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每天要用很长时间来训导他的狗。这个工作要等几个人离开小屋时才做起来。宝物凶残有余而灵慧不足,唯有老丁不这样认为。最早的时候他发现了这条脏臭的狗会斜着眼看人,心中一动。一条刁怪的恶狗,老丁想。他调整它的饮食和坐卧,渐渐让其有了固定的工作时间。比如它平时护住小屋,傍晚才是出巡的时间。它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老丁。老丁怒喝一声,它就抖着身子伏下来。有一次老丁病了,它守在一旁不吃不喝,还不时地流泪。近来它斜着眼睛去看小六,还要露出那颗残牙,走近他,像老人一样哼几声。不久前老丁教会了它一位数的加法,它常常用来计算林子里被偷伐的树木、小六在小屋中的出入次数等等。老丁又教它两位数的运算了,由于急于求成,反而扰乱了以前的一位数。老丁非常懊丧。“六把镰刀加四把镰刀,几把?”老丁大叫。宝物细细的尾巴夹在后腿间,声音颤颤地叫了七声。老丁大骂起来。看来他不得不放弃两位数的教育。老丁认为这条狗没有数学才能,就开始教它另一种本领:侦察。老丁弓着腰,在小树间一弯一弯地走,东看西看,伏下,又走。宝物的腰也弓起来,像他那样贴在小树干上,最后伏下。“嘿嘿!”老丁笑了。他们做累了,老丁就讲一些故事给它听,也讲那些男女的事情,宝物就露出了那颗残牙……日子久了,宝物的神情和步态很像老丁了。它跑进小村去,人们见了它,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起老丁。它厌恶的人,人们以为老丁也不会喜欢。常了,有人就试探着它的好恶以判断老丁对某某人的态度。可是后来,又有人发觉它对同一个人不停地摇尾巴,转过脸就露出了残牙。这真让人费解。它在小村里横跳竖跑,为追一只鸡,有时竟能像猫一样登上屋顶。村里老汉鼓励年轻人说:“快把它砸死算了!”年轻人急忙行动,用绳子勒,用套子套,甚至还在一块肉里下了毒。结果宝物轻而易举地躲过了灾祸,倒是小村自己的猫狗遭了殃。驻村工作组的参谋长说:“看我的。”他从套子里掏出一把闪闪有光的小枪,又示意工作组的女干部看着他——两手端起,闭一只眼,一扳机子。宝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参谋长,在他扳响机子的一刹那,腾空而起,跳起足有三米高。参谋长的枪刚要连发,不知为何卡住了壳。他暴躁地拍打着,咒骂着,宝物却箭一样飞过来。参谋长还没有弄明白女干部在身旁为何惊叫,宝物就从他的肩上蹿过,把尿撒到了他的脸上。四周的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参谋长只顾弄他的枪。这会儿宝物并未逃开,而是出人意料地复扑过来,扯去了参谋长的一道衣边。不久,这一绺黄布就握到了老丁的手里。老丁注视着小村的方向,小声哼了一句:“那好,咱来走着瞧吧。”

宝物忠于职守,是全场楷模。它喜欢暮色茫茫的树林,觉得这浑浑一片藏下了无穷无尽的奇妙。黯淡的光色中,它弓着腰往前跑着,有时跑到一只长嘴鸟跟前,长嘴鸟还毫无察觉。很多生灵都准备夜归了,它们招呼着收拾黑夜里吃的东西,一家子热热闹闹。宝物偏爱突然冲到它们中间,将它们一股脑儿赶开。最小的那一个跑得慢,它就叼上,扔到多刺的荆棘上。有一只老獾领着一只小獾,大模大样地从它面前走过。它愤恨地叫了一声,它们一闪就扎进树丛中去了。宝物受到了巨大的藐视。有一次它看到小獾自己在啃食大獾留下的碎肉,就把小獾赶到一边去。它将三个最毒的蘑菇搓成泥汁撒在碎肉上,躲起来看着小獾回来吃掉了。小獾抿着嘴,宝物乐坏了。它跳出来告诉小獾:你是必死的。当然,从此这个林子里再也没有出现这只小獾。有一次它用同样的方法整治一只狐狸,那只狐狸笑着说:你说林子里谁是王?宝物说:我是王。狐狸说:我也看你是王,又有肉又有蘑菇,我看王吃吧。宝物骂了起来。狐狸笑着跑了。宝物后来才闹明白,狐狸话中的寓意是:你是个该死的王。它震怒了,火气烧得它不得安宁,鼻孔边上很快生了火疮。它一连几天嗅着狐狸的臭味,都没能成功。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它才发现:那以后,狐狸身上沾满了野花瓣的气味。它想让黑杆子的土枪对付这个刁钻的敌手,黑杆子曾跟着它跑遍了林子,身上划了大大小小的口子。狐狸善于变化,有一次变成了老丁,将宝物恶狠狠地揍了一顿,就在狐狸得意地离去时,宝物闻到了臭味儿,一抬眼,见“老丁”衣襟下有一条粗粗的红尾。宝物示意黑杆子开枪,黑杆子没有看见尾巴,反而一怒之下用枪托捣了它一下。从此它觉得有一个红狐狸分去了林子的一半,而林中所有的生灵,包括树木花草,都在暗中分为两派。它从大杨树下跑过,如果碰巧有个树枝掉在它的身上,它就认定杨树降了狐狸。狐狸必除,它这样对自己说。一切的办法都使尽了,看来只得求助于老丁,而老丁无法明白它的复杂用意。一气之下,它偷偷毁了小屋旁的鸡舍,又将菜田搞乱了,并采集了林中散落的红色狐毛,成一束咬在嘴里,一声不吭地卧在脸色发青的老丁身边。老丁火气日盛,怒斥持枪的黑杆子,于是黑杆子加紧追杀红狐。几天过去效果甚微,“红狐”又毁掉了南瓜秧。老丁无奈暗中查访,用十六斤干蘑菇请来了小村里一位偷偷作法的法师。那是个骨瘦如柴、脸色灰暗的老人,手持一柄银色拂尘来到了林中。老丁及文太、黑杆子陪伴着法师,在林中徘徊。法师满脸的灰尘令宝物不能容忍,但它没吭一声。想到那个敌手顷刻间就要遭殃了,它无比高兴,从心里感激老丁。智慧的主人哪,英勇无敌,威震四方。宝物注视着法师的一举一动,渴望奇迹发生。法师从衣袖中取出一面精致的铜镜,利用树隙的微光反射着什么,小心地转动。突然法师大喝一声:“哪里逃遁?”接着,铜镜不转了,他只用一手悬住,一手指着镜心说:“看看吧,里面映出来了—— 一只老红狐狸,没有牙了。”老丁等几个人轮番凑过去看了,都说没看见什么呀。法师一拍脑袋说:“噢,你看我忘了,你们都是凡眼哪!”他说着小心地将铜镜平移到一张白纸上,纸上画了八卦。法师指天指地,口中念念有词,接着收了铜镜,点燃了白纸。纸灰升向天空那一刻,法师猛地伸长了手指,指着飘飘黑灰喝一声:“去——!”黑灰在风中很快消散了。法师搓搓灰脸说:“行了。它已经被我贬了。久后也许出现在林中,不过已经不碍事了。”老丁问:“你怎么不抓获它,宰了它?”法师小声说:“一只狐狸闹到这步田地也不易,道行不浅了。都是通星宿的,不能太过了。”老丁醒悟地点头。文太和黑杆子也吐出了一口长气。宝物站起来,抖一下皮毛,匆匆地奔向林子深处了。它重新觉得是个王了。它向着夕阳叫着:“王王王!”满林子都回荡着它的声音,威严更重了。它让老乌鸦停下来,给它扇一会儿风。老乌鸦离去时已是呼呼喘,它追上去又拔下一根黑羽来。它叼着黑羽往前走,见老鹰在撕咬一块兔肉,就用羽毛去换兔肉。老鹰只得忍气吞声地拾起黑羽毛飞掉。宝物有滋有味地吃了兔肉,步子懒散。它走了一会儿,看见了甲虫。几个甲虫慌慌地躲。它让它们都站住,一米远立一个,它要一步踩一个甲虫,从它们背上跳过去。这是带有试验性质的举动,宝物兴冲冲的。甲虫只得一字摆开,最后一只甲虫是它们的母亲。宝物先助跑,然后踏上了甲虫后背。甲虫抵抗着巨大的压力,宝物利用甲虫身上的弹力往前蹿跳。六加六等于十二,宝物高兴得恢复了一位数的运算能力。它从十二只甲虫背上蹿过。当它的脚落在最后一只大些的甲虫身上时,它有了一股莫名的火气从腹股沟那儿升起来,就在脚下使劲蹍了一下。大甲虫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化成了黏糊糊的一摊。宝物对一群甲虫的嚷叫充耳不闻,跳着跑了。树隙间所有的蜘蛛都在逃避,它们知道宝物最恨的就是它们了。蜘蛛在背后叫宝物为“丑凶神”,并编了一套咒语咒它。那咒语像标语一样,呈一条条透明的细丝从树梢悬挂下来。宝物跑着,只要挨上垂挂的细丝,就是挨上了咒语。它们快乐地想,诅咒必定会应验呀。蜘蛛们的咒语是恶毒的,它们并不咒宝物马上死去,而是咒它有一天突然落入两个狠毒的人手中,让它受尽磨难。比如两个人最好是一男一女,一阴一阳,夹带着邪火整治折弄这条赖狗。两个人天性顽劣得也像宝物,俗称狗男女。狗男女治狗当然内行,他们会合伙侮辱宝物,让它死去活来。它们就这样唱念咒语,一边还弹着丝琴。茫茫夜色里,一时充满了蜘蛛的恐怖的歌声,宝物听不明白,只是不安。也许就是这歌声才使它不快,让它尽早结束了这一次出巡。

老丁很留意小村里的事情,特别是关于驻村工作小组的一些情况。来林中做活的民工一口一个丁场长地叫,十分乐意告诉他一些情况。他还从老七家里那儿得知,参谋长常来小店转转,喝酒解闷儿。老丁问她:动不动手脚?老七家里说:有时也动,不过都是喝醉了的时候。老丁一拍膝盖:那也算!他很快在小店里会见了参谋长,并以对待下级的态度跟对方说话。参谋长终于火了。老丁用一根食指点住他的左胸部说:“不用急躁,哎哎,慢慢来。我告诉你,我们林场是工人阶级,你当然知道那算个领导阶级。俺掌握的情况很多。比如你在小店的事儿……嘿嘿!”参谋长脖子红了,半晌不语。老丁又说:“我看你还是多支持我场工作,少些麻烦,是啵?”参谋长说:“也是,也是。”第二天,参谋长亲自送给了老丁一包烟丝、二斤猪肉。老丁收下了。参谋长一出小屋的门,宝物呼的一下扑上来,他大叫一声反身回屋。他从门缝里盯着气势汹汹的宝物,听见口袋里的小手枪急得吱吱响。他颤抖着嗓子对老丁说:“场长!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老丁的眼一瞪:“说嘛。”参谋长捋了一下头发:“我这人哪,敬重的人不多,您算一个。您是有威仪的人。不过恕我直言,您的狗还不行。它该是有勇有谋的一条狗,这才配您场长。不过我知道,这也不怨您——它没有经过军训哪!”老丁连连拍手:“对对,没有!它越来越浑了,最近连一位数的加法都忘掉了。这是没法调教的一条狗。”参谋长一丝微笑在嘴角闪了一下,说:“老场长不嫌弃的话,让我牵去训一个月吧——那时它就是一只‘军犬’了。”老丁兴奋地说:“那当然好喽!谁不知道军犬厉害?那才好哩。”老丁说着与参谋长紧紧握了握手,参谋长抽出手时还打了一个敬礼。老丁全身热乎乎的,立刻唤来宝物,在它的泣哭声里上了三道绳索,并亲手将绳索的末端交到参谋长手里。

宝物怎样离开了小屋,是它一生也不会忘记的。开始缚绳索的时候它完全蒙了。后来就是流泪和挣脱。它全身的筋络都显现出来,皮毛起又落下,在原地弹动了五六次。老丁斥责了它,它呜呜地叫,委屈无限。绳索的末端握到参谋长手里的那一刻,它简直绝望了:那目光使老丁愣了一刻。后来老丁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到那里你就会记起一位数的运算了。”宝物嚎着,两爪抵在地上,死命地抗拒参谋长的牵扯。“你看这是个很犟的狗。”参谋长对老丁笑着说一句,在老人不注意的一瞬间却用小拇指点画宝物的鼻梁羞辱它。它狂怒起来,两爪将泥土扬飞。老丁终于被激火了,抓起一根树条,猛地抽了它一下。宝物无声地垂下了头。它夹起尾巴,跟上参谋长走了。村边上,迎接他们的是公社女干部。她远远地就鼓掌,还跺起了脚,宝物马上闻到了一股独特的臭气。参谋长走到她跟前,挤挤眼,指一下宝物:

“今天就开始军训。”

宝物从离开老丁的那一刻就决定了要忍耐。它只在心中哭泣,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智慧的主人。它不能原谅主人的这次荒唐。就这样,它安静地让参谋长和那个满脸横肉的女干部又在身上加了两道绳索。它已经没法奔跑了,只能在原地小步挪蹭。女干部嘻嘻笑,这个丑女人。参谋长说:“听说它忘记了一位数的运算,看我教它。”说着解下腰上的皮带,抽了宝物五六下,大声问:“三下加四下,几下?”宝物紧紧闭上了眼,脑顶皮毛像手指一样竖起三道。参谋长又抽打起来,女人浪声大笑。后来她用手去搔它的下颌,被参谋长制止了。他们嘀咕几声,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膻味很重的皮套,要努力套在它的嘴上。宝物用力忍着,到后来终于忍不住,猛地一甩长嘴。参谋长狠狠一皮带,正好打在它的眼眶上。半个脸肿起来。它全力挣扎,残牙一连数次露出,咬破了自己的上唇,呜呜的叫声传出很远。参谋长还是打它:“这就是军训。军训可是严格的,日你奶奶,军训了。”女人也笑,伸手在参谋长身上动了一下。参谋长手里的皮套子掉在地上,在女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女人说:“哎呀哎呀。”她全身抖起来。参谋长“哼哼”地笑,用脚将皮套踢开一点,然后用一把锈瓢从便所舀来一些尿。宝物以为那是要泼到它脸上的,就紧紧合上了眼。谁知一会儿伸过来一根冰凉的棍子,宝物不理,棍子就在脸前捅来捣去。它火了,狠狠地将棍子咬住。棍子是铁的,锈层被它咬脱了,它还是咬。智慧的主人哪,英勇无敌,威震四方。宝物可不想在这两个凶残的敌人面前给老丁丢脸。它带着一股豪情和愤怒,差一点又折断一颗牙齿。但就在这时,铁棍绞转了一下,它的嘴给弄得张开了——一瞬间它明白是上了歹人的当,不过已是无可挽回地受辱了。半瓢尿哗哗倒进嘴里,又一股股滚到喉中,恶臭难当。宝物被浓烈的氨味冲出了泪水。参谋长说:“军训能哭吗?”宝物的泪水被解释为哭,是它一辈子都要咒骂的啊。它在地上滚动、蹬腿,不停地呕吐,翻了四五个跟头。参谋长连连说:“训没训过大不一样。不一样,你看你看你看。”女的鼓掌。宝物想到了雌狗皮皮,皮皮的泪呀,那时的皮皮的求饶声呀。你这个雌狗女干部,你早晚变成皮皮。宝物躺在尿液上,呼呼地喘息。可是参谋长用一个铁钩钩住它身上的绳扣,像拖一条死狗似的拖到身边,仍坚持给它戴皮套子,一边戴一边说:“一旦打起仗来,说不定有化学战哩,你不戴防毒面具还行?”说的时候下手狠起来,几下子就给它戴上了。这时的宝物真可笑。女人接过皮带抽它走,参谋长则喊:“起步——走!一二一二立定!卧倒!滚!前边是坑,是河,是流弹……”他们把它推倒又扶起,用脚狠狠地踢。女的累了,说:“这么折腾多费劲,还不如糊上粘泥烧烧吃了。”宝物身子大抖了一下。参谋长摇摇头:“老丁呢?玩笑。”他们说着将宝物拴到了小院角落一个碾砣上,进屋去了。约莫有半个钟点,参谋长才走出来。他松松垮垮地坐在破损的门槛上,喘着说:“你来治这条癞皮狗吧,我看着。”女的说:“俺也累了。”他们“咯咯”笑着,商定明天让民兵来继续训导。宝物注定要挨过一个漫长阴冷的夜晚了,它真想赶在天亮之前死去。它躺在那儿,当太阳沉下去,小院罩在昏黄的光色中时,一股燥热和微微的兴奋突然使它抬起头来。它茫然地四处观望着。哦哦,到了每天里宝物出巡的时间了。

它一天两夜未吃到东西,被各种各样的基干民兵训练,见了一辈子也见不到的花样。有的把它绑在树干上,给它实行假枪毙;有一次子弹真的从身上飞过,亏了皮毛脏乱阻隔了危难。有的把它坐在胯下当马,并不停地用鞭子打;它怎么驮得动,就死死地伏在地上。有的在地瓜饼里卷上一个小爆竹,冒着烟丢给它;它以为是饼烙煳了,刚刚咬到嘴里,爆竹就响了。还有人给它汤喝,刚喝了没有三口,一个大癞蛤蟆从里面大模大样钻了出来。总之是受尽了侮辱和捉弄,还伴着深深的惊恐。有的甚至想出这样的主意:烧红一个铁条,在它臀部烙上一个阿拉伯数码,像军队的战马编号。这亏了有人提醒说它最终属于老丁,才免了另一场皮肉之灾。一伙民兵走后,它真的快要死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小院里,听着小屋里的动静。它知道那个参谋长和女干部并不安睡,日夜嘁嘁喳喳。他们在夜晚弄出的各种声音,它非常熟悉。在它最痛楚的时刻里,竟然有人在花天酒地。它暗暗诅咒他们一起死去,不停地诅咒。它一直未曾察觉的是,它自己早已中了蜘蛛们的咒语。它咬着残牙,等待着奇迹。小屋里仍旧有嘁喳声,渐渐宝物怀疑他们在策划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行动。它扬起脖子不停地向上嗅着,突然头在空中凝住了!它嗅到了一种毒蘑菇的气味!这气味它可是熟透了……毒蘑菇肯定就在附近——要被派做什么用场?经验告诉它,毒蘑菇出现在哪里,哪里就要有奇妙的故事了!一阵兴奋像闪电一样从脑际掠过。灿烂耀目的金黄色伞顶在一个角落闪动,一男一女在它的光焰下活动,两双眼睛射出了热辣辣的光。它闭着眼睛,那幅图景却是再清楚也不过的。要有一个奇妙的故事了。小屋里日夜嘁嘁喳喳,真的要有一个奇妙的故事了。宝物的残牙被咬疼了,它快乐地闭着眼睛。不知从哪儿涌来了一股力量,它费力地挪近了那棵可恶的树,用后背抵住树干,四腿绷紧,让身上的绳索像弓弦一样绷紧。接着它一下一下咬嚼着绳子。毒蘑菇灿烂的金色映耀着快要断裂的绳索。“嘣”的一声,弦沉闷地奏响了。宝物坐起来,不知脊背折了没有。它试着站了,一阵阵钻心的疼。它小心地挪动,到后来一跳一跳跃出了小院。出了院门,那股气味又追上来,它终于咒骂着转回身。小屋门缝射出微弱的光亮,它像人一样立起来往里望着。左边的眼睛肿大了,就是这只眼睛看到了屋内的龌龊和恶毒。参谋长和女干部紧紧搂抱,他们中间才是那一把闪闪发光的蘑菇。它们的花色和斑点都清晰可见。小油灯一闪一闪,蘑菇也一闪一闪。参谋长拿起一个小伞,放在眼前旋转。女干部欢快得装出要死去的样子。后来他们疲累了,说就那样吧。女干部用一个蓝色的手绢包起蘑菇,又把它放在小桌的玫瑰花旁边,接着吹熄了油灯。

宝物在夜色里爬进了小巷子。它急于寻到一点吃的喝的,浑身索索抖动。无数的鞭伤棍痕揪心地疼,它就咬折了身边的草木。有一个灰色条纹小猫在黑影里一跳闪进一个门洞,宝物紧走几步追上去。它看了门洞的木槛,心中有些快意。小猫在门洞里边轻轻地舔食一碟黑粥,宝物哼了一声。小猫伏下身子,后退了两步。多么香甜的食物。宝物张大嘴巴,只两下就把粥吸光了。身上有了热力,很快就不再抖动了。宝物用后蹄将小猫蹬翻。灰色条纹小猫的腹部竟是如此洁白,宝物忍不住揉了一下。小猫求饶地咪了一声,宝物大怒。它咬住皮毛将其提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又迎着一张胆战心惊的小脸呼出了两天两夜积存的怨气。它把小猫全身都弄得又脏又臭,让它和自己身上的气味一般无二。宝物知道它的主人是小村里的一个“地富反坏”分子,它当然不敢不柔顺老实。宝物最后把小猫坐在屁股下边,像老丁那样眯着眼抄着手。它多么思念老丁。智慧的主人哪,第一回中了歹人的奸计。宝物眼中涌出了泪水,泪水又滴在小猫的耳朵里。后来它咬住了小猫的耳朵往门洞深处走去。它们进了屋门,听到了屋子主人有气无力的鼾声,看到了他们身上盖了一条破麻袋做成的被子。宝物在小猫的指点下找到了干粮篮子,扒开蒙布见到了一碗地瓜干糠团。它咬一口,又赶紧吐掉。多么臭的食物,多么反动的主人。宝物大骂着离开这儿,又跑进另一条巷子。它一连潜入五六户人家,都寻到了盛食物的篮子,碰到的差不多全是又涩又酸的糠菜瓜干。后来它好不容易咬死了一只鸡,将血吸净,再慢慢吃肉,直吃到太阳升起来。一群人在大街上唰唰走过,它马上想到了民兵。肚子饱了,它想找个地方躲到天黑。让老丁一个人待在空空的小屋吧,让老丁试试失去了宝物的寂寞和痛苦吧。它这会儿不知怎么竟想到了那个倒霉的雌狗皮皮,渴望着看到它的通红的脑门。它呜呜叫着向前跑去。

皮皮有一个圆圆的小草窝,弯在窝里害着相思病。它思念一条奇怪的恶狗,印象深刻。当这条潦倒的恶狗像闪电一样出现,皮皮差点昏厥。它的圆圆的屁股往后缩退,黑缎子一样闪亮的鼻头微微颤抖,又像某种成熟的坚果。宝物首先咬了它一口,让它泣哭。它的豁耳一动一动,像在回忆往昔那次甜蜜和不幸交织一起的经历。宝物瘦小英武,宝物勇力无限,宝物是林中之王。皮皮激动之后趋于平静,唱起了凄凉的情歌。宝物生来第一次将自己的遭际向另一条狗叙说,讲了它永生难忘的两天两夜。不过它小心地隐去了被灌注尿液的情节,只向其展示腋下的创伤。说到参谋长和公社女书记,那两个名字的音响是从残牙尖上流动过去的。皮皮不识好歹地泣哭,渐渐使宝物厌烦了。它恢复了仇恨和凶残,尽情地、毫不怜悯地蹂躏着皮皮,直到把皮皮的颈部撕咬得鲜血淋漓。皮皮大叫着,叫声怪异,宝物怕走漏消息,就狠力地窒息它。它不叫了,不过也半昏了。宝物就在它的圆圆的小窝里睡下了,睡梦中还要踢皮皮两下。皮皮浑身都被汗汁浸透,俊美的脑门上留下了三道牙印。它想安抚一下林中之王,这个仅仅在极短一段时间里才属于它的暴君——它把嘴对在宝物的嘴上,闭上了眼睛。它闻到了一股烟味,心中诧异:宝物像人一样会抽烟吗?宝物的呼吸逐渐变粗,不去理会皮皮。皮皮把烟味吸到肺腑中,幸福得无法言说。而此时宝物梦见的却是老丁,那个像石猴一样的老人双目闪亮,正吸一杆大烟斗。它的梦一直做到太阳西沉的时刻,就准确无误地醒来了。皮皮的嘴仍然对准了它,它就狠狠地吐了一口,迈着出巡的步伐向大街上跑去。奇怪的是大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走着,踏着血红的地面,谁也没有注意到宝物。它想在飞快挪动的这些腿脚上都咬上一口才好。人们渐渐聚集到一所茅屋跟前去了。宝物也挤在人群中间。茅屋里有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哭着,哭诉说她不活了可不能再活了。宝物露出了残牙。它的鼻子扬着,突然在空中僵住。一股蓝色的气味飘到了它的鼻孔里。它闭上了眼睛。

灿烂的金色伞顶映耀得它睁不开眼。毒蘑菇在微笑。

哪里有毒蘑菇,哪里就要有奇妙的故事了。宝物每一根毛发都激动了,不顾一切地钻到最前面。于是它亲眼见到了披头散发的公社女书记跪在那儿,怀抱着一个脸色发青的男人——他已经死了,满身污秽,半截舌头咬在了牙齿外边。她的身旁站着参谋长,他手中握一把亮锃锃的小枪。女干部哭着:“俺是多恩爱的一对夫妻啊!俺从来都是一条路线啊!不瞒同志们,昨晚俺还有那事儿哩!”头上包黑布头巾的老太太们哭了,痛惜地拍打着双膝。宝物却在一堆呕吐物旁边发现了那方蓝色的手绢,暗暗发出两声冷笑。它无声无响地取到手绢,反身跑走了。此刻的林中小屋里正端坐着老丁,老头子听到了熟悉的喘息声大吃一惊。当他看到满身血迹、半个脸肿胀的宝物,立刻大喊了一声。宝物伏在地上,昏了过去,只是口中仍含着那方手绢。老丁一眼认出公社女书记的物件,因为她曾在他面前掏出来揩汗。老头子记住了它一片蓝色中间画了一个金黄的毒蘑菇。他连连吸着冷气,半天吐出一声:“他们要谋害宝物哩!”由于极度气恼,老丁额上渗出了一层汗粒。一会儿文太和黑杆子都大叫着跑来了,报告说小村里大事不妙了,公社女书记的丈夫来探视她,误吃了毒蘑菇,周身青硬而死。老丁闻听半晌不语,直看着那个手帕。后来他让文太取了手帕去找老七家里,又对着他的耳鼓说了几声。一会儿老七家里慌慌张张地跑来了,对准老丁做了几个手势,说:“还不是这样的事?也忒毒了!”老丁严厉地用双目扫扫四周,说:“人命关天,我们是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哩!我们能不管吗?这个案子分场是查定了。”他看看文太,“这回是查定了。”文太找来纸张,几个人匆匆地往小村里赶去了。小村里,参谋长已率先成立了调查小组,并把结果写在了碗口大的一张纸上。纸的空余部分,还画了死者误食的毒蘑菇的图样。老丁看了现场,又分别找人谈话,参谋长再三阻止也没用。公社女书记对老丁说:“俺男人死了,俺的眼泪都哭干了哩,你算什么?”老丁招招手,让她挨近一些,对在她耳朵上说了句几十年没说过的粗话。女干部吓得跳开了几尺远。又过了三天,老丁弓着腰回到了林中小屋,对宝物亲得不能再亲。他一边抚摸着它的三角头颅,一边编出了一首歌。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后来连宝物也记住了。“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万万千,俺宝物也通晓一二三……这就是民间事那么小小一段,日月风尘埋下了沉冤。”他唱啊唱啊,有一天参谋长来了,刚听了一句就脸色煞白。老丁只是唱。参谋长拱起手:“好爷爷不要唱了,俺一辈子都孝敬您老,您才是高举红旗的人。”老丁不唱了。第二天参谋长和女干部送来了一筐子烟酒,老丁眼也不睁地哼一句:“抬进来。”他们把东西递上去,老人像瞎子一样摸了摸,说:“不错。”参谋长害怕宝物,躲开了。老人又摸了摸女干部递上来的酒瓶,重复一句:“不错。”

宝物周身的伤慢慢长好了。它像往日一样的丑陋和精神,也像往日那样,在暮色苍茫的时刻里急急出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