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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黑皮糙脸的外乡人站在门里,目光蛤蟆似的把小河上上下下舔了一遍,舔得小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妹子小树像一块用脏了的抹布一样被扔在角落里,无人理睬。

“这个,我们就要这一个。”为首的那个男人,指了指小河。“这会儿就走吧,要赶路。”

虽然阿妈吩咐小河和小树管他们叫表舅,可这两个男人却没有管阿妈叫阿姐。

“去哪里?”小河疑疑惑惑地问阿妈。

阿妈没理她。阿妈只顾得上和那两个男人说话:“说好是老二的,不能变。老二小几岁,饭量小,也能替你多做几年活。”

男人嘎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脖子里哽了一块食的鸭子,很难听。

“干活我买她?买头刚断奶的驴驹都比她强。”一个男人说。

小河一下子醒了,表舅不是表舅,表舅是人贩子。

“你给这一个,我带了人就走,这一袋土豆种立马是你的。不给这个就拉到,算我白赶了这几十里夜路。”

男人转身,脚没动,身子却已经朝着门外了。

阿妈朝大大看了一眼。别看家里一天到晚是阿妈在说话,可是家里的大主意,还得大大拿。

小河扑通一声在大大面前跪了下来。小河的头重重地磕在大大破了洞的青布鞋面上。

“阿大,开了春,我讨饭也给你讨回来下地的种。开春田里的事都我做,你帮着就行……”

阿妈弯下腰来拉小河,可是那天小河犟得如同一头站在田里扔了犁驾死活不肯动身的倔牛,阿妈怎么也拉不动。阿妈的腿脚不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河啊,你上哪里讨啊?方圆几十里,哪一家还有剩粮的?”阿妈哭了,鼻涕白虫一样地滑到青灰地上。

小河抬头看大大,可是大大不接她的目光。大大不看天,不看地,也不看人。大大只是定定地看着墙上的一摊蚊血,仿佛要把墙看出一个洞。

过了一会儿,大大才说了一句话,是对那两个外乡男人说的。

大大说的那句话是:

“两袋,土豆种。”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

我罪已得赦免。

前我失丧,今被寻回,

瞎眼竟得看见!


单簧管的声音有些尖厉,把巴克维尔星期天的静谧切割得支离破碎。刚下过一场雨,巴克维尔的秋天薄得像纸糊的,一场雨就把它泡烂了。山路很泥泞,一夜之间堆积起来的落叶,在靴子底下发出吱溜吱溜的声响。歌声是自发的,忽高忽低参差不齐。走到崎岖之处时,唱歌的人屏住了气,歌声就停了。再响起来的时候,是走过一道沟坎了。

丹尼没有加入歌唱。丹尼的脸绷得很紧,眼角眉梢鼻翼嘴角,都好像拴了一根细绳,一动也不动。丹尼知道,随便哪个角只要轻轻一松动,就会有东西漏出来。

那样东西是眼泪。

芙洛死了。

芙洛其实是不想死的,死这个字眼连擦都没擦过她的念想。可是芙洛的心脏非死不可,她身上其他的地方拗不过它,也只好跟随着心脏死了。

送葬的队伍很长,在山路上蜿蜒成一条头尾各不相见的黑蛇。有镇头的人,也有镇尾的人。这么多年来,巴克维尔的镇头和镇尾第一回排在一条队列里,中间没有缝隙。

“从尘土来,到尘土去。”

安德鲁牧师做完了祷告,泥土就一锹一锹地落在了棺木上。有人开始哭。哭得最响的是镇尾的女人。镇尾的女人从小长大只懂得用一样哭法,来念想走在她们前面的人,那就是号啕大哭。这样的哭声锉刀一样地磨着丹尼的神经,丹尼觉得他的神经很快就要被磨穿了。

“闭嘴!”瘸腿吉姆朝着镇尾的女人大喝了一声,哭声立时就低矮了下去。“明天做道场的时候,爱怎么哭怎么哭,别在这里现眼。”

镇头的人当然听不懂瘸腿吉姆在说什么。镇头的人只看见吉姆从人群里揪出一个小男孩,让他跪下。

“虾球,你给……磕个头。她也算是你的……妈。”

虾球的脑门上缠了一条吊丧的白布带。虾球没见过芙洛几次,不太记得她是谁,也没想记。在他这个年纪,他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人盯着他看的情景,突然觉得很惬意。他趴在地上,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站起来时,额头上沾了一块湿土,脸上却挂着一朵遮掩不住的快活。

“好女人啊。”吉姆走过来,拍了拍丹尼的肩膀。

“好女人。”丹尼说。

这是自从几年前丹尼从旺记把芙洛赢走之后,两个男人之间第一次面对面开口说话。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还带着石粉痕迹的新墓碑上:


睡吧,芙洛,睡吧

你再也不用早起

直到主再来的日子


初稿 2009年12月27日—2011年2月4日(正月初二)

二稿 2011年3月1日—2011年5月3日

三稿 2011年5月10日—2011年5月12日

修订稿 2020年9月29日于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