,却顺着墙缝门缝窗棂格缝,悄悄地溜进学校的每一间宿舍。很快,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这风渐渐地也刮到了“好不好”的耳朵里。望月再去开小灶,“好不好”就堵在门口,说:“最近忙,都取消了。”隔着门,望月听见了屋里那两个男生的声音,方知道那人是刻意疏远自己的。到了大考,“好不好”的那门课,全班人人得的不是“优”便是“良”,只有望月几个极少数的,得了个及格。望月不傻,自然明白“好不好”是故意压了她的分数,来洗清自己。

考完了试,那一个暑假,全班同学都结伴到黄山青岛爬山游水去了。望月跟谁也不说一声,便一人去了浙赣交界的畲族人集居地,一头扎进寨子里,和畲民住了一个夏天。夜里睡在竹楼里,忍着蠓虫的叮咬,想着学校的事,心里尚是愤愤难平。早上起来,见到太阳出来,一地的浓雾在一刻里散尽,露出青青翠翠的山石田地,心就在鸟啾声里舒展开来,全然忘了伤痛。开学时回到学校,别人拿出的是一沓又一沓的旅游彩照,她拿出的是一百多张畲寨写生画。虽然最后只有一张被选在华东六省市的青年画展上,可是以在校生身份参展的孙望月,却替她的学校很是挣了些面子。从此,同学对她另眼相待,反齐声责备起“好不好”的势利来。关于她的绯闻,便自然无人肯信了。

得奖回来,“好不好”又重提开小灶的旧话,望月也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一眼看过去,便看得那人接不下话去。经历了那场风波,望月也算是略微懂了些世故,将一派的天真收藏了些起来。这事算算竟是很多年前的了,连她自己,都几乎淡忘了,没想到竟还有人记得。望月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起来。一时兴起,便说要请世昌在街角的小店坐坐,吃杯冰激凌。

世昌也不推辞,只说:“你请我就免了,我请你倒还可以考虑。”

说着,进了店,也不问望月要什么,冲着里边就嚷嚷:“不管什么,给她来杯最贵的,给我来杯最便宜的,账单给我。”那卖货的黑人小姑娘似乎认得他,就掩嘴哧哧地笑,果真给望月上来一杯特大的巧克力冰激凌,上面洒一圈新鲜草莓,黑黑红红的,甚是好看。又给世昌来了小杯香草冰激凌。世昌从短裤兜里掏出那张五十元的大票,递过去。又从找头里抠出一个一块头的,塞到那女孩手里。这才将剩余的捏成一团,揣好了,把两腿盘起来,坐到椅子上,一边稀里呼噜地吃着冰激凌,一边指着对过街面上的各式店铺,告诉望月哪家是卖便宜电器的,哪家有漂亮耳环,哪家卖的太阳镜又能过滤紫外线,又不改变其他景物的色调。

望月倒也没见过如此潦倒尚如此落落大方的人,一时便觉得那粗枝大叶里头,也还有些新鲜韵味。又看那双手一分钟也不肯安歇,挥来舞去的,根根手指细细长长犹如新剥的葱,指尖上染了些颜料。就想起小时候临摹任伯年的仕女图,描也描不完的深深浅浅藏污纳垢的衣裳褶皱里,偶尔也见着几个捏成兰花儿的手指头,心里感叹女人的手怎么就能生成那个样子。见了世昌,方知道男人竟也生得那样的手。又想着这样的一双手竟在街上给人画像,心里就有些不忍。

半晌,才问他在这儿画了多久了。说是有三年了。五月到十月画,天冷了就不上街了。一年里只要画半年,就够吃够住的了。剩下的半年,就是自己的了。

望月又问:“自己的时间里,都干什么呢?”世昌也不答她,只将头歪了看她,笑嘻嘻地说:“畲寨的不错,西双版纳的也有些味道。海南的就有气无力。你不适合城市。城市就像金鱼缸。你回到城市就成了缸里的鱼。你见过下雨天的鱼是怎么样的吗?”

望月吃了一惊,没想到世昌对她的画竟知道得这么多。她画的东西在南方很有市场,可声势却一直没打过黄河去。便又死追着问:“你怎么知道的?”世昌让她缠不过,只好说:“阡陌,你听说过吗?阡陌姓宋,这你不知道吧?知道不知道的,竟就先瞎捧一气。倒是花了些心思在那些文章上的,可惜没捧到点子上。”

望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阡陌这个名字,早就听说过的。是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专画一些凄凉雄壮的西藏风情,在国际上得了些奖。报上曾有人把他们称作一北一南两个“边塞画怪”。有好事者,将阡陌的画拿了些来让望月评。望月推不过,只好随口浮浮地夸了几句。没想到很快就有闲书闲报,将望月的话摘引了去,写了些文章出来捧阡陌。却没想到这个大名鼎鼎的阡陌,就是宋世昌。两个被传媒炒在一起的人物,在国内竟无缘见面,却偏在万水千山之外的这么个街角小店里相认。

望月就训世昌:“说你土你还不认,没听说过写评论的诀窍吧:大骂大帮忙,小骂小帮忙,不骂不帮忙,捧你是要你完呢。”

世昌把眼眯了,将膝盖拍得啪啪作响:“怪不得我的运衰呢。什么时候求你在《世界日报》上写篇文章也骂我一骂?”两人就笑了一回。世昌又问望月想在多伦多干什么。望月说想在多大进修几门课。听说纽约有个国际画廊,很出名的,有时也展一些中国画家的画。她也想在那儿办个个人画展。正联系着呢。

说完了,便觉得自己有些轻狂,竟像是在招摇了。忙改口:“来了这儿,什么也不懂,一切从头开始。也没有什么固定计划,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再看看世昌,好像也没在意的样子,方释然些。

世昌又说,等到枫叶上来了,他就不上街头画画了。他知道有个地方,枫叶长得最好最密。且不是开发的旅游区,也无人打扰。自己带个野餐篮子进去,画一整天也见不着个把人。当下两人便交换了电话地址,约好了等十月底找个时间一起去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