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 第七章 暮色

十年平天下。

十年休养生息。

十年致太平。

在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战乱后,历史的激流终于平缓了下来。这十年的岁月,就如同山间的清泉般,静静地流淌着、消逝着……世上的人们,为了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奔波着,努力着——在转眼间,已经是洪武十八年。

在百姓过着安宁平静日子的同时,大明王朝的权力斗争却是愈演愈烈。

曾经在战乱中共同战斗,夺取天下的朱元璋朝廷,却在坐拥山河后起了严重的分化,不停地争权夺利,而且由于皇帝强烈的猜忌心,也不停地有惨剧上演。

这十年来,暗杀、株连、结党、肃清、灭族……在明朝的士大夫阶层中层出不穷。

洪武八年,国师刘伯温被毒死。

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被族诛。

洪武十七年,曹国公李文忠被毒死。

洪武十八年,魏国公徐达被毒死。

……

几番血腥的清算下来,整个朝廷为之一空,那些跟随朱元璋从腥风血雨里杀出的老臣几乎无一幸免,朝野上下,都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人人自危。

夕阳西下的时候,临安的官道上匆匆走来一行人。

那些人脚步轻盈,身姿挺拔,个个都有深藏不露的杀气。他们一路直奔临安而来,其中那个青衣人边走边问旁边的同伴:“老大,难道从此以后,真的就解散惊蛰了吗?”

带着斗笠的蓝衫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真是不像大哥一贯的作风啊……就这样罢手了吗?”那行人中年纪最轻的人不由笑了起来,在黑衣的对比下,牙齿闪着洁白的光。然而对于这个决定,看得出他是由衷地感到高兴:“不过,从此往后,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呢!”

“唉,”吐出一口气,另一个青衣人还是有些失落地看看天,“这么说来……以后就不和朝廷作对了?真是便宜那些人了。”

“青龙,他们已经开始肃清同党了——连自己人都要对付的他们,还值得我们出手吗?”旁边一直没有出声说话的白虎冷冷说了一句,“何况,你真的以为靠暗杀,就能让时光倒流?”

“反正,我听从老大的命令。”虽然有些不甘心,但青龙还是嘀咕了一句。

旁边的玄武忽然笑了起来:“你也不要装模作样了——以后能回去和苏姑娘过安宁日子,你心里是求之不得的吧?”他促狭地笑着,看着对方的脸反常地红起来。

只有沧蓝始终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却在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泉州古城。看着暮色中华灯初上的城市,看着城中的万家灯火、熙攘人群……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象,历历近在眼前——然而对他来说,仿佛是镜子另一面的东西,永远无法触及。

自己有多少年不曾在人群中走过了?他脱离这个世间已经太久,一直躲在黑暗里,靠着内心的仇恨活下来——却不知外面已然换了人间。

看着繁华的城市,他的眼光微微变了一下:这里面,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再回到十多年前动乱的岁月中去吧?百姓希望的只是过上安定的生活,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没有人会在乎是谁当皇帝,也不会在乎那个人是怎样当上皇帝。

十八年前,他们是被朝廷以“叛军”的名义追杀的,然而,百姓拼死保护了他们;

十八年后,所有百姓竟都以“叛军”来称呼他们。

他们真正成了叛党了,真正站到天下人的对面去了吗?

只是凭着手中的剑,是绝对没有办法挡住历史滚滚洪流的,何况,如今他们的存在已然是逆了民心——所以……惊蛰,真的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吧?以后,只是希望能以手中的剑,保护好身边想要保护的人而已……

他站在暮色中,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出神。

“老大怎么了?”身边有兄弟们的轻声低语,他却仿佛没有听见。

“不知道。近来他常常这样——可能是心里有事吧。”

“真是的……虽然说是兄弟,几十年来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青龙微微叹了口气,又是担心又是抱怨,“连这一次为什么来泉州,我们都是莫名其妙。”

“嘿嘿,你们都错了。”依然是那个最为年轻的黑衣玄武,忽然轻轻地笑了,“这一次,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了——喏,看前面!”

“啊?”另外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轻轻脱口惊呼出来,看着城中里城门很近的一家客栈。

顺着老大的目光望去——在那里,居然……居然是……

“夕颜?!”

那家客栈的门口空地上,居然有一丛开得正盛的夕颜——绯红色的花朵在夜色的簇拥下缓缓绽放,在暗夜里如火焰般燃烧。

——那仿佛是开在遥远回忆里的血色鲜花!

不由自主地来到树下,看着这一丛在夜色里开放的花,沧蓝脸上忽然有复杂的神色掠过——十年了……一转眼,又是那么长的岁月!离上一次看到这种花,已经是那么长的岁月过去了。他已然放下了手里的剑,回到了这丛花旁;而另外一个人,此刻又在何方?

忽然间,他全身一震,仿佛有利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歌声!那银铃般的童声!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他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站在那棵夕颜树下,怔怔地看着从客栈里跑出来的一个小孩子——一个手里拿着竹编小鸟,轻轻唱着童谣蹦蹦跳跳走过来的孩子。

是幻觉吗?那个孩子是幻觉吗?

那么,歌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哎呀,叔叔,摘花给我!”忽然间,那个孩子已经到了身侧,仰起头笑着对他说。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那一丛花——绯红色的夕颜。然而,那只是一片美丽的繁花,并没有他以前印象中的淋漓鲜血……没有烈火,没有尸体,也没有吊着的小孩……

那只是一片暮色中盛开的花。

花旁还有一个仰着头求他摘花的小孩子。

一大朵的花被轻轻插在了孩子头上,然后,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笑。那只是一丛美丽的花吧?为什么一直以来,映在自己的眼中,竟然都是一摊一摊的血迹呢?

“小家伙,你唱的歌真好听,谁教你的?”青龙在一边拍拍孩子的头,笑问。

——原来,来到泉州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是因为以前那个让人头痛的家伙在这里吗?这样看来,老大这几天的反常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我不叫‘小家伙’!我都已经十一岁了!我有名字——我叫夕颜!”孩子不服气地抬头瞪着青龙,嘟着嘴,“歌儿是阿娘教我的呢……阿娘可漂亮了!”

阿娘……所有人的神色忽然都有些奇怪起来。

“小颜,小颜!真是没礼貌!快把来投宿的客人带进来啊!——不要光顾着玩。”客栈的院子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一边抱怨一边向庭院中走了过来。

忽然间,她的脚步停止了,直直地看着庭院里的那丛夕颜,一瞬间表情有些莫名的呆滞。

就是一个霹雳在面前打下,也无法让沧蓝的神色如同现在一样震惊——

果然是她……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清水一般灵活透明的眼波,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在古城渐起的薄暮下,仿佛是一个可以一口气吹得散的幽灵——然而,昔日握剑的手拿着箕帚,用铜钗松松地挽着头发,屋里的桌上,还放着一篮没有剥完的豌豆。桌上一灯如豆,刚刚做好的菜饭在冒着热气,一个男主人状的英俊男子正在桌边站起身来。

一切都是平凡而安宁的,平凡得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十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杀戮,让岁月的流逝在他们感觉中加快了,往日的记忆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近得都仿佛在昨天——以为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个夕阳映照下的小山村和那个夕颜花下的孩子。

但是,在看着几步之外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平民女子时,他们终于感受到了时间无情而巨大的力量——今夕何夕,得见故人。然而,今日已非昔日,今人也非旧人。

从绚烂复归于平凡的她,不再是朱雀,抑或是夕颜。她只是一个市井中平凡的庶民而已。昨日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比梦更加缥缈虚幻的事情吧?

虽然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但是仍然有两个字从沧蓝的嘴边滑落出来:“小……颜?”

然而,回应这两个字的,居然是那个孩子诧异的目光:“叔叔,你叫我吗?阿娘请你们进屋呢。”

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居然也有吃惊的表情,在台阶上顿住了脚步,定定看着他们。但是很快地,她就恢复了常态,对小孩子说:“带几位叔叔去楼上的客房!——福成哥,来帮忙把这些客官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吧……”她回头,对着房里的男子喊。

“不用了,我们就走。”忽然间,他低低回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哎,这位客官!”她的呼唤在风中响起——错了,那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颜。

什么都改变了……包括人生和命运。当年,她选择了离开;而他选择了遗忘——然而,离开的人离开了,想遗忘的人真的能够遗忘吗?

如今的他,也已经放下了曾经染满了鲜血的剑;然而,觉悟得比她晚了十年——这十年的岁月,已经在他们之间划出了那样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今的她,只是回归了以往山村里的人生吧?

如果抽掉那当中的八年,她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子地延续下来。既然如此,就当作那八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当作他们从来未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就当作,从来不曾出现过。

于是,他转身、上马、离去——不曾回头。

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样,不知道这一世是否还有为他等待的缘分;如果有,他是否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然而,他还有朋友,还有兄弟,还有手中的剑和心中的道义……这一切,已足够令他在红尘中继续走下去。

他不会忘记她,然而,也不会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一行人上马离去时,城中不知何处的高楼上忽然传来了一缕箫声,如泣如诉地散入古城月夜——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暮色渐起。

晚风吹来,满庭的夕颜缓缓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