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朵拉的摄影事业如日方中,也因为她替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作出摄影记录,因此就更闻名,但同时候,毕加索向她游说放弃摄影事业,他常说摄影是一种低层次的艺术。朵拉多番与他讨论此问题,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如果你坚持摄影,你就不再是我的女朋友!”

朵拉明知道毕加索不合理,但为了爱情,她愿意放弃最热爱的事情。毕加索高兴极了,他又再一次成功地控制他的女人。从此,朵拉弃影投画,她受教于毕加索,学习成为一名画家。

她会对别人说,有机会涉足其他艺术领域是一件好事,而自己有毕加索做她的导师,实在难能可贵。但真相任谁也知道,放弃摄影是一种牺牲,朵拉的摄影事业,该可以再上高峰。

神态酷极的朵拉,总是一次又一次被摆布于毕加索的掌心中,冰美人的外表下,是一颗脆弱得一握便碎的心。

小蝉看得眼睛冒火,这个重新年轻的毕加索,重复地打击爱人的事业。

她对毕加索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

毕加索说:“我在扶助朵拉成为出色的画家!”

小蝉冷笑。“哈!才不!”

毕加索正在绘画他最喜欢的动物斗牛。

小蝉说下去:“你在摧毁她原本的事业。”

毕加索瞄了瞄小蝉现形了的那双足踝,这样说:“我的心,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蝉说:“就算你有志让她成为画家,你也不应该令她放弃原本的事业。”

毕加索停止挥动画笔,说:“她也觉得事业不再重要呀!”

小蝉说:“所以你要重新令她知道事业的重要!”

毕加索皱眉,神色鄙夷。“为了什么我要这样做!”

小蝉以脚尖拍了拍地板。“因为有天你会抛弃她。”

毕加索便无话可说。小蝉说出重点:“你要帮助朵拉自立,令她有自己的人生。”

毕加索以指甲抓了抓脸庞,一直以来,他就是最讨厌让女人有她们自己的人生。

毕加索说:“我会给她足够的照顾,你也知道的,我馈赠了她大量礼物,当中包括珠宝和我的画作。”

小蝉走近他,说:“由今天起,你要学会给女人有她们人生的自由,你要扶助女人独立于你。”

毕加索瞪大眼。“你说笑,哪有男人会令女人独立于自己?”

小蝉坐在放在一旁的安乐椅上,这样说:“只有女人独立,她才能在被男人抛弃时自救。而你,百分百会抛弃她,所以她更加需要有自己的人生去帮助自己。”

毕加索重申:“她有我的画作。”

小蝉摇头。“不足够的,只有事业才能令女人真正自救。她有事业才可以完全情绪独立,事业会让她明白,她也是个有能力的女人,她不需要一生依附你。她若然只拥有你的财产,她会觉得一生也摆脱不了你。”

毕加索望着安乐椅下的那双小脚,这样说:“她根本不想摆脱我!”

小蝉努力说服他:“你还不明白!只有帮助她摆脱你,一天你抛弃她了,她才不至于沉沦!”她叹了口气。“你也看到她年华老去时的悲哀吧,她一生也走不出你的阴影。你若是有心令她真正快乐,你就要把握这些机会改变她,令她有一个更坚强的下半生!”

毕加索仍然顽固:“从来无听过男人要帮助女人摆脱自己!”

小蝉没好气。“其实你是懂的。”

毕加索盯着她的脚,抓了抓头。

小蝉说:“既然你可以叫她放弃摄影以便让你去操纵她,你也必然明白如何可以使她独立于你。”

毕加索定了定。他发现他实在无法在她面前假装任何事。

小蝉也不怕说下去:“你也讨厌女人有成就,万一她真的成为一流的摄影名家,你怕你会妒忌得要死。”

毕加索争辩:“我怕什么?我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小蝉说:“不,你怕,因为你什么也妒忌。”

对,这就是毕加索。

毕加索说不过她,只好噤声。但为了不让自己占下风他这样说:“我肯做,只为了看你的全相!”小蝉才不怕他。“你说什么我也不介意,最紧要你的行为正确,我不要你毁掉朵拉。我把你带回来不是让你毁多她一次,我是要你救活她,以及其他女人。”

毕加索不耐烦,他做了一个代表烦厌的手势。“好好好!别烦我!”

小蝉从安乐椅中站起来,地板上有一双小脚正步离画室。毕加索的目光现在终于有焦点了,他可以看清楚小蝉来去的方向。那双走动的小脚让他忍不住笑得勾起了嘴。

这双小脚的主人专门左右他的行径,但这小小的脚委实太可爱了,可爱得令他无法不屈服。

毕加索倚在画室的窗前,他把他与朵拉的事情反复想了又想,最后决定接受小蝉的建议。午后,当朵拉努力地在画室作画时,毕加索观察了她片刻,继而,说:“算了吧,你还是走到浴室画你的手指甲好了!”

朵拉惊惶地握着画笔,脸色由白变青再转红。她屏息静气地问:“是不是我无天分?”

毕加索摇了摇头,说:“是我不忍心。”

朵拉面露疑惑。

毕加索说:“事实是,你的真正天分是摄影。”他望着他的女人,说下去:“你若是继续发展你的摄影事业,你会有成就。”

朵拉定定地望着他,问:“你真是这样认为!”

毕加索叹了口气,然后微笑。“你想画画我可以教你,但你要答应我,你不可以放弃摄影。”

朵拉见他和颜悦色,便放胆问下去:“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毕加索走上前,把手放到她的脸庞,对她说:“我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事业。”

顷刻,晶光闪亮在朵拉的眼睛内,她说:“我……我不知应该怎样说……”

毕加索取笑她:“怎么了?”

朵拉绽放出开怀的笑容。“你真是个特别的男人!”

“是吗?”毕加索说。

朵拉说:“其他男人不会做的事,你会做。”

“啊——”毕加索很高兴。

朵拉再说:“很少男人会支持女人的事业。”

毕加索摆摆手。“是他们迂腐罢了,呵呵呵呵呵!”

然后朵拉就这样说:“我答应你,我会永远爱你!”继而,她给了他答谢的一吻。

这一吻只是轻轻的,却叫他无比的心花怒放。他望着自己的女人,忽然很快乐很快乐。

原本,他想看的是,他已毁掉了这个女人一次,今次随小蝉回来,又再毁掉她多一次,实在无意义兼无趣味。他一早体会到握碎她的人生是如何滋味,他无必要再品尝多一次。

原本,就连放过她这想法也是残忍的。现在望着这个女人的眼睛,他却快乐得很。这真是愕然的一回事,扶助一个女人的人生,居然直接令他心情大好。

这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心中有善意,人就自然会快乐吗?

忽然,毕加索觉得自己充满使命感。这个女人的一生,是好是坏全依靠他。

控制一个女人,目的是想她一生依靠他,但居然,扶助一个女人,都会构成一种令男人很有尊严的依靠。他依然是这个女人的创造者,关键只在乎他想把她创造为悲惨还是幸福。

男人可以是神,也可以是魔鬼。就因为他已经当过魔鬼,今回,他要当上神。

当上神之后,会不会就如小蝉所说的那样,令男人更加有男子气慨?实在拭目以待。

而毕加索亦因此得到他的奖励,小蝉展露了她的小腿,黑色平底鞋之上,是一双穿着贴身弹性黑长裤的修长小腿。

“很奇怪很奇怪!原来看着一双小腿走路是这样奇怪的事!从今之后,你不再是我的心,你是我的怪小腿!”毕加索吃吃地笑。

小蝉说:“努力吧,你会不断地看多一点又一点。”

毕加索与朵拉的感情日趋稳定,他也对她作出大量的馈赠,他一直知道,朵拉是最懂得保存他的作品的女人。

他对朵拉说:“这些我创作的珠宝首饰和画作你要好好保存,他日你有需要可以自行处理。它们的价值等同黄金、我不会介意作变卖。你要记住,你要做出令自己开心的事,而我最希望你生活舒适。”

朵拉感动得紧紧拥抱着他不放,她感叹着说:“我从来没遇过比你更大方的男人!”

毕加索有很奇妙的反应:“你遇过的男人都是坏男人呀!”朵拉快乐地抱得他更紧,而毕加索狡滑地想,原来偶然做一次好男人,就会变成一世的好男人,这样子都可说是如意算盘。

以往,当他向一个女人作出馈赠之后,他一定会找机会大肆侮辱她一番,要不然,他就觉得便宜了她们。无女人可以白占地便宜呀!今日,他已无兴趣要她们以眼泪作抵偿,毕加索向往新奇,他更有兴趣看着她们如何得到幸福。

“未见过女人幸福,很想见见。”就成为毕加索的新思想。

就等于既然人一世物一世,有机会当然要见见外星人那样。

小蝉非常高兴,她把大腿现形出来。而毕加索的评语是:“天呀!你看上去太高,我不喜欢又高又瘦的女人,可怕恐怖惨不忍睹!”

小蝉气结:“那以后你就只看我的一双腿好了,我怕再现形多一些的话,你会难过得想死!”

毕加索嬉皮笑脸。“我又不至于那样变态……我不会只想要女人的下半身。”

小蝉就追打他。画室内有一双长腿在跑动。

毕加索边躲避边说:“你看你,像两枝竹竿那样怪异!”

小蝉叫嚷:“所有人都说我的双腿线条优美……”

本来还想说下去,却又说不出口。小蝉站定下来,她记起了一个人。

阿光。

阿光是第一个称赞她双腿线条好的人。也因为他的称赞,小蝉以后常常穿窄身裤和短裙。

不知怎地,忽然记起他。Mystery不是有一个忘怀旧情的服务吗?她来到毕加索身边这么多年,都未想起过阿光。难道……

“我的竹竿长腿,你怎么了!”毕加索叫唤她。

“没什么。”小蝉摇了摇头,低声说:“我怀疑我们要赶快一点,恐怕时间不够。”

Mystery的沙漏时计,就在小蝉心中开始流泻。

小蝉把腰显露的一天,毕加索做了一件很聪明的事,他成功收服闹情绪的朵拉。

那一天,玛莉特丽莎趁毕加索外出,就走到他与朵拉共住的居所中作出一次具攻击性的拜访。朵拉让她进来,但没为她侍候茶点,朵拉并不打算与情敌假装友好。

闲话家常数句之后,玛莉特丽莎开门见山地说:“你别以为你可以代替我。我替他生了孩子,我才是与他不能分开的那一个。”

朵拉微笑,说:“他也有提议要我生孩子,是我不想生。”继而,她的笑容灿烂起来。“女人以孩子来缚住男人,未免太落后也太悲哀。”

玛莉特丽莎按捺着脾气这样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为自己铺好后路。他告诉过我,他爱的是我,他一点也不爱你,他与你一起,皆因你也算是个好助手。你也明白他的吧,以他这种节俭的个性,最好所有助手也是免费的。”

朵拉眨了眨眼,表情倒有点啼笑皆非。“我不清楚你来我们家的目的是什么。但我倒是不怕让你知道,他这阵子对我极好。”说罢,她耸耸肩又嘟嘟嘴。

“是吗?”玛莉特丽莎故意瞪大眼睛,又提高了声线。“他对你很好吗?”然后,她由手提袋中掏出一叠信,递到朵拉跟前。“我这一次来这里是想你了解你目前的状况。毕加索对我是一心一意的。”朵拉接过那叠信,她随手翻出一封,看不了两行便脸色骤变。这叠全是毕加索写给玛莉特丽莎的情信。

玛莉特丽莎加上一句:“这些信都是近两个月写的。”

会面完毕,玛莉特丽莎不怀好意地带笑离开。朵拉就花了一小时把这十数封信读完。当抬起眼来之际、她的眉头锁得极紧,表情也拉得长长。她的样子像块朽木。

毕加索回来后,朵拉就对他说:“下午的时候,玛莉特丽莎来过。”

毕加索神色安然镇定。“她来做什么?”

朵拉把那些信放到他面前。“她要我看这些信。”

毕加索拨开信,只看了一眼,然后说:“那又怎样?”

朵拉皱住眉问:“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毕加索的表情带着一种谎话的无知:“当然了”

朵拉说:“你爱着我之余,也可以这样爱她吗?”她指着那些信:“你对她说她是世上唯一你所爱的!你又赞赏她是世上最富女性美的女人!还有……你看看你写了些什么,你说,一天你老了,你每天清晨张开眼来的第一刻,你想见的人只有她!”

说罢,朵拉激动得喘气掩脸。

毕加索瞪大眼,看了看那些信,又望了望朵拉。他的神情一直带笑,他才不会觉得是什么一回事。他说:“情信就是这些内容嘛!有什么出奇?”

朵拉掩脸摇头。“但为什么你说你只爱她一个……”

毕加索就说:“谈情说爱就是说这种话呀!”

朵拉嘶叫:“但你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话!”

毕加索啼笑皆非。“那么我由明日起对你说!”

朵拉仰脸呜咽。“不!不!你根本一直不爱我……”

“唉……”毕加索叹气,上前抱住她。“你一早知道我不止有你一个女人。”

朵拉抽泣,没回答他。

毕加索说下去:“这数个月以来,我已尽力去对你们好。我对她好,也对你好。我对你的心意你也感觉得到吧!”

朵拉掩住脸,她的心情很迷乱。

毕加索说:“她要看情信,我便给她写情信,正如,你想要我的画作,我就馈赠给你一样。”

朵拉想了想,又觉得事情不失公平。

毕加索说:“那么以后我送她我的作品,而你,我就写情信吧!”

朵拉才不肯吃亏,她拍打他。“我两样都要!”

“好好好!”毕加索哄她。“不要再哭。”

朵拉抹去眼泪问:“为什么你不能够专一爱我?”

毕加索望进她的黑眼珠内,然后他决定这样说:“我不怕告诉你,我不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但我在你面前,会成为世上对你最好的男人。”

顷刻,朵拉愣住。她可以发誓,从没听过这样中听的甜言蜜语。就这样,她的神情一点一点放松下来,最后,在漂亮的脸孔上,绽放出一朵娇美的鲜花。

她轻轻说:“这也是我最想得到的。”

朵拉的眼神温柔脆弱又敏感,这个女人才华最高,却又是他所拥有过的女人中最不堪一击的。毕加索看着她,真的不忍心再做出伤害她的事。他轻抚朵拉的黑发,刹那间,他很想很想对她作出最真诚的承诺,但心事滑至嘴唇边,又说不出口。

朵拉看懂了,她问:“你要说什么?”

毕加索轻轻摇头,低声说:“我想答应你,我以后都不会伤你的心。”

朵拉笑得很开怀:“谢谢。”

毕加索叹息。“如果你遇上的是其他男人,你就不用分分秒秒害怕被爱情伤害。”

朵拉说:“但他们不是毕加索。”

毕加索扬了扬眉。是的,这就是一切的最终答案。

毕加索的女人为爱上毕加索付出代价;而毕加索已立下决心,让她们的代价减至最低。她们怎样也要有一定的付出,只是,他已不贪求她们的全部。

榨取她们的全部来干什么?他都不需要那么多的爱。

为了鼓励不断进步的毕加索,小蝉把腰肢现形。

毕加索却对小蝉的腰兴趣不大。“没什么特别,也并不性感。”

小蝉说:“我并不是尤物型女人。”

毕加索说:“丑女人我见得少,不介意偶然见见。”

小蝉大笑:“哈哈哈哈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被践踏后仍然这么开心。

随后,她问:“你究竟更爱谁?”

“你。”毕加索敏捷地回答。

小蝉继续笑:“哈哈哈哈哈!”毕加索终于看到,她笑弯了腰的样子。那截小蛮腰会左右扭动,花枝乱坠呢!

毕加索把问题认真想了片刻,才对她说:“其实两个都差不多……一个具母性又有肉感,简简单单,令我很舒服……一个充满艺术细胞,与我很能沟通……但肉感的那一位从来不会明白我的作品,我也不好意思带她出外交际见人;具才华的另一个,个性又忧郁得令人难以开怀,一想起她那种静止的阴郁,我就以为这是世界末日的前夕。”

“结论是,”他耸耸肩。“两个都不爱。”

小蝉说:“有些人是不会爱上人的,我也明白,感觉这回事无人可以营造。但今日也不错,最低限度,你没爱上也肯对她们好。”

毕加索说:“原来你的要求也不高。”

小蝉说:“可以爱上当然就好,但你这种大魔王……一步一步啦,你肯不虐待女人,我已觉得人自己有成绩。记住我这一句‘男人的使命是去令女人幸福。’”

毕加索说:“但女人也要令男人幸福啊!”

小蝉说:“她们每一个早已尽力令你幸福。”

毕加索想了想,无从反驳。

小蝉笑起来。“我明白你,你不肯付出得比别人多。放心吧,你的女人爱你,一定比你爱她们多,起码多十万八千倍。”

毕加索豪迈地张开双臂,激昂地说:“无办法,艺术是我的第一位,世上所有事物,包括我自己,也要为艺术牺牲!”

小蝉失笑。“又是这一句,”继而再说:“你要牺牲随便牺牲吧,对你的女人你要尽一个男人的本分。”

毕加索弯下了嘴角。“你看,做男人多痛苦!”

小蝉说:“别夸张。你有什么苦受过?”

毕加索望着这条小蛮腰,忽然这样说:“你一定是那种御夫有术,受尽男朋友疼爱的女孩子。”

小蝉一怔,她抓了抓头。“我像吗?”

毕加索说:“要不然,你怎会这么懂得教男人如何去爱女人?”

小蝉眨了眨眼,没作声。她庆幸毕加索尚未看到她的脸。她的脸上带着害怕被识穿的神情。

毕加索再说:“你的男朋友全部都经你改头换面吧,我猜你一定是个控制狂!看来,你与我是同一种人。”

小蝉苦笑,十分无奈。

毕加索问:“怎么不作声?被说中了吗?未来世界的女人真的难侍候,什么女性主义、男女平等……”

小蝉这才说话。“我从来不说什么女性主义、男女平等。我一直只想你对你的爱人好。”

“现在我还做得不够吗?”毕加索瞪大双眼。“我开始害怕女人会反过来虐待我!”

“够够够!”小蝉没他奈何。“我给你一百分!奖你一百只小白兔!”

后来,小蝉静心细想毕加索对她的误解,真的她自己倒没想过,为何她会在男女关系上懂得教导毕加索。

一切是否愿望投射?她渴望由阿光身上所得到的,全部投射到毕加索的恋情中去。

其实,可以教晓毕加索,为什么不去教晓阿光?

小蝉双手托着脸庞,刹那惘然。

一天中午,毕加索忽然心血来潮,对朵拉说了以下的话:“你明知我会不断寻找新的爱人……”

朵拉心一慌,连忙从饭桌上抬起眼睛来。

毕加索摆了摆手。“别紧张,我不是说现在。”

朵拉就暗地呼了一口气。

毕加索说:“我虽然有你、玛莉特丽莎,还有……奥尔佳……”提起发妻的名字,他就禁不住皱眉。“但世上仍然会有别的女人吸引我。”

朵拉放下手中叉子,带着笑说:“我知道你间中会风流一次。”

毕加索轻轻摇头。“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不止是一夜风流。”

朵拉的脸孔就拉长了。毕加索说:“我会遇上其他心心相印的爱人。”

朵拉急急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问:“到了那时候,你会抛弃我吗?”

毕加索没打算说谎:“我也不知道。”

朵拉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不知不觉间握成一个拳头。她发现,她已开始呼吸急促。

毕加索用餐巾印了印唇角。他说:“所以,我要你有心理准备。”

他这样一说,她的头就立刻疼痛。她伸出右手抚着沉甸甸的额头。她弯下嘴,语调带着激动:“你要我由今日起准备些什么?准备收拾细软被你赶走吗?”

毕加索这样说:“我要你有心理准备另外找一个男人。”

朵拉怔住放下了右手,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毕加索。

毕加索说:“到时候,我要你有你自己的感情生活。我不想拖累你的下半生。”

朵拉的心一阵悸动,神色惘然。

毕加索没再说话,在四目交投间,他微笑。朵拉看得懂他的笑容它代表了温柔,以及关爱。

一股酸和暖,夹杂在心房内旋动。朵拉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嘴唇微抖地望着这个男人。

毕加索微笑依然,他说:“我想你好。”

瞬间,所有澎湃激动一涌而上,由心头直冲上鼻尖与眼眶,哭泣的冲动席卷了她的所有血脉,已无法按得住了,朵拉就在毕加索跟前掩面痛哭。

毕加索趋前捉住她的手,安慰她:“乖乖,别哭。”

她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渐渐,就哭得浑身抖震。

毕加索说:“当我幸福时,我也想你幸福,当我照顾不到你,我想有人代我照顾你。”

她掩往悲哭的脸,想说但又说不出话来。

毕加索上前拥抱她。“我不要爱过我的女人沉沦,不要为着我待薄自己,到老了,你也要开心的活下去。”

朵拉恳求他。“别再说……别再说……我的心好痛……”

毕加索轻吻她的发顶。说:“你要记着,有一个男人,希望你一生也活得好。”

她听见了,哭声变得更响,那抓住毕加索外衣的手,用力大得青筋暴现。为了他刚才的一番话,就算当毕加索的女人再沉重,也无比值得。

毕加索再说:“一天我放弃你,你就要同时候放开我。”

朵拉呜咽着不住地摇头,她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有放开毕加索的一天。

毕加索吻着她的脸。“世界上,自有很多好男人愿意去爱你。我对你别无所求,我只想你一生都快乐。”

毕加索并不是信口开河,他真的愿意跟着自己的说话去做。

她沉沦半生对他并无益处,倒不如鼓励她寻找自己的快乐。当他不再想要这个女人的时候,他没意思去霸占她的人生。

他从不知道,他愿意这样无私地放开一个女人。当他发现了自己是愿意之后,感觉原来也不坏。当上一个无私的人,居然有一种伟大美好的感受。

说穿了,一个男人的好与坏,真的只在于一念。

一念之间,他真心想对她好,又有机会说了出来,她听过后感动了,他就会有实行这念头的力量;一念之间,无数的可能性逐渐地发生。而命运,从此就被改写。

小蝉真的很对。只要抱住要令女人幸福的信念,男人在爱情中就会有方向。

毕加索乐得简简单单。他宁愿跟看这指标去做,余下的心神,便可全花到创作上去。

而因为中午发生了这件事,晚上就相应地发生了更大的一件事。

毕加索与朵拉出席巴黎一间画廊的开幕典礼,席间记者与朵拉闲谈,朵拉表现得春风满面。画廊展出的正是数名法国画家以“爱”为主题的作品,记者问朵拉与毕加索的爱情生活,一向慎言的她以“Superb!”一字形容之,并且公开说:“女人不会再找到一名比毕加索更懂得爱情的男人。他是男人中最无私……也最性感!”

翌日报章纷纷报导了朵拉赞赏毕加索的话,标题变成“世上最性感男人毕加索”,“毕加索,女人的梦中情人”“雌性动物的共同偶像”……

毕加索拿着报纸,看得眉开眼笑。小蝉就在一旁说:“传媒简直是瞎了眼!”

毕加索用报纸覆盖自己的脸,笑着说:“无办法,毕加索统治世界!”

小蝉在毕加索的身边坐下来,这样对他说:“从今之后会有更多女人爱上你。”

毕加索挪开脸上的报纸,仍然兴奋得很。“想不到哄一哄朵拉,就会产生这出色的宣传效果!”

小蝉说:“所以,男人对女人好,得益一定是男人。全世界女人所仰慕的男人,都是本性不坏、才华超卓,却又会情深款款爱着身边女人的类型。你朝着这方向进发,你的名声定必更上一层楼!”

毕加索点了点头,继而问:“我会成为二十世纪的男性偶像之首吗?”

小蝉回答:“那就要看看以后女人对你的评价。朵拉与玛莉特丽莎之后,还有不怕与你作对的范思娃,你在晚年遇上的贾琪琳洛克不会对你有什么意见;但在奥尔佳在生时,她常常对别人口出怨言,而朵拉郁郁终老,玛莉特丽莎以自杀了结生命;这些都会为你带来负面影响,给人寡情的印象。”

毕加索就苦恼地抓了抓头。

小蝉说:“对女人好不是一年半载的事,而是一生一世的事。大家对你已经算宽容,无人要求你专一,世人只想你对你的女人善良关爱。”

毕加索耸耸肩又摊摊手。“那么多谢各位!”

小蝉笑了笑。“看来你仍未愿意屈服。”

毕加索伸着懒腰。“我已经尽了全力,我是享受做好男人的。对一个女人好可能很别扭,但糟蹋一个女人,亦不是什么特别快乐的事,算了吧,对女人好,感觉新鲜一点。”

小蝉结论:“对女人好,赢的都会是你。”

毕加索望着小蝉那古怪的腰连同下半身,说:“我也觉得事事顺利,心情愉快。”

小蝉说:“对别人好,永远是双赢的。”

毕加索又开始嬉皮笑脸:“我听话当了好男人,来,快给我奖励!”

小蝉就如他所愿再现了身。腰之上是她的上半身和双手,在黑色紧身衣和紧身裤包裹之下,她的全个身形就放到他的面前;只剩一个头,她还是不肯让毕加索看她的脸。

小蝉等候他的反应。毕加索的表情有种不怀好意的严肃,小蝉看着,大概已猜到他会说些什么。果然,毕加索说:“你这种算是什么身材?男孩子似的!哎呀,令人大倒胃口!”

小蝉不甘示弱。“我这叫做模特儿身材,我来自一个全民瘦身的年代!”

毕加索呱呱大叫。“恐怖,恐怖!与饥民无异!”

小蝉啼笑皆非。“我明白你,你喜欢女人丰腴多肉。”

毕加索转身,一脸鄙夷。“令人大失所望!”

小蝉气结:“一早告诉过你我不是尤物。”

毕加索夸张地抱住头。“但也不必平胸吧!”

“平胸穿衣服才好看!”小蝉说。

毕加索叫嚷:“你们常说我所重塑的美感怪异,但总怪异不过女人在未来世界流行的身形,怎么可能呀!”

小蝉失笑。“你要学习接受我们这种美的标准。”

毕加索指着她的胸脯说:“你一定要补偿我!一定要!”

小蝉向后退了半步,又故意用双手挡着自己的胸前位置。“我不会隆胸的呀!”

毕加索笑。“我是要你把脸孔呈现出来,然后与我谈恋爱!”

小蝉说:“你休想!”

毕加索迫近她。“你是我的心,你终必归我所有!”

小蝉大叫:“傻瓜才会与你谈恋爱!”

毕加索把她的身体推向墙边。“你不是已经改造了我吗?肥水怎能流向别人田!”

小蝉用手掌隔着自己和毕加索的胸膛。“你让我想想。”

毕加索退后一步,狐疑地望着她。“我还以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你敢胆回来我的世代改变我,却又不够胆与我爱一场。”

小蝉没作声。

毕加索狡滑地笑。“你说过我是爱情懦夫,看来你也不遑多让!”

小蝉更加无话可说。

毕加索说:“我警告你,你快些把脸孔放到你的脖子上,我实在忍受不了要把视线焦点继续放在你的平胸之上……”说罢,他就一脸厌恶,兼且发出“啧啧啧”的怪声。

小蝉把双臂绕在胸脯前,脚尖在原地拍打。就这样,他俩对峙了一会。

继而,小蝉伸直手臂指向毕加索说:“哪有男人这样向女人示爱?正笨蛋!”

说过后,她就故意气冲冲的走开,毕加索望着她的身影,吃吃地笑。

毕加索对小蝉说:“如果我能够把你的样子画出来,你就要给我看你的脸。”

小蝉觉得合理,便让他猜想她的样子。无头无脸的她坐在模特儿惯坐的椅子上,身体朝向毕加索。毕加索以锐利的目光瞪看她,似乎胸有成竹。半小时之后,画布上就出现了毕加索心目中小蝉的脸。

小蝉走到画布前看了一眼,立刻弹跳开去。“这个就是我,很失望呢!毫无想像力!”

画布中的那张脸,脸圆圆,眼细细,鼻子塌下来,嘴唇又横又厚。

小蝉又说:“你不用这么神似的模仿高更!”

毕加索摆出没所谓的神情。“你不露面以后我就看着她来幻想你。”

“不可能吧!”小蝉嫌弃极了。

“那你露面吧!”毕加索说。

“啊!你故意把我画成原始野人那样,为的是迫使我露面!”小蝉抗议。

毕加索说:“我总不成天天与一个无头女人来谈恋爱嘛!”

小蝉立刻说:“谁与你谈恋爱!”

毕加索试图捉着她的手,但失败。“你好歹也与我爱一次嘛!难得这些日子我们心灵相通。”

小蝉一边退后一边呢喃:“才不……”

毕加索问:“你究竟怕些什么?”

小蝉含糊地说:“说不定我露面之后,你又大大地打击我……”

毕加索缠下去:“不会了,其他女人的脸重要,但你的脸一点也不重要。”

小蝉望着他,他的样子倒不像是说谎。

毕加索说:“每一个人都想与自己的心来一场恋爱。”

毕加索的神情认真又诚恳。

刹那间,小蝉动摇,很想立刻为他展露自己的脸。

毕加索忽然说:“你是不是从来未谈过恋爱?”

小蝉说:“我有男朋友的呀!他还打算娶我为妻!”

毕加索问:“是顺利的恋爱吗?”

小蝉说:“不知多顺利!”

毕加索随即大笑:“哈哈哈,大话连篇!”他气定神闲地作出分析。“恋爱顺利的女人怎会懂得一堆又一堆的恋爱理论?只有恋爱不如意的女人才会花脑汁去思考爱情。你爱得一点也不顺利。”

小蝉大声地叫嚷:“你上次才说我像是那种懂十八般武艺的女朋友!”

毕加索瞪了她一眼。“我想,到了如今,我才真正看穿你。”

小蝉不作声。

毕加索说:“笨女人,给我猜中吧!”

小蝉扁起嘴。

毕加索问:“告诉我,你有什么爱情愿望?”

立刻,小蝉就绽放了一个笑容,然后说:“杀死我的男朋友!”

毕加索连忙向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哗!”

小蝉跷起双臂,嚣张地说:“怎么了,怕了吗?”

“哈!”毕加索仰脸哼了一声,继而说:“我怕什么你心理变态?我才是始祖!”

又真的说得很正确。

毕加索还有以下一句:“我的心,你正正经经地露面吧!你帮助了我,我也想好好帮你一把!”

毕加索伸出了手,小蝉把他的大手看了半晌,才决定把自己的手也伸出来。当两手一握之后,心头就涌上哭泣的冲动。

是的,她从来是最无勇气的一个人。只有活得像幽灵一般她才得到自由。

其实结果只得一个,小蝉始终会向毕加索露面。我们总希望喜欢我们的人会完完全全地接受我们。

在露面前的一刻,小蝉对毕加索说:“我下了很大决心才让你看我的脸,你要答应不可以取笑我!”

毕加索望着她,这样说:“我等了这一天太久,我已经无法再忍受望着一个无头女人来过日子。”

小蝉说:“我知你不怕恐怖的事。”

毕加索说:“我不怕不等于我会欣赏。”

小蝉深呼吸,毕加索看见她的胸膛在起伏。也是时候了,小蝉合上眼睛转过了身。毕加索定睛地望着她的背影,他看见在那粉嫩的后颈上,正有一点一点的黑色汇聚起来,而未几,他便看到她的发鬓;看样子,她是结了发髻。然后,头的形状续渐明显,单薄的黑色渐变得实在而清晰;小蝉的头形很圆,而她的耳朵尖尖的,并没有耳垂。

这是一个合比例而好看的头形,也十分适合结发髻。毕加索微笑了,心中荡漾出很好的预感。他静静地等待这个女人把她的脸转过来。

小蝉仍然背着毕加索站着,她的心情紧张到不得了。这是她一生人中最重要的决定,她的脸孔将会暴露在世界上其中一双最苛刻的目光跟前。她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然而,全身的肌肉已全然僵硬,而脑袋,更是真空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懂得转身,那速度缓慢如电影中的超级慢镜,十多秒才移动一毫厘。

毕加索集中精神,眼也不眨地瞪着这个史上最神秘的背影。

悬疑得像希治阁的电影情节,在令人屏息静气的气氛下,他看见那小小的颧骨,继而是眼眉、眼珠、鼻子、下巴。当她的侧脸全让他看见之后,那转动的速度就加快了;末几,毕加索就看清楚小蝉的一张脸。

小蝉抵受不了毕加索的注视,把脸垂得很低很低。

毕加索一直在看,默不作声。

小蝉偷偷抬眼望了望他,见他神情极严肃的,她的心立刻就慌张起来,连忙以双手拴住脸,继而神经质地大叫:“天呀!我又做错事,天呀——”

毕加索走上前捉住她掩脸的一双手,用力揶开,他喝止她:“干吗似个被毁了容的女人!”

他用右手按住她的双手,再用左手握紧她的脸庞。小蝉,直使劲地瞪起眼,表情痛苦又不自在。毕加索要把她仔细地看得一清二楚。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有一张脸,但只有这个女人的脸,毕加索发誓不会错过。她的脸很白很白,额头平坦广阔,皮肤幼嫩,没有皱纹;眉毛细巧,经过人工的修饰;眼睛的形状细致修长,双眼皮的线条深而明显;鼻子挺直优美,在脸部的比例上显得略长;嘴唇薄薄,有种寡情的狠毒;脸形漂亮,是百分百标准的鹅蛋型。

这不是一张绝色的脸,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但正因为如此,反而蕴含了一种奇特的韵味。

“嗯。”毕加索哼了一声。

小蝉张开眼,漆黑的眼珠溜向他。毕加索的脸上带着笑意。

毕加索说:“还可以。”

小蝉舒了一口气。世上再没有另一句话,更能叫她安心。她站直了身,又伸手拨开毕加索握着她脸庞的大手。她一边揉着自己的脸一边问:“我……真的不难看?”

毕加索说:“你长得像日本那种浮世绘内的女性。”

小蝉失望极了。“天呀!”她再次以双手掩脸。“你认为我长得丑!”

毕加索啼笑皆非:“我没有那样说。你的样子看上去很特别。”

小蝉在指缝间偷望他。

毕加索伸出手指在她的脸上指指点点:“眼可以移下一寸,鼻子可以分成两截,嘴唇可以由左边切割至右边……重新在画布上组合后,都不失为一幅毕加索式的美人图。”

小蝉放下掩脸的手,谨慎地观察毕加索,他的目光亮亮的、愉快的,像是真的衷心欣赏她的脸。毕加索用手指轻抚小蝉的耳畔,对她说:“你该信任我的审美观。”

他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摩擦,耳畔这位置,向来是女人的敏感地带,不消数秒,她就放松下来,甚至合上了眼睛,陶醉在这个男人的魔术手中。

毕加索微笑,他喜欢极了她的神态,比一头猫更像猫。而当小蝉重新张开眼睛后,她便看到毕加索温柔的神色。

四目交投,忽尔有种说不出的浪漫。良久,二人没再说话,他们相视而笑。笑容由旖旎转变为开怀,最后小蝉笑出声音来。“别这样望着我啊!”

毕加索抱住她的腰,笑着说:“要望的要望的……起码要望足一世纪!”

小蝉忽然觉得害羞,脸上一热,她就垂下了头。

不得了,她知道,往后一定会有很多害羞的时刻。她抵受不了这男人望着她的目光,那豹一般的眼睛,锐利得像要把女人吞进肚子里……

毕加索又再抬起她的脸,他投诉:“有什么理由你可以看我,而我不能看清楚你?”

小蝉回答他。“因为我是你的心,你该永远看不清你的心。”

毕加索望牢她。“那么我的心,我们爱过天昏地暗好不好?”

小蝉溜了溜眼珠。“怎样爱?”

毕加索的神情有点苦恼。“朵拉……玛莉特丽莎……”

蓦地,小蝉灵光一闪,她提议。“不如——”

毕加索望向她,在同一秒立刻接收得到。“我们——”

“返回过去的年代!”二人齐声说。

小蝉兴奋地叫嚷:“我们返回蓝色时期的毕加索阶段!”

毕加索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那时候,我更年轻,该可以给你最精壮的爱情!”

小蝉掩住嘴笑。“好啊好啊!”

毕加索抱住她的腰,骚她的痒处,逗得小蝉笑声震天。毕加索说:“你这个女人,多好福气!”

小蝉挣扎。“说什么好福气……”

毕加索便说:“我把我一切最好的,都全送给你。”

毕加索放开了她,她就站定了,牢牢注视毕加索。这个刚说过话的男人,脸上有一种情深的认真。

小蝉以双臂环抱自己,叹了一口气,之后,就径自傻笑。是的,她也知道自己是不可理喻的好福气。

一九○一年,毕加索刚满二十岁,从西班牙来到巴黎已一年。他长得黑黑壮壮,个子不高,但样子极英俊,浓眉大眼,轮廓深邃,无论站立与坐下都半故意地流露出一种男子气慨与优雅;十分在意别人对他的外表的观感。

那时候他还不大会说法语,才华初露却乏人问津。他着意结识在艺术圈中有影响力的朋友,当中包括一些艺术商人,他们对毕加索作出了经济上的援助。

而初到巴黎最难忘的事,是好朋友的逝世。那名与他结伴离乡别井闯天涯的小伙子,为了爱情的不如意而自尽。

之后一段日子,毕加索在西班牙与巴黎之间来来回回,他抑郁又狂乱,愤怒又迷惘。他对自己的才华很有信心,然而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那么不受控。这是毕加索一生最不如意的日子,孤独、徨、经济拮据、不受重视……他知道始终有天定必出头,只是不知道会是哪一天。

这就是他的蓝色时期,他绘画了著名的画像,另外还有一些街头卖艺人的凄苦生活,此外就是咖啡室内那些贫穷潦倒愁苦的人的脸。年轻的艺术家,自觉与这些人的心灵有着共同的语言。

当小蝉与毕加索手牵手走进这时空之际,一九○一年的毕加索正在绘画那幅对小蝉来说极有意义的自画象。毕加索就如画布上的自己那模样,唇边与下颌都留有于思,双额凹陷,目光锐利,但不快乐。他有一种二十岁大男孩不该有的沧桑。

毕加索看着那年轻的自己,对小蝉说:“要活到这时候吗?会不会太落泊潦倒?”

小蝉说:“你放心吧,有我在,起码三餐无忧。”她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但要你重回这年代重新摸索艺术风格,你会不会觉得太沉闷?”

毕加索耸耸肩,又笑了笑。“谁说我是回来画画?我回来是为了谈恋爱嘛!”

小蝉听了很高兴,她的双眼闪闪亮。“那么……”她朝毕加索俏皮地眨眨眼。

“你给我上他的身?”毕加索替她接下去。

于是小蝉就走到毕加索身后,用双手按着他的肩膊,把他推向年轻的毕加索的身体内。两个年代的毕加索立刻合二为一,坐在画布前的英俊大男孩,随即浑身一震,目光内掠过彗星一般的光芒。

小蝉走到他跟前,笑着问:“还好吧?”

毕加索站起身凑近她,似笑非笑地说:“哪里来了一个东方美女?”

小蝉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年轻强壮的毕加索已一手抱她入怀,搂住她疯狂激烈深吻。她意图反抗,但因为他抱得她实在紧,也因为他的深吻无比性感,她便只好欲拒还迎,随他吻着她在房间内旋转,最后双双跌倒在那张凌乱的木床上。

欲火焚身。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

他急不及待地掀起她的上衣,她见他的姿态有点笨拙,便索性自己动手脱去。他趁着双手正空闲,便急急忙除下衣服和长裤。两人脱衣的动作利落急速,像正在比赛脱衣速度那样。只花了十数秒,他们便在对方面前脱个清光。

像两个赤条条的小孩子,他俩嘻笑叫嚷。笑过了之后,就把对方注视了一会,接着,便相拥纠缠到被单上去。

他和她都想得太久。今天,大家的身体都匹配了,还不极速把握相拥的一刻?

小蝉咬着唇,望着起伏她身上的毕加索,那感受就如做梦一样。怎会如此?这个男人怎会潜进她的身体?毕加索的脸孔就在她的掌心中,毕加索给她的身体带来奇妙的快慰,明明入肉入骨,却又无法叫她觉得真实。

后来,他俩并排躺下来,双眼朝那剥落的天花板上望去,毕加索就像世上的一切男人,问着同一个问题:“你觉得怎样?”

她想说觉得虚假,但又不忍心这样不礼貌,于是,她选择了另一个答复:“再试多一次才知道!”

这回是她爬到他的身上,起劲地追寻答案。

毕加索大笑,那笑容率真得似个孩子。

而自此,这一男一女就火热地恋上,成为一双狂野的情侣。

在巴黎的咖啡座之内,西班牙小子拥吻从东方而来的怪模样少女;他们在大街上跑,追逐不肯接载他们的马车,毕加索走到低级的妓院找灵感,小蝉打扮成男孩子去参观;他们混在同样潦倒的艺术家圈子中,胡说八道,喝酒喝到天亮。而每当他们需要金钱,小蝉总能从口袋中掏出钱币来,数量不多,但已足够二人结伴作乐。当他们手牵着手的时候,生活永远无忧。

小蝉的打扮如当地的妇女,梳着松松的发髻,戴着小巧的帽子,穿花边恤衫和打褶的半截长裙。那年头仍然流行束腹内衣,是故她也订造了几套,在毕加索的房间内走动时穿着。起初毕加索绘画她穿衣服的样子,后来他就要求她脱光衣服。小蝉赤裸地横卧在他的跟前,成为他的御用模特儿。

他描画她的身体,一幅又一幅,有些写实有些扭曲,什么姿势也有,每天不停地画,完全不厌倦。他说:“真不相信,我居然爱上这副瘦骨嶙峋的身体!”小蝉笑着回应:“你该为自己的审美观高兴,你超前了一百年!”

他们常常亲热。一只鸽子飞过窗前围栏,也能激发起他们的热情。小狗在后巷中叫吠,热情之火便立刻被燃烧。喝过咖啡后肉欲会旺盛;如果喝的是一杯酒,便更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沉迷在相恋的体温内,世上所有事情,没有比相拥更重要。

毕加索抱着小蝉说:“你说,有形有相,多好。”

小蝉燃起烟,吸了一口,形神慵懒。“二十岁的男人真是了不起!”

毕加索一听,身心的冲动又旺盛起来,他沉醉在她的身体内,享受着二十岁才配有的爆炸力。

日子就是如此燃烧,疯狂而无忧,什么也不愁,只怕浪荡得不尽情。

小蝉最爱研究他的画作,她亦完全体会得到作为大画家笔下模特儿的光荣。只要画作能流传后世,画中人的姿容就成为不朽。

当中一幅素描真实得如同摄影,小蝉对毕加索说:“很少看见你用这种风格绘画。”

毕加索说:“我六岁的时候已懂得把所见的人与物巨细无遗地描画出来,孩童时期的我已画得一手如米高安哲罗般的好画。随后,我花了一生时间,把所绘的画回复一个孩子该有的状态。”

小蝉把头依偎在他的胸膛上,赞赏地说:“你是天才。”

毕加索回答:“而天才爱上了你。”

小蝉抬头望进他的眼睛内,那个世界晶光闪亮,看得人心花怒放。小蝉笑得很灿烂,她向这个刚说过爱上了她的男人问道:“天才会爱我多久?”

毕加索说:“一生一世。”

小蝉眨了眨眼,就像世上的一切女人,无法为太完美的情话而感动。她嫌弃他的样子不够诚意。“你以为我会相信!”忽然,女人的情绪突变,她质疑他。

毕加索反应愕然。“女人会期望男人说出另一个答案吗?”

气氛开始僵起来,小蝉从床上坐直了身,也收敛起脸上所有笑容。“就因为由你所说,所以分外不可信。”

毕加索叹了口气。“我是真心爱你的。”

小蝉扁起嘴。“我们回来一九○一年才两个月,你当然就爱我啦!”

毕加索懊恼。“那你想我怎办?”

小蝉皱起眉。她也不知道。只觉得,忽然地,她极想刁难他。

毕加索说:“我答应你,我会尽心爱你。”

小蝉不想放过他。“每个女人都听过你这番话,但每个女人都得不到。”

毕加索保持着耐性,努力安抚她。“我尽力,好不好?”

小蝉发脾气。“才不,你不会做得到!”

就这样,终于惹恼了毕加索。“你别这样庸俗可以吗?”他向小蝉咆哮。

小蝉瞪圆杏眼。“你说我庸俗!”

毕加索气冲冲地走下床穿回衣服。“原本好端端的晚上,你硬是要破坏气氛。”

小蝉说:“每一个女人都想与自己的男人天长地久!”

毕加索转过头来,怒目而现。“我不是已经答应了你吗?”

小蝉抓住床单,苦着脸说:“但是你不会做得到!”

毕加索把衣服穿好,指着她的脸说:“你那个住在不知名小岛的男朋友又做得到吗?”

小蝉一怔,他居然提起了阿光。

毕加索一脸鄙夷:“他不也是做不到!”

阿光的样子和神情立刻清晰地浮现在小蝉的脑海内。她想得入神。

毕加索冷笑。“无男人做得到。”

小蝉这才把眼珠溜向毕加索的脸上,她平静地说:“不,他做得到。”

毕加索听得见,他木无表情地望了小蝉半晌,这样的神情,叫人猜不透他的下一步。时间凝住,气氛胶着,最后,毕加索转身,闷声不响地拉开大门走出走廊外,而那关门声暴烈又刺耳。

“砰!”小蝉随那关门响声浑身一震,她猛地摇了摇头,阿光的脸这才从她的脑袋中消散。她抓了抓头皮,然后跑到露台上向下望,夜间的街道上有毕加索怒气冲冲的步行身影。

她知道这个要面子又倔强的男人不会从街上抬头望她。于是,她看了数秒便从露台走回那张木床上,她缓缓躺下来,咬住指头好好想一遍。

阿光纵有十万样不好,但他专一,除了她之外,他从没想过别的女人,而且,他有与她一生一世的打算。

指甲都咬破了。为什么从前不觉得阿光这些优点是优点?

小蝉用双手使劲揉着脸,非常苦恼。

憎恨阿光的日子反而不苦恼,她只需要集中想谋杀他的情形,时间就能安然度过。苦恼的永远是,这个人给她的感受复杂起来,不再单一。

小蝉以枕头盖面。这么伤脑筋,不如首先杀死自己算了。

而当情侣间只要开始了第一场骂战,以后就会源源不绝。毕加索与小蝉每隔一天就来一次针锋相对。

毕加索说:“我容忍不了女人与我一起时心里头有其他男人。”

小蝉抱着披肩在醒鼻子,巴黎正步入秋季,天气清凉。“我并没有常常想起他。是你日夜在提起他。”

毕加索疯狂地乱拨自己的头发。“你令我的日子太难受!”

小蝉揉着眼睛,冷冷地笑。“又来了又来了,你要开始诋毁我了。”

毕加索张开双腿坐在木椅上,他严肃地向小蝉说:“你一定要告诉我,他有什么比我好?”

小蝉失笑。“根本无法比拟!”

毕加索便说:“那么是我比他好!”

小蝉点头:“当然了!”

毕加索说:“这样子,你永远留下来跟我一起!”他的语气如颁布命令。

小蝉立刻反应:“你别胡说!”

毕加索指着她怒骂:“你看你,对这份情完全无诚意!”

小蝉望着情绪激动的毕加索,这样说:“让我们现实一点……你认为我们可以一起多久?”

毕加索不加思索地说:“要多久有多久!”

小蝉缓缓摇头。“我们没法长相厮守。”

毕加索固执起来:“是我去控制的,我要与你一起多久就多久!”

小蝉合上唇,静静地瞪着他,她等待他缓和了愤怒后,才对他说:“你始终会遇上费尔蓝德还有其他与你毕生互相影响的女人。”

毕加索仍然是一贯的横蛮。“你分明是挂念你的男朋友!”

小蝉没他好气,她摆了摆手,颓然躺到床上去。望着天花板说:“面对现实吧!你不是一名可以专一的男人。你回想一下你的人生,你何曾决意专一过?但凡你爱上一个女人,你便失去安全感,你要以多情来平衡这种丧失自我的感觉。当你面对朵拉与玛莉特丽莎的时候,我也没要求过你去专一,作为你的爱情导师,我一直都只在诱使你尽力善待女人。一心一意,不是你这种男人做得到的。”

毕加索何尝不明白,他抵受不了的,其实是这回事:“我不要你离开我!”

小蝉在床上转过身来,望向站在床边的毕加索,这个男人的神情既焦急又可怜,活脱脱是个撒野不遂的孩子。

小蝉从床上坐起来,她张开臂弯,毕加索就走进她的臂弯之中。小蝉拥抱他、安抚他又轻吻他的耳畔,她说:“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女人。”

毕加索痛苦地说:“我不想失去你,你是我的心……”

小蝉的心抽动,她也伤感。惟有这样说:“若然你肯放胆去爱,每一个与你有缘的女人,也会成为你的心。”

毕加索没作声。没多久后,小蝉感觉到他的肌肤微震,她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发现他在抽泣。

她心痛了,重新把他抱得更紧。

毕加索哽咽着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那样进入我的心!”

小蝉轻轻摇头,抚摸他那宽阔的背部,对他说:“你知道吗?当你的心决定了欢迎一个女人,她们才能走进去。我能走进你的心,只因为你放胆放我内进。”

毕加索悲伤得掩住了脸。

小蝉说:“很多女人梦想走进你的心内,她们全都希望为你驱散寂寞,令你快乐。”

毕加索一直在哭,悲伤不尽。而抱着他的女人,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当着一个女人面前哭得这样无助。

这一男一女仍然在巴黎手牵手,但日夜谈论的内容,却是另外一个人。他们讨论着阿光。

对于小蝉的男朋友,毕加索好奇到不得了,无论那个人是强又或弱,他也想知道更多。

毕加索要求小蝉告诉他关于阿光的事,起初小蝉不肯说,然而自从某次她透露了一点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无时无刻都在说着阿光,忍耐得太久,机会一到,就缺堤泛滥。

在咖啡座中,小蝉说得七情上面。“他是一个很俗很俗的人……其实,男人庸俗是平常事,但他的最差之处,是迫使别人信服他那些庸俗的观点……

“他一点也不体贴,这一点,比得上你。他的世界就是全世界,他从无想过要把心靠近我的世界……

“很难才碰上一个像他那样毫无灵性的人,他对一切艺术都抱着一个反感的态度,我完全无法与他分享我的世界……”

毕加索对整件事十分感兴趣,他问:“那么为什么你还要与他一起?”

小蝉喝了口咖啡,神情无奈起来。她说:“你也明白的吧,女人与男人永远无法在爱情中平等,男人轻易就能找到女伴过日子,但女人,要找到一名有诚意,一起生活的男人是件困难的事。”

毕加索便说:“即是说,你只为了有男人相伴过日子而留在他身边?”

小蝉羞于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除了他大概无人会娶我。”

毕加索一边喝着热朱古力一边说:“像你这种女人活该被男人虐待。”他瞪了她一眼,说下去:“还好意思走到我的世界来教训我,你最应该日日对镜骂醒你自己。”

小蝉低下头,她的确就是这种人,有勇气调整别人,没勇气改善自己。

毕加索问:“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小蝉没精打采地说:“杀死他。”

毕加索从耳耸肩:“就这样吧!”

小蝉抬起疑惑的眼睛。“你也认为只得这个办法?”

“对呀!”毕加索语调轻松。

小蝉捧着咖啡杯,非常泄气。

看到她这副样子,毕加索就笑起来,然后说:“你该回去,杀死那个对你不好的阿光,继而让新的阿光重生。”

小蝉定定的望向毕加索,毕加索就说下去:“杀掉他的所有缺点,重塑一个新的阿光。”

小蝉皱住眉,完全无信心。“可以吗?”

毕加索大动作地摆手。“怎么不可以?你可以把我杀掉,为什么不可以把世上其他男人杀掉?”小蝉垂下眼,眉头仍然皱着。

“要点是,”毕加索说:“你要舍得。如果他改不好,你便不要他。女人只要抵受得到孤独,便有资格杀死任何对自己不好的男人。”

“舍得……”小蝉呢喃。

毕加索说:“你得到过我,世上还有什么男人你会舍不得?”

小蝉心头一震,他说得再对没有,既然她已得到过世上最困难又最有魅力的男人,还有谁会放不下?

留过在毕加索的身边,已了结了所有心愿。

“是的,我的最大问题是,从无考虑过自己一个人终老。”小蝉低声说。

毕加索挤出反感的表情。“别说得那么可怜,你怎么会肯定余生就只有阿光一个机会?”

小蝉轻轻摇头。“我就是从来无勇气放手。”

巴黎街头的卖花姑娘在各咖啡座中往来,一名捧着花篮的褐发少女向毕加索递来一朵淡黄色的山茶花,他接过了,把钱币放到少女的手心内,然后把花递给小蝉。小蝉带笑接过花,点头道谢。毕加索站起来,望了她一眼,说:“走吧,来自未来世界的门口地垫。”

小蝉连忙站起来,高声抗议:“我才不要做门口地垫!”

毕加索扶着她的一往前走,笑着说:“我花了一生把女人比喻为门口地垫,想不到原来形神最似的就是你!”

小蝉嘟着嘴拍打他。毕加索笑着躲避边走边说:“居然还自以为是,教我做好男人,自己的男朋友却是世上最差的!”

小蝉从后扑上,伸出手臂扣住毕加索的脖子,高声说:“你敢胆多说一句我就要你人头落地!”

毕加索吐吐舌,继而使劲地弯下身,就强行把小蝉背起来。强壮的他,背着小蝉在大街上跑,跑了半条街,抵受不了她的尖叫,才把她放下,身手笨拙的小蝉跌倒地上,毕加索就指着她大笑。

小蝉爬起身,握着山茶花与二十岁的毕加索在街头追逐。路上马车往来,小狗在跑,头顶上鸽子在飞,人们各怀着他们的人生与她擦肩而过。蒙马特山头的黄昏特别美,街边卖艺人的小提琴声如泣如诉,教堂传来钟声,红磨坊内的美艳女郎引吭高歌……

她与他就在楼梯的转角处拥吻,那墙上阔大的影子把爱情渲染得伟大情深,而毕加索年轻的身体散发着颜料的味道……

一切都在梦想以内,连最意料不到的都已成真。

她得到过这一切,为什么还要在意阿光一年后是否迎娶她?

原来,勇气,真的靠经历练就出来。小蝉取笑自己到了今时今日,居然仍会为着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而费心。

毕加索咬着涂上鹅肝的面饱,对小蝉说:“告诉我,阿光有什么优点……如果有的话。”

小蝉捧着汤,边喝边说:“他专一、重视婚姻、我有危险时,他会表现得似个男子汉,他曾经奋不顾身地为我抢回被贼人抢走的手袋呢!”

毕加索点点头,问:“还有呢!”

小蝉眼珠一溜,说:“他长得高大英俊,专业有前途,工作动力。”

毕加索说:“都算有些优点……但当然完全比不上我!”

小蝉伸出脚来踢他。“硬是要找机会自大一番!”

毕加索用餐巾抹了抹嘴角,然后说:“你是为着他的优点所以留在他身边?”

小蝉的神情立到无奈起来。“可以说是吧……但说真的,恨他的感觉,比什么都强。”

毕加索便说:“那么我们就完全不用再理会他的优点,就算他优点再多,也补偿不了你对他的缺点的恨意。”

小蝉摩拳擦掌。“想起他便自然充满杀意。”

“但你们又不分手啊!”毕加索随即说。

“对啊!”小蝉点点头,似乎一派理所当然。

毕加索叹气摇头。“女人要沦落,谁也阻不到。”

小蝉说:“你不是女人,你不会明白。”

“所以我最看不起女人!”毕加索说。

小蝉挤出不满的表情。“够了够了,我要你帮我,不是要你奚落我!”

毕加索捧着一盆甜品来吃,耸耸肩。“没什么的,以牙还牙罢了!”

小蝉再踢他一脚。“说什么报仇似的,我们在互相帮忙!”

毕加索喝掉一杯水,舒畅了胃气才对小蝉说:“首先,女人要有不对劲便掉头走的勇气。”

小蝉立刻说:“你已说过一百次了!”

毕加索伸出食指摇了摇。“不只如此!”他大义凛然地说下去:“女人也要懂得控制男人!”

小蝉瞪大眼:“控制男人?有这个可能吗?”

毕加索扬起眉,又点点头,说:“当男人做了不对的事,提醒一个男人就成为女人的责任!”

小蝉眨了眨眼,倒觉得有道理。

毕加索解释:“你若是不提醒他,日复一日地忍受下去,你对他的恨意只会愈来愈深。”

一矢中的,小蝉的情况正是如此。

毕加索说:“你不告诉他,他如何会明白你有多不快乐,男人见你没有反对的态度,他们便会照旧以同一方式与你相处下去。你不告诉一个男人他有不对,他就一世也不会知道自己不对。你也明白的吧,对于感情事,男人懒得去想,亦不会自动自觉改进。”

小蝉茫然地说:“难道错的是我!”

毕加索说:“你想想看吧!一天,要是你真的杀死阿光,法官也不会同情你,世上不会有人体会得到你日积月累的恨意。你所恨他的,其实只是百千样小事,当中无任何一件事,足以构成他的死罪。”

小蝉弯下嘴,抱住头,非常苦恼。

毕加索又说:“况且,阿光都决定要娶你,从他的角度,他自觉已做足了男人的本分。你的逆来顺受,他怎会有心思去关注!”

小蝉抓了抓头,这样问:“但就算我要求他改,他都未必会理会我。”

毕加索指着她,目光瞬即凌厉起来。“这个就是重点!”他放下手指,换了个姿势,开始发表:“每一次当他做了一些令你觉得一世也不能接受的事情时,你要找个机会向他表明你的不满,继而,讲出你的期望,而最后,你要威胁他。”

“威胁男人?”小蝉斜眼望向毕加索。

毕加索就说:“对啊!你知不知道男人最忍受不了什么?”

“你说吧!”

“男人最忍受不了女人有离开自己的念头。因此,你只要告诉他如果他不肯改,你们就分手,那么,男人就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毕加索发表完毕,就做了个非常满意自己的表情。

小蝉想了想,才说:“总不成日日都喊分手!”

“对!”毕加索点下头。“所以,当遇上一些小不满,你表达了之后,可以这样对他说:‘如果你改了这些那些,你会更Man啊!我会更钟意你啊!’又或是,带点撒娇地告诉他:‘我憎死你那样做!’又或是出这招杀手锏,哭着对男人说:‘你欺侮我!’。”

小蝉定了定神,简直叹为观止。“是吗?”

毕加索就说:“大不满就威胁分手,并且加多一句:‘我们的关系不成功,都是你一手做成!’男人,最讨厌失败,他听到之后,一定会反省。”

小蝉摇头惊叹。“太厉害了……”

毕加索得意洋洋。“无办法,我是男人,我最明白男人。”

小蝉把他的教导急记于心。“好,你让我消化消化。”

毕加索最后说:“但一切的最基本,是要他爱你,只有当他爱你,他才会受你威胁,以及肯去反省改正。”

小蝉苦笑。“这一点我蛮有信心,我知他对我是有心的,只是……”她叹了口气:“他真的很错很错……”

毕加索说:“既然他是真心,那么就有变好的可能。如果一个男人不真心,他就恨不得你受不住气快点消失。”

小蝉咬住又想了想。“我信他是真心……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吧……”

毕加索跷起手耸耸肩。“如果他不真心就更好办,你干脆离开他好了!”

小蝉笑了笑,望着毕加索。“对啊!还是这样子最方便!”

小蝉一直在思考杀死旧阿光的细节。当他耻笑地看的电影和小说时,她该有甚么反应?当他无缘无故拿她出气时,她可以怎办?当她发现他不体贴,她会如何教训他?

毕加索依照小蝉的描述,把阿光的样子画了出来,让小蝉心情不好时朝画布掷番茄鸡蛋。而不消两天,画布上就满红红黄黄的残渍。

另外,他又鼓励她:“想想你希望阿光变成何模样,想好了之后,我为你再画一幅。”

小蝉便坐到窗台上凝望街角,好好地把她与阿光的关系细想,究竟,要一个怎样的阿光,她才会活得不那么愤怒。她垂眼望向巴黎的小街道,小石砌成的灰石地上有人在踏单车,有人拉手风琴,孩子与小狗玩抛球游戏。对街的楼宇上有人浇盆栽,有人煮咖啡,老太太在打毛衣,叼着烟的妇女正在晒衣裳。这是一百年前的世界呢,而一百年后,所谓的平静生活也是差不多的模样,大家都希望,日子可以悠闲地度过。

一天,当要回去了,小蝉想要的理想生活,不外是如此。做些愉快又简单的小事,安安乐乐。如果真的要与阿光结婚,她希望继续工作,下班后,可以看一出电影,吃一顿美味的晚餐。更完美的会是,阿光会搂着她在沙发上一同把电影看完,而洗碗的工作,阿光会自动请缨做妥。

她要求的,向来只是这些。平静惬意地过日子,而身边的男人,爱护她又能与她分享。

阿光会做得到吗?一直以来,阿光都似乎与这理想差得太远,而这会否因为,小蝉从来无要求过阿光达成这种理想?

小蝉就如许多善良单纯的女孩子那样,一心以为,只要有爱情,只要这个男人成为自己的男朋友,他就会自动自觉懂得如何去爱她去与她分享。

而当男人做不到,女人就径自恼恨填胸。女人就是没想过,男人做得不好是因为女人没有好好教育他。女人硬是以为,自己的忍耐,就等于教育。但女人的忍耐,男人从来看不到。

如果,她照着毕加索所说的去对付阿光,他们的关系就可以改善吗?抑或,统统只是一厢情愿,这个阿光永远只会冥顽不灵。

或许,对阿光做任何事,他都不会变得更好,但又或许,一经调教,奇迹便会出现。

她是满怀信心走到这个世界来教导毕加索,却没有信心走回自己的世界整理一个无名小卒。

咖啡的香味随风送至小蝉鼻尖,她合上眼,流露出满足的笑容。是的,她一直很易满足,她只要阿光体贴她,肯用心与她沟通她便能很满足。然而原来,这些小要求难度也可以很高,得不到便是得不到。

毕加索从街上回来,带来了食物和报章,那年头,他的法文很差劲,他常要阅报认字。小蝉从窗台上跳下来,给他一个拥抱,然后她接过他买回来的材料,看着可以弄一个怎样的午餐。往后的一小时,厨房之内会有沸水的声音、切菜的声音、烧饭的声音,而毕加索会坐在画布前,尝试回到二十岁的心情,画出一幅又一幅将会惊世骇俗的画作。

这样的生活,小蝉最享受,简直就是人生的至高理想。简单平静而愉快,而身边的男人爱她,又与她心灵相通。

忽尔,就心血来潮,她走到大厅而菜刀仍然握在手中。毕加索看到她就叫起来:“你别弄错!你要杀的人不是我!”

小蝉望望自己手中的刀,然后说:“我要告诉你我理想中的阿光是何模样;他要爱我,以及与我心灵相通。”

毕加索紧张地摆动双手。“乖乖,放下刀!”

小蝉反而把刀提得高高,她说:“要是他达不成我的理想,我是否就要把他杀死?”

毕加索退后三步,说:“不不不,你弄错了!我是要你杀死旧日的他,即是说,不管如何,回去后立刻杀死他才再行动。”

小蝉垂下握住菜刀的手,忽然沮丧起来。“但他怎可能与我心灵相通?他除了山水画与人物素描之外,什么画也看不懂。”

毕加索走过去,搂住她的腰一起走进厨房。他说:“那么你对他解释画的意境、技巧和美的角度。”

小蝉把刀放回帖板上,她说:“倘若他不愿意学呢?”

毕加索把汤锅的盖掀起,享受地嗅着那香气。“那么你就告诉他,要做你的男朋友,就算不是艺术天才,但至少也要懂得一些皮毛。”

小蝉觉得不可行。“他不会愿意分享我的喜好。”

毕加索便说:“艺术对你来说重要吗?”

小蝉不加思索便点下头。

毕加索说:“那么,他便要尊重你觉得重要的事情。正如,如果你觉得你的孩子是很重要的,你的男朋友便尊重你对孩子的爱,以及你的孩子。”

刹那间,小蝉骤然清醒,她跳起来说:“多棒的比喻,对了,就是尊重,就好像我尊重他的事业和他的朋友那样,男女相方要尊重对方觉得重要的人与物!”

毕加索轻松地说:“你一直任由他鄙视你的兴趣,因为你以为兴趣不是正经事,连你自己都没想过,你的兴趣就是你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小蝉说:“我实在不应让步。”

毕加索偷吃了一片火腿。“就算他不明白艺术,不喜欢艺术,也不该侮辱轻视。因为这是你重视的。”

小蝉点点头,如梦初醒。“对啊……其实整件事完全是态度的问题,阿光对着我,态度根本一直很差,不懂得欣赏我尊重我……其实,他的做人态度向来有问题……”

“女人步入男人的生活,同时候,女人也要教男人步入自己的生活。这样才是健康地相爱。”毕加索说。“如果你忍受不了男朋友的品格,你有责任令他停止对你加添伤害……”说到这一点,毕加索忽然说不下去,他想起了自己对待女人的态度。

他合上嘴,不自在地擦了擦鼻子。

小蝉瞅着他:“你真是很聪明啊!教人意想不到!”

毕加索拖着她的手,说:“管人家的事自然就聪明。”

小蝉问:“那你有否走进朵拉她们的生活,那些女人,似乎一直都只在调整自己,以适应你的生活。”

毕加索的眼睛溜向上,逃避回答。“嗯……我始终是不同的,我是毕加索嘛……”

小蝉拍打他。“你说,要调教男人多困难!”

毕加索教导她:“调教不成功就换一个!”

小蝉抓了抓头。“这个嘛……”

毕加索拍了拍她的肩膊,说:“女人,威猛一点,大不了独自一个生活!”说罢,就擦过她的身边走出厨房。

小蝉把肉放到汤锅中。看来,这就是最不会委屈的打算。

但想起了毕加索说一套做一套,小蝉就忍不住发笑,她朝大厅的方向喊:“你自己也要懂得尊重女人啊,不要讲和做两回事!”

毕加索正调教颜料,他没好气地低声说:“我怎会与其他男人一样?毕加索自然有特权横行无忌……”

小蝉从厨房的水门边伸出头来。“什么?”

毕加索没转头望向她,他甚至不打算回答她,他哼歌回避她。

“嘻,毕加索怎会一样……”

小蝉很少在巴黎街头流连,路人看见她是东方女子,总带有几分愕然和不友善。小蝉也不稀罕巴黎的景致,她来到这片天地,为的只是毕加索。

日常生活所需,毕加索会为她张罗。但当然,若然是与毕加索一起的话,她不介意陪伴他在街上。

这一天,小蝉捧着咖啡依在窗台,悠闲地望向街外。这小街行人不多,男士们早上离家外出工作,在余下的白天,进出的多是照料家庭的女士,和在街上跑动的孩子。女士们携着食物篮走在街上,长裙的末端总是非常不雅观,沾满了灰尘泥泞,就连普通主妇也会穿束腹内衣和头戴小巧的帽子;家务繁多衣着却不轻便,小蝉单单看着她们,也体会得到那种拘谨和辛劳。当有空余时,妇女们聚在一起说说是非,或是缝制衣饰,生活单调,看来也没什么启发性。

电灯只在富裕的地区普及,夜间家家户户采用的是油灯。冬季来的时候,大家会烧煤取暖。每煮一餐饭都是体力的劳动,没有煤就要破柴。最糟糕的是,这年头还未有电影,而艺术,就等于歌剧、音乐演奏、绘画和文学。

如果不是毕加索,小蝉会闷得发慌。她把毕加索的一叠草稿捧到窗台前阅读,两只鸽子立在窗外的栏杆外注视她,她把面包碎抛出去,就引来更多鸽子飞近。

小蝉觉得很有趣,因此再把面包碎抛出窗外。不料,忽然来了一阵风,搁在窗台上的一张画作草稿就随风飘出窗外,轻盈地在半空飘动,末几降落在小石地上。

小蝉把头伸出窗外俯望,她看见,那张画作草稿飘落在一名戴着高帽子的绅士脚下,绅士弯身拾起草稿,接着向上望去。

小蝉看见这名绅士的脸,顷刻,她浑身一震。

“不会吧……”她在心里叫嚷。

绅士只仰望了数秒,接着,他把草稿放到小蝉所居住的那幢楼宇外其中一个信箱中,然后他就继续往前走。

小蝉在窗台上大叫:“先生请留步……”

绅士再次向上望去。那张被帽子遮挡了三分一的脸,的的确确是——阿光。

小蝉屏息静气,立刻开门跑到楼梯间,她抓起累赘的裙脚,以毕生最惊人的速度往下跑。终于跑到街上来了,环顾四周,她己找不到那神士的踪影。

她喘着气,背上冒出冷汗。一名佝偻的老伯走过她面前,并以怪异的目光望向她,她心一慌,飞快地转身把信箱中的草稿拿走,急急路上楼梯。

走进住所后,她立刻把门关上,然后背贴着门继续喘气,她按住自己的心房脸色发青。

“不可能的,阿光怎会也走到这时空来……”

小蝉没有把事情告诉毕加索,她怕那只是她的错觉。但因为那戴高帽子的绅士的出现,小蝉就多了往街上走,她希望再碰见他。

她不敢相信,一向对洋人又惊又怕的阿光会走到二十世纪初的法国来。她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就因为太不可能,她不得不弄清楚。

最终,她还是再碰见这个男人。

那是两天之后的事。小蝉在早上时分往街上踢踏,就在一所糖果店外,她再次碰上他。高帽子绅士自糖果店步出,继而站定下来,小蝉那时正前往糖果店,她与他的距离约有二十步。小蝉看见他,便愕然地怔了怔,从这个距离望去,他的确长得与阿光一模一样,奇怪的是,他以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拿起一盒糖果朝小蝉的方向摇了摇,更向她挤出笑容,笑得露出了牙齿。

没有错,这就是阿光,高度身形,甚至连笑容也同一模样。曾几何时,当他俩初相识之际,在每次约会中,阿光也以这可亲的笑容站在街上,等待因迟到而跑过来的她……

“阿光……”小蝉呢喃。

忽尔,一个拉牛的人走来挡住他们,不合情理地,拉牛人把牛拉进糖果店内。

小蝉试图越过拉牛人。但越过了之后,高帽子绅士就不见了。

整件事像极了怪异的梦境。

小蝉抓紧身上的披肩,皱住眉呆然站在大街上。阿光怎么会来了?而来到这个时空之后,阿光连气质也变了。他穿着前幅短而后幅长的修身西装,反领白恤衫配深色领带,毕挺的西裤下,是一双擦得发亮的皮鞋,更配有精巧的皮手套和高帽子。阿光就如他的一身打扮,文质彬彬,仪表不凡。“奇异啊……”她喃喃自语。

而她隐约感到,她一定会再碰见他。

之后小蝉又在街上继踏了两天,于一个下午,她走进一个公园。原本精神也算抖擞,但愈往公园的深处走,心情却愈恍惚,怅怅然的,很不自在。不远处有一名小男孩以长棒推着呼拉圈向小蝉的方向跑过来,小男孩与小蝉相隔大约三十尺。小蝉看着这小男孩,忽然从心里发麻。小男孩并没有望向她,那张小脸并无表情,他正专注地推着呼拉圈大步的跑。然后,小男孩跑近了,在与小蝉相距十尺的距离间,小蝉随意抬眼望向小男孩身后的位置,就这样,她再次看到阿光。这一回阿光在三十尺的距离之外,朝着她脱下高帽子,对她作出一个绅士的敬礼。

小蝉正想回应,那推着呼拉圈的小男孩已跑到她身前,不可思议地,小男孩不打算避开小蝉,他是直直地向着小蝉冲过去。

小蝉想移开脚步回避他,然而,她的双腿重如铅,无法定开。心一慌,她瞪大了眼,而那小男孩,连人带呼拉圈穿过小蝉的身体。

小蝉惊叫:“呀——”

公园内听见这叫声的人都向她望去。她向后望又向前方张望,阿光与小男孩都不见踪影。

“太可怕……”她掩住嘴巴,急步离开这个热闹的公园。

小蝉魂离体外般返回毕加索的住所,她却步浮浮,走上楼梯时,感到力不从心。她跌进她与毕加索的木板床上去,脸孔埋在枕头之内,全身乏力。她曾经以最自由最有朝气的姿态出现在毕加索的人生里,她高高在上,没有一刻的迷乱,也无任何惊恐,愉快又适然,占尽上风,万事皆能操控。小蝉实在不明白,为何此刻她会如此虚弱,手脚不听命令,而一颗心惊惶失措。

是因为什么?会不会是想阿光想得太多,因此有了可怕的后遗症?

小蝉伏在床上不动半分,心跳缓慢,精神恍惚。

二十多岁时的毕加索原来有一个特别的行为;他喜欢反锁女朋友在家。费尔蓝德就饱受被毕加索锁困在住所的煎熬,毕加索讨厌美丽的费尔蓝德与其他男性接触,当毕加索外出时,他把爱人反锁家中,如此这般,就保障了自己的安全感。

小蝉没有让毕加索忧心过,她根本讨厌外出,亦无兴趣与其他人接触,更重要的是,毕加索知道,这个女人只是一个幻觉,他要锁也锁不住;他考虑过反锁她,后来又打消了念头。而这个令他放胆馈赠自由的女人,动静一如小宠物,每次毕加索把钥匙插进木门中时,她便会准备好飞扑的姿势,当大门一打开,毕加索便会被她高高兴兴的抱住,然后,他俩会热情地搂着对方亲热。

毕加索爱煞小蝉热烈欢迎他的行径,他喜欢被女人狂热地需要。

小蝉明白毕加索每次归家的期望,于是,她总会警觉地留意大门的动静,准备来一次热情如火的抱拥。

此刻,门锁发出声响,小蝉就从枕头中仰起脸她以手指梳了梳乱发,然后起床,准备跳下床直奔大门前。

她是一个好的女朋友,从不辜负男朋友的期望。

然而当门一开,小蝉就感到十分意外。内进的人不是毕加索。她掩住嘴伸手指着进门的人,期期艾艾地说:“啊……是你们……”

内进的人有三个,她们分别穿着胸罩、睡衣和泳衣,她们是Myster的三胞胎。

“阿大阿二阿三小姐……”小蝉走到她们跟前。

阿大张开手臂,说:“很久没见,海蓝宝石小姐。”

小蝉上前与阿大来一个拥抱,阿二阿三也围上来,亲切地拥抱她们尊贵的客人。

小蝉看见她们,心里头也着实高兴。“再见你们,感觉仿如隔世……”

穿着少女味道半杯型白色通花胸罩、内裤和花边丝袜的阿大说:“也快三十日了。”

“三十日……”小蝉呢喃:“我快要回去吗?”

穿在阿二身上的是一件男装间条睡衣,她说:“你的肉身正躺在医院中,不久之后将会苏醒。”

阿三穿着两截泳衣,上身是入膊的V型设计,泳裤则带有六十年代的风格,低腰一字脚,颜色是巧克力一般的探棕色,泳裤的前端缓有一个银色圆形扭子。她说:“海蓝宝石小姐会在这个空间逗留至后天,到时我们会安排送你回到原本的肉身和时空。”

小蝉立刻依依不舍。“我的旅程要完了……”

阿大说:“所以,你重复碰上阿光,他唤醒你归来的意识。”

阿二说:“你亦一天比一天虚弱,你快将与这个空间作别。”

小蝉跌坐到椅子上。“我只有余下的时间说再见?”

阿三说:“无论是三天抑或三十天,始终要讲再见。”

小蝉双手紧握,她说:“我会舍不得,十分十分舍不得……”

阿大告诉她:“有聚就有散。你回去之后,开始的是另一段旅程。”

小蝉抬起无助的眼睛,虚弱地说:“我已习惯了感受毕加索的存在。我忘了我在这个时空有多久,我只知我所存活的每一刻,为的是与他同在。”

阿二微笑。“那么,回去之后你就有另一个学习使命:你要学懂为自己而存在。”说罢,阿二就感叹:“当女人学习为自己而活的时候,我总是分外的感动……”

阿三说:“为别人存在的旅程始终会完,只有为自己存在,那旅程才会永恒不息。”

小蝉细细地呼了一口气。“但回去之后,我就要面对阿光。”

阿大耸耸肩。“你始终要解决这个男人。”

小蝉非常泄气。“他真是我的人生难题。”

阿二说:“我们信任你,今时今日,你必定会处理得很好。”

小蝉咬紧牙关合上嘴,一想起阿光她就皱眉。

阿三说:“后日会有一辆马车把你接走,你会安全返回原本的时空。”

无法不伤悲。“我舍不得毕加索!”

阿大轻拍她肩膊。“放下了不等于失去,他会常存你的心内。”

阿二说:“以后,你一想起他,便会充满力量。”

小蝉扁起嘴,很想哭。

阿大阿二阿三风骚地说了一些话之后,就径自开门离去。小蝉一直窝在沙发内,心情逐渐低落。究竟如何说别离才不那么痛?她的嘴愈弯愈下,她实在不懂得怎去和一个相爱的人说再见。

毕加索回来时,双手正捧着食物,小蝉上前拥抱他,想挤出笑容,但笑不出来。毕加索放下沉甸甸的纸袋,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小蝉便告诉他,后天大家便要分离。

说着的时候,小蝉的神情很哀伤,毕加索听了就面色一沉。

小蝉把食物放进厨房内,毕加索看着她摆放东西的背影,眉头一皱,就打开大门走出去,他关门的手势是一贯的猛烈沉重。

随着那“砰”的一声小蝉的心开始痛,她瑟缩在厨房的一角,掩脸垂泪。那哭泣由默然渐变为嚎哭。

分离究竟有多怆痛?哭不了一会,她的胃就翻了过来,她按住胃又按住心,她伤心得要呕吐。

她以近乎爬行的姿势走回大厅,勉强支撑起来,再扶着墙走到睡房,然后就一直伏在床上痛哭。除了哭泣之外,她实在找不到另外一个表达自己的方法。

半夜,毕加索回来,她坐在床上向大门望去,看见他握着酒瓶,样子有点昏醉。小蝉以手抹了抹面,然后以一种等待看一场骂战的心情望着他,他正站在画布前,木无表情地盯着她。

目光内不带任何感情,二十岁的毕加索已懂得如何叫女人心寒。

“你,出来。”他对小蝉说。

小蝉走下床,蹒跚地站到他跟前。毕加索看了她半晌,然后就吩咐:“拿两只杯出来。”小蝉听话地走进厨房拿杯子,放到毕加索跟前的木台上,她仔细注意他的神色,看来,他并无要发作的意思。他倒酒,要小蝉喝下去,小蝉把酒一喝而尽,轻轻地放下酒杯。

毕加索一连喝了两杯,才对小蝉说:“你回去之前替我把费尔蓝德找出来!”

小蝉觉得很为难。“你与费尔蓝德要在三年之后才会相识啊!”

毕加索把酒杯大力按在格上,语调严厉地说:“你总不成说走就走!你要我忘记你,就要给我找来费尔蓝德!”

小蝉讨厌毕加索的强人所难。她斟出酒,喝了一口,然后闷声不响走到睡房中。她倒在床上,合上眼睛,带看醉意睡觉去。她无力气与他争论,宁可好好睡一觉,避开这个男人。

未几,在小蝉将睡未睡之际,她发现毕加索也窝进床上来,她转过身伸手抱住他,她感觉到他的肌肤微震。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在漆黑内吻走他的眼泪。怪可怜的,他以愤怒掩饰悲伤。她没教训他,没拆穿他,只是温柔地抱着他。她让他哭得累了之后,他与她都双双入睡。

复杂的男人带动复杂的爱情,就连伤心,都来得不纯粹。

翌日,小蝉与毕加索往蒙马特山头走去,她知道三年之后,毕加索会搬到这山上的一幢住宅居住。

小蝉与毕加索边走边说:“未来三年,你会在西班牙与巴黎间来来往往,一九○四年,就是你与费尔蓝德相识的一年。”

毕加索打量散布各山头的画家阵形,然后笑起来。“我也差不多忘记了。你知道吗?愈在这个空间逗留下去,我对往事的记忆愈模糊,仿佛是重新活过一样。”

小蝉挽着他的手臂。“这样很好嘛!”

从书本中,小蝉读过毕加索在蒙马特山上住宅的名字,现今却记不起来,而毕加索则像是找寻前世记忆那样,凭感觉茫然地在巷与者之间游走。当来到一幢名为Bateau Lavoir的住宅跟前,小蝉便停了下来,而毕加索脱下头顶的扁帽子,带点兴奋地说:“好像是这里……”

小蝉笑着说:“好……三年之后,你与费尔蓝德在住宅外碰面,继而你才知道,这名大美人是你的邻居。”

毕加索抬头向上望。“听上去很浪漫。”

小蝉则说:“邂逅美丽的女性当然浪漫。就算你住巴黎她住非洲,你也会觉得大家极有缘分,距离极近。”

毕加索听得出她的酸溜溜,于是说:“但也浪漫不过我和你的邂逅。”

小蝉低着头,笑得很甜。

毕加索吻了吻她。然后二人牵着手,倚在住宅的大闸前。小蝉明白他,他是意图等待那名三年后出现的情人。

这山头充满艺术的浪荡味道,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年轻艺术家砌磋讨论,咖啡店和小酒馆中,有人念诗有人演奏音乐,也有人绘画和摄影,明媚慵懒又自在,非常动人。

毕加索说:“我们活得贫穷但热情洋溢。”

小蝉说:“你的一生也充满热情。你什么都有,美女、名气、成就、财富、才华……”

毕加索望着她,这样说:“但我就是不能拥有你。”

他的目光像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看得小蝉心里恻然。小蝉弯下嘴,张开臂弯拥抱他,她怕他再多说一句,她就会在这山头上落泪。

他们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毕加索提议离开。差不多黄昏了,天在变色,走在山头来作乐的人更多。他们步过一个大广场,那里有人耍杂、卖画、奏乐、卖小吃。忽尔,毕加索停下脚步,小蝉随他的视线看去,就在不够二十尺的距离,费尔蓝德就站在那里。

她拿着酒和烟,在一所小酒馆门外与三名男子聊天。那一年,她刚在巴黎混了数个月,以当画家的模特儿为生。费尔蓝德长得蛋脸小巧,下巴尖尖,最别致的是一双长长的眼睛,双眼皮很深,眼珠子大大又水汪汪的,当眼波溜转时,非常妩媚,眼睛下长有呈紫红色的眼袋,别的女人长有眼袋不会好看,惟独是她与众不同,那暗红的一圈,令她看来神秘又复杂。

她偶尔转过脸来,目光落在正凝望着她的毕加索身上,她朝着这英俊的西班牙小子笑了笑,然后继续与自己的朋友谈天。小蝉看见毕加索的耳畔红起来,他情不自禁挂上一个傻笑的表情。

真了不起,再见一个相爱过近十年的女人,居然还会重新动情。小蝉先是讶异,然后,免不了有点点妒忌。注定互相吸引的人,无论在什么时空遇上,爱意总能一触即发。

小蝉咬着唇垂下头。命运中的相遇,没有人能打乱。要相爱的人始终会相爱。

费尔蓝德没再转过头来。毕加索看了她一会,就与小蝉绕道而行。他的目光闪烁又温柔,这个美丽的女人,将会为他一生多姿多彩的爱情展开序幕。

想起这样美好的事,毕加索就连走路的姿势也散发出爱情的味道,悠悠然的,轻飘飘昏昏醉的。

小蝉扁起嘴说:“啊,立刻就忘了我!”

毕加索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心房上,这样说:“对不起,我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震撼。”他的神色夹杂着悲与喜。

小蝉挽着他的臂弯,把头侧放到他的肩膊上,她不愿意显得小气,于是说:“我不是为了霸占你才走到你身边来。”

毕加索感激地望着她,立到牵起她的手又轻吻她的脸庞。“世界上仍没有女人比你更好!”

小蝉指着他说:“你说过就当真!将来有人问你哪个女人最好,你一定要回答是我!”

毕加索不置可否,但他脸上的笑容倒是真心的高兴。

不知怎地,看过费尔篮德,就像看见了希望一样。

喜乐地,毕加索以圆满的心情走回家。

晚上,一起喝酒用膳,毕加索对小蝉说:“我看,你不用把我带回去原本的时空,我不想回到范思娃离开我的那个年纪。”

小蝉问:“你决定再活多一次?”

“好不好?”毕加索说。

小蝉笑:“可见你多么自恋。”

毕加索不否认:“我一生憾事少,惟独是……”他抬眼凝望小蝉:“有些事情,我想再试一次。”

“费尔蓝德?”小蝉试探。

毕加索耸耸肩。“还有伊娃、奥尔佳、玛莉特丽莎……”他认真地说:“这一次我想爱得不一样。”小蝉说:“你认为你会做得到吗?当你把艺术、个人意向、名利、面子、朋友……统统放在前排位置时,你便会忽视所爱的人。”

毕加索莞尔,“你不是一向要求我以另一个方式去爱的吗?”

小蝉说:“你决定不回到原来的年纪是一件大事,反复讨论一下都是好的。”

毕加索放下叉子,以手揉着前额,说:“再活一次,我早己了解到我的画风的转变,我不用再每天彻夜不眠地思考,我随意便可以画出同样重要的作品。”然后他说:“当我再也不可以用艺术作为借口的时候,我可以花多些心神去爱一个人。”

小蝉笑问:“你愿意?”

毕加索说:“我想享受一些我未享受过的事。”

小蝉谑异地摇头:“真想不到你会有这念头。”

毕加索缓缓地说:“待薄一个女人并不能令我真正的快乐,但是……”

“什么?”小蝉问。

毕加索笑起来:“待薄一个女人能令我感到心凉,而心凉是多么畅快的一种感受……”

小蝉叫起来:“死变态佬!”

“是啊,我变态!”毕加索一手扣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把酒强行倒进她的口中。

小蝉笑着反抗。“你休想……灌醉我……”

毕加索把她拉起身,红酒就溅泻在她的衣衫上。“我毕加索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小蝉甩开他,笑起来:“哈哈!别妄想得逞!”

毕加索一手抓住她,然后把她推进睡房的床上。他狰狞极了。“我什么也试过,就是未试过污辱女性!”

说罢,他就伏到小蝉身上使劲按住她,那挤出来的表情却是夸张地瞪大眼睛。

小蝉看着他这个模样,忽然想起一个人:“Mr.Bean……”

“是谁?”毕加索假装粗暴地把她的衣衫撕开。“不准想起别的男人!”

小蝉很高兴,哈哈哈地高声大笑。

毕加索气结。“你该反抗,然后欲拒还迎!”

小蝉就嚷出一句:“也妈爹……”

“说什么?”毕加索皱眉。

小蝉说:“交一个日籍女友便会知晓!”

说罢,她索性自己撕走身上的衣物。毕加索见是如此,便又急忙把自己的衫裤脱去。当这两个人一爬到床上,总要比赛斗快脱掉衣服……

亲热完毕后,小蝉躺在床上调整呼吸,她流过汗又脸红红的,刹那间忘记了将要分离的伤感。毕加索转过身来与她调笑,一边轻拍着她的臀部。她很爱与毕加索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亲热又好,说笑又好,总是那样无忧无虑。精力旺盛的男人在亲热之后,会闪亮着眼睛告诉她一些童年往事;他告诉她父亲及家人对他的期望,身为绘画教师的父亲,向上天祈求毕加索有所成就,并在毕加索十三岁那年封笔不再画画,为求上天把所有天赋完全送给儿子;他又说过自小对斗牛感兴趣,从小就仰慕斗牛勇士的男人味,发誓长大后要变成他们……

小蝉伏在床上,单手托着头凝神聆听毕加索的小故事,这一刻,毕加索说及他的妹妹。

“我十三岁的时候,妹妹八岁,她得了传染病,我们都知道她命不久矣。我忍受不到看着平日傻气活泼的她在病床上翻着白眼奄奄一息。我痛苦地向上天祈求,如果妹妹能够痊愈,我愿意以绘画的天分作交换,妹妹康复的话,我就让上帝把我的才华没收……”

原本欢乐的气氛,随着毕加索所说的往事一扫而空。瞬间,二人就被哀愁掩盖。

毕加索沉着脸说下去:“许过这样的愿之后,我走到妹妹身边观看她,果然,她不再翻白眼,也没有沉重地喘气,蓦地,我就后悔了。我害怕妹妹会死,更害怕妹妹不死的话,我的才华会离我而去……”

小蝉听得屏息静气,毕加索顿了顿,把眼珠溜过来望了她一眼,然后说:“最后,妹妹还是死了,我反而觉得安乐,舒了一口气。”

故事完结,毕加索就默然,躺在床上的他木无表情,目光惘然。

小蝉伸手去握着他的手,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毕加索感受到她的关怀,他勉强笑了笑,然后这样说:“我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自小己是如此。”

小蝉俯下脸轻吻他的手背,安慰他:“妹妹的死不是你的错。而你,一直都极之珍惜你的艺术天分。”

毕加索望了她一眼,继而苦笑。“你以往说得对,我是一个贱人。”

小蝉把他的手掌贴着她的脸庞,心痛地说:“不,不要胡思乱想,别怪责自己。”

毕加索把视线放到天花板上,然后说:“你知道吗?在那一刻,我很想很想妹妹死……”

说罢,他就由床上坐起来,垂头掩脸。

小蝉温柔地按着他的肩膊,又轻轻吻在他的脖子上。未几,她就感受到他的身体在微微抖震。毕加索掩脸垂泪。

小蝉什么也不再说,她张开双臂,从后环抱这个她爱的男人。

如何去安抚一颗渴望忏悔的心?会不会是给予最有耐性的爱情?这个男人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他没有杀人放火,却恃才傲物,冷酷无情。当女人因为受不了他的残忍而立心离开时,却又突然被他的虚弱所软化,这个男人,总令女人无法放手。小蝉看着他此刻的悲痛,对他的感觉全是爱怜,他再偏那狠毒,她还是只能深爱他,就如他一生中所有女人那样,不敢、不想,却还是只能不回头地爱下去。爱上了一个复杂的男人,还能怎么办?

她用指头轻扫他的发鬓,呵着气对他说:“人世间无天使,我也不渴望你扮小天使。而我,你看我,不也像魔鬼吗?千里迢迢地来介入你与其他女人的爱情。”

毕加索从手心抬起脸来,问她:“你不是希望我变得更好吗?”

小蝉捧着他落泪的一张脸,说:“我只求你不要虐待女人,但没求你做圣人。”她笑起来,“男人没有点点坏,女人不爱。”

她替他抹走眼泪,这个脆弱的毕加索乖乖的一如孩子。

他仍然扁着嘴。“我不知道……”

与毕加索一起的日子,总是一天如四季,喜怒哀乐从不缺,每一天都是各种情绪的混杂,上一秒才开开心心;下一秒就愤怒暴戾;而接下来的另一秒,又忧郁情深……

没有女人能预知会发生什么事,只知道,望着这个男人,总是欲罢不能。

小蝉不忍心毕加索沉溺在哀愁中,她所爱的这个男人不会是这样的。她心痛到不得了,脑袋急速打转思考该如何走下一步。最后,她决定吻他的唇,借此抚慰他。当两唇紧贴良久,肉欲又再燃起,他俩满有默契地相视一会后,随即又再让身体擦出激情。这两副身体有种不可言喻的合拍,小蝉不止一次怀疑,如果可以久留这时空,说不定会百子千孙。

小蝉后来累极入睡,临近天亮之前她醒来,看到毕加索站在画布前作画,画布上是一颗心,鲜红、血脉交缠、不平衡不规则,没有被浪漫化,但也没有被真实化,完完全全是毕加索风格的一颗心。

小蝉没有惊动他,她只是躺在床上凝视他的背影。当毕加索作画的时候,那个世界就变得纯净无瑕,无人再理会他有多乖戾野蛮,亦不会有人计较他的冷酷无情,当毕加索作画,他表达的是单纯的伟大和力量,挥动画笔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一件由神派来凡间的完美工具。

他常说她是他的心,超越了容貌躯壳,一颗心比任何事物更高尚。想到自己在这个男人心目中的重要性,小蝉就不知不觉落泪,没来错他身边,真好。

有多少女人如此好福气,有幸成为自己所仰慕的男人的一颗心?

眼泪一串一串流泻而下,小蝉掩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要仔细地把这个男人的形神照入心坎中。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街上的人声开始繁嚣。画作完成了,毕加索放下画笔,转过身来,就看到睡房中那个蹲在床上凝视他的女人,于是,他朝她一笑,而这笑容,是世上最温柔的。

小蝉的心悠悠荡漾,幸福的感觉渗入了全身的血脉,当那柔和的暖意汇聚到脸孔和脑袋之后,哭泣的冲动又侵袭了。在毕加索温柔的微笑中,她感动落泪。

毕加索带着这种温柔朝她走近,她感受着这强力的磁场,心忽然就慌起来,她不知道究竟害怕些什么,他愈走得近,她就意退缩。当毕加索伸出手来拥抱她时,她就崩溃了,眼泪如缺堤般流泻,她埋在爱情中嚎哭。

这是他俩相聚的最后一天,而在他的臂膀之内全都是爱情。她一直的哭,哭得凄然轰烈,不由自主地,反复吐露出的话是这一句:“我不配……我不配……”

不知怎地连毕加索都心痛起来,他把她抱得很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他咬紧牙关,强忍看悲恸。

抱着抱着,小蝉哭得倦了,毕加索也有点困,于是就双双入睡。你说,这种恋人日子不是极美好吗?活得像两头小动物,要爱就爱,要睡就睡,想骂便骂一场,要和好时,又只需要送给对方一个吻……所有的行动都来自一种原始性,转变急速眼花撩乱,然而又用情最真。

醒来后己过了中午,他俩决定不往外走,Mystery的人随时会到来通知小蝉离开。

他们吃了一点东西,没说什么话,两人的心情都沉重郁闷。

小蝉捧着毕加索为她绘画的那颗心来看,然后她提议毕加索为她画人像画,毕加索示意她脱下衣服,于是小蝉乖乖依从,她光着身体侧卧沙发上。

以往毕加索偶然也会为小蝉画人像画,有的穿衣服,也有不穿衣服的。而在这临离别前的最后一次,毕加索却显得兴趣索然,他画两笔就发一阵子脾气,掷下画笔又撕掉画布,暴躁而不耐烦。

小蝉转换了姿势,用披肩遮掩身体。毕加索忽然说:“真是男人的耻辱!”

小蝉定神望向毕加索,看到他一脸不屑。

她知道,又来了……

小蝉问:“你说什么?”

毕加索望着她,似笑非笑地说:“喜欢过一名不及格的女人,掉尽了男人的面!”

毕加索坐下来燃起烟,吐出烟圈,样子冰冷邪气。

小蝉闷声不响穿回衣服,她知道这个男人又在故意撩是斗非。

毕加索以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她说:“这样子的身材怎能见人?饥民一样,毫无女性美!”

小蝉坐在沙发上把衬衣的钮扣扣起,然后抬起眼来看他。她不甘示弱:“你放心,今天之后你不用再对着这样一副身材。只是,他日你怀念起来时,别哭得似个没娘亲的婴儿!”

毕加索立刻脸色一沉,他咬着烟,转身从杂物中寻找出一叠画作,他把小蝉的裸体画一张张抽起,恶形恶相地在她跟前撕碎。那手势利落,好像真的绝不留恋。“毫无价值!垃圾!”

小蝉抱住自己的手臂,无法自在。她叫自己冷静,别中这个男人的圈套。然后,她决定站起来,走进厨房倒出一杯水喝下去,继而她就想到要对他说的话。她走到他面前,这样告诉他:“我快要走了,我知道你忍受不了。但你放心,我会一生爱慕你,你永远不会失去我对你的爱。”

毕加索没有望向她,他垂下眼,而撕破画作的动作亦停止。

小蝉温柔地说下去:“你知道我爱你,而你,爱上过我也并不羞耻。”

毕加索僵住了表情,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忽然,从楼下传来怪叫的声音:“呜呜——呜呜——三楼住了个怪模怪样的东方女人——”

毕加索立刻跑到窗台上向下张望,继而,他转身直奔大门,急步跑到楼下去。

小蝉从窗台俯望,看见三名法国小男孩。她径自笑了笑,太明白会发生什么事。她也沿楼梯往下走,走到楼宇之外后,她就看见毕加索捉住其中一名小童使劲地挥拳毒打,而其余两名小童已溜得远远。

小蝉拉开里加索,喝止他:“够了!”

毕加索发狂一样,掐着小童的脖子不放。

小蝉拍打毕加索的脸,迫使他放手。“你是不是想被人抓入狱!”

目露凶光的毕加索这才把小童放开,小童哭着跑掉,小蝉则半拉半扯地把毕加索推回楼上去。她说:“我知你紧张我……我是知道的。”

毕加索的表情怪异起来,他由愤怒转为悲恸。“我不许别人欺侮你……”

小蝉把他扶进居所内,她说:“那你也不要欺侮我嘛!”

连环发泄过后,毕加索虚脱了,他无力地倒到沙发上。

小蝉抱着他说:“你最会用愤怒掩饰伤感。有什么理由因为舍不得我而要发我脾气?”

毕加索神情痛苦地埋在小蝉的怀里,欲哭无泪。“你不要走……”他凄然地说。

小蝉轻抚他的一头浓发,尝试安慰他。“迟些你就会与费尔蓝德谈一场轰烈的恋爱,她会是你一生中恋爱的开始。”

毕加索却说:“不,你才是我一生中恋爱的开始……”

内心不禁凄然。小蝉吻着他的发顶,她红了鼻子,想哭又不敢哭。

毕加索说:“对不起……”

小蝉望向怀中的他,他变成了一个忏悔的孩子。她说:“算了吧,我明白你。”

反反复复,令人无法捉摸,就是这个男人的特征。

毕加索叹了一口气,他歉意地说:“我答应你我会真的变好,让有日我们在一个神秘的时空相遇时,你会爱我更多。”

小蝉微笑,她说:“其实,我也是个笨女人,管你是好是坏,我也己经爱上了。我就如同其他女人,爱你爱得心甘情愿。”

毕加索听见后,精神就抖擞起来,他眨了眨眼,然后说:“你别说,我真觉得自己了不起,女人都为我生为我死!”

小蝉推开他,让他跌倒在沙发的另一端。“讨厌!”她瞪了他一眼。

毕加索继续缠住她赖皮。“不不不,你信我,我会改。”

小蝉不让他缠。“到时候改好了我又看不到!”

“我改我改我改!”毕加索捉住她不放。“改改改,我们再来一次……”

“住手!呀——”小蝉尖声大笑,阻止毕加索的手在她身上游动。

“啪啪——”是拍门声。

二人望向大门的位置,表情一同挂下来。

Mystery的人要来了。

“啪啪啪——”

小蝉垂下眼不肯前去把门打开。毕加索则皱起眉凝神望着大门口。

“啪啪啪啪啪——”

小蝉这样想,如果不前去把门打开,装作不在家,会不会就能回避这次分离?

“啪啪——”

这拍门声,听得人心寒。

毕加索的呼吸沉重起来。小蝉望了他一眼,最后还是站起身,上前把门开启。拖下去,还不是要走?

早在来临的时候,就知道会有离去的一刻。

门外站着Mystery的美艳服务员,她身穿二十世纪初的街头男装,皱皱的恤衫,间条吊带裤,长发藏在帽子之内。

小蝉深呼吸,转身把毕加索画给她的那颗心卷起来准备带走,然后她望着毕加索,对他说:“你送我走吧!”

毕加索仍然坐在沙发上,他赌气地别过脸,“不送!”

小蝉望了他一眼,决定不勉强他。服务员转身往楼梯走去,小蝉就着走,在踏出大门的一刹那,心里就千旋百转,接着走下楼梯的每一步,心情犹如死囚步向刑场一样,心头沉重,却又脚步浮浮。每步下一级楼梯,都活像踏空,从来不知道,别离会带动出这种异样虚浮的恐怖感觉。

就在走了一半时,楼梯上就传来急速的踏步声,小蝉回头一望,看见毕加索边披上外套边跑下来,小蝉还未来得及微笑,毕加索已经走到她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体温传进过来,她的心头一暖,整个人立刻放松。

他俩手牵手走下楼梯,一直相视而笑,小蝉望着毕加索那双溢满爱意的眼睛,禁不住沉得很温馨。相处良久,还是头一趟因为他而觉得温馨。

毕加索扁了扁嘴,顷刻小蝉就心醉;当毕加索红了眼睛的时候,小蝉就在心头滴出了泪。

楼梯终于走完,住宅外停了一辆看来平凡的马车。面对分离的一双恋人没留意到,虽然时为下午,但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的分离,唤来异样的荒凉感。马车的门被打开,服务员身手敏捷地跳上车夫的位置。

眼泪在眼睛内打转,毕加索仍不忘嬉笑。“看!终于有女人在我未虐待她之前就迫不及待离开我!”

小蝉望着他的双眼说:“或许,一天我会回来。”

毕加索听罢,不知怎地就怔怔的,瞬间,他的神情就由不舍变成厌恶。他怒喝小蝉:“回去,回去,回去了就不要回来!”

他把小蝉推了上马车,并用力地关上马车的门。

小蝉在车厢中伸出头来,一脸凄酸地望着他,她明白他的举动,他承受不了虚幻的诺言。她看见,他在强忍泪水。

马车开动了,小蝉与毕加索继续四目交投,当看见他的身影在倒退后,小蝉就开始流出眼泪。毕加索逐分逐分地变小,他双手插着裤袋,站得稳稳地扁着嘴目送她。

正以为毕加索的身影会继续变小下去,马车却蓦地停下,小蝉望向服务员,看见她在鞭打不肯向前走的两匹骏马。心念一至,小蝉推开马车的门,走下车。

看着她走下车,毕加索的神情变得愕然。他与她,就隔着半条街互相对望。

她在想,好不好就此奔向他,然后一起跑掉?

他在想,好不好跑前去抱起她,继而带她奔走天涯?

他俩一直凝望着对方,两人的眼泪一直流,但是,无人说一句话,亦无人提起脚向前走。

他们深深地对望而当中相隔的距离,仿佛就是他俩原本相隔的时空。

有没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有没有人敢胆说出一句,愿我俩长相厮守?

有没有人可以承诺,明天后天大后天,我也会让你一直幸福?

他们一直互相对望,风吹来,眼泪就从脸庞给送走。

这可会是世上最长最长的一次对望?

以后,天各一方,遥遥百年他们会在各自的时空中继续凝望着对方。

风再吹来,小蝉的脚移动。她还是没有走向前,她转身走回马车中。

马有灵性,客人坐定了,马车就开动。

车轮刮过石地,声音凄然沙哑。毕加索蹲到地上去,张大口崩溃地嚎哭。

小蝉靠在车窗旁边,眼睛溜向后,她看了一眼就没有再看。别告诉她,那个是毕加索,如果真是,她会伤心得窒息。

不是毕加索……不是毕加索……不是他……不是他……

毕加索怎会舍不得一个人?

毕加索怎会用情用得这样深?

怎会……怎会……怎么可能……

小蝉合上眼。然后地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再次把头伸出车窗外向后望——

那如小豆点的人影悲怆地哭昏在地上。

“呀——”小蝉哀鸣。

“呀——”

怎会……怎会这样?

回头看他这最后一眼,怎会是这样?

“呀——”

在连绵的哀号中,人就肝肠寸断。

谁会想到?就连被爱,也会这样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