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Constellations 第三个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北京

二十号下午三点,萧孟给我发短信,说他今天没法过来,让我下班后过去,在清华南门那家“醉爱”等他吃饭。我不喜欢“醉爱”,板栗烧鸡里的鸡铿锵有声,苦瓜酿肉不知道为什么用黄豆和榨菜打底。但我没有试图讨论这个话题,我回他“好”,然后继续开会。中央空调大概开到十六度,我穿一条灰色窄身真丝裙,大腿上的皮肤冻成青灰色,穿了一天高跟鞋,小腿上暴出青筋。我有点不高兴,但那种不高兴迅速被习惯稀释,就像刚才咖啡里不幸掉进去两根眼睫毛,我轻微觉得恶心,却还是喝了下去。窗外雾霭沉沉,从二十五楼望出去只有茫茫灰色,都说快有一场暴雨。

按理这周应该他过来,上周我已经去过了,五点出发,七点半到醉爱,吃了铿锵有声的板栗烧鸡。吃完饭后我们都开着自己的车,回到他在北五环边上的房子里,我的凯美瑞跟住他的蓝色天籁,这条路我熟得不能再熟,能记住每一家沙县小吃和兰州拉面,却还是在某个路口跟丢,他在变灯前几秒突然加速冲过去,我却留在原地等那个长达九十秒的红灯,就这九十秒时间,我被牢牢堵在五环上,比他晚到家四十分钟。

进屋时他已经洗完澡,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们都不喜欢看电视,但周末在一起,我们总是一直开着那台巨大的索尼。因为懒得装机顶盒,屏幕上颗粒粗糙,颜色过分鲜艳,比例不对,每个女明星都有粗壮小腿。但我们还是会坐在沙发上看好一会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渐渐需要背景声音。

回国后萧孟赶上一个学校分配保障房的好时机,房子有一百二十平方,装修的时候他一天给我发五六十条彩信,事无巨细地商量:油画抱枕选梵高还是莫奈,床头柜上的台灯用多少瓦灯泡,煤气灶下需不需要装大烤箱。我正在没日没夜和一个跨国公司谈合同,开会中间每隔一个小时都要去一次卫生间,然后躲在隔间里迅速做出决定:抱枕要蓝色鸢尾花,台灯不能超过四十瓦,暖黄灯泡,当然要装烤箱,我会做香茅草烤鸡,肚子里塞满苹果。萧孟在我的每一个决定下说:好的,听你的。

房子装出来我们都很满意,客厅大落地窗正对小区里的柿子树,初冬结满橙红果实,深夜里我们拉开窗帘,偷偷在窗边做爱,柿子熟透了,“啪”地掉下来,是凌晨三点唯一的声音。在一起的前面两年,我们总在凌晨三四点做爱,有时候是一直没睡,有时候是半夜醒过来,不知道谁突然主动和对方接吻。整件事情会在三分钟之内启动,冬天渐渐真的是冬天,市政供暖烧得太热,我们赤裸着身体来到客厅,躺在我亲手挑选的墨绿色布艺沙发上,他的身体覆盖上来,像一张尺寸正合的柔软毯子。

萧孟以为我必然是会搬过去的,我也以为这是迟早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搬过去,还是住在自己那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厨房出去有一个小小阳台用来晒衣服,客厅里挂我喜欢的爱情电影海报:《安妮·霍尔》、《甜蜜蜜》、《当哈利遇上莎莉》。萧孟替我解释:“的确太远了。”我也就顺着说下来:“真的太远了,每天上下班开车要花四个小时,要是坐地铁,得转三次线。”

距离是一个得体的理由,掩盖我们自己都不曾细看的疑惑。后来我们达成了某种从未认真说出口的协议,轮流去对方的房子过周末:周五下班出发,周日晚上回去。当然总是我过去的时候稍微多些,萧孟的房子更大更舒服,他又正处于评副教授的关键期,要用学校实验室,哪怕现在正是暑假;而我的工作,就像萧孟说的那样,拿着笔记本在哪里都差不多。其实并不是在哪里都差不多,我也有一堆资料放在家里,但我想到他为了和我在一起,放弃已经申请到的博士后项目;又想到那些在下半夜做爱的夜晚,窗外冰冷而室内灼热,我从来没有和萧孟争辩过这件事,我把资料分门别类,都装在后备箱里。

今天四环没有想象中堵,六点十五分我就到了醉爱,但七点半萧孟才出现,他解释说,手机被锁在办公室,他在实验室里又忘记拿钥匙,所以一直没办法通知我。我没说什么,开始吃他点的板栗烧鸡,萧孟对这道菜有一种执着而不知所起的爱,我疑心他只是习惯了,他习惯于习惯这件事,我没有习惯,但我还是吃板栗烧鸡,挑里面带皮稍软的部分,仔细避开鸡脖子。

正吃第二碗饭的时候,萧孟问我:“你们老总最后定了没有?”

公司正在考虑升一个人做法律总监,这件事已经说了一阵了,迟迟没有定下来,像一个悬挂在前方的胡萝卜,因为挂太久,早已让我失去兴趣。所有悬而未决的胡萝卜都让我失去兴趣,从工作,到爱情。萧孟时不时会问我这件事,就像我时不时会问他下一篇打算发表的论文,我们都没有找到别的办法,表达对对方事业的关心。

“应该快了,都说是下个月……今天管法务的副总找我去谈话,看起来差不多是我。”我招手买单,萧孟没有再接话,好像他今天的关心额度已经用光了。我想了想,决定等回家各自洗澡后再关心他的论文,这样起码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给我解释某个我必然会忘记的物理学问题,而不是和我坐在沙发上,间歇冷场。盛夏,萧孟永远把空调开到二十一度,洗过澡后走到客厅,刚好对住风口,强风带走皮肤上剩余水滴,整个夜晚我都浑身冰冷。

搞不清楚冷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我和萧孟多次把中间四年细细筛选,依然找不到一个标志着我们“相爱”的准确时间。似乎就在砰然之间,我们从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到每晚把手机打到滚烫,又是砰然之间,再到轮流向对方提出三个常规问题:“晚上吃的什么?”、“你今天怎么样?”以及“有没有想我?”。

萧孟没有爱上别人,我心里很清楚,因为我也没有,如果有哪个周末需要出差,见不到他依然让我感觉煎熬,但电话接通,我们又绕回那三个问题。我们还是每周做爱,周五一次,周六一次,周日早上可能再来一次,探索各种姿势,购买情趣用品,对方身体的每一点缺陷都变得不可取代,高潮来临时,我习惯性摁住他右边肩膀的红痣,但有些改变还是发生了,不可逃避,没有原因。

我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包括萧孟,我不想听到他们——尤其是他——潦草地说:“哦,这样啊,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我一度充满斗志,想和“都是这样的”来一场硬仗,但渐渐的,我疑心这种斗志会让我显得可笑,我只是个税前年薪二十五万的普通白领(据说升职后会涨到四十万),在北京有套小房子(东五环外,楼下正在修地铁,据说要升值),有一部车(凯美瑞,想买奥迪A4)。我并不打算当通州堂吉诃德,所以我不发一言,默默取消战斗模式,继续坐在沙发上冷场,空调太冷,我腿上搭一条薄毯,观察萧孟的侧脸。没有错,是这个人,鼻子是我熟悉的温柔弧线,睫毛老长,眼睛明亮,因为疲惫有深深黑眼圈。我爱他,包括黑眼圈,我不过是再没有什么话需要对他讲,我的爱没有水分,却漂浮于茫茫水上,徒劳地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着陆点。

睡前我们还是做爱,在藏蓝色床单上,萧孟做爱的时候会把空调开到十七度,在他没有将身体覆盖上来时,我裹紧被子和他接吻,我们的性生活并不敷衍,每次都有充足前戏。吻了一会儿,我们都觉得差不多了,他打开床头抽屉,翻出一个冈本003的盒子,但里面空了,又翻出一个杜蕾斯超薄,还是空了。

我们都停下来,他问我:“怎么办?今天是安全期吗?”

我想了想:“不算特别安全,怎么办?”

“要不我出去买?门口药店好像二十四小时的。”

“算了,好麻烦。”

“那怎么办?”

两个人都是懦夫,反复问对方“怎么办”,都不敢说一句“随便了,怀了就怀了”,哪怕事后偷偷吃毓婷。还好我突然想到,上次逛街遇到品牌搞活动,一个巨大的安全套行走在朝阳北路上,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小塑料盒,我裸体跳下床,在手提包里翻出来:粉红色外包装,牌子叫“男子汉”。我们用了那个“男子汉”,在习惯了冈本和杜蕾斯超薄之后,“男子汉”显得粗糙和扫兴,但我们毕竟坚持完成了这件事,两个人都抵达软弱的高潮,在又一个周末。

萧孟抽了一支烟,然后慢慢软下去睡着了。半夜我起床喝水,窗外极黑,仿佛有风,我试图寻找柿子树的轮廓,好像看清了就能下一个让自己都害怕的决定。这几年我的散光一路涨到三百度,万物的轮廓渐渐散开,我什么都不可能看清。过了一会儿,我又睡下去,靠着萧孟的左手胳膊,他依然裸体,事后没有洗澡,身上是我熟悉的微酸汗味,我抱住那点酸味,那味道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睡到十点,萧孟坐在书桌前工作,天色阴沉,他还是拉上窗帘,开一盏我给他买的柞蚕丝台灯,米色灯罩上绣两只比翼双飞鸟。走到餐厅,看见他在桌上留着一碗白粥,配玫瑰腐乳和雪菜毛豆,洗了一小玻璃碗樱桃。我为半夜那个含糊的决定感到罪恶,吃完饭走过去蹲在他腿边,拉住他的左手,又故意眼巴巴看着他,说:“好像要下雨了,那我们下午还去不去看麦兜?”

这算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只要我用这个姿势拉住他的手,再这样看着他,萧孟就会停下手上的事情,把我抱在腿上。我一毕业就瘦了快十斤,体重一直稳定在那里,他却胖了十斤,因为时常健身不怎么能看出来,缩在他怀里,我习惯性摸他腰上那一点点赘肉。

他果然停下来抱住我,说:“去也可以……但是我今天有点忙。”

我想抓住这个早晨的一切,这一点点暗中的温柔,怕天光渐亮,我们又回到昨晚,连忙说:“没关系,那就不看了,我也懒得出门,冰箱里有菜没有,我随便做点什么好不好?”

我在冰箱里找到一盒排骨和两把小油菜,打算中午烧一个糖醋小排,晚上再用冷饭做一个上海菜饭。有半年多时间我们都在纽约,哪里都不想去的周末,两个人在家就是这样过一天。我搬进他在上西区的studio,房间窄小,但有一扇大窗正对哈德逊河;只有电磁炉,又不敢起油锅,我变着法子做炖菜和蒸菜,任何蔬菜都白灼后洒一点蒸鱼豉油,没有餐桌,我们坐在地板上,用宜家的红色小茶几吃饭。饭后我们去河边散步,带上一盒我在中国城买的卤鸭翅,卤水里放了太多八角和桂皮,啃到最后略微恶心,两个人用油乎乎的嘴接吻,我小心地把手肘放在他肩上,怕弄脏他的蓝色衬衫。

在纽约我们连帝国大厦都没有一起去过,因为并不觉得一定需要安排什么节目,大部分时候我们待在113街到116街之间,曼哈顿大得像整个宇宙,我们却只需要三个街区。后来回到北京,我渐渐习惯在上一个周末就安排好下一个,电影话剧音乐会美术展,每年出国一次,休掉年假,花两三万块钱,筋疲力尽再回到北京,下飞机后一人打一部出租车,回到各自房子。我确信我们回到家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萧孟夸糖醋小排做得入味,又问我在哪里找到白芝麻,窗外天光更暗,刮不定方向的狂风,我远远看见小区里的清洁女工追逐几个飞到半空中的矿泉水瓶。我早饭刚吃不久,吃了半碗饭就搁下筷子,给萧孟剥出一小碗荔枝肉,絮絮叨叨给他讲刚才一边做饭一边看的连续剧。一股我们自己也陌生的柔情蜜意浮动空中,但这空气已经浸透潮潮水气,暴雨将至,我却并不担心,以为自己身处安全之地。

萧孟吃了三碗饭,他夹起最后一块排骨时突然说:“对了,我接到一个访学邀请。”

我正想去厨房洗手,呆呆说:“什么邀请?”

“访问学者,去柏林大学,一年的项目,对方给钱。”

“……哦,你要去吗?”

萧孟开始吃荔枝,说:“去的啊,当然要去……这么好的机会……柏林大学物理系是全世界最好的之一……你知道吧?”

“当然”两个字有刀刃上闪出的光,我洗完手出来,说:“我不知道。”

他继续说:“反正迟早要访学的,评教授必须访学一年,我给你说过的吧?”

我摇摇头:“你没有给我说过……那你什么时候去?”

“按理应该是九月,但我来不及了,尽量十一月吧”,萧孟终于意识到什么,说:“你没有不高兴吧?一年,很快就过去了……你还能休点假,我们正好把东北欧玩一圈,上次只去了法国,你不是说想去布拉格?……真的,你没生气吧?你看我们现在其实也就一周见一次,赶上出差一个月一次都见不上也是有的,我就去一年,差不了多少,要不我回来一次?……不过我回来还不划算,不如你过来,我们在柏林过春节……”

他对得不能再对,我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昨天半夜浮出的含糊决定,被我慌张中强摁下去,现在又渐露出一点小头,我有点害怕,担心它终将在暗中长出力量。我洗完碗,出来对萧孟说:“……刚刚才想起来,我有个必须处理的文件放家里了,我得先回去。”

萧孟本来已经在找衣服,大概是想陪我出去看电影,他关上衣柜,没有看我,说:“也行……那我下午睡一觉,昨天没睡好,早上又七点就起来干活。”出门前我们还是kiss goodbye,嘴唇碰到嘴唇,没有伸出舌头,刚吃过饭,两个人都没有刷牙,我吞下糖醋小排上那点酸甜味。

上车才发现耳环忘在盥洗台上。在伊斯坦布尔买的耳环,店主是个土耳其小男孩,执拗地不肯讲价,我们颇花了一点钱,耳环极美,真正奥斯曼宫廷风,暗银上镶蓝色宝石,配小礼服过于郑重其事,我就总用来配白衬衫,头发梳成辫子。

我们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每天步行去加拉拉大桥底吃3里拉的鱼汉堡,轮渡离开码头时惊动漫天海鸥,萧孟出国前租了一个随身wifi,坐在岸边木椅上刷微博,傍晚时天空绽出层层玫瑰紫色,海鸥发出凄厉叫声,我紧了紧身上的红色冲锋衣,鱼汉堡迅速冷透,咬下去腥味扑鼻。那是今年冬天,我们本来打算四月才去看郁金香,但两个人都挪不出时间,就选了腊月二十八过去,我猜他和我一样,对这个看似被迫的安排感到满意,因为这样我们就不用去任何一方家里过春节。双方父母当然是催我们结婚,旁人的催促并不真的难以应付,只是让我们私下里相处更觉尴尬,真的,我们为什么没有结婚?伊斯坦布尔轮渡的橱窗沿上刻着“I DO”,其实是Istanbul Deniz Otobusleri的缩写,但我们一人拿着一杯0.75里拉的土耳其茶,专心避开那几个字母,往外一直一直望出去,海水汤汤,起初让人震动,后来也就不过那样。

伊斯坦布尔断断续续下雪,我们勉强去了蓝色清真寺和索菲亚大教堂,沿着电车轨道步行上山;萧孟牵着我的手,电车从远处驶近发出叮当声,不管从哪个角度偷拍,我们都是相爱的一对。清真寺要脱鞋,地毯濡湿,踩上去触感奇异,我用羊绒围巾包住头发,胡乱拍了两张照片,伊兹尼蓝瓷砖上的繁复花纹看久了让人目眩,后来我们在大巴扎买了一套类似花纹的小碗。刚才给萧孟剥的荔枝,就放在那个碗里,在萧孟说起访学计划时,我就死死盯住碗上花纹,直到失去焦点。

伊斯坦布尔、巴黎、台北、东京,我们在每个城市都买了精致碗盘带回北京;除了纽约,我们在纽约用的碗来自华人开的99美分店,白底红鹊,又用更红的颜料写着“百年好合”,我们一人抱着一个百年好合,吃韭菜猪肉馅的速冻饺子。我在车内等了一会儿空调让温度降下去,车窗久闭,通风口里无端端漫出韭菜味。透过车窗我看见萧孟拉上卧室窗帘,他大概真的想睡个午觉,如果我们今天不去看电影,他会让我陪他睡一会儿,我亲手挑的全遮光窗帘,藏身于后就像拉黑整个世界。在不用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们都眷恋对方身体的陪伴,只可惜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只是意味着冷漠。午觉不能无始无终睡下去,我们终需要拉开窗帘。

我先去人大对面的华星影城看了《麦兜当当伴我心》,最小的放映厅,还只稀疏坐满一小半,麦兜说“感情起初都是七彩斑斓的,按时在你的心里、肺里、肝里,搞着搞着,搞着搞着,搞久了,就会变得黑不溜秋,可是发黑的感情,内里还可以温软甜美的,只要我们还有音乐。”麦兜向来如此温情,我却突然心生厌烦,把座位换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安全通道的灯牌闪着荧荧绿光,清洁女工早等在边上,手持巨大扫把和簸箕,爆米花的甜腻香味在逼仄空间中散开,好像又炸了一次,让这一切更显得不可逃避。

我和萧孟都算喜欢音乐,有一年傅聪来北京开独奏音乐会,我买了1280的VIP票。傅聪弹各家拼盘,有舒曼的阿拉伯风格曲和海顿的G小调奏鸣,最后才有几首肖邦的玛祖卡,音乐没有任何错,只是有点不快乐,据说肖邦写C大调玛祖卡的时候,已经得了抑郁症,沉迷于麻醉药品。那天我们也不快乐,忘记为什么琐事吵架,音乐会结束后,两个人从中山公园西门走出去,暗中有层层树影,草木发蓬蓬清香,我们却一直没有说话,音乐不能拯救一切,光渐次消失,暗夜就是暗夜。我们到第二天才和好,和好的标志是萧孟问我:“中午我们吃什么?”后来,后来我们叫了必胜客外卖,两个人合吃一份夏威夷芝心风光,萧孟把菠萝和黄桃都挑到我盘子里,吃完饭后,我们做了一次爱,没有什么花样,但也不能说不好,和大部分时候一样。


看完麦兜出来,我去必胜客打包了一个夏威夷风光,想着晚上回家就不用出门,一人份的比萨不能加芝心,这提醒我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萧孟大概还在睡午觉。有股怒气渐渐升到半空,像一朵黑色雨云,死死跟住我走到地下车库;刚上路就开始下雨,雷声让整个北四环动荡漂移,天色四沉,偶尔有闪电剧烈划过,是一刹那的惨白光明。车速先是降下来,后来就几乎堵死了,我找到一个出口出去,最初还有方向,知道应该尽量往东开,后来也就乱了,跟着车流走走停停,能右拐我就右拐,可以直行我就直行。车开过北海和故宫,水漫过岸边石板,地面流淌如河,让这个永远干涸的城市显得陌生,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每辆车都打着双闪,雨雾中红色尾灯像两个含糊不明的警告。

我想摇下一点点窗,却迅速湿透了真丝白衬衫,外面风凉透骨,关上窗却还得开空调,开到二十七度还是冷极了,又不敢停车去后备箱拿长袖。等车载CD放完一整张莱奥纳多·科恩,我莫名其妙到了两广路上,这是晚上八点,雨终于大到让我害怕起来。

上一次遇到这样的大雨还是在纽约,飓风带来的暴雨淹了整个曼哈顿下城,我下课后千辛万苦回到上西区,我们在楼下超市买齐食物,在那间17楼的小公寓里一待三天。窗外风声越吹越紧,两人合抱粗细的梧桐树断了,半夜轰然倒在百老汇路上,我们本在沙发上接吻,我停下来,说:“什么声音?”萧孟又凑上来,用胡子茬磨蹭我的下巴:“谁知道,关我们屁事。”我做了一大锅罗宋汤配大蒜面包,等那锅汤吃完,天空变成蛋青色,雨终于停了,萧孟从床上跳起来,说:“走,我们去成都印象吃水煮鱼。”

成都印象在42街第九大道上,把水煮鱼打底的豆芽也吃光后,我们走到海边,水涨得汹涌,海既无边缘,也没有终点。第九大道上有两条不知道什么鱼,翻白肚躺在人行道上,个头不小,还没有死透,我细细端详,开始对刚才吃的水煮鱼感到担心,萧孟牵着我的手说:“我靠,再下两天是不是三文鱼也能上岸。”

车开到广渠门桥前,我看着桥下积水,衡量这辆凯美瑞的底盘高度,不敢再往前走,就把车停在辅路上。打包的比萨吃完了,我又拿起手机,再次确认上面没有未接电话,刚才我已经想起来,萧孟的手机被忘在办公室,他家宽带用歌华,就没有装座机,但如果他真的想给我打电话,当然也能想到办法。车里的比萨味闻久了让人恶心,我把窗摇下一个小缝透气,不知道萧孟晚上吃了什么,雨大到不可能再有人送外卖,中午他把菜都吃光了,冰箱里又没有速冻水饺;我不是真的担心,一个三十岁男人不会应付不了一顿饭,只是在这逼仄空间里,我不能控制自己想到这些琐事。

手机响的时候我略微惊吓,以为萧孟真的会去敲邻居的门借电话,看到屏幕上“赵霄云”的名字反而镇定下来。六年没有联系过的前男友突然出现,并不比现男友不顾一切联系到我,更让我感到意外。分手后我没有删掉他的电话,因为不想显得那样郑重其事,他的名字就一直留在通讯录的最后,赵霄云是广东人,热恋时把我的名字存成“阿奕”,这样我就能在最上头。我不相信他愿意每一次打开通讯录,都看见一个分手时不甚愉快的前女友昵称,他大概存回我的全名,让我安全地藏在K和M中间。

一辆红色QQ勇敢地冲过广渠门桥,它成功了,但却不过是堵在两百米以外的地方,我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也不觉得往前再走两百米有什么意义。我放倒驾驶座,开始和前男友打电话。

手机里有沙沙电流声,四下寂静,赵霄云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踢掉鞋子,缩在座椅上,说:“知道……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翻通讯录,一下看到你号码,想知道你换了没有。”

“你也没换。”

两个人都确认对方没有删掉自己号码,让这通电话突然有了温度,赵霄云沉默了几秒钟,又说:“你猜我在哪里?”

“这怎么猜。”

“大望桥底下,发动机进水,车熄火了。”

我也沉默下来。恋爱末期我们在那里熄过一次火,正是八月,烈日灼心的温度,比下雨前的闷热更让人绝望,因为看不到前头还有什么。等修车公司等了四十分钟,两个人都有股馊味,终于在最后十分钟吵起架来,开始只是拌嘴,后来渐渐吵得难看,我转头进了大望路地铁口。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在东方新天地吹了八个小时空调后,我在半夜十二点回到赵霄云的房子,他一直没有找过我,他已经睡了,第二天要赶八点飞机。的确不需要找,他知道我不会出事,就像我知道他修好车后不过也就会回到家中。这个城市有两千万人,无论好事坏事都得排队取号才能轮到我们,他等到在同一个地方熄火,已经过去六年,我早有了自己的房子,和男朋友闹僵后不需要在商场星巴克吹彻骨冰凉的空调,赵霄云起码换了一次车,我们都到了三十岁。

我推开天窗盖,头顶闪电劈过,雨大颗大颗砸上玻璃。赵霄云看我没说话,大概以为我不想提及往事,就岔开话题:“你现在在哪儿,雨下这么大,淋到没有?”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们都被困在路上,只隔着一条通惠河北路和一丁点两广路的距离,平添根本不存在的暧昧,就说:“我在家里,今天没出去。”

他迟疑了一会儿,问:“你……一个人的家?”

“我自己的房子,男朋友也有套房子。”

我告诉赵霄云自己有男朋友,却完全不想知道他的现状,但他不知道怎么涌出强烈倾诉欲:“……我今年离婚了。”

我竭力表现出关心,问:“哦……为什么?”

“没有明确的理由,糊里糊涂就离了,又没有孩子,离起来太容易,早上吵架,中午就拿到离婚证……可能当时结婚也没有明确的理由……阿奕,你说,我们分手是不是也这样?”

我觉得厌烦,为这一切,黏黏糊糊的前男友,不肯黏黏糊糊的现男友,感情、前程、人生,一场死都不肯停下来的暴雨。我跟赵霄云说:“如果我们分手是这样,那我们在一起也是这样,都是这样,都差不多,你别想太多了,过这么多年了……我先挂了啊,有工作电话打进来。”

我心里知道,萧孟和我,并不属于“都是这样”,哪怕我们今天分手,哪怕我们热烈讨论分手费,我们也和所有人不一样,他们组成银河系,我们自顾自在宇宙外运行,并不想遵守天体力学的一切规律。但我懒得对赵霄云解释,我懒得对这个世界解释,这并不能改变什么,而且他们不懂。

又有辆SUV冲进桥洞,激起滔天浪花,但它并没有冲过去,猛然停在了桥底,我觉得这个场景滑稽,就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上落满雨点,虚得只有一点轮廓,像加了粗糙滤镜。手机终于没电,我找不到任何事情可以打发时间,也就缩起来睡了。雨声似鼓,一直不肯打得更轻,后来又似乎隐隐混进人声,我中途醒过一次,抬头看前面有男人涉水往桥洞里走,混沌中我想,这么晚了,这么大雨,怎么还有人走在路上,是不是也是找不到手机,只能走到他担心的人身边去?

等我彻底清醒,已经是清晨六点,积水正在后退,路沿上印下肮脏水迹,天色死白,像刚刚从噩梦中挣扎苏醒。我用水漱漱口,打开电台,想听天气预报,有个甜腻女声说:“……五辆车搁浅水中,其中一辆越野车中被困男子虽被救出,但送医抢救无效身亡。据现场一位负责人介绍,共有五辆车被淹,有三辆被拉出,除越野车内被困一人外,其他被淹车辆内均无人。另据东城园林抢险的崔姓工作人员介绍,‘当我走到离桥下不远处时,水已经漫到了我的下巴,因此只能后退’。该工作人员还说,据判断,桥下的水深至少有三米,被淹越野车看不到车顶……”

我开车穿过广渠门桥,速度最初只有二十码,但我踩了一脚到底的油门,这个清晨是死亡、失望和厌倦的血红混合物,让我只想快速离开现场,所有现场。在桥底我向窗外扔出手机,它沉下水底,没有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