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洗血迹

天气阴霾,山中笼罩着一重浓雾。使得人影看来,十分模糊。但那个兀立在石坪中央,身形高大,白髯飘胸,满面红光,貌如天神似的那个老者,却是人人都可以将他看得十分清楚。

这片石坪,乃是著名的华山天狗坪,约有七八丈见方,在天狗峰上,突出于峭壁之外,下临百丈深渊,石坪上十分平整,正是武林中人,大帮厮杀的好所在。在石坪的石上,有许多赭红色的斑迹,据说就是历年来,死在石坪上的学武之士的鲜血所聚成的。

这时,那天神也似的老者,兀立在石坪的中间,在他的两旁,各有着七八个人,左首的全是道士,为首的一个,身材瘦小干枯,一件道袍穿在他的身上,简直像是挂在枯竹上一样。他的腰际,悬着一柄又细又长的长剑,拖在地上,这柄剑几乎和他人差不多长短。在右首的,则是八个俗家人,有两个是神情飘逸,书生打扮的中年人,一个胖子,还有五人,以一个豹头环眼的老者为首,那老者双手平放在胸前,姿势十分怪异,老者和那瘦小干枯的道人,相互瞪望着,各自的目光之中,全现出十分怨毒的神色来。

这显然有一场大厮杀要开始了。

那白髯飘拂的老者,站在石坪中央,先看了看左边,再看了看右边,陡地右臂向下一沉,衣袖跟着垂下,袖角碰到了石坪,紧接着,他手臂猛地一挥,袖角在石上拖过,发出“嗤”地一声响,石屑四溅,只见石上,已出现了一条五六尺长短,深可半寸的刻痕,就如同为利刃所刻画而出的那老者抬起头来,沉声道:“武当、蛾嵋两派,全是宋某人的好朋友,你们要拼命,宋某人绝不相帮,但是你们却是受人所愚,才生出误会来的,舍弟就快赶到,只要他一到,我们兄弟两人,近半月来所搜集到的证据,足可以使你们误会冰释,在他未到之前,谁要是越过了这道线,那便是和我宋某人过不去!”

那老者一面说,一面又向地上,为他衣袖袖角所刻出的刻痕指了指,只听得指风嗤嗤,四角不少石屑,扬了起来。

两边的人,尽皆站立不动,也不出声,气氛仍是十分紧张。就在这时,在石坪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难听之极的怪笑声,犹如夜枭怪鸣一样。

那阵笑声,突如其来,引得石坪上的人,都向上望去,只见在一株打横生出的古松之上,坐着一个蓝衣怪人。那人的面色,本就青得可怕,再给他身上那件蓝殷殷的长袍一映,更是惊人,他的左肩,停着一只三尺长短,全身也是碧蓝的怪鸟,那鸟看来像是猫头鹰,但羽毛翠蓝,闪闪生光,连两只又粗又短的爪,也是蓝色的,十分骇人。

石坪上的人见到了那个蓝衣怪人,面色都微微一变。那蓝衣怪人又“咕咕”笑了两声,道:“九元剑客宋茫,果然名不虚传,九元真气巳练到了这等地步,确是罕见,我看峨嵋武当两派,还是依宋大侠的话,罢手不要再打了吧!”

那站在九元剑客宋茫两边的武当、峨嵋两派髙手,只是发出了几下冷笑声,那瘦小干枯的老道士,语音冰冷,道:“宋大侠,若不是你来,我们早已动手决一胜负了,你已来了大半个时辰,说令弟可立时赶到,又说他一到,我们便会自动罢手,嘿嘿,但不知令弟为何还不来?”

九元剑客宋茫向上一伸手,在他向上一伸手之际,他的身子,突然笔直,向上拔起了两丈许,手一探,已抓住了那株蓝衣怪人存身的松树。

只见他向着那蓝衣怪人,发出了一声冷笑,身子又向下落来,一起一落之间,快疾无比,而当他落下地来之时,手中巳多了一枝手臂粗细,五尺长短的松枝。

他缓缓地道:“舍弟也知事情非同小可,定然会立即赶到,灵灵道长,你可能等到这根松枝燃完么?”

他一面说,一面双掌夹住了那根松枝,搓了几搓,已见有浓烟自他双掌之间冒出,他双手一松,松枝猛地落了下来,“啪”地一声,竟插人了石中,同时,“呼”地一声,松枝也已燃着。

宋茫的手中,绝无引手发火之物,松枝虽是多油易燃之物,但是要以本身真力,在片刻之间,硬将之逼得燃烧了起来,那又是谈何容易之事?

灵灵道长望着那根松枝,仍是冷冷地道:“若是松枝燃完,令弟仍然不到呢?”

宋茫仰天一笑,手向上一指,指着那位蓝衣怪人,道:“那我就和这位朋友一样,只好坐山观虎斗了!蛾嵋掌门,你可答应?”

在宋茫右首的那豹头环眼的中年人,缓缓点了点头,吐出了一个字,道:“好!”

这一个字,真气充沛,就如同半空之中响起了一个霹雳一样,震得对面的山崖,隐隐地响起了回音。峨嵋派乃是武林中的大派,天豹子柳僻风若不是内外功倶已有极高造诣,如何当得上峨嵋派的掌门人?

那一边,灵灵道长也道:“好!”

他显是也有意卖弄,那一个“好”字,是以本身真气逼出来的,声势猛烈,绝不在天豹子柳僻风之下。

而坐在松树上的那蓝衣怪人,也哈哈一笑,道:“好,好,好,咱们就等着瞧吧!”

九元剑客宋祀向上望了一眼,石坪上又静了下来,那根被宋茫插入石中的松枝,火头蹿起半尺来高,正在熊熊燃烧着,照情形来看,至多只能燃上半个来时辰而已。

这时,在离开天狗峰约有四五里,通向天狗峰的一道峡谷中,正有两个人,疾掠而至。那两人的手中,各持着一根铁拐,倶都有手臂粗细,六尺长短,两人一掠到了峡谷正中,便停了下来。

他们一停下来,身子一俯,以耳贴地,听了片刻,一个道:“二弟,这‘玉蹄金盏’,可称是天下第一宝马,奔驰之声,远在十里之外我也能辨得出来,如何会错?”

这两人讲话之际,一齐扬起头来,这才看清楚,敢情两人,眼眶之中,深溜溜的,空无一物,看来极其骇人,乃是瞎子!

这两个瞎子话一讲完,手中的铁拐向前略点了点,行动十分快疾,一边一个,都已躲到了一块大石之后,隐起了身子。

刚才,当他们两人以耳贴地的时候,峡谷之中,还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们刚躲起之后,一阵急骤的蹄声,便巳传了过来。

那一阵蹄声的来势,可以称得上快疾之至,转眼之间,一匹全身漆黑,四蹄却雪也似白的骏马,已如旋风也似的,卷进了峡谷来。那骏马在四蹄翻飞间,只见金光闪耀,原来四只马蹄,全是金子铸成的,这“玉蹄金盏”之名,也是由此而来。

马上一个中年人,身披英雅蹩,腰悬长剑,身子几乎是伏在马背之上,面上现出焦急之极的神情来,显然他正是有着十分重要的事,急于赶路。

骏马的来势快绝,转眼之间,便到了那两个瞎子藏身之处,那里也是峡谷最窄的地方,只不过七尺左右宽窄,骏马的去势不减,但陡然之间,大石之后,一个瞎子已经一步跨出!那瞎子突如其来地跨了出来,拦在骏马的前面,那“玉蹄金盏”,乃是千中挑一的良驹,但在陡然间忽然有人拦住了去路,也不禁一声长嘶,人立了起来。那瞎子手中的铁拐,狠命一抖向前剌了过来。

铁拐所刺之处,正是马腹,那马的前蹄,向前踢出,“铮铮”两声,正踢在铁拐之上,可是那瞎子的功力极高,马蹄踢了上去,非但未能将铁拐踢飞,而且还听得“咔咔”两声,马腿已然折断。

那马发出了一声惨嘶声,但这一下惨嘶声,却也只嘶到了一半,那柄铁拐,“扑”地一声响,已经由马腹之中,疾穿了进去,鲜血如雨般洒了下来。

当那匹骏马人立起来之际,马上的那个中年人,早已手在马鞍上一按,人向上腾空而起,身在半空,手臂一振,“锵”地一声,一柄青光莹莹的长剑,已然出鞘,身形向下一沉。

他身子落在一块大石上,他刚一站定,已看到那马,向大石直飞过来,原来那柄铁拐上所蕴的力道,大到了极点,不但洞穿了马腹,拐杆由马背突出,余势仍然未尽,竟带着老大的一匹马,一齐飞了起来,撞在大石之上,“铮”地一声响处,拐杆直插进了大石之中,将死马挂在半空之中!

那中年人在乍一见有人拦路之际,还只当那是山野中生活的宵小,可是如今一见那匹骏马如此死法,心中便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定睛望前看去,他一看,便看出那人是那瞎子。

中年人心中又是一呆,暗忖:那是什么人,自己却是从来也没曾见过。他手中长剑向前一指,正想发问,就在他所站的那块大石之后,另一个瞎子,巳经悄没声地挺身而起,中指倏地伸出,那瞎子虽然目不能视,但是穴道之准,却是丝毫不差。

那一指,点向中年人小腿弯处的“委中穴”,可以说一点声音也没有。

那中年人绝料不到变生肘腋,陡然之间,觉得腿弯处一麻,知道对方不止一人,若是常人,这一下早被封住了穴道,但是那中年人的武功却极高,他一觉出不妙,立时身子向前一俯,向前直跌了下去,将那一指之力卸去。

可是那瞎子的指力,还是袭中了那中年人的穴道,令得那中年人在向下倒去之际,气血上涌,真气运行,阻了一阻。

那一阻的时间,虽然短暂到了极点,但那瞎子闪电也似的一拐,却已在这时向着那中年人当头砸了下来,那中年人在这样的情形下,只能一侧头,以免被铁拐击中了要害,就在他一侧头之际,“吧”地一声,那一拐结结实实地打在他左面的肩头之上。

那中年人怪叫一声,身子向石下跌了下去,这一拐,已将他的肩骨打碎,一条左臂,是绝不能再使用的了。

那瞎子也一声怪笑,道:“你也有今日!”身子在大石上越过,第二拐又巳砸到。

那中年人右手长剑,在右上一点,“铮”地一声,就着这一点之力,向外窜出了三四步去,但在这时,刚才一上来便杀了那匹骏马的那瞎子,却也已窜了上来,双手一舞间,便已握住了他刚才抛出,刺中了马儿,又钉在石上的铁拐的拐柄。

他手臂一振,将那柄铁拐硬生生地自石上拔了出来,可是,那匹死马,还在铁拐之上。

那瞎子的力道,当真大得可以,竟连那匹死马,一齐挥了起来。然而在他手臂一振之下,那匹死马,“呼”地一声,向前飞了出去。

恰好这时,那中年人连退了几步,正想扬剑发招,那匹数百斤重的死马,向着他疾压了下来,中年人在百忙之中,急忙伸手,向上撩去。

那中年人的武功极高,也不是初遇强敌,但是他一上来便被人砸碎了肩骨,奇痛无比,这时已经是在苦苦支撑,他也不免乱了阵脚,当他一剑上撩时,他是想将那迎头压来的死马,挡了开去的。然而,他却忘了他自己手中的长剑,乃是削金断玉的利器了!

他长剑撩起,正撩中了死马,但是剑锋却疾划而过,在马腹之上,拉开了一条两三尺长的口子来,鲜血如雨,迎头洒下。

那中年人大吃一惊间,死马已然随下,他整个上半身,竟恰好套进了死马的腹腔之中!

就算那两个瞎子不在,那中年人想要脱身而出,也不是易事,更何况强敌在侧!

那两个瞎子,自然也绝看不到这情形,但他们却急攻了上来,一连好几拐,俱打在那中年人的身上,那中年人的身子,被打得不复成形,两人才住了手。

他们住了手之后,一齐伸手向下摸来,一人摸到了那中年人的一条腿,早已是骨折筋裂了,两人一齐一拉,将那中年人的身子,从马腹之中拉了出来,两人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们一面笑,一面在盲眼之中,却是泪如泉涌,也不知道他们是高兴还是伤心。两人笑了片刻,其中一个瞎子伸手摸来,突然之间,摸到了那中年人腰际所悬的剑鞘。

他陡一怔,“咦”地一声,道:“怎么是剑?”

另一个瞎子道:“你说什么?”

那瞎子道:“腰……腰际竟有佩剑!”他说话之际,十分惶恐,另一人道:“胡说!”可是他才说了两个字,便已摸到了那中年人左手所握的长剑剑柄,他手陡地缩了回来,像是碰到了毒蛇一样。过了片刻,才又伸手向前摸去。

他一面摸,一面道:“剑,他手中握着剑,这……事情不大对啊!”

那剑柄上有字镌着,他一个一个字摸了上去,更是骇然,道:“追……风……这柄,是追风剑?”

他的手指抚到了剑脊,轻轻一弹,发出了悠悠不绝的“铮”地一声,另一个瞎子叫道:“真是追风剑,那是追风剑客宋然的兵刃!”

那伸指弹剑的瞎子,连声音也在微微发颤,道:“不……不……这不可能的,这‘玉蹄金盏’的声音,我怎会听错,而且,我们一路打听,‘玉蹄金盏’正是向华山而来,我们又怎会弄错?”

他一面说着,一面双手发着抖,向上摸去。那中年人这时,早已横死,他的上半身在死时,陷人了马腹之中,这时虽然被那两个瞎子拖了出来,可是面目模糊,惨不忍睹。

那瞎子摸到了中年人的头部,径向中年人的头顶摸去,他才一摸到了中年人的头顶,便又失声叫道:“有……有头发,我们弄错了!”

两人不约而同,陡地向外,倒射出了丈许去,身法之快,无以复加。可是,两人才一倒射而出,铁拐在石上一点,却又反掠了回来,一齐俯身,一个摘鞘,一个拾剑,将那柄追风宝剑拾了起来,一个瞎子迅速地脱下一件衣服,将宝剑包了起来,两人这才铁拐点地,向前急步地走了幵去,转眼之间,便自不见。

天色越来越阴,终于瓢洒大雨,哗哗地落了下来,雨势越来越大,将地上的血迹,冲成了一道鲜红色的小溪,但过不了多久,血迹全被大雨洗净,只剩下那中年人和那匹宝马的尸体,浸在雨水之中。

在天狗坪上,当天降大雨之际,那根松枝,恰好燃到了一半,九元剑客宋茫一见天开始落雨,手臂一振,宽大的衣袖,扬了起来,遮在松枝之上。

老大的雨点打了下来,可是落到他的衣袖上,便被他贯在衣袖上的真力,反震了开去,他的衣袖始终是干的,而在他的衣袖之上四五寸处,雨点迸溅出无数水花来,蔚为奇观!

宋茫的身上,早已被雨淋湿了,可是由于他真气激发之故,他身上竟冒起丝丝白气来。

在九元剑客宋茫两旁,武当、峨嵋两派高手,仍然兀立不动,每一个人的眼光,都看着那株在燃烧中的松枝,松枝在一寸一寸的向下烧去,而整座华山之中,除了雨声之外,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坐在松枝上的蓝衣怪人,不时地发出“咕咕”的笑声,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那种笑声,听来更是使人毛发直竖之感。

在九元剑客宋茫衣袖的遮蔽之下,松枝的火头,并未曾被雨淋熄。

终于,火头烧到了离坪只有寸许高下之处,转眼之间,松枝便将成灰了!

灵灵道长瘦小的身躯,倏地向前跨出了一步,发出了一声怪笑,宋茫陡地转过头来,道:“灵灵道长,你想做什么?”

灵灵道长向松枝一指,道:“火已将熄,宋大侠,你还在天狗坪上做什么?”

灵灵道长的词锋,咄咄逼人,他是要宋茫快些离去,要不然,宋茫就得表明态度,他究竟是偏袒何方了。宋茫的面上,也现出十分焦急的神色来,他沉声道:“火还未熄,请再待片刻!”

蛾嵋派的柳僻风冷冷地道:“宋兄,你不必自欺欺人了,令弟虽然号称追风剑客,但是火头转眼就灭,如今音讯全无,他又怎能在火头未熄之前赶到?”

宋茫额上汗水,连同雨水一齐淌了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武当、峨嵋两派,全是正派中赫赫有名的大派,若是在天九坪上……”

宋茫话只讲到这里,那松枝上的火头,冒起了数寸,倏地熄灭,几缕黑烟,枭枭升起。

在灵灵道长身后的一个胖大道士,一声怪叫,道:“火熄了,大伙儿和峨嵋派的贼子拼命!”他一面叫,一面身子“呼”地向上跃了起来,别看他身子肥天,轻功也十分了得,这一跃,竟在九元剑客宋茫的头上掠过!而峨嵋派中,一个虬髯汉子,也发出了一声雷吼,身形拔起,向上迎了上来。

这两人眼看就要在宋茫在头顶之上拼命,宋茫打横展出的衣袖,突然之间,向上飞了起来,刹时之间,只听得狂飙陡生,宋茫的衣袖,便如同一堵墙似的,将这两人,隔了开来!

那两人被宋茫蕴在袖上的内力反激,在半空之中一个翻身,倒翻了出来,仍落到了原来的地方。柳僻风和灵灵道长两人,同时喝道:“宋大侠!”

宋茫向地上的松枝看了一眼,松枝已熄。他又抬头,向天狗坪下望去,烟雨蒙蒙,山下的景物,根本一点也看不清楚。

他的面上,露出了难以相信的神色来,他当真难以相信,为何他的兄弟,追风剑客宋然,身负如此重任,竟然会爽约不来?难道宋然愿意看到武当、峨嵋两派高手火拼么?

他陡发出了一下长笑,笑声十分苍凉,道:“灵灵道长,贵派青天殿守殿,松溪道长是我杀死的,贵派的……”

宋茫的话还未讲完,灵灵道长已一声长笑,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宋大侠,你不必将事情搁在自己身上,当敝派松溪道长遇难之际,有小道士躲在殿角,亲眼看到行凶之人……”

他讲到这里,陡抬起头来,向天豹子柳僻风望去,眼中神色,怨毒之极,“哼哼”冷笑了两声,才续道:“凶陡以为盗走了敝派历代掌门苦心精研的武功秘笈,便可使武当派沦落,那真是做梦,宋大侠,你让开!”

灵灵道长一面说,一面又向前跨出了一步。这时,雨势更大,但灵灵道长越说越是激动,身上那件宽大的道袍,竟鼓了起来,雨点打在道袍之上,“啪啪”有声,一齐溅了开来。

宋茫所站的地方,本来恰好拦在灵灵道长和柳僻风之间,灵灵道长虽然一再进逼,但是却也无法接近柳僻风,如今宋茫一退,灵灵道长一声长啸,身形如烟,陡地向前欺身而出,左掌掌缘如锋,一招“灵岩指天”,已经攻出。

他这一掌的攻势,巳经可以算得快疾无伦,可是紧接着,他身子一转间“锵”地一声响处,那一掌的掌势未老,悬在他腰际的那柄长剑,闪起一道银芒,已然抖出鞘来。

那柄剑,出鞘之后,只见银芒乱闪,吞吐不定,犹如灵蛇闪电一样,刹那之间,配合着那一掌的掌势,向柳僻风身形微矮,看情形是准备反掌相迎。可是灵灵道长的那小剑,疾逾电光石火地刺了过来,柳僻风身子一斜,便向后退去。

柳僻风才退出了一步,由于灵灵道长的动作实在太快,一掌四剑之势,已然过去。然而灵灵道长的动作快,收势快,一掌四剑甫过,那柄长剑“嗖”地一声,挥出了一个圆圈,剑尖闪耀不定,以天豹子柳僻风之能,一时之间,竟看不清是向自己那一个方位刺来!

柳僻风心中暗惊,心想自己若是再退的话,那么灵灵道长的剑法,绵绵不绝的展开,自己只怕一直要处于下风,不如冒险扭转形势的好。

他主意一定,便不再退避,手臂跟着灵灵道长的剑尖,圈了一圈,拇指和中指相扣,准备伺机弹向灵灵道长的剑尖。

灵灵道长的长剑,在圈了一圈之后,却并不向前刺来,只是剑势陡地一凝,剑尖颤抖不已,离柳僻风的面门,不到两尺。

柳僻风一见有此良机,哪里还肯错过机会?扣而相待的中指,立时“啪”地弹出,“铮”地一声响,正弹在剑尖之上。

柳僻风一弹之力,何等巨大,只弹得那柄长剑,向上直弹了起来。

也就在此际,柳僻风猛地一怔,像是陡地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来一样,已翻起待攻的左掌,竟停了一停。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只见灵灵道长的手腕向下,略略一沉,那柄柔软而又富有弹性的长剑,“铮”地一声,又向下弯了下来,剑尖的去势快绝,“嗤”地一声,在柳僻风的肩头之上掠过。只不过那一剑,并未曾将柳僻风的肩头刺伤,只是将他的衣服,刺破了一个大口子,只见衣破处,柳僻风的肩头上,赫然有一道殷红色的伤痕,显是新创未久,尚未痊愈。

灵灵道长身子倏地后退,长剑向前一指,道:“宋大侠,你看他肩上!”宋茫面色茫然,对于灵灵道长的话,恍若无闻。

柳僻风却嘿嘿冷笑,道:“我道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偷上峨嵋,原来竟是武当掌门,难怪有恃无恐了,这一招‘明白映水’,果然精彩!”

灵灵道长一听,呆了一呆,心想这一招的确叫“明月映水”,但这武当剑法之中,三大秘招之一,外人绝不得而知,柳僻风是识多见广,也不应该自他口中叫了出来。他是如何知道的?

宋茫厉声道:“不是蛾嵋派,宋某人敢以性命头颅担保!”

灵灵道长道:“那躲在殿角的小道士也不知凶陡是谁,但敝派松溪道长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以寡敌众,浴血苦战,曾以长剑为首凶徒的肩上,划下了一道口子。柳僻风,你可敢除下衣服来让大家看看?”

天豹子柳僻风面色阴冷,一言不发。那蓝衣怪人在这时,又“咕咕”地笑了起来。

九剑客宋茫向上冷冷地望了一眼道:“灵灵道长,你这个要求,不是太以过分了些么?柳兄乃是武林中极有地位的高手,他怎能当众解衣?”

灵灵道长一声冷笑,道:“宋大侠,你说杀人、盗宝之事,万万不是峨嵋派所为,我说出凶徒的模样,你又说人有相似,物有相类,如今凶徒肩头之上,有这一道口子,伤势定然未愈,一看就明,若是柳僻风肩头无伤,贫僧宁愿叩头认错,这要求,难道也算过分么?”

宋茫听了,叹了一口气,不禁无话可说,转头向柳僻风望了过去。

只见柳僻风面色青白,但是,他面容却是十分愤怒,一声怪晡,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武当派的贼道!”

灵灵道长尖声道:“柳僻风,你可愿将肩头展视,以表自己清白?”

柳僻风发出了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冷笑声来,道:“灵灵贼道,原来偷上蛾嵋,杀了峨嵋弟子,向我偷袭,在我肩胛头上划上一道口子的,竟是你们武当派的贼道,哼哼,你今日明知我肩上有伤,是以特地编织出这一番话来,却想骗谁?”

灵灵道长一声长笑,道:“宋大侠,你听到了没有?柳僻风已承认他肩上有伤了!”

九元剑客宋茫叹了一口气,声音也显得十分无力,道:“可是,柳兄却说他肩上的伤痕,是有人夜袭蛾嵋时所留下的!”

灵灵道长厉声问道:“你信么?”

九元剑客宋茫呆了一呆,竟没有法子回答。

松树上的那蓝衣怪人又“咕咕”地一笑,道:“宋大侠,还是上树来,和我排排坐,吃果果,看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吧,你这个和事佬,看来是做不成的了。”

宋茫现出了十分沉痛之色,道:“两派朋友,既然不肯听我宋某人之劝,定然要因为误会而拼命,宋某人自也无法可施,但是你们双方这一架打下来,将会使武林之中,造成怎样的灾祸,可曾细想过么?”

灵灵道长道:“宋大侠说得不错,但武当派的人可以白死,百数十年来所传的武功典籍,却是万不能失,宋大侠可以为是?”

柳僻风一声长笑,道:“峨嵋弟子也以枉死,但是这峨嵋派杀人盗宝的污名,却非洗脱不可!”

这时候,雨越下越大,远处隐隐传来轰轰发发,山洪倾泻之势,但灵灵道长和柳僻风两人,全是内力极之髙超的高手,他们所说的话,仍是震得山崖之间,响起了阵阵回音。九元剑客宋茫左望望,右看看,一声长叹,衣袖一拂,身子倏地向后,退了出去。然而灵灵道长继而一想,便又恍然。

他想武当派历代掌门所创的武功典籍,已尽皆被对方盗去,三大秘招之名,对方自然也知道了,可知事情定是峨嵋所为无疑。

灵灵道长一想及此,心中更是恨极,手腕一翻,长剑子带起“嘶嘶”之声,幻成一缕银虹,打横削出。

柳僻风足尖一点,身子向外斜掠出少许,喝道:“灵灵贼道,你这招‘明月映水’,只有趁我不觉,才能将我刺伤,如今这次,我是试试上蛾嵋来生事的是不是你,你果然中计,又使出了这一招,嘿嘿,峨嵋、武当一向友好,你使此诡计,却又为何?”

灵灵道长的性子,极其暴躁,他耐着性子听柳僻风讲完,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一声大喝,又仗剑冲了过去。这时,武当、蛾嵋两派髙手,也都已沉不住气,高声呐喊了起来。

柳僻风一见灵灵道长又已攻到,手在衣襟之下一探,已抓了一只蓝殷殷的豹爪在手。

那豹爪,连在尺许长的一截短柄之上,五趾锋锐之极,常言道,兵刃是一分短,一分险,柳僻风这柄豹爪,连爪带柄,只不过尺许长短,和灵灵道长的长剑相比,成为强烈的对照。

柳僻风豹爪一出手,手腕一抖间,那柄豹爪,竟然发出了“嗡”地一声来。

要以一抖之力,令得那么短的兵刃,发出了嗡地一声,这份功力之高,当真也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了。

他豹爪一抖,立时踏中宫,走洪门,向前欺去,蓝虹陡展,豹爪的招数,已然展开,和灵灵道长银光闪耀的长剑,斗在一起。

这两人全是在武林中成名巳久的高人,他们的兵刃,本来也早已弃而不用。这时因为他们全知道对方武功,和自己势均力敌,所以才一出手,便以兵刃过招的。以他们的功力之高,兵刃在每发一招之间,便荡起惊心动魄的呼晡之声音来。在大雨之中,只见人影闪动,打得激烈之极!而两派的其余高手,这时也早已涌了上来,各自寻找对手,厮杀了起来。

一时之间,天狗坪上,除了吆喝之声外,掌风掌影,剑气刀光,人影幢幢,除了宋茫和那蓝衣怪人之外,每一个人,都在拼命苦斗,当真是惊天动地,动人心魄。

而雨势越来越猛,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由于雨势太大,山峰上的洪水,一齐向下冲来,每一个峡谷,都成了水流湍急的河道,那中年人和“玉蹄金盏”死在的峡谷,也不例外。本来,死马和死人,只是被浸在水中,但山洪冲了下来,由峡谷之外,汹涌而来,将死尸浮了起来,冲得向外流去,转眼之间,便曲曲折折,顺着水流,流出了三五里,这才被一块大石挡住,不再下流。而就在这时,在离华山东南,约十来里的一个镇甸上,因为下大雨的关系,大街之上,一个行人也不见,青石板铺成的街道,被雨水冲洗的干净无比。

那镇上最大的一家远来客店的堂中,有不少人在看着从檐角上哗哗作响,倒下来的雨水,摇头叹息,表示不能再赶路。而在掌柜之前,一个二十出头年纪,相貌英俊的少年公子,却正在向掌柜的大发脾气。他“嘭”地一声,击在柜上,大声道:“那可不成,我这匹马,是有名的宝马,叫着‘玉蹄金盏’。老实说,你将整间客店给了我,我也未必肯算数!”

掌柜的低声下气,道:“公子,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没有法子,盗马贼盗走了你宝马,我们最多赔给你,至于你说那马叫着什么玉蹄金盏,你在马儿人栏的时候,可没有讲明白……”

听掌柜言下之意,竟大有不认失去的是一匹宝马,只求随便赔上一匹算数之意。

那年轻公子一声冷笑,道:“笑话,玉蹄金盏乃是天下第一宝马,谁不知道?怎地还需特别说明?我有急事赶到华山天狗峰去,你失了我的马不打紧,耽搁了我的急事,杀了你也不够赔!”

掌柜摊开了双手,道:“大家听听,这位公子爷说话可狠,什么叫玉蹄金盏,可有人听到过?”

众人早已一齐转过头来,在看他们两人的争论,这时,一个气度非凡,衣饰华丽的中年人,一声咳嗽,向前踏出了一步,向那年轻公子打量了两眼,道:“玉蹄金盏,乃是天下第一宝马,但此马是湖南峰山麓,曾家堡堡主,武林四神禽之一,铁雕曾重所有,阁下和铁雕曾重是——”

那中年人的话未讲完,年轻公子巳然抢着道:“掌柜的,你听到了没有?玉蹄金盏之名,到处有人知道,这位朋友所说的不错,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那中年人又道:“阁下和铁雕曾重——”

那年轻人面有不愉之色,不等对方说完,便摆了摆手,道:“家父的名字,不大喜欢人家提起,武林中只称他为铁雕而不名,看你阁下的情形,也是武林中人,如何不知?”

那年轻公子在说话之际,面上一派傲然之色,显然他自恃父亲的声威,目空一切,不将别人放在眼内。

那中年人淡然一笑,道:“原来是曾公子,不知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盗了玉蹄金盏去!”他讲完了这两句话,退了回去,自顾自斟酒饮。

掌柜的向外一指,道:“公子,你看看,外面下那么大的雨,就算你宝马会飞,你又怎能赶得到华山去,还是在小店多歇几天吧。”

那年轻公子还待发作,突然听得一阵马蹄声过处,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停在客店面前,车座之上,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慢慢地爬了下来,提着马鞭,进了客店,他一进来,斗笠蓑上的水,如一串线似的向下淌,地上立时湿了一大滩。他也不摘下斗笠来,只是沉声道:“往华山去,向前还有多少路,哪一位知道?”那年轻公子一听,“啊”地一声,道:“你到华山去?”那人并不理踩他,又问道:“哪一位肯告诉我,到华山去还有多少里路?”那掌柜的道:“老哥,这种天气,你要上华山去么?我看你还不如找一根绳子,在这里上吊,让大伙看一个热闹的好!”

掌柜的话一出口,立即哄堂大笑,那人倏地向前踏出了一步,手臂一振,手自蓑衣之中,伸了出来,只听得“叮”地一声响,他腕间有两只火红的玛瑙蝎子,碰了一下。

那年轻公子家财千万,好的珠宝不知见过多少,可是这样红的玛瑙,却也未曾见过。他陡地一呆间,那人已将掌柜的抓住,厉声道:“此去华山,还有几里?”那声音凄厉无比,令得大堂中人,尽皆吓了一跳,笑声立时止住,只听得雨点打在青石街道上的哗哗声。

掌柜的面色青白,道:“这……这……”

那人面向着掌柜的,左手又伸了出来,将头上所戴的斗笠,略略一掀,本来他的脸面是被斗笠遮住,看不清楚的,这一掀,能看到他脸面的,也只有那掌柜的一个人,刹那之间,只见那掌柜的面如死灰,双睛突出,如见鬼魅,上下两排牙齿,得得作响,好一会儿才失声叫道:“我的妈呀!”

他一面怪叫,一面已屎尿直流,顿时臭气冲天,那人却仍抓住了掌柜的不放,道:“说!”

掌柜的早已软了,那里还有说得出话来。其时,众人相顾愕然,不知道何以那掌柜的忽然之间,吓得这模样,那个中年人站了起来,道:“朋友,此去华山,约有十余里,暴雨之下,山洪陡发,只怕路途阻塞,十分难行了。”

那人转过身,道:“多谢!”手一松,任由那掌柜的跌在地下。

当那人转过身来之时,每一个人都抱着骇然的心情,想去看一看那人的脸面是何等恐怖,以致于那掌柜的吓得软瘫在地。可是,当那人转过身来之后,他头上的笠斗,又已压得很低,将他的脸面,一齐遮住。

那人讲了一声“多谢”之后,一个转身,便已向外,走了开去,那年轻公子早已看到客店门外的街上,停着一辆马车,那人正是这辆马车的车夫。刚才他向那车夫发问,车夫未曾睬他,他是个高傲已惯的人,心中已经不怎么高兴。

但总算他还知道出门在外,有事求人,不能不低声下气的道理,是以他一见那车夫要离去,便赶上几步,拦住那车夫的面前,勉强行了一礼,道:“这位大哥请了,在下有几句话要说。”他虽然行礼、说话,看来礼数十分周到,但是那种高人一等的神气,却仍然脱不掉。

那车夫身子一停,道:“我有要事赶路,你拦住我做什么?”

年轻公子道:“在下是湖南雪峰山麓,曾家堡堡主……”

他只讲到这里,那人便怔了一怔,陡地道:“你是铁雕曾重?”

年轻公子神态傲然,道:“铁雕乃是家父,在下名叫天强。”他讲完之后,又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想是以为对方只不过是个车夫,哪知自己的名头的原故。

那车夫刚才在提起铁雕曾重的时候,语气之中,还有三分敬意,但这时,却还了一声冷笑,道:“我不管你是曾天强,还是曾地强,你拦我去路,意欲何为?”

曾天强道:“我也想到华山去,但给人盗走了我的宝马,是以想坐你的车子顺便带我到华山去。”

那车夫道:“我车中已有人在,你可肯和他同车么?”曾天强剑眉微蹙,道:“出门人不能讲究了,与人同车,自也无妨。”

那车夫侧着头,似乎是在打量着曾天强,他的整个脸部,被斗笠遮着,可是曾天强竟像是透过斗笠,看到了他精光、四射的双眼!

曾天强的心中,不禁一凛,但是,他仍然未将那车夫放在心上,那车夫一摆手,道:“那你就请上车。”两人一齐跨出了门外,到了檐下,曾天强道:“借你斗笠,给我遮雨上车。”

那车夫一声不出,摘下了斗笠,交给曾天强,曾天强接了过来,遮在头上,一步跨到了车门之旁,拉开了车门,跨了进去,转过头来,道:“还你斗笠!”他这四个字一出口,本来是准备立时将斗笠还给那个车夫的,可是当他一个转身之际,只见那个车夫,立在檐下,没有了斗笠的掩遮,脸面巳可看得十分清楚,曾天强一看之下,不禁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那车夫的面色,铁青,而且,瘦到了极点,铁青色的皮肤,紧包着骨头,深陷的眼眶之中,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芒,竟等于是一个人的头上,生着一只骷髅一样,堪称骇人之极!

曾天强虽然初在江湖上行走,所见世面不多,但是他究竟是良家弟子,心中固然骇极,也不致于像那掌柜的一样叫出妈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心想天下之怪,当真是什么人都有,连好端端的人,竟生着一颗黏髅头的奇事也有!他定了定神来,手一挥,将斗笠挥了出去,人也钻进了车厢之中,将车门合上。

只觉得车身立时开始震动,蹄声得得,马车又向前疾驰了开去。

车厢之中,十分黑暗,曾天强依稀觉出,车中不止一个人,在自己人的对面,似乎有两个人坐着,而在旁边,也有着一个人,连自己一共是四个人之多。他咳嗽了几声,也没有人去睬他。曾天强心中十分无聊,便打开了车门,向外看去,外面漆黑一片,暴雨飘洒,除了水光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车子越向前去,山洪的奔流之声,听来也格外清晰。

曾天强又合上了门,道:“看来,要到华山是难的了,除非下车来拣路走,各位以为可行?”

他讲了几句话,车厢中的另外三个人,仍是没有一个人睬他。

曾天强的心中,不禁大是有气,心想这辆马车,当真可以说是古怪到了极点!赶车的生得和骷髅一样,这且不去说他,怎地连三个搭客,也何以一声不出?

他一面想着,一面便待去推他身边的人。可是,也就在此际,他突然听得,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像是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曾天强“咦”地一声,道:“朋友,你不舒服么?”

他对面的那个人,仍不回答,只是又呻吟了一下,那种呻吟声,听来低微之极,若不是曾天强和他相隔极近,也根本听不出来。

曾天强连问了几遍,那人都不回答,曾天强实在忍不住了,伸手向前摸去,他手才一伸出,便碰到了一只冰也似凉的怪手。

那只手似乎在微微发抖,而手中却抓着一件什么东西。曾天强的手才一碰到那只怪手,那怪手便将那件东西,塞到了曾天强的手中。

曾天强猛地一呆,道:“这是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却仍不回答。就在这时,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曾天强只觉得一条人影,向自己迎面压了下来,曾天强连忙伸手推去,将那人推开,可是他碰到那人身子的手上,却冷冰冰,湿腻腻地,已经沽了一手将冷未凝的血浆!

直到这时,曾天强才觉得那车厢之中,有着浓烈的血腥味。

曾天强大吃一惊,忙又去推他身边的那人,道:“不好了,车中有人出事了!”

他推了一推,身边那人,竟向他的怀中,倒了下来。曾天强连忙侧身才让,他的肩头,“嘭”地一声,将车门撞了幵来,大雨洒进,水光掩映之中曾天强看到他身边的那人,乃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只不过那女子的头顶已被连发带骨,削去了一片,血污满面,双睛怒凸,早已死去,而且死得令厉之极!

曾天强这时,心中的惊骇,实是难以形容,他手在车座上一按,巳石车厢之中,倒射了出来,在雨中掠出了丈许,方始站定,叫道:“喂,车夫,你……你车厢之中那三个,怎么全是死人?”

那车夫在车座之上,发出了桀桀的怪笑之声,他手中的长鞭挥动,发了惊心动魄的“啪啪”之声。那辆马车的去势,陡地加快,转眼之间,便已没入黑暗之中,蹄声也为雨声所掩,瞬间不见了。

曾天强呆呆地站着,因为刚才的事情,实在太令他吃惊,他忘了身在水中,全身皆湿,好一会儿,才吁了一口气四面看去,只见左首处,黑黝黝地像是一座林子,他奔进了林子之中,停了下来。直到这时,他才觉察,手仍握着一件事物。

他自然记得,那事物是在那车厢之中,他对面的那个发出呻吟之人给令的。从他伸手一推,便沾了一手鲜血这一点看来,只怕那人多半将东西一塞到他的手中,便巳死去了。

在林中雨势没有那么急,曾天强摊手掌来,凝神看去,只见那是大如来掌,晶光茎然的一块白玉。虽然林中十分黑暗,但是那一块白玉,却在隐擦放光,要以看得出,在玉的表面上,凹凹凸凸,刻着许多花纺图样,但是看仔细,却也不易。

曾天强只看得出这块白玉的质地极佳,是一块宝玉。然而他家中,珍与山积,这样的宝玉也不是没有,他也不会稀罕,想要顺手抛去,却又想到辆车,太以神秘,说不定在这块宝玉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在,因之又费入了怀中。

这时,他离那小镇已经远了,除了索性向华山赶去之外,也别无他法可想。他身形展动,转出了林子,又奔出了三五里,只见前面,数十百银光闪闪,湍急无比的山洪,从山中涌了出来。曾天强只能在未为山洪用淹的汴地上跳跃前进,等到到了天亮,雨也渐渐地小了,可是天色仍是霾无比,曾天强早已进了山中,只见所有的峡谷低洼之处,全是湍急无的水流。

曾天强找到了一个山洞,走了进去,那洞地势高,洞中十分干燥,曾强望着洞外,心中不禁十分鋳躇,他本就未曾到过华山,也不知天狗峰在什么地方,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当然也没有法子找人去问路的了。

他只盼雨快停,山洪泄走之后,自己可以慢慢地寻找天狗峰。他在洞口,站了片刻,只听得水声轰发发,忽然之间,从前面的山角处,淌下一匹全身漆黑的死马来,曾天强一见,便陡地一惊,认出那正是他的宝马“玉蹄金盏”!

他连忙一跃而下,站到了一块石上,一俯身,捞住了一条马腿。

那死马向下淌来的势子极急,曾天强一拉住了马腿,那股力道一扯,几乎将他也扯进了水中,曾天强一拉住了马腿,看到了白蹄、金掌,更是毫无疑问。这匹宝马,乃是他父亲心爱之极的物事,这次他离开曾家堡时,未得父亲的允许,便偷了这匹宝马出来,一路之上,耀武扬威,他也出足了风头。可是如今这匹宝马却死在此处,曾天强想起父亲一知道这件事,必然大发雷霆之怒,不禁苦笑不已。

也就在此际,只听得山角那面,又有呼喝叱骂之声,传了过来。转眼之间,只见一株小树,顺着山洪,急速地淌下,而在小树之上,却站着一个人,那人豹头环眼,身形高大,一只衣袖已被撕裂,手中持着一柄蓝殷殷,如同兽爪的怪兵刃。

曾天强并不认得那是什么人,他看到自己的宝马,玉蹄金盏死在华山之中,一口气已无处出去,陡地看到有人,便一声大喝,道:“兀那汉子,我的马可是你害死的么?”

那以“登萍渡水”绝技,站在小树之上,顺水淌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天豹子柳僻风,他突然之间,听得身后有人呼喝,不禁呆了一呆,但是他却并不转过身来观看,反到扬起手中豹爪,向前猛地发出了一抓。

这时雨势虽已小了许多,但仍未停止,柳僻风那一爪抓出,卷起一股劲风,将雨点带得向前猛洒而出,每一滴雨水,就像是一枚暗器一样!

紧接着,只听得山角处,也传来了一声怪晡,一个身形矮小,头发披散的道士,双足踏着一根老粗的树枝,也已顺流而下。

那道士手中,握着一柄又细又长的长剑,正是武当掌门,灵灵道长,只见他手抖处,荡起一片剑影,拦在他的身前,将飞溅而来的水珠,一起倒送了开去。

曾天强一见两人出手不凡,忍不住大声叫好。

当曾天强刚一开始向柳僻风喝间之际,柳僻风还是背着曾天强的,但是因为水流湍急无比,所以在柳僻风一招发出之后,早又滑下了丈许,他巳经越过了曾天强所站的地方了。

恰好这时,曾天强又叫了一声好,柳僻风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年轻公子,那显然是初出江湖,凭着长辈在武林上有些名头,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自然不会去多加理睬,只是从鼻子眼中,“哼”地一声。

曾天强在喝了一声采之后,伸手一指,道:“喂,你们两个,谁是盗马贼,从速招来!”

当他讲出那句话的时候,灵灵道长恰好到了他的身前,反手一剑,“嗤”地一声,剑气向他直袭了过来,曾天强又惊又怒,足尖一点,跃高了三丈,避开了灵灵道长发自剑光的内家真气,怪叫道:“贼老道,盗马的定然是你了,不要走,吃我一剑!”

他右手反探,“锵”地一声,长剑已然出鞘,双足一点,人已斜斜自石上飞下,向下扑去。这正是他家传的一式“雁落平汉”,曾天强使来,也十分中规中矩,剑尖向着灵灵道长的肩头,疾刺而到。

灵灵道长正和天豹子柳僻风在作生死苦斗,两人从天狗坪上,一路打下了天狗峰,又在山洪暴发的峡谷之中,追逐苦战,胜负未分,忽然半空中杀出了这样不通世务的一个公子哥儿来,那确是令得他又好气又好笑,他这时,身不由主地向前滑去,并不能凝身以待,曾天强那一剑刺到时,他人巳滑下了几尺,那一剑根本刺不中他。可是灵灵道长这时,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偏偏曾天强不识趣,在这时候去撩拨他,他心中实是大怒,就在曾天强那一剑,“嗤”地在他身后掠过之际,他陡地一个反手,长剑巳反撩而出。

灵灵道长虽是反手发剑,然而他听声辨位,却是丝毫不差,只听得“铮”地一声响,他长剑的剑尖,正好和曾天强手中长剑的剑尖,交在一起。

曾天强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他刚才看到灵灵道长的那一剑,来势十分凶猛,远怕自己贸然袭击,并不容易得手。

及至此际,两柄剑的尖端相交,曾天强只觉得自己蕴在剑上的内方,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向前直逼了过去。

而对方那柄又细又长的宝剑,却在颤动不已,曾天强心中不禁大喜,心想原来那牛鼻子虚有其表,不堪一击,这倒是自己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他心中正在高兴,想要真气再提,就落在灵灵道长所站的那树枝之上,将灵灵道长擒住,再自报姓名,将对方放走,以显自己威风之际,忽然觉出对方的剑尖之上,突然生出了一股极大的吸力来。

曾天强陡地心中一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灵灵道长的长剑,先是向下一沉,曾天强的身子,也跟着向下一沉。

他本来跃在半空的,在双剑相交之际,他的身子已离水面不远,这时一沉,下半身顿时浸入了水中。

曾天强右臂连挥,可是自对方剑尖中所发出的那股吸力极强,竟将他的长剑,牢牢吸住,挥之不脱。

曾天强心中,不禁又惊又急,他心知只要撒手弃剑,那定然可以无事。但这时如果撒手的话,一定是“扑通”一声,跌落水中,当然是而目无光之极了,他本就性子高傲,再加初出江湖,好胜心强,这却是万万不肯的。而就在他犹豫间,灵灵道长手中的长剑,在一沉之后,突又向上弹了起来。

两人的长剑剑尖,仍碰在一起,灵灵道长的长剑弹起,曾天强便连人带剑出了水,“呼”地一声,人向上直飞了起来。原来灵灵道长非但长剑弹起,而且还挥动手臂,长剑由背后直挥到了身前!

那一来,曾天强的身子,也在灵灵道长的头顶飞过,到了他的身前,一到了灵灵道长的身前,灵灵道长剑上的吸力,突然消失,而他一挥之力,余势未尽,曾天强的身子,顿时如断线风筝,向前直飞了过去,正对着柳僻风压下!

曾天强被挥到了半空之中,兀自手舞足蹈,想使出一些名家招式来,挣回面子,可是他的剑招,在灵灵道长和柳僻风这两大高手的眼中,本就不值一提,这时手忙脚乱,看来更是滑稽。

曾天强的身子,去势极决,转眼之间,便到了柳僻风的面前。

柳僻风早已看出,灵灵道长以长剑吸住对方的长剑之际,用的便是道家无上天罡真气,这时,他又看出,灵灵道长已将天罡真气,蕴在曾天强的身上,将他当一件兵刃一样,向自己攻到!

柳僻风怎敢示弱,曾天强一到了他的面前,他身子微微一矮,手中的豹爪反转,手臂陡地一振,豹爪的背部,向曾天强的腰际,迎了上去,内家真力,如排山倒海似的,向前涌去。

曾天强在这时候,方知不妙,他也看出,这两人的武功,实非自己能及,而且,两人这时,正是借自己的身子,来做他们的比拼功力之用的工具!

他在百忙之中,真气连提,想要凌空拔高几尺,来避开柳僻风的那一击,可是如何还来得及?

柳僻风的豹爪未到,一股劲风,涌了上来,已几乎令得他闭过气去。紧接着,柳僻风的内力攻到,兴灵灵道长的天罡真气,在他的体内相交。

刹时之间,曾天强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要断裂散开一样,七窍之中,鲜血狂喷,犹如半空之中,洒下了一场雨一样!

柳僻风的内家真力,绝不在灵灵道长的天罡真气之下,他真力一发,将曾天强的身子,推出了几尺,两股力道既已在曾天强的内身交并,便自消失无踪,苦只苦了曾天强,当两股内力交并之际所发出的力道,已将他震成了重伤!

曾天强几乎是立即昏了过去的,但在他昏过去之前的一刹间,他却听得,半空之中,传来了一下难听之极的枭鸣之声,和一个人的大喝之声,那人似乎是在大喝什么“不要欺侮人”之类,但是曾天强没有听清楚,便已经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曾天强才慢慢地有了知觉,他只觉得全身发出了一阵阵的奇痛,好像是躺在地上,千百万头野牛,直冲了过来,在他身上践踏而过,又像是夹磨盘当中,正在被大石磨碾成粉碎一样。

当他开始有知觉的时候,他还出不了声,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的神智又清醒了些时候,他却忍不住出声呻吟了起来。

他一出声呻吟,便听得就在他的身旁,竟也发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呻吟声来。

这时,曾天强的记忆,也已渐渐地恢复,记起了自己所以受伤的原因,但是如今是身在何处,在他身边的呻吟的又是什么人?他却不知道。

他想睁开眼来看看,但是眼皮比铅还重,他只得挣扎着问道:“我……我在……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十分微弱,连他自己,也是仅堪听闻。而在他一问之后,他竟又听得身边,也有一个人讲道:“我……我在……什么地方?”不但声音一样,连音调也是十足。

曾天强心中不禁苦笑,心想我伤得这样重,鬼门关就在眼前了,谁还来开我的玩笑?他又养了一会神,才勉强有力,将眼睛睁开一道缝来。

他一睁开来,便听得一个人道:“睁开眼了。”那人似乎就在他身边,曾天强吃了一惊间,只听得扑棱棱一阵响,一头雪白,大得异乎寻常的鹦鹉,飞了开去,停在一只玉架之上,火也似红的双眼,仍然望着曾天强,不断地叫道:“睁开眼,睁开眼了!”

曾天强才知道,刚才学自己说话的,原来不是什么人,只是这只鹦鹉。

他的眼睛睁得更大,只是身在一间十分洁净的石室之中,是躺在一石之上。石室之中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他一人之外,也没有别人。

曾天强此际,除了眼皮勉强可以开合之外,全身一动也不能动。他心想: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自己的伤不知是不是有救?将自己救到这里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果是一个身负绝顶武功的绝代佳人……

他躺在石榻之上,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得石室之外,传来了人声。

曾天强正在想着绝代佳人的莺莺呖呖之声,可是起自石室之外的人声,却像是鬼魅一样,听了令人牙龈发酸,将他的遐思,全然惊破。

只听得那难听之极的声音问到:“白灵儿,可是那人醒了么?”

那只白鹦鹉竟能通人言,答道:“醒了,醒了。”

那声音道:“你别吵,我知道了。”

白鹦鹉不再出声,只是侧着头打量着曾天强,过不多久,石室的门,被人推了开来,一个白衣人,走了进来。那白衣人身上的衣服,闪闪生光,也不知是什么质地,他人又高又瘦,直如一株竹杆,摇摇摆摆地向前走来,像是随时可以跌倒一样。

他才一进来,那白鹦鹉双翔振动,一张一合间,已飞到那人的肩头上停下。

那人直到了石塌之间,只见他面色灰渗渗地,倒吊眉,三角眼,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倒有七分似鬼,只有三分似人,和曾天强想象中的“绝代佳人”,更是相去了十万八千里,曾天强倒吸了一口气,望着那张怪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白衣人口角一斜,发出了极其不屑的“哼”地一声冷笑,道:“本领没有学好,便不要出来现世,没地替你长辈丢人!”

曾天强听得那白衣人一开口便骂自己,更是不知如何回答他才好。

那白衣人又骂道:“你若是死了,大家倒也少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