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 面孔

桑桑返回贵州之时,刚满二十二岁,已经出落得如一个美丽的成年女人。她长高了,晒黑了,更健康亮丽。个性亦更大方,言行也显得淡定果断。

已经不是那个略懂魔法的少数民族少女。她穿恤短裤,一双长腿以大大的步伐向前走。

她把头发剪得很短,日常工作极之勤快,力气也足够,搬搬抬抬都是她。家中没有干粗活的人,老父患了老人痴呆症,打理家中事务的责任,全落在桑桑身上。

她决定不再离开贵州,她要照顾老父,花多少年也不重要。

她愿意为身边的人尽上责任。

其他花样年华的少女都一头栽到爱情中去,桑桑却已是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她亦不期望再有任何凡俗男子能吸引她。

挂在闺房窗前帘蓬上的那串风铃仍随风叮铃,桑桑伏在窗框上凝视风铃摇曳的姿态,风铃上的一串串圆镜子照出了四周的风景,而风景的小角落里头,有桑桑如豆点般小巧的脸。

“你是相公留下给我的。”她伸手触碰风铃,铃声响亮起来。“而我挂念他。”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雪柜之内有一盒巧克力,每逢想起陈济民,她也会滋味地吃一颗。再没有别的事情更能美化她的思念,她所思念的,味道总是那么浓郁。

这样日复日过日子,清静适然,桑桑也满喜欢。

在一个夜里,桑桑在房间内做些刺绣的工作时,忽然风铃作响。

“叮叮叮叮叮叮……”

她随意抬头一望,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工作。本来,心绪也颇安宁的,但忽然,脑海内掠过一个念头:“今夜没有风。”

对,没有风。风铃因何作响?

顷刻,她再次抬头。

窗外的风铃之下,有一张脸。

她手一松,针线都掉到地上去。

那张脸朝她微笑。

她愕然到不得了。他居然前来看她。

桑桑站起身,朝窗外风铃的方向走去,她望着窗外风铃下的人说:“相公。”

风铃下的人对着她笑,这抹笑容看来分外的温馨趣致。

桑桑惊喜地说:“你来看我?”

风铃下的人孩子气地点头。

桑桑满怀欢畅。那人说话:“娘子。”

娘子……

随即,桑桑瞪大眼,满目惊异。

“你……”桑桑并不相信她所听见的。剎那间,惊愕替代了欢欣。干吗……

“娘子,我回来了。”那人说。

桑桑张大了口,并且向后退了一步。毫无理由……怎么可能……死神不会说这种话,死神从来不称呼桑桑为娘子。

但窗外风铃下的那张脸,明明就是死神的脸。

桑桑瞅着他来看,仍未能够调节自己的反应。“不……”她期期艾艾起来。“你……你不是死神……”

窗外风铃下的人了怔一怔,然后大笑。“哈哈哈哈哈!”笑罢又说:“我当然不是死神!我是你的相公呀!”

桑桑仍然不懂得反应,呆呆地望着他。

那人收敛起笑脸,深深地凝视桑桑,如此说:“我是陈济民。来,我带你去品尝天下间最美味的巧克力!”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成年男性少有的温柔和童心。

桑桑眨了眨眼,继而把脸凑前去。那的确是死神LXXXIII的脸,这样的五官轮廓,她熟悉非常。但死神从没以这样的语气、神情来与她相处。

对着她的时候,死神从来不带半分情人的神韵。但面前这个男人,目光之内尽是闪烁的恋慕。这样,在这近距离的注视中,桑桑屏息静气。

他说:“那一年我死了之后,你便常常饮泣,我心痛着你,于是留下来,在风铃之下看护你……”

桑桑望着他,讶异地细听他的话。

他说:“你每天都哭,当你哭泣之时,我就被撕成一片片。你每哭一次,我的魂魄就碎裂一遍,因为你的哭泣,我粉碎又粉碎……”

桑桑望进他的眼睛内,她没忘记,陈济民说话之时,眼睛内的光芒会如火花跳动。这是陈济民独有的迷人之处。

他说下去:“就在你的哭泣声中,我粉碎得不剩半分气力。我多想告诉你,我从没离开你,你每天寻找着的魂魄,一直都在风铃之下守护着你。只是,我说不出来,你亦听不见,你也不会知道,每一次风铃作响,都是我的寄语……”

不知不觉间,桑桑的眼眶热暖,她的鼻头发酸,而一张朱唇,扁扁地弯了下来。

是他吗……是真的回来了吗……

他仍然在说:“你每天都在凄凄的呼唤我,而我只能看着你为我哀痛,我完全无能为力。也因为我太爱你,你每痛一遍,我的魂魄也跟着痛,在痛苦之尽头,我就粉碎如同风中飞沙……”

桑桑的眼泪一串一串地爬下,她的嘴唇不住地抖颤。

是你……居然,你真的回来了……

他说:“我很想为你做点事,但到头来,我只能袖手旁观。我甚至无法让你明白我从没离开你。为了你,我甘愿守在风铃之下,由得魂魄的力量耗损。你什么也不知情,只是每天都怪责我别离你……”

桑桑伸手掩脸,哭得牙关抖震。

他告诉她:“我一直都想你知道,我那时候半分也没离开过你。为了你,我放弃投胎,留下来做一只守护你的游魂。”

桑桑痛苦地在哭泣中抽搐。

他叹了口气,这样说:“然后,死神出现了,你以为他是我,你甚至跟随他离开……”

桑桑猛地摇头,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他轻轻说:“而我的魂魄实在太虚弱,灵魂的碎片无法归位合一,你的悲痛叫我魂魄不全,我只好看着你随别人离去……”

桑桑把双手挪开,也终于有力气发出声音来:“不……不……”

他对她说:“你走了之后,我的魂魄在风铃下日渐康服,慢慢地,我又重新归位。因为你已不在了,我亦不用再在风铃下守护你,于是我选择离开。但请告诉我,我该往哪里去?我想了许久,决定游历各地,为你尝遍天下间最味美的巧克力……”

说到这里,风铃下的他挂起笑容,因着他的微笑,桑桑的激动渐趋缓和,噙在眼眶的泪也没有流下。因着他的微笑,她的心也有了微笑的准备。

很久很久以前,当他和她是小孩子之时,每当他笑,她也一样跟着笑……

他笑着说:“我那时候是这么想,我首先游遍世界上每一个有着芳香巧克力角落,为你做点调查,然后一天,我就把你带走,向你介绍我所品尝过的。”

听着听着,桑桑的心情终于回复,她深呼吸,这样问:“哪里的巧克力最美味?”

他的笑意更浓郁,显然是喜欢她的问题。他说:“然后我发现我找到的不是巧克力,而是,一张脸。”他是这样说:“在某年某日,我看到巧克力店外的橱窗上反映出一张男人的脸,我看了许久许久,才知道那是我的脸。”

桑桑瞪大刚停止哭泣的眼睛,静候他说下去。

他说:“也让我想了许久许久,我才明白因何我的脸会如此。”他的眼眸内溢满温柔的星光。“因为,这张脸是你所喜欢的,你的心底盼望着我长大之后是如此模样,于是,你所喜欢的五官就长到我的脸上来。你明白吗?但凡令你高兴的事,我的魂魄也会跟着做。这抹游魂,永远都依你。”

再一次,桑桑张大嘴巴,他的说话,又再惹她哭起来。她的心狠狠抽动,眼泪夺眶而出。在感动的尽头,她失去了自控的能力。

这是怎么可能的一回事……

他说:“我不介意长有一张别的男人的脸,只要你喜欢看见。我猜想,该不会出错吧,你一看见他便称呼他做相公……”

在触动中,她领略到痛楚。竟然,他是这样爱她。

桑桑咬住唇,悲痛地呼唤他的名字:“陈济民……陈济民……”

陈济民精灵地拍动睫毛,问:“什么?”

桑桑无法言语。他对她的爱,令她卑微到不得了。

陈济民说:“你知道,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以及达成你的每一个心愿。”

他居然这样付出过……桑桑心坎内的痛已撕破她的身心,实在无法再抑压。她叫嚷出来:“陈济民!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她伸出双臂意图拥抱他,却发现扑了个空。

陈济民说:“我是一个魂魄。”

桑桑抓住窗框,呜咽着说:“我配不起你……”

陈济民却骄傲起来:“我配得起你才重要!”他的目光情深但坚定。“能够为你付出,是我的最大幸福。”

桑桑仍然哭个不停,她按着心房,但觉快要哭得窒息。

陈济民说:“我的傻女孩,你该为看见我笑,而不是哭。”

桑桑不住地摇头。在连番深呼吸后她才够力气说话:“你那么爱我,我无法承受得起。”

“那么,你最好锻炼一下。”陈济民说:“在日后我定必会更爱你,你更加受不了。”

桑桑怔怔地望着这个长有死神LXXXIII脸孔的陈济民,她依然无法置信:“这怎么可能……怎可能有人爱我若此……”

实在实在,受不了……

陈济民笑着说:“你得承认有些女孩子的确很好命。”

桑桑抹去眼泪,她无法否认。

一下子得到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于是难免手足无措了。“那么……告诉我……我们以后怎么了……”

陈济民明了地望着这个他生前死后也珍爱的女人,这样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在你跟随死神离去,我不再留守风铃下之后,我就游荡于五湖四海中,就在弹指间,我走遍了地球,然后,还以为那就是自由,无时无地无人的阻挡,想到哪里都成。却又在绝对无拘无束的一刻,我又体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其实是心里的安然。只有伫立在风铃下守护你,我的心才最感自由。”

桑桑听见了,她在心里感喟出幸福的叹息。

“所以,”陈济民告诉她:“我们以后只需要永远在一起。这个风铃下的位置,是我的天堂。”

桑桑内心一阵抽动,哭泣的冲动澎湃地涌上。

她内疚到不得了。“陈济民……你可知道我曾经喜欢上别人?”

陈济民耸耸肩,神情调皮。“那有什么关系?他和我同一个模样呀!也活该被你唤作相公。”

桑桑抽了口凉气,他的大方简直把她吓倒。

陈济民垂下眼来笑,这样说:“爱情是自由意志,你昨天喜欢上他,今天又喜欢了我。我能拥有你的今天,已经很知足。”

桑桑的心全然软化,实在无话可说。

陈济民抬起眼来,又说:“但我有信心,能从此霸占你的明天、后天、大后天。”

桑桑笑脸如花,听罢这一切甜言蜜语后便撒娇,“这是你说的呀!说过了便要当真!”

陈济民一诺千金:“你知我从来不逆我娘子的意思。”

一听“娘子”二字,桑桑的心就如小虫在上面爬行般又酥又痒。她溜动着眼珠甜笑,并且粉脸绯红。

陈济民说:“告诉我,你不嫌弃我是游魂。”

桑桑的笑容如繁花盛放。“相公,那就让我俩人鬼痴缠吧!”

陈济民由窗外风铃下穿墙而过,站到他深爱的女人跟前。他作出捧起她的脸蛋的姿态,并且朝她的朱唇吻去。桑桑感受不到他的手心,亦感受不到他的吻。这个她所爱着的男人,如一缕烟般捉不住。但只要她一合上眼睛,她就能从久远的回忆中重温,她从没忘记陈济民带给过她的每一点滴的触动。

当陈济民吻过她后,她就张开眼睛来。在这四目交投尽在不言中的一刻,她便明白,她和他绝对可以缠绵地恋慕下去,而且比一般有形有相有质感的恋人爱得更痴缠。

为什么不?她和他的一生,本是为着奔放地爱恋对方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