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你醒了?”

“我这是在哪儿?”

“在我家啊,孩子。”

“我睡得太死了。”

“我还以为你们镇上人不喜欢早睡。在乡下,八九点,顶多,四周就漆黑一片,人们过夜惟有依靠睡眠,因此都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今天我倒是不怎么想睡。”

你当然不想,我是留宿在此的镇上来客,你作兴,许佑生将手机放在小几上(液晶屏朝下),仿佛已做到完全不在乎。可十余分钟后,他终于还是忍受不住,取过手机来看。当然是以看时间的名义。然而他分明是看了时间的,面对舅舅的询问却又答不上来,您哪,终于找到一位合适的不会拂袖而去同时还知道礼貌回应的听众朋友,您会一路讲到清晨。

“佑生,我接着讲吧。”

“好呢。”

“以后,会有一个人,对着一个年龄比他小的人讲我们的事。”这是这件事里令我印象最深的两句话之一。能想象那个女人是一边擦拭活动扳手一边对情郎这样说的,她得不时找点话,以确信他并没有沉浸在愤怒中。他的沉默让人心慌。她倒不害怕有一天必将到来的严酷惩罚,就是怕他这个死样子。擦好扳手后,她扔掉纸巾,用一种让人心疼的眼神看他,抚摸他微微摆动的头颅。都这样了,就别再想了,她叹息道。如果他真要说点什么,她可能还会站起来,和他大声抢白。这就是她。说到底她就是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人。他们的人生在几分钟内彻底毁掉(几分钟前,他们还在可以活命的游戏规则内行事;而几分钟后,她便在擦死人的血,她杀了他打算放生的人),就像一辆车蹦蹦跳跳,开着开着,像头猪纵身一跃,飞向山谷中。“他们是那样轻松自在,泡着热茶,呵呵,用我们的故事打发他们漫长的夜晚。而现在,对象,我们不能再回头了,你知道吗?”她说。

“我知道。”

“害怕吗?”

“不害怕。”

“如今想起这话我不寒而栗。当我说出她的话,感觉她(早死了)又望了一眼天上的我们。她和他说完时,就望了一眼上空,我仿佛看见她空洞、陌生同时像动物那样平静的眼睛。手里擎着那把扳手。以后,就是这会儿;一个人,就是我;一个年龄比我小的人就是你。佑生你去帮我把电热水壶的水倒在茶碗里,我们趁热喝。”

“他是从大雪中来的。远远地,有节奏地,咯吱咯吱,从田家铺走来。他先是到达范镇,接着走到张家坝(九源乡乡政府所在地,当时还是乡),再走到田家铺(下源村村委会所在地),最后问到艾湾。很多人都这样,将行政级别当成路线,一路向下,省,市,县,镇,乡,村,村民小组,不知走多少冤枉路。就像詹天佑设计的‘人’字形铁轨,两翼间直线距离不长,非得去岔道口完成折返。他尽量沿着想象中的路边行走,仿佛这样就不会引人注意,可只要人们打算去注意,就一定能一眼看见那旷野中醒目的他来。只是人们早已倦怠,窝在屋内不愿出门。即便是豹子,在冬日,它也能一步一步,安然从村口走过。有时,他会停下来张望来路。仿佛一路是走错了一样。到达艾湾后,他弯下身子问在门口倒柴灰的宏柒。宏柒抬过一次头,却不曾细看对方。‘宏阳家,嗐,只有一指远。’宏柒说。算起来,为寻找宏阳,这个人已经跑了二十一天。这二十一天,饥饿、寒冷、恐惧、无聊与疲惫交相绞杀着他,支撑他一路走来的,是对宏阳这惟一的兄弟和亲人的思念和信任。在他的想象中,所有传说里对伟大友谊的描写,那让人百感交集、热泪盈眶的场面,都将无法比拟他与宏阳的这次重逢。抵达宏阳宅第时,他甚至不舍得走完那最后几步。也许宏阳会大呼小叫,倒趿着鞋跑过来,将他抱了又抱,亲了又亲。他怕太快使用了这一幸福,他怕将它一下用干了。是宏阳出来,正好碰见他。宏阳瞧了他好几次。那完全不认识他同时带有强烈敌意的眼神,像一记闷棍,打在他身上——”

(当我推开合作社的门,许佑生想起自己曾兴冲冲去找宏阳,将别人委托于我的东西交给宏阳你时,你拍打着它,感知出大概的厚度,便抖抖那张《人民法院报》,用自己不多的文化继续看下去。如果你认为我是你的人,可以随口表扬一句;如果不是,也可以稍微致谢。但你什么也没做。虽然将这几万元转交给你并不是多么费力的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我还是承担了风险你知道吗。我在为你承担风险。一旦政府追查,我就难脱干系。“放在这里了啊。”我提醒道。你仍旧在看那张报纸,似乎对我还待在这里感到烦躁。我很后悔自己是带着满腔的期望,是兴冲冲地跑着来找你的,通往二楼的铁皮梯段被我蹬得哐当作响。我慢慢转身,红着脸走了。我他妈还当自己是你的人。可现在我知道,我在你心目中,连一个哑子、一个妥子都不如。你宁可将自己的手摸向福忠的后脑勺,和人家福忠亲热)

“——这还不如杀了他呢。你找谁?”宏阳问。来者没有答应,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是呀,简直是无法度量的沉重)准备离开这他刚刚到达的地方。你是——,所幸,宏阳很快就记起什么,他愁眉锁眼,举起一根食指不停摇晃着,你是——。来者为难地笑着,等着宏阳一寸一寸、一厘一厘地将自己猜出来。后来他怪罪自己,这样没日没夜地逃亡(“一共跑死两条警犬。”他说),无法沐浴更衣,跑几个月,人都跑走形了,别说是宏阳,就是他亲娘也认不出他来。但是失落仍然是存在的。虽说宏阳在反应过来他是谁后,又是惊呼又是拥抱,但那温情毕竟已经迟到,一迟到,于人于己,看起来都像是假的。来者就是在这意外的遭遇里看见宏阳不值得托付的一面。他收起满腔情感,多留了一个心眼。因此,直到宏阳以行动证明自己多少是一名义人之后,他才将自己一段时间以来骇人的经历说出来。而且当时还喝多了酒,人有点约束不了自己。那时冰雪尚未消融,宏阳驾驶别克车,连夜从范镇归来,将叫飞眼的兄弟喊出来,送往十几年无人光顾的废弃水电站。水电站建于山腰,山前,草莽遮蔽着原本可通行卡车的路面,上水电站需要爬行近二十米的踏道。可谓攻难守易。宏阳给他一部新手机说只要拨过去(不要接)你就直接从后墙的豁口爬出去,穿越森林自山间的鸟道翻越过去,永远不要归来。

“一伙外地警察到了本地。”宏阳说。

“也可能不是来抓我的。”在享福多日后,飞眼再也不想再走向野外。

“我听说是安徽来的。”宏阳说。就是这句话让飞眼头也不回地奔向水电站。吃了一周的火腿肠与皮蛋后,飞眼被拄着拐杖上山的宏阳找回,安排在我哥房间歇息。这样的好处是,倘警方突袭围住宏阳家(虽然听说那些安徽警察已撤离),飞眼便可利用时间差从我家后门逃往后山。就在这里,宏阳好酒好肉管待。吃了好些日。有一日,酒吃得太多,飞眼忽然抓住宏阳的手,说:“我犯了好大的事。”然后便将那不停进袭梦境让他寝食不安的事和盘托出。而现在,就我想,宏阳其实第一眼就认出他。假装不认识,是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可不是吗许佑生)

——“飞眼,”宏阳尖叫起来,“天哪天哪,是哪阵风将你吹来的?”飞眼此时底气尽失。他颇知道羞耻地说:“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要是你不答应,就当我没说。”

“借钱?”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来投奔你呀。”

“投奔?”

“就是来投奔你呀,兄弟。”

“好,收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