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黑色的男人

九门,月圆,夜凉如水。

丁丁从稻单堆里拿出了那两个黄布包袱,解开了其中比较大的一个包袱里是一套折叠得非常整齐的黑色衣裳和一双黑色的小牛皮靴。

在银色的门光下,谁都可以看出来这套衣裳是用一种非常昂贵的质料作成的,轻柔光滑如处女的皮肤。一个落拓天涯的浪子,是不配穿这种衣服的。

可是等他穿起来之后,世界上就绝对没有人再敢说他不配了。

光滑的衣料紧贴在他光滑瘦削的身体上,剪裁之贴身,手工之精细,使得他在瞬息之间就变成子另外一个人,甚至就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动物。

现在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头黑色的豹子。

他站在月光下,伸展四肢,全身上下每一个骨节中立刻就响起了一连串爆竹般的声音。

可是他耳边所响起的,却是另外一种声音,他仿佛又听见那个人用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说:“丁丁,要记得在九月月圆的那一天晚上,你要去对付的是三个非常可怕的人,他们要杀人,就好像要喝水那么容易,他们要杀人时的样子,也好像在喝水时那么轻松自然,甚至他们在杀了你之后,你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你用不着替我担心。”丁丁说:“如果我自己不想死,无论谁要我死都不容易。”

丁丁虽然这么说,却还是记住这三个人的名字,还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他们的资料都搜集得很完全。

这三个人就是——

轩辕开山,男,三十三岁,身高七尺六寸,重一百八十四斤,使一把长柄开山斧,全长五尺四寸,重七十九斤,天生神力。

轩辕开山是一个樵夫的儿子,他的母亲是苗女。

他生长在云贵边区野人山中的一个浓密森林里,四岁时,就能举得起他父亲的斧头,七岁时就已经能用那把斧头砍树了。

三个月以后,他已经砍倒了他生命中的第一棵树,再过三个月,他就用同样一把斧头砍死了他母亲的情人。

苗女对于贞操观念就好像浪子对金钱那么随便,没有人为这件事责备他。

所以他以后对人命价值的观念,也就看得比较随便,有时候他砍人,简直就好像砍树那么随便。

幸好人不是树,要砍人,通常都比要砍树难得多,所以他每年至少都要负伤二十七八次,至少都要躺在床上一百多天。

不幸的是,他也因此而磨练出一副打不死的铜筋铁骨,一股悍不畏死的凶悍之气,和一套无坚不摧的“轩辕开山三十六斧”。

这是他从无数次艰辛血战的经验中练出来的,比任何武学大师能够教给他的都实际有效。

这个人在他十六岁时,已经被武林中人公认为三十二个最可怕的杀手之一。

田灵子,女,二十七岁,已婚,结婚六次,每次成亲后不到一年,就已成为寡妇。

现仍寡居。

看见过田灵子的男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能够忘记她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在这个充满了各式各样奇奇怪怪人物的世界上,却只有一种女人是能够让男人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

田灵子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她的身世是个谜,关于她身世的说法有很多种,其中最可信的一种是——

她的父亲是一个流浪到中土来的扶桑浪人,强暴了她的母亲,生出了她。

她的母亲叫柳叶儿,是华山剑派掌门人的女弟子,剑法本来就很高。可是她的父亲却用一种极其诡秘怪异的东洋剑法击败了她,后来又取得了她的心。

所以田灵子的武功和剑法,兼取了她父母之长。剑法之轻灵得自华山,出手之诡异得自扶桑。

这么样一个女人是不是已经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嫁的六个丈夫也都是名门剑派后起一代高手中的佼佼者。

她当然也把她的丈夫们剑法中的精萃吸收过来。

所以,每当江湖中人看到一个非常温柔美丽的女人,带着一种非常可爱的微笑,向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会在刹那间死于她的剑下。

可是比起那个牧羊儿来,轩辕开山和田灵子就变得只不过好像是一个和善的天使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一种能让人做恶梦的人,牧羊儿绝对就是其中之一。

丁丁对他知道的最少,江湖中甚至没有人能够收集到有关他的资料。

他姓什么?叫什么?身世如何?武功如何?

没有人知道。

最怪异的是,江湖中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只知道他会用一条很长的鞭子,就好像边极荒原上那种邪恶的牧羊人,所用的那种邪恶的长鞭。

可怕的是,他的鞭子上还带着刺,就好像玫瑰花枝上的那种刺一样。

更可怕的是,他牧的不是羊,而是人。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侏儒、残废、才子、学者、侠客、英雄、豪杰,在他眼中看来都是一样的,都是他鞭下的羊。

人世间全部有生命的动物,在他眼中看来全部都是他鞭下的羊,都要受他的鞭策奴役。

丁丁也曾在恶梦中梦见过他。

丁丁知道在今夜这一战中,最没有把握对付的人就是他。

因为他连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实在不愿意死在这么样一个人的手下。

丁丁解开了第二个包袱,那个狭长的黄布包袱,包袱里是一把刀。

一把刀,一把很狭很长的刀。

丁丁没有把刀拔出来。

因为这把刀用不着时常擦拭,也依旧可以保持它的锋利。

这把刀也不是用来观看玩赏的。

只是在面对他非杀不可的强仇大敌时,这把刀才会出鞘。

刀出鞘,必见血,敌不亡,我必亡。

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走过洒满月光的土地,来到用白石砌成的井栏,丁丁吊起了水桶,用井缆吊起了木桶,把冰冷的井水一桶桶从头上淋下,使他的人完全保持在绝对清醒的状态。

井水从他的衣衫和刀鞘上流落,他的衣,他的裤,他的靴,他的刀鞘,在井水流过后,立刻就干了,干的就好像从未见过流水的沙漠一样。

然后他就走向死亡,笔笔直直的走向死亡。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那将是谁的死亡?

因梦今夜又无梦。

她一直睁着眼,仿佛一直在等,是在等归人?还是在等过客?

圆月在窗前,月清,月冷,虽然月圆,依旧孤独。

人也一样。

窗外有月无风,檐下的风铃却响了起来,就好像天地间忽然有一股摸不着也看不见的杀气,忽然将这一串已安静久许的风铃振起。

她用她那一串洁白细密的牙齿,咬住了她苍白的嘴唇,慢慢的站起来,走到窗前。

一个黑色的男人,正从她的窗外走过,向月光尽头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