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第二章 神捕

一个月后的泉州府,偏僻的永宁巷中。

“小寒姑娘,你托我卖的珠冠已经卖出去了,得了二十两银子,姑娘收好了。”一个老妪拄着木杖,来到一间破旧的木舍前,把两锭银子放在桌上,“节省着用,应该够三个月的花销了。”

桌边坐的一个白衣女子盈盈一笑,站起身来:“余妈妈,多谢您了。”

“京师有什么消息吗?”她急切地问。

余妈妈叹了口气:“我家小子刚刚从京里贩布回来,听他说当今皇上病重,朝政一直没人管,废太子和三皇子为即位正斗得不可开交呢!——你十一位兄弟的案子,好像也没人提起,因为一直没什么开堂审理的消息。”

厉思寒长长舒了口气,感激的热泪涌上了眼眶,她知道北靖王兑现了他的诺言,正在极力为这件案子奔走,试图将其拖延下去。

她只想着别人,却丝毫未对自己眼下的困境担心:一个月她深居简出,为了避开追捕,又不能像以往那样随便“拿”人家金银,渐渐身边东西已典当完了。这个心爱的珠冠还是在京师由大哥亲自为她买的,便迫于生计,她也不得不把它当了出去。

生活困顿,危机四伏,可她笑得仍是那么明快无忧,仿佛江湖的风霜并未侵蚀她一丝一毫。

“小寒姑娘,那老身先告辞了。”老妪颤巍巍地开口。

“余妈妈慢走。”思寒忙起身相送。

门开了,可阳光却未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廊下——黑色的劲装,黑色的大斗篷……铁面神捕!

厉思寒想也不想,立刻飞退。她自知绝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毫无抵抗的打算,只有立刻逃才有一线生机!她的轻功跻身武林前十,对此地又熟,论机会总还是有的。

可是,她又错了。当她在周围人一片惊呼中飞身上了屋脊时,发觉那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双眼已然在冷冷看着她:“我找得你好苦。”

只不过短短十几招,她便完全落了下风,最后一招过后,她从屋顶跌落当街,穴道已被封。铁面神捕若无其事地抖出一条铁索,锁上了她的双手,往前一拉,冷冷道:“跟我走。”

厉思寒被拖得踉跄了几步,她一挣,抗声道:“我又不是狗!放手,我自己会走!”

语音未落,只觉下颌一阵剧痛。她想破口大骂,可居然发不出声!铁面神捕看着她狂怒的脸,淡淡道:“扭脱你下颌,一来防你咬舌自尽,二来防你再暗器伤人,三来也免你多嘴。”

他向来很讲道理,每次动手总是要说清楚,哪怕是对犯人也一样。然而他再次回头走路,已放开了那条铁索,漠然:“你自己走吧。”

走过这条街,是厉思寒自出娘胎以来的最大耻辱。那些被她救助过,视她为侠女的地方百姓,全围在街边看着她被人用铁索押走,议论纷纷——

“咦,这不是厉姑娘吗?她怎么会……”

“是呀,听说她以前在发大水后出钱救了不少难民,是个大好人呀!怎么会被抓了呢?”

“哎呀,这你可不知道了——听说那些钱是偷的,有好几万两呢!”

“那就难怪了!我知道铁面神捕可从来不抓错人。”

“哎,你也不能这么说。你家当初被水冲了,还是厉姑娘资助了你五十两呢。”

“喂喂喂,要是我当时知道这是偷来的钱,我肯定是不会要的。”

“哼,少充假正经了。”

“……”

厉思寒在这一片议论中心乱如麻。她一向以为自己所作所为乃替天行道,公道自在人心中,可没想到连自己资助过的老百姓也这么说!

她真做错了,她真不过是个贼吗?

那一刻的刺痛,远甚于被铁面神捕追捕之时。

泪盈于睫,几乎要滴落下来。然而倔强的她却咬紧了嘴角,反而把头抬得更高,义无反顾地出了这条街。

泉州府衙终于到了,铁面神捕把厉思寒交给几名差役看守,自己先进入府中告见知府杨守城。杨知府也正在为久悬未破大案伤脑筋,如今听说人犯已捉拿归案,自是心花怒放,当下不管三姨太熬的汤刚端上来,便立即击鼓升堂。

“呔,把人犯带上堂!”杨知府一声令下,左右唱和声中,一身白衣的厉思寒被带了进来。她扬着头斜看着知府,微微冷笑,倔然不跪。

差役上来对她的腿弯一阵乱踢,厉思寒运功护身,自稳立不动。

杨知府无计可施,大为尴尬。正在忙乱之间,铁面神捕双手轻弹,两道指风破空而起。厉思寒轻哼一声,立时摔跪于地。她双膝剧痛,心知被隔空点了穴道,不由得恨恨抬头看了看端坐一边的铁面神捕。

杨知府嘘了口气,心下不禁大为着恼,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居然公然为盗,窃取巨额银两,雪衣女盗,你可知罪?”

厉思寒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知府大怒:“来人哪,掌嘴!”左右一声应和,立时有一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来准备动手。厉思寒闭目扬头,面色不屑,她正待着大耳光从天而降,突听一个声音喝止:“且慢。”

“神捕有何见教?”知府诚惶诚恐。

“在下扭脱了此人下颌,故无法答话,大人不必动怒。”铁面神捕淡淡解释,伸手过来轻轻捏住她下颌一推,她立时又一阵剧痛,恨恨看了那铁面人一眼。

“那好,本官再问你,雪衣女盗,你可知罪?”杨知府又问,心下一边惊奇于她有如此美丽的面容,心下痒痒的。

厉思寒冷冷道:“本姑娘做事无愧天地,不知有何罪?”

“大胆!”杨知府一拍惊堂木,怒斥,“别的不说,光在福建一府,你一年前便洗劫了泉州五家富户,盗银十七万两,你可认罪?”

厉思寒笑笑,傲然道:“不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十七万两银子,正是小女子拿走的。爽快点,画押结案吧!”

在堂上所有人都不禁一怔:这个女盗竟如此爽快!杨知府看着她姣好的容貌,心下连叫可惜,迟疑了一下,便命人取过判词。厉思寒也不啰唆,干脆利落地画完押,把笔一扔,回头看着坐在一边的铁面神捕,冷笑:“恭喜神捕又立新功!”

铁面神捕的目光惊电般地落到她身上,厉思寒全然不惧,与他冰冷严厉的目光对峙,竟然毫不退缩。

铁面神捕的目光稍稍波动了一下——这女盗的目光竟如此纯澈坚定,没有丝毫的怯畏阴暗,光明坦荡得如一池碧水。不似以前那些被他逮捕的剧盗,个个心怀阴暗,根本不敢和自己的目光对视。

一个女盗,居然会有这种目光?被拖下堂之时,厉思寒还是不甘示弱地盯着铁面神捕,却发觉他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结了一桩大案,杨知府只觉得心怀大爽,不由得上前客套:“神捕多日劳累,下官特意收拾了一处雅舍,请神捕安歇。今晚在聚仙楼摆宴给神捕庆功,万勿推辞。”

“不必了。”铁面神捕方从沉思中惊起,一摆手,起身淡淡道,“在下只不过一个捕快,只与府中一般差役公用一个房间便可,知府不用多费心。”

泉州城上空冷月高悬,他在柔软的锦绣被褥里辗转未眠。

——那么多年的风餐露宿,反而有些不习惯在这样舒适的地方入睡。

漆黑的夜里,他睁着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睛,在夜中看着什么——他一直在深思着白天在公堂上看见的那双纯澈坚定的眼睛,感到深深的疑惑。如果不是心地善良、胸怀坦荡的人,又怎会在自己的注视下尚有这样的目光?可那个凶狠骄横的女子,明明是个绿林大盗!她凭什么还这样理直气壮?

这时,隔壁传来了轻微的走动声,两个人从窗下走过。

一个声音喃喃抱怨:“三更半夜的,又轮到老子去守监了。这当差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什么时候有铁面神捕那么威风就好了!”

他在黑夜里吐了口气,松开了握刀的手,原来是差役要轮班了吗?

另一个同样疲乏不堪的声音接道:“小子你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不过,我想今晚咱哥儿们俩是用不着去当值了……嘻嘻,对吧?”

他笑得淫猥,另一个恍然大悟:“对了!今天那个小妞可真是美人啊!这下知府大人又有甜头可以尝了——咱们还去当值干什么,睡觉去吧!”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脚步到了门口又转了回去。

隔壁的黑暗中,那双眼睛突地焕发出了比刀锋还厉还冷的光芒!

昏暗的牢狱里,只有火把在燃烧。

厉思寒已停止了反抗,双手上的镣铐和双腿穴道的受制,让她几乎已动弹不得。她也没有喊人,因为她明白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的,说不定只会让这个衣冠畜生更疯狂!

她一停止反抗,那双手更肆无忌惮地撕扯她的衣物,那个人压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道:“小美人……你…你只要从了我,本府一定……饶你死罪,从轻发落……”

那双脏手一接触她的肌肤,她全身都忍不住在战栗!

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最多当成被疯狗咬了一口罢了——可在她一遍遍为自己打气之时,前所未有的恐惧、绝望和耻辱也在一步步向她逼来。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岁因偷了块烧饼而被人团团围住大打出手之时——一样的恐惧、无助与羞耻,是在以后九年中她始终挥之不去的噩梦。

“滚开,你这个畜生,滚开!”她终于忍不住厉声大喊,拼死反抗着加诸身上的凌辱。可那人却像八爪鱼似的缠住了她,一双手仍在撕着她已不蔽体的衣物。

她稍稍把舌尖放在了牙齿之间……闭上了眼睛。

突然,她只觉身上一轻,那个压在她身上的家伙向后直摔了出去!

“杨知府。”那个人一字一字道,声音冷冽如冰,“这么晚了,还在监牢里?”

杨知府正在庆幸将要得手之际,突被人拎着脖子甩了出去,撞到了墙壁上,全身散了架似的痛。他怒火冲天,正待破口大骂,但一听那个冷酷如冰的声音,心下一下子彻底冷了,颤声问:“神……神捕?”

他正在思索该如何为自己巧言分辩,只听铁面神捕冷冷道:“人犯我立时亲自带走,押解回京再行审理。杨知府,你没意见吧?”

杨知府本想巧言几句,可一与他那冷酷之中又含着怒火与不屑的目光一碰,立时心虚得说不出一句话。铁面神捕解下斗篷,甩在厉思寒身上,双指连弹,已解了她双脚穴道,低声:“你还能走吗?”

厉思寒惊魂方定,天性中不甘受屈的傲气油然而起,傲然道:“当然能走!”她挣扎着起身,恨恨地盯了杨知府一眼,踉跄跟在铁面神捕身后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斗篷猎猎扬起,厉思寒双手仍被铐在一起,扯不住斗篷。夜风直灌进了斗篷中,让衣衫不整的她遍体寒意。一阵风过,她左手拉不住斗篷,手一松斗篷一角随风扬起。突然一只手闪电般扯住了斗篷一角,裹回了她身上,另一手伸过来在她腕上一捏,铁镣生生断开,铮然落地。

“好好跟着!”那个淡淡的声音吩咐道,高大的身影转了过去朝前走。

厉思寒心下莫名地有一阵暖流涌起,脱口问:“你不怕我逃跑?”

铁面神捕头也不回,低沉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你逃得了吗?”

泉州城的冷月下,厉思寒不再作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她明白,这一去,将是几千里的押解之途。要想从这个人手下逃脱,她必须有更大的耐心与细心!

“刘……刘师爷,这可如何是好呀!”天不亮,杨知府就紧急地叫来了心腹师爷,在后堂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这个臭捕头向来软硬不吃嫉恶如仇,他此番若回京参一本,我头上这顶乌纱肯定不保了!师爷,你要救救本官呀!”

刘师爷半夜里被叫醒,心知一定出了大事,听杨知府这么一说,他眼中也不由得一阵为难。沉吟半晌,咬了咬牙,他一拍桌子:“好,就只有这么干了!”

他转头对知府道:“杨大人,在下有一妙计,包管为您除去这一心头大患!”

他低声细细说了一遍,只见杨知府从焦躁到疑虑到眉开眼笑,最后忍不住连连点头,夸奖:“师爷端的好计!本官立刻按所说的办!”

刘师爷轻摇纸扇,阴阴道:“白道黑道一起上,管他什么神捕不神捕,我叫他不能活着走到京师!”

“我说,你停下歇歇行不行?走了老半天的路,你不累人家可累了,”厉思寒停住脚喘息,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出来,“到了官府我要告你虐待犯人!”

半夜从牢房里逃过一劫以来,从凌晨到中午她一刻也不停地跟着这臭捕快走路,一路翻山越岭走了不下两百里,已被累了个半死。她刚开始还不服输硬撑着,后来脚下发软饿得要命,终于还是嚷了出来。

反正,前头就是平川县城了,正好歇息一下。

她语音才落,铁面神捕目光扫了一下城下张贴的告示,脸色忽地一变:“快走!”

她没反应上来,只觉肩上一紧,已被人拎着进了一条胡同里。

“你搞什么鬼?”她不甘被人如玩具般拎来拎去,火气大盛。

“闭上你的嘴。”铁面神捕蓦地回头,一字字道。他目光严厉如刀,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厉思寒也不由自主地住了口,噤声跟着他疾步走过郊外密林。他抄小路绕过了外城,竟是不入县城径直向着北方继续前行。

“官府在缉拿我。”铁面神捕淡淡道,“以后要小心一些了。”

“什么?”厉思寒吓了一跳,“没搞错吧?你是神捕,他们还出榜缉拿你?”

“你没看榜文吗?”铁面神捕缓缓道,“泉州官府说我因贪恋美色而携女盗出逃,并打伤知府杨大人,故广东巡抚下令在两广地界内缉拿我。”

这样的奇耻大辱和不白之冤,在他说来依旧不带半丝感情,既无愤恨,也无不平,似乎只是叙述一个事实。

“还有这等事?看来这官府真是黑到底了。”厉思寒吃惊之余也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冷冷讥讽,“神捕反被捕,真是有趣!”

铁面神捕拿出了一顶范阳笠戴上:“少多嘴,走!”

就这样不间断地走了一日一夜,好容易走到了一个荒僻的小镇,铁面神捕终于稍缓了脚步,带着她在一家偏远的客栈住下。厉思寒捏着鼻子走进去,掀开那床不知盖过多少人的旧被,不由得大皱眉头:“好臭!”

这家客栈几乎破得不像样,房里除了一张桌一张床就别无长物,而且到处弥漫着一股木板稻草腐烂的臭气,令人欲呕。

“客官,饭来了。”小二端进两碗糙米饭,再加上一碟酱黄瓜。

“这东西也能吃?”厉思寒当场发作了出来——她虽为盗匪之流,可手头大把金银来去,衣食住行比一般人都讲究,如此饭食在她看来简直与猪食无异。

但当铁面神捕坐下开始动筷后,她又发作不出了。因为他在吃之时安之若素,仿佛还吃得很香——连他都不挑剔,那她这个犯人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米饭很糙,黄瓜很苦,厉思寒吃了几筷就不动了。

一直不开口的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自己不吃,明天别抱怨说又走不动。”

厉思寒白了他一眼,赌气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饭,三两口就把饭吞了下去,然后再盛了一碗,再大口地吃,甚至把他面前碟子里的酱黄瓜都一扫而空。

“你满意了吧?”她把空碗一放,冷冷回敬。

铁面神捕似乎压根不想与她计较,先自起身收拾好了碗筷,一并放在桌子上待人来收,然后四处检查了一遍房间里的陈设,最后将自己的行囊和佩剑放在了案边,开始铺展床褥和被子。

厉思寒看得有些发呆——这个人……怎么和自己原来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小二收走了碗筷后,又送来了烛火。此时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铁面神捕俯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的脸。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厉思寒定定看着他的目光,不由得微微皱眉——这个女盗实在肆无忌惮,没有半分良家女子该有的模样。

“你今年几岁了?”厉思寒终于忍不住问,“你名声这么大,怎么会这么年轻?”

她感到不可思议,直直地盯着他看——跟了这么久,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人的年龄。那没有贴面的半张脸显得出乎意料的年轻,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竟似不过二十许。

铁面神捕并不准备答话,厉思寒却自顾自说下去:“铁面神捕居然也住这样的店,吃这么粗糙的饭,还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她边说边摇头,啧啧惊叹。

“你以为呢?”终于他开口接了一句,可语音仍是淡淡的,“我们是吃公门饭的,难道还像你一样,可以劫了金银大把花销?”

“哎呀,你整了这么多黑道人物,破了这么多案子,劳苦功高,朝廷一定会重重赏你,”厉思寒语带挖苦,露出神往的表情,“你应该是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呼后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才是——这么艰苦朴素,是装给谁看?”

铁面神捕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既不动气,也不答话,将床上的褥子抱了下来,另外又点了一支蜡烛,道:“被子给你,我睡外间地板上。你老实待着。”

“喂喂,我还没说完呢!”可她不依不饶问下去,“你为朝廷卖命,不就为了这些好处吗?可惜呀,这一次连官府都在缉拿你了——其实人家根本当你是一条走狗而已,一个不高兴就可以随随便便踢你一脚。”

她是成心要激怒他,不知不觉语气越来越尖刻——他越是如此波澜不惊,她就越想要触怒他,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铁面神捕头一抬,闪电般凌厉的目光让正滔滔不绝的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住了口,但随即又道:“你拿眼睛瞪我干什么?我怕了你吗?”

铁面神捕从桌上拿起蜡烛,走到门边,突停下:“此事到了京师,我自向大理寺解释。是非善恶自在人心,我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

“不错!”这次厉思寒居然大声赞同,“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我厉思寒也自认问心无愧,那被认为是盗是寇又何足道哉?”

铁面神捕在门边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问:“你……真自认问心无愧?”

“当然!”厉思寒傲然道,“我一辈子就没做过一件坏事!”

“即使是做了盗贼?”

“不错!”同样果断的回答。

他霍然回身,目光又一次惊电般地落在她身上,审视般地看着她的眼神——坦然无惧,明亮得如同皎月,没有一丝心虚阴暗,毫无逃避地与他对峙。同上次一样,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极其刚毅而优美。

“原来他长得也很好看啊。”厉思寒不由得在心里想,“可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呢?”她一边想嘴上一不留神就说了出来,“喂,你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怕人看见吗?”

铁面神捕突然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少多嘴。”

他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转身离开,把蜡烛放在外间地上,又把斗篷铺在了地板上,便席地而睡。

“喂,你……你就睡地上?”厉思寒有点过意不去地问,她可从没听说过如此优待囚犯的,“你不怕我半夜自己逃跑?”

铁面神捕不答话,只反手把门关上。

四更了,外面寂静无声。

厉思寒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欲喊无声,喉咙堵得慌。方才她在梦中,竟梦见了十一位兄长被推上刑场,受了凌迟酷刑!

惊醒后心头兀自乱跳,冷汗涔涔而下,两行热泪亦不由得无声直落下来——都是她不好!她不该缠着兄长非要来京师,她更不该在大街上忘乎所以惹人注目。一直以来她总是给兄长们惹麻烦,可每一次他们都为她化解。她曾经以为哥哥们宽厚的肩膀,将是她一生温暖的天,可…可现在……

蓦然间,她对外面那个铁面神捕起了极深极切的恨意!

本来在这几天中,她无形中已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可在刹那,她又回忆起了不共戴天的血仇,直让她恨不得把门外的人千刀万剐。

“不!我不能就这样认命!我要留一条命去救哥哥们。”她心中蓦地起了这个念头。屏息倾听,房外很静。她细细想了一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轻轻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边,先把桌上的半壶茶注入窗轴中,再轻轻一推,被湿润了窗轴的窗无声无息地开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闪电般地跳出了窗,立刻躲到了一丛灌木下。

就在她落地刹那,她听到房门一声轻响,有人闯了进来。

——好厉害,警觉得这么快?!

厉思寒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只听他在房内稍稍停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心下登时一震:这声叹息含着一丝失望与愤怒,是从未在他不惊轻尘的语声中听到过的。

她正在发呆,心下莫名地现出一缕悔意,只听头顶风声掠过,待她抬头看时,只见那袭斗篷已闪电般消失在夜色里。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望望天上的明月——她自由了!可她心中却不是十分欢喜,反而觉得仿佛失落了什么。她向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夜风很冷,冷得她不住地发抖。可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让她咬紧了牙关往前奔,她明白铁面神捕的可怕!她不走小路,反而选了大路,这是多年的江湖经验教她的。

夜很黑,只有一轮朦胧的残月伴着她,无助、惶惑、孤独……十九年来一直深埋在她内心的感受莫名地涌了上来。

她在奔跑,却不知奔向何处。

出了城,她刚想停下来喘一口气,突然呆住了。

“你终于到了,雪衣女。”在城外冷月照耀的荒冈上,那熟悉的声音冷冷道,“我等了你很久。”

那个声音中没有愤恨,没有火气,甚至也没有讥讽,一如她最初在云蓬客栈被捕时听到的声音——那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感情因素的声音!她突然遍体寒意,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你逃跑了。”铁面神捕霍然回头,一字一顿地道,与钢铁相映的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森然肃杀之色,衬着他冷漠严厉的目光,更是叫人心寒。厉思寒不由得止住了脚步。这一次在他的目光中,她再也无法坦然直视,默默低下了头。

她心里有愧意,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人。

铁面神捕从冈上跃下,还未落地,扬手就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他下手真重,厉思寒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角沁出了血丝。但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铮的一声,只听腕上一阵轻响,一条精铁打制的镣铐已铐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头却铐在铁面神捕的左手上。

“跟我走!”又一声冷冷的吩咐。

厉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对她仅有的信任。

她突然觉得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