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大师 格调

曾经,有这样一个死神。

他伤心得全身满是裂缝,而眼泪就由心碎的裂缝中渗滴出来。

数千年来,他紧守岗位,严正尽忠地执行死神的职务,从没过失。

然而,就在最近的数十年,死神的行为变得不合理喻,他脆弱、悲伤、力不从心,他已无法担当死神的任务。

其余神祗都知道了,死神虚弱悲痛的原因。一百年前死神体内的另一半跑了出来,那美丽的另一半,恋上了另一个神祗。

死神亲眼看着,那瑰丽的另一半以泛着红光的背影奔向一个长着黄金翅膀的他。

立刻,死神的心房就被掏空了一半。寂寞,就像凌迟一样折磨着他。

失去了爱的死神渐渐变得愤恨怆痛,他无法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就在某天,他走到已变心的另一半跟前,以怒目冰封了她。死神的愤怒没化成火焰,从目光流泻出来的全是寒冰。他不会让她得到别恋的自由。

神祗都是二合为一的。当死神的另一半不再活于他的躯体内之后,他惟有以半个生命存活。只剩一半能量的死神,拘谨、郁苦、悲怨地完成每天被指派的任务。无尽的幽昧。

有时候,死神会走到冰封之地凝视他的另一半。美丽的她长发飘扬地被埋于冰块之内,双眼合上,状如恬睡。曾经,活泼轻盈的她为死神带来了欢笑和安慰;如今,死神不再容许她有微笑的能力。既然她的笑容已投向别人,她的笑容再无价值。

就这样度过了五十年。在某个凝视她的瞬间,死神忽然醒悟过来,看着另一半那双无法张开的双眼以及被禁制了的微笑,他惆怅痛苦。他实在思念与她四目交投的美好感觉,以及她如鲜花盛放的笑容。

恼恨了五十年,死神才知道自己自私。

“这不是爱。”死神对自己说。

死神也这样想,就算另一半被释放了之后爱上别的神祗,他亦甘心。他爱她爱得愿意送赠她自由。

一念之间,死神的心神就脱胎换骨。

他的眼睛如日月星辰般明亮起来。一念,使他的血脉充溢了生气。

于是,死神高举他的右手,如利刀那样破向冰块,晶莹的冰块碎裂,死神赶紧抱住软弱无力地掉下来的她。

破解了冰封,她便有了知觉,在眼皮微颤之后,她就张开了眼睛,以淡绿色的眼珠看着她的另一半。

死神的心情很激动,他抱得她好紧好紧。

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也当然明白了,身为他的另一半,曾活于他体内数千年,他的心意她怎会不知晓?

淡绿色的眼睛继续凝视他,她挂起了一个如碎落花瓣般的虚幻微笑。

这微笑很美很美,也唤醒了他内心无尽的歉疚。

死神正要叹息,而她的眼睛却缓缓合上。

死神的叹息未完,她的笑容已如风消逝。

死神剎那失神……

另一半的躯体渐渐冷若冰霜,原本透红的肌肤渗出一层紫蓝。

死神破解了冰封,另一半却永远离他而去。

“呀——为什么——为什么——”

死神抱紧失去生命的另一半,凄厉嚎哭。

当死神的眼泪淌落在另一半那紫蓝色的脸孔上,眼泪就凝结成霜。

那眼泪有爱,也有毒,瞬间就蚕蚀了另一半的姿容,美丽的她就在死神眼前龟裂然后粉碎,如沙被风卷,死神怀内的爱人已去如无踪。

——当他发现什么是爱,爱就离他而去。

最凄凉,也莫过于此。

从此,死神以一半的心神苟且存活。

力量只余一半,但悲伤却十万倍地重压下来。所有神祗都知道,失去了另一半的死神快将崩溃。

在人神之间,游走着一个失职的死神。

——所以,他们就把他换掉。

在一间华丽的房间之内,一个仪表不凡的男人自顾自对镜子说:“发生了那样的事,当然就要取替他!”

红色的墙、蓝色的垂幔、金色框的全身镜子,贵气又富戏剧气氛。

男人拨弄了头发,又轻轻扫走肩膊上的微尘。“然后,自十年前起,就换上了我。”

男人把脸孔凑近镜前,一如过往每一天,他极之满意自己俊俏的外表,每逢站在镜前,皆不忘自赞一番:“简直卓尔不凡!人神共仰!”说过后,就自己赞同自己般哈哈哈大笑。

也的而且确,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打动天地的魅力。

“简直迷倒天下苍生,只要见我一眼就会神魂颠倒!”

也几乎是每一天,他也要为自己击掌喝采。

他整理深紫色的恤衫以及黑色西装,然后又说:“我拥有业界内最迷人优雅的举止,兼且……”

他对着镜子晦淫地笑:“史上最性感。”

说罢,就自我陶醉起来,无比满足。

“所以,”他自豪地交叉双手。“你一定不会跑出来爱上另一个。”

镜中的他笑意盈盈,气度不凡一如镜前的那个他。

“我俩二合为一数千年,虽然素未谋面,但心照不宣,才不会发生像前任死神那样自欺欺人的惨剧。”

他这番话是对自己的另一半说的。一如以往,他的另一半并不会回话。

他转身检视镜中的背影,口中念念有词:“了不起,就连背影也如此性感……”

继而,就伸出手来查看指头。“再没有神祗的手比我所拥有的更优美……”

他姿势闲雅地从西装的内袋中掏出一只古董银制雕花陀表,特别的是表面上只有罗马数字但没有指针。

他却看得出时间。“又是开工之时。”

于是,他朝镜中人单一单眼,再以极有型的姿势转身,当他跨出第一步,周遭的环境立刻变异,原本身处的房间,顷刻变成一条黑色的隧道。

这个俊美不凡的男人以一种富个人特色的步伐向前行走。正如他刚才所言,他就是那个接替失掉了另一半的死神的神祗,死神LXXXIII。

在死亡的领域上他的资历尚浅,出道只有十年。但凭着尊贵雍容的外表、自信的手法,在监察者的眼中,他称得上是称职的死神——最低限度,从无死者投诉过他。

现今,他又再有型有款兼且信心十足地在黑色隧道中前行。这个死神,永远干净利落、干劲十足。

就在黑色隧道的拐弯中,走出了一个泛着粉红迷光的美丽女人,她施施然地走近死神并与他并肩前行。这个粉红色的女人轻柔如一团梦,棕红色的鬈曲长发妩媚轻盈地垂于肩膊上,神情笑盈盈的,浅棕色的眼睛迷人地瞇成一线。她的双脚从不着地,以一种飘浮的姿态向前游走,而当风吹过,粉红色的长袍就往她的身上贴,突显了她丰满、女性化但又修长的身形。

如此娇美的一个女体,取名为“怜悯”,她是死神LXXXIII的拍档。

死神说:“待会于一分钟之内,我们会接走两名死者,然后便可以稍作休息。”

怜悯甜美地笑,很高兴的样子。

死神很喜爱她这一种甜腻,看着她,他的心情就更好。“神祗来说,你也算是完美,只可惜……”

怜悯把眼光流向他,接着又自顾自吃吃笑。

死神表情无奈。“只可惜你根本看不见我今日有多俊俏。”

怜悯的笑意依然,快快乐乐,也迷迷离离。

“也看不到我明天后天有多俊俏……”死神愈说愈遗憾。

怜悯的确看不到死神的容貌,从她的眼睛看去,死神的脸上五官全无。她看得见神界人界的每一张脸,唯独身边拍档的脸她视而不见。

“真是浪费!”对于不能在拍档跟前展露自己的俊朗魅力,死神实在无可奈何,也心有不甘。“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

怜悯晃荡着一身旖旎的粉红,雪白柔软的胸脯随她飘浮的步伐起伏有致,实在看得死神牙痒痒。

“你会爱上世上任何一名俊男,除了我……”

一听见“俊男”二字,怜悯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接着发出薄而软的低吟:“啊……”

死神暗地叹息,更感无奈。

边说边走之后,黑色隧道的尽头就透出白色的光芒,死神与他的拍档已走到人间。

死神掏出陀表看时间。“时间对。”

没指针的陀表指示着一个神秘的时限。

死神抬眼,现场一片混乱,公路上发生交通意外,一辆货车切线致令三车翻侧,而其中一架满载乘客的小巴撞倒在围栏之下,小巴内一名二十六岁女乘客头破血流,身上有多处折骨,她就是死神这分钟内要迎接的两名死者之一。

死神摸了摸手袖上的古董袖口钮,挂上微笑走到女伤者的跟前,而怜悯飘飘荡荡地由粉红色淡化至透明,隐没于他身后。

死神以极具魅力的眼神俯视被压在座椅下的女伤者,继而,女伤者脸上的血水随即褪色隐没,并且缓缓地朝死神张开眼睛。

她看到面前这名西装笔挺的俊男,剎那间有点迷惘。

死神伸出他那只极美的右手,女伤者就自自然然地也伸出她的手,让死神扶她站直起来。

他俩四目交投,女伤者但觉死神目光内的电力惊人,这个男人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内,尽是星光闪闪的动人故事……

禁不住,她就从心中感叹。好美好美……

死神勾起一边嘴角,魅力无限地朝她微笑。

女伤者立刻心神一震。真是不得了……

死神以迷人的声线说话:“请你爱上我。”

本来处于游魂状态的女伤者就在一秒间清醒过来,她集中了思绪,说出一句:“你是谁?干吗要我爱上你!”

“你别无选择,”死神耸耸肩。“我是来接你离去的死神。”

死神的话犹如磁力强大的气场,密封地笼罩住她。

女伤者语塞,呆立当场。

死神态度闲雅,不愠不火地望着她。

下意识地,女伤者朝背后一望,她看见那被压在小巴座位下奄奄一息的自己。

“呀——”她掩住嘴,为身躯可怖的状况惊愕。

“是时候了。”死神告诉她。

“不……”女伤者缓缓地把眼睛溜向他。“我昨天才与我的上司第一次约会……我追求了他半年……他昨天终于肯接受我……”

死神带笑地望着她,不打扰她说下去。

“我等了二十六年,才等到我的幸福,你不可以现在带我走……”女伤者的眼神与声音一样的空洞。“我的幸福……”

死神这样告诉她:“幸福,是来自一颗祥和的心,并不来自爱情。”

女伤者的神情显得绝望苦楚。“不!不!我活了二十六年,才第一次有机会拍拖,兼且是我辛辛苦苦地追求回来!”

死神依然微笑,极具耐性地让她说下去。

女伤者恼恨地说:“你知道吗?我正赶着去减肥中心修身,而且更是一次过付清半年的费用……”

死神只好告诉她:“我们以一切代价所维护的身体,总有一天会离弃我们。”

女伤者泪盈于睫。“为什么……”

死神轻轻说:“没有所谓什么原因,总之,每个人都会死。”

女伤者双手掩面,仍然重复同一句:“但是,为什么……”

死神也解释不了她的提问,只能告知她真相:“每个人都会死,但没有人真的死。”

女伤者回头凝望自己的躯壳,看着消防员落力地企图把压在她身上的重物拆开移离。她看见自己那血肉模糊的胸膛。

死神在这时候说:“别浪费时间了,就爱上我吧!”

女伤者愕然地瞪着他,大声质问:“你傻的吗?干吗要人爱上你?”

死神笑得满有含意。“爱上我,就保证你能愉快地上路。你知道吗?碰上我是你的好运气,有些死神凶巴巴的。”

女伤者一时不懂得反应,她实在什么也搞不清。

死神仍不罢休。“要爱上我有什么难度?你坦白说,我长得不英俊吗?”

女伤者也就期期艾艾地告诉他:“你当然算得上英俊……只是,为什么我要爱上你……”

死神立刻挤出极具魅力的笑容:“因为,我喜欢给我的死者带来一个愉快的死亡,我愿意让人类的灵魂带着了不起的心情上路。而对于女死者而言,最美丽崇高的感受,当然就是恋爱了。若然你爱上我的话,你就会离开得顺利、快慰、至情至圣。”

女伤者不晓得自己是否完全的明白死神的话,她只是本能地于内心挣扎。“但我明明爱着我的上司……”

死神告诉她:“请把尘世的感觉全然抛开。”

女伤者合上眼,无奈又依依不舍。而当她重新张开眼之时,她就这样问:“为什么我的生命如此短暂?我的恋爱甚至未曾开花结果……我的修身疗程只消费了三分一……”

还以为死神会圆满解答她的疑虑,可是,死神却如是说:“对不起,我的美人,我只负责把你带离尘世。至于命运,我并不知情。”

女伤者望进死神的眼眸内,敏感的她明白了他的坦然。他不是隐瞒,他是真的一无所知。

“那么……”她的魂魄也渐渐明澄起来。“我是真的别无选择……”

死神为她此刻的开明而高兴。他说:“死得好,有助下一次的投生。”

女伤者微笑。“我下一生会是什么?”

死神还她一个微笑。“我不知道。”

女伤者轻轻点头,接纳了一个不知结果的答案。

死神再问:“你准备好爱上我没有?”

女伤者吃吃笑。“好吧……好吧……”

死神说:“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已爱上我。”

女伤者啼笑皆非。“我已爱上了你!”

死神立刻眉开眼笑,得意洋洋。

女伤者长长叹了口气,她想道,像这样嬉皮笑脸地上路,也未尝不是福气,虽然,尘缘未了……

死神看得懂她的思想,他知道她已准备好。于是,他把自己极美的左手伸出来;这神祗的左手就在即将步向死亡的女人跟前泛起怡人的蓝光。带着蓝光的手轻柔地按在她的脸庞,这手掌好温暖,教她悠悠然合上了眼睛。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温柔的、升华的、旖旎的、飘飘然的……被爱的。

这是一种爱情的感受。

死神把他所能给予的爱送给上路的人。

而怜悯也由死神身后飘荡出来,身上的粉红柔光点滴汇聚。她贯彻数千年来的甜美轻盈和母性,飘前去拥抱面临死亡的灵魂,当丰满的母体包围着娇弱的魂魄之后,灵魂就得着重临母亲体内那种新生、安全感和爱的感觉。

怜悯不会言语,她只懂得把世上最美好的感受注入每个灵魂的深处,而渐渐,灵魂这生所经历过的痛楚、心酸、不甘、悔恨、惘然、愤怒,迅即四散瓦解,怜悯以她的悲慈净化每一个灵魂,使之重回出生前的纯净洁白。

悲慈带动着爱,在死亡的这刻,灵魂得着一生中最丰盛的爱……

小巴座位下的二十六岁女孩子刚刚断了气,救护人员摇了摇头,失望地从车厢内退出来。这个女孩子一生平稳,长相平凡经历也平凡,爱看电视剧爱吃街头小食;常常看上别人的男朋友而又从来未被人追求过;因为买不起名牌所以鄙视名牌;心思思想与洋人交朋友,却又不肯学好外语;尝试了三个月的教会生活但又受不了教友的热情;不明白为何大家都说碧咸英俊;仰慕自己的上司至茶饭不思,终于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写电邮给他……

考试作弊、被朋友出卖、搭地铁被非礼、被同事冤枉、看鬼片之后失眠一星期、自卑、被店员欺骗、被精神病汉当街辱骂……

而然后,什么都过去了……活过了……试过了……学习过了……感受过了……

经历……爱……经历……爱……

让灵魂净化……让灵魂净化……

最终,当她重新睁开双眼之时,她发现,是死神牵着她的手。

如一个得着爱情的女人那样,她显得那么心满意足。

她望了望身边这个俊美的男人,平安的感受令她笑容安然。

继而,死神伸出他的右手,她就随那方向望去,就在这瞬间,她被眼前意象迷住了——

跃动着的圣光流泻在圆轮之上,瞬间,圣光化作火焰飞溅旋转,如最美的杂耍,一圈尚未结束,另一圈又接着补上,亡灵立于不断旋动的圆轮之内,如小孩那样闪亮着一脸惊喜与纯真。歌声响彻,来来回回送入她的耳内,那歌声由美妙悦耳的神笛奏出,远胜缪斯和美人鱼的巧艺,一如圆轮上的光源,美得无可比拟。然后,无始无终的玫瑰飘动于空间之内,徐徐编成了双环,围绕着新逝的人儿旋转……

——《神曲·天堂篇》XII

她看见了一段诗篇的画面。

死神见她着迷于其中,然后就悄悄放开了她的手,让她自行感受。

她要感受多深便多深,而时间,已不会再构成阻碍。

然而,为什么是十三世纪意大利诗人但丁《神曲》内的情景?皆因每个灵魂都盼望一睹天堂的芳华;而死神,从来不知晓“天堂”是何模样。

天堂,只是一个由人类而来的名词,正如地狱。

别的死神多借用圣经的描述来制造天堂和地狱,我们这一个死神,则借用十三世纪意大利诗人但丁所创造的不朽诗篇《神曲》来呈现死亡后的意境。

效果一向不错。

看吧,刚成为亡灵的她被这凡俗得不到的美好慑震心神,她甚至忘记了死神的存在。

而当灵魂意欲离开这美境时,就会由其他部门的神祗处理。

有时候死神会创制一些适合佛教徒、回教徒、无神论者、地中海另类教派、非洲部族教派……使用的情景。一个人生前信奉什么,死后便会得到什么。

死神LXXXIII已完成手上任务,他扬了扬眉,继续以他独一无二的步行方式向第二项任务进发。程序规律而重复,他首先会进入一条黑色隧道,再在拐弯之处遇上怜悯,继而二人并肩前进,完成该做的事。

死神掏出陀表,对怜悯说:“稍后我们会看见这分钟内的第二个灵魂。”

怜悯瞇起眼睛浅笑,意态撩人。

死神说:“是个男的哩!”

怜悯就更加高兴了。“啊……”她低吟出欢欣。

死神瞄了红粉绯绯的她一眼,他也显得高兴。

这是一双很优秀的拍档,女的单纯妩媚,男的永远笑逐颜开。

这个梦幻组合最著名的是,为死者带来愉快的死亡。而“快乐地死去”,就是死神LXXXIII最擅长的风格。

在他名单中的死者,都是有福的。

未几,他们便朝黑色隧道的出口迈进。死神掏出陀表,然后说:“是时候了。”

黑色隧道的出口,白光乍现。

怜悯淡化身上的粉红迷光,隐身于死神的背后。死神继续向前行,他走出了隧道,来临到医院的临终病房中。

病房的中央放置了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名垂死的男人,现年五十八岁。床边站着十多名亲人,他们望着男人悲痛垂泪。

垂死的男人皮肤发黑,他患的是肝癌。死神走近他,朝他伸出自己优雅的右手,男人看见死神的手,便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当两手一握,死神就把男人的灵魂由病床中扶起,那驯服的灵魂就站立在自己的躯体旁边。

面对着衣冠楚楚的死神,男人的表情倒是释然。他说:“你终于来了。我由癌病初期开始便一直等待你的来临,足足等了五年。”

死神有礼地欠了欠身,说:“能接先生上路是我的荣幸。”

男人朝死神点了点头,然后又向左右张望,他说:“我的儿子呢?他不是该来接我走的吗?”

二十年前,男人的儿子患病死了,死时不过八岁。

死神告诉他:“你有机会看见他。”

男人的神情带着紧张。“不知他今天还会否认得我……”然后又自顾自说:“但我一生无做坏事,我该可以与他在天堂中重逢吧!”

死神安然地微笑:“先生想往哪里就能到哪里。”

男人原应感到安慰。然而,当回头一看,内心就涌出万般不舍。“从此,我的妻子就成为寡妇,而我的小女儿,才不过十三岁。”当男人转头面向死神后,就壮起胆来向死神请求:“我的神祗,可否让我留下来,一直待至我的女儿长大成人?”

死神便说:“先生你早已准备好面对死亡,你此刻的念头,只不过是一时不舍。”

男人呢喃。“也是的,这数年来,我也做好了所有该办的事……”继而,他向死神发问:“我一生都在做好人,我的妻女该有善报吧!”

死神微笑:“她们的命运是另外一回事。”

男人不太满意死神的答案。“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能为她们积福?”

死神坦言:“你所做的一切,已为你的死亡带来福分。你活得好,自然死得好。”

“死得好……”男人默言。

死神告诉他:“死得好是很重要的。我会送你一个尊贵而愉悦的死亡,让你的灵魂得到更多的正能量,从而往一个更好的投生方向。”

男人把死神的话听进耳中,然而心中的疑问仍然不绝。“我和儿子都是生病死亡,我的女儿会否遗传我的不幸?”

死神简单地说:“我们每一步每一刻也在面对死亡。何种方法致死,都只是死亡的一种。”

男人忧虑了。“但我希望她不用受病魔折磨。”

死神告诉他:“预早觉知死亡并不是一件坏事,有这种觉知,我们便能多做对生命有价值的事。”

男人的预感就溢满了,他望向女儿,忽然明白,她也会有早丧的命运。

男人的双眼,载满了伤感与无奈。

死神说:“你不要带着这种心情上路。”

男人望向死神,默然不语。

死神只好说:“你的女儿是名有慧根的女孩子,当她觉知生命的短暂后,反而更懂利用时间。相反,一些长命百岁的人,因为没意会生命正迅速地消逝,于是错过了更多。”

男人长长叹了口气。

死神续说:“先生为人一生光明磊落,灵魂善美。你一生都让别人快乐,又尽使自己平安。如此德行,实在令人敬佩。”

死神的言语渐渐驯服了男人那放不下的凡俗心,他在死神的话语中沉淀,的而且确,他的一生都让别人快乐,而自己的心灵又平平安安。

缓缓地,微笑就在他的脸上泛起。

死神说:“做人也不过应如此,你也别无他求。”

男人合上眼睛,心中涌上了自豪与安慰。

然后,死神如是说:“那么,你就尊崇我吧!”

男人剎那愕然:“我干吗要尊崇一个死神?从来我只崇敬我的造物主!”

死神仰面哈哈大笑。“你的缺点就是欠缺幽默感!”

男人皱眉,料不到死亡的气氛蓦地转变。

死神说:“我企图带给你一个愉快的死亡。”

男人感到茫然,他一生人也活得严肃规矩,就连与妻子行鱼水之欢亦不忘神恩……

死神笑得饶有深意。“我会给你一份礼物。”

说罢,怜悯就由死神身后飘荡出来,浑身散发着粉红色的迷人光芒。

而当男人与怜悯四目交投时,化学作用立刻爆发……

曾经,年轻的他迷恋过一个长发而性感的女子,她身份复杂但个性单纯。她也知道他喜欢自己呀,看他傻傻呆呆的表情就清楚了,只是,他自觉没资格去爱她;而她,又没理由去深究这男生的心意。也已三十多年了,他间中会想起她,她在他心目中永远凄迷如梦,永远是一个永不完结的夏日,永远是他青春时代的最重要印记……

而怜悯,则惊异地张开性感的小嘴,继而粉额绯红,并以痴痴迷迷的目光朝面前的男人看去。

但觉,面前这人的样子英俊不凡,就如占士甸、马龙白兰度、里安纳度迪卡比奥、奥兰度庞奴……等等世界级俊男那样令人一见倾心!

情不自禁,怜悯发出心动的低吟:“啊……啊……”

死神望了望她,早已见怪不怪。怜悯患有“俊男痴迷症”。而更棘手的是,从她的眼眸中看去,每一个她有份接走的男死者,都会变作潘安之貌,于是,不由自主地,她会爱上他们每一个。

被怜悯爱上的每一个男死者,保证能快活地上路。遇上这样的一种死亡,真是任谁也高兴。

怜悯已激动得快要溅出眼泪来,她身上的粉红光晕流动得更熠熠迷人。

她甚至需要伸手按住胸膛来叹息。啊呀,她已百分百陷入恋爱中。

死神对着了迷的男人说:“这个美丽的女体,会给你补偿一生中所有溜走了、得不到的美好感觉!”

男人转过头去望着死神,表情夹杂着感激、难以置信、想要但不敢要。

死神当然明白不过。他说:“放心,这不算是出轨,你依然对妻子忠诚。怜悯的出现只是为着怜悯你在此生中所有得不到的渴望。”

男人也就放心与美丽迷离如一团梦的女人对望了。在四目交投中,他的灵魂得着前所未有的抚慰。

一生中溜走去的渴望何止年少时的一个?男人渴望成为飞机工程师,可是最后只当上中学教师;渴望酩酊大醉,却从未付诸行动;盼望到非洲探险,但最远的旅程只是北京;想告诉别人他真的觉得藤原纪香迷人,但每次看见报纸上她的艳照,他都有罪恶感;他很想蒲一次酒吧,很想变成有型俊男风流才子,而不是尽责任的丈夫、父亲、老师、教徒……

就在怜悯的温柔爱意中,男人落下了泪。

死神安慰他。“你的一生,也算过得惬意满足。”

男人不得不承认他实在要知足。遗憾当然有,但得到的也很多。

死神说:“我可以让你带着渴望全然被满足的心情上路。”

男人就以满怀希冀的目光望向死神。

“只要你尊崇我。”死神奸笑。

男人的表情尽是问话符号。

“没什么,”死神摊摊手。“我只不过是个虚荣的神祗。”

是的,死神要所有女性灵魂爱上他,又要所有男性灵魂尊崇他。死神有死神的渴望,他要成为万人迷。

男人思量了一会,然后就答应了。“我尊崇你,也感谢你让我愉快地上路。”

死神陶醉地仰起脸,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立刻,他做了个“成功了”的姿势。

变成万人迷,心情当然好。

自顾自兴奋了一会后,他就掏出陀表阅读时间。“刚刚好。”他说。

他与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知道男人已有足够心理准备。

男人向妻女投向一个依依的目光,接下来就合上了眼睛。

死神伸出他那优雅无比、史上最美的左手,轻轻按在男人的脸庞上,那美善的蓝光燃亮了男人的脸容,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然……

病床上的他就在同一瞬间断了气。

病床两旁的亲友实时哭得呼天抢地。

——蓦地,在死神手中蓝光下的男人惊醒,睁大了眼睛。

在灵魂上路的一刻,旁人的哭泣呼叫就如雷电冰雹般纷扰与震撼,妨碍了灵魂的离去。

死神以慈目凝视男人灵魂的眼眸,而怜悯飘前来给她眼中的这个俊男一个悲慈的拥抱。

终于,灵魂就定下心神,得以脱离凡尘的牵绊,床边的嚎哭渐渐失去干扰的力量,灵魂进入了一个浑然忘我的状态,随着死神与怜悯给予的美与善,徐徐上路。

他得到了蓝光下的所有崇敬、尊严、正义、良善……

也得到从怜悯的拥抱中带来的爱、宽恕、恩典和补偿……

庄严的蓝光、温软的女体……

生命已圆满地结束了,纵然无可能完美,但遗憾已隐没至最低。

这里,有那么深的慈怜,怜惜他一生的惆怅与泪痕;也有无边际的爱,赦免他的过错与力不从心。

终于都走了,一步一步的,他步向他相信了半生的福荫之地,他的宗教告诉他,死后的世界该是如此模样。

他重新觉醒了,他的灵魂净化得近乎透明晶莹,而眼前,升起了两道长形泛红的火光,如世上最壮丽的幻术,它们就在男人跟前形成了如山峦般宏伟的十字架,耶稣基督的形貌也活现于上。男人来不及下跪膜拜,已被十字架四周那些来来往往的光体所迷倒,他们相遇又分开,碰碰擦擦地激发强烈的光芒。看真一些,光体就是长着翅膀的天使,欢愉地上下游走在十字架旁,真心真意地拥抱着圣灵的标记。华美的光体一起发出悦耳的歌声,如提琴、竖琴,声调和协。男人没听出调子的真意,他在这美善与感动中沉醉得几乎快要融化……

——《神曲·天堂篇》XVI

死神与怜悯站在远处,观看男人和他身边的情景。在这样的时刻,死神都会非常有满足感,他所带走的亡灵都欣然陶醉在他一手创制的天国中。

男人的天国不止如此。从十字架的光芒里头,缓缓步出一名小男孩,男人一见他,就热泪盈眶。小男孩走近他,男人就以哽咽的声线问:“我儿,你还记得我吗?”小男孩扁了扁嘴,接着就扑进父亲的怀中。

父子二人喜极而泣。在这个美善的境地中,他俩喜欢相拥多久便多久。灵魂散失之后又重聚,如果他们愿意甚至可以选择永不分离,从此生生世世合二为一,活于同一个躯体中。

在那肉体散失的空间之内,再自由的事情也可以发生。

意志与念力,推动着无边际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