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混混背负木棍打击的一道印痕,再也不到菜园里来了。三来也不来了。

菜园里倒是出奇地安静。对面的小草铺里,那个艾草火绳的红点儿一直亮着,像一个神秘的眼睛。老混混躺在铺子里,咳嗽声不时地传过来。……三喜时常掮着猎枪转到菜园这儿,他一来就骂三来,说他是“叛徒”。大贞子每夜都不合眼,听到一点声音也要牵着哈沿园子四周转着看看。园子里死一样沉寂,有时她故意唱几句“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可一闭嘴巴无边的沉寂又合拢过来了……秋风在深夜之后变得大起来,不知吹拂到什么东西上,发出一声声尖厉的啸叫。小霜有时睡着睡着就惊醒起来,她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个人,拿着刀子……”大贞子总说:“刀子,不怕刀子,那是割韭菜用的,长满了铁锈!”小霜执拗地说:“不!是锃亮的,上面有一道深痕……”

哈也变得沉默起来。它不像过去那样爱吵闹了,只是用一双聪慧的眼睛望着天空,望着吹动的树叶,望着大贞子。它紧紧地伏在地上,爪子硬硬地扣在一个地方,仿佛随时准备迎着命令一蹿而起,去冲杀和厮咬。远方的狗在叫着,往常它会满怀柔情地呼应几声,现在也没有这份兴致了。

一天深夜,有个黑影溜过园子,哈严厉地叫了一声。

大贞子警觉地提着木棍追上去,那个黑影终于没有逃脱——他是三来!

三来跟着大贞子,慢慢走到铺子跟前。他蹲下来,无声地燃起铁锅下的火,从衣兜里掏出几块红薯扔进锅里……大贞子气愤地问:“你怎么不来了?”

三来只是拨弄着火,说:“老混混……不让……”

“你就怕老混混!”大贞子喊道。

三来示意她小点儿声音,她偏大声地说:“怕什么?我偏不怕他!你是叛徒!”

三来连连摇头,说一句:“我什么时候也不和老混混好,我只和你好……”就跑出了园子。

大贞子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迷茫起来。她望望那个小草铺上的红点子,心想,你这个老混混啊!你就有手段!你怎么把个三来给制住了?她觉得这里面定有奥妙。

白天,父亲来园子的时候,她总想把和老混混打仗的事告诉他,可又怕他担心,就把涌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一天夜里大贞子对三喜说:“你把护秋的人都叫来园里玩啊!我抵不住孤独,我有时候和小霜一样害怕……”

第二天夜晚,果然来了不少年轻人。大贞子高兴极了,摘了那么多葡萄给他们吃。大家在园子里燃起了一堆大火,围着火堆坐着,大声地说笑着。大贞子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她把木棍扛在肩上,迈着大步走在园子里,兴奋地甩动着胳膊。哈的情绪也被感染了,它很快和新来的人们熟悉了,跳跃着,扑动着,嘴里发出“呜费呜费”的声音。火苗儿蹿得很高很高,火星儿直要飘到渺远的星空里去。大贞子说:“真好啊,半个园子都映亮了。啊哈,啊哈……”

这真是个愉快的晚上。

可是他们的责任田都在南边,他们也不能总到园里来啊。

园子又恢复了沉寂。大贞子见到三喜就埋怨说:“你真封建啊!三来不来,你就不能常待在园里吗?你怕什么!”三喜支吾着,点着头,但还是坐一会儿就走……他大概怕别人说他和大贞子的闲话。

有一天傍晚,三来在园子边上小声喊:“大贞子!大贞子!”大贞子赶紧跑过去。三来告诉:“这几天晚上防着点吧,河西的三老黑来了好多趟,和老混混一起喝酒,嘀嘀咕咕……”

大贞子记在心里。她告诉了三喜。三喜晚上没有走,他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里。

开始他们燃了火,架着小铁锅,后来火熄灭了,他们也没有去管。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园里一片漆黑。风有些凉,多少带来了一些深秋的意味。

夜渐渐深了,三喜一个人坐在一边,突然蹑手蹑脚地走到大贞子跟前,低着嗓子说:“西北角,好像在园子边上,伏着几个黑影,一动不动……”

大贞子咬住了嘴唇,没有说话。

三喜又轻轻地往角落里走去了。

大贞子默默地从四处拣来一些土块、瓦砾,放到了铺子跟前。她紧紧地握着木棍,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黑漆漆的夜色……

停了会儿,三喜又轻轻地走过来,说:“真的,伏着几个黑影,一动不动,只是伏着……”

大贞子听着,突然咬了咬下唇,弯腰抓起一些土块和瓦砾,呼喊着,像冲刺一般向着园边跳去。她嘴里呼喊的什么,谁也没有听清。哈激怒了,紧随着她往前扑去……

就在同时,黑影里有四五个人一齐蹿了起来。他们嘻嘻笑着,投过来一团团稀软的泥巴,打在了大贞子的脸上、身上。大贞子“哎哟”着倒在了地上,三喜跑过去扶她,头上也重重地挨了几下。小霜大哭起来……那几个人冲到园子中,钻到葡萄架下和菜畦里,用棍子打,用脚踢。还有的从腰间抽出长长的白布袋,往里装起了瓜果菜蔬……大贞子冲上去,横着抡起了木棍,嘴里喊着:“黑暗的东西!来吧!来吧!……”奇怪的是他们都能灵活地扭动着腰身躲过棍子,在园里跳来跳去,一会儿钻到架子下,一会儿翻滚在菜畦里。很大一块地方都给踩烂了,他们就顺手抓着烂茄子、破柿子,往大贞子和三喜身上、往铺子里扔,一个劲地笑着。大贞子急得哭起来,喊着“三喜”,上去一把夺过他的猎枪,“轰”的一声放响了!

白烟在园里久久不散。有人在烟雾里仓皇逃窜着。一瞬间,一切都归于沉寂了。三喜和大贞子都呆呆地站在那儿,当晚风吹开烟雾,吹干大贞子的泪花时,她才想起了什么,赶忙低头看着:地上一片塌倒的架子,只是没有人躺倒在那儿……大贞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三喜像刚刚醒过来似的,连连说:“好险!好险!差点出了人命。亏了枪口抬得高……”

大贞子恨恨地跺着脚:“打死他们才好哩!都打死他们!打死老混混——”她说着,抬头看看对面的小草铺子:那儿还亮着一个红色的点子!……大贞子扯一下子三喜,牵上哈,说:“走,找老混混去!”

老混混在铺子上打着鼾。

大贞子两手抡起木棍,狠狠地砸在铺角上,使铺子猛地抖动了一下。老混混慌乱地爬起来,一看大贞子,“噌”的一下蹦下来,两手按在韭菜刀子上。大贞子用木棍指着他说:

“你勾结来坏人,饶不了你!三喜,开枪吧……”

三喜威严地看一眼老混混,只是没有摘下枪来。

老混混退开几步,说:“打吧!打吧!反正这是穷人受欺负的年头……说我勾结来坏人?我还说你哩!谁让你长这么俊,引来河西的流氓!”

大贞子抡起了棍子,老混混跳着躲开。他在远处嚷着:“半夜携带武器,对我行凶,我要告到上级政府!……”

大贞子打不到老混混,就弯腰掀倒了他的铺子。

老混混在远处看着,连连说:“好!好!血债要用血来还!”

哈愤怒地吼叫着……

大贞子和三喜回到菜园里,见到一个人正在扶弄着塌倒的架子。大贞子厉声喊道:“谁?”……那个人不做声。大贞子火了,大步跑上前去,揪住了他的衣领使劲一扯,才使他转过身来。大贞子看清了他的脸,气愤地叫了一声,扔了手里的棍子……

他是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