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残雪访谈录——与文棣对谈

沈睿整理

文棣:美国俄勒冈大学教授

沈睿:美国俄勒冈大学讲师

地点:北京民族饭店

时间: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四日下午

北京的八月下旬,热得像是一个大焖炉。残雪来之前,我到饭店的大厅里等她的到来。我望着一门之隔的长安街,注视着旋转门,期待着残雪。早上的时候给残雪家里打电话,残雪的丈夫接的,告诉我们,残雪早就来到北京等我们了,已经来了几天了。文棣和我很感动,残雪在这样热不可耐的夏天特地到北京来见我们,我们除了感动,能说什么?

饭店里有空调,凉爽舒适,但外面的闷热和嘈杂仍可感可触,饭店的旋转门好象把热度和嘈杂都挡在外面了。就在这时,残雪出现了。她穿着一件浅花的衬衫,一条白色的裤子,披着一件草绿的无扣外罩,好像赶了很远的路一样。我们上楼来。文棣和残雪是老朋友了,她们一九九三年在美国见过面。她们欢欣地打招呼,彼此坐下后,残雪递给文棣一本书,作为礼物。残雪解释说这是她的哥哥邓晓芒写的关于当代中国文学的评论,其中,有一部分谈的是残雪的作品。还给了我们一些评论资料。访谈就这样开始了。

文棣:你哥哥还写关于你的评论吗?

残雪:你看到过吗?

文棣:没有看过。你觉得他写得怎么样?

残雪:反正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你看看再说吧。(笑声)我觉得他写的不怎么样。

文棣:不怎么样?

残雪:但是在国内说起来,水平还是最高的吧。有人有一些这样的评价。因为他是搞哲学的,哲学界只有他一个人写过一本这样的书。国内的搞评论的都没有谁写过一本这样的书。

文棣:嗯,尤其是搞哲学的人,不一定会写文学,对不对?

残雪:他是搞德国古典哲学的。他一贯就喜欢文学。他非常喜欢文学。

文棣:那他还相当有勇气,出来写关于文学作品。那我带回去看看。

文棣:这个人是谁呢?

残雪:这个人是个日本人。我在日本出的书全是她翻译的。另外,她也搞文学评论。她最近又出了两本关于当代中国文学评论方面的书。

文棣:她的意见你同意吗?

残雪:对。但是她的评论很难,很难。

文棣:她写得相当理论性的,是吗?

残雪:不是理论性的,好像是比较逻辑的吧。

文棣:真的?那我要看一看。

残雪:翻译得不是太好。我帮她找的人翻译。那个时候,急急忙忙的,可能有的地方有错误。

文棣:那些英文的翻译本好像翻译得不错吧?是吗?你觉得翻译得怎么样?

残雪:英文的,应该说是不错吧。很多人都评价不错。

文棣:我没拿英文和中文比较。但是我看英文,觉得很流利。

残雪:我看过一遍。主要的意思都完全表达出来了。差不多。

文棣:但是选词方面可能有点不同。

残雪:那是免不了的。这个译本,外面评价都很高的了。但我搞不清楚。我的英文反正也只能看。

沈睿:你一直在学英文吧?

残雪:一直在学,十几年了。

沈睿:现在你可以读吗,没有问题吗。

残雪:可以读。

文棣:你来美国那个时候,英文就相当可以了。

残雪:那个时候还很差。(笑声)

文棣:你那个时候可以读。现在可能读得很快。读得比我读中文快多了吧?我老跟沈睿说我读得特别慢,所以她早一点给我准备材料,让我慢慢看。

残雪:你们后来还是决定选哪一篇翻译?我觉得还是《新生活》最能代表我。

文棣:其实我们选了两篇。一个是《弟弟》,一个是这个《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

残雪:《气流中蜕化》不如《新生活》。

文棣:是吗?那我们还得考虑一下。

残雪:《气流》写得早一点,《新生活》最深,层次最多,女性心理有很多层次,最能够代表我了。

文棣:如果我们回去翻译那个的话,我们还要寄一些问题给你。因为我们没有准备问题。

残雪:那一篇在日本的评价也是最高的。

文棣:是吗?

沈睿:《新生活》有一点长,有四万字。

文棣:四万字是很长的。书会太厚了。

残雪:厚一点也没关系,反正是书。

文棣:应该是可以的,但是我不晓得。我得问一问。我们希望将来教中国文学的地方都会用这本书。

残雪:反正我觉得那一篇好。有说服力。

沈睿:为什么呢?

残雪:层次最丰富,最深。

沈睿:你在写的时候,是从几个角度,什么地方感觉它最深呢?

残雪:那当然有感觉了,直觉,不一定两三句话说得出来。本质的东西发挥得最自由吧。

文棣:慢慢说吧。

沈睿:那篇是写一个女的搬到一个新的楼上去,她以为有邻居,实际上又没有邻居。在电梯上遇到人,渴望交流,但是又无法交流。

残雪:那恐怕还是表面上的。那几个人物都是她的本质。她是稍微表面一点点的。那周围的几个人是最深的。怎么打比方呢?还是拿卡夫卡来比吧。比如说他的《审判》,里面的K,是冲动的生命的东西。我觉得那就是稍微表面一点的东西,生命力的东西,矛盾核心的现实表现。其他人,比如说,房东太太呀,女士呀什么的,那个神父啊——最深的是神父了——还有律师啊,那都是深层本质,是里面最硬的最深的东西了。生命力和本质遭遇,可能有一点那种味道。这个也有一点那种味道。当然不能完全跟他比。因为我是女的,他是男的,可能有一些不同。有种特殊的变异了。心理模式,我想,每个人大概都是一样的吧。艺术家迟早要跟灵魂遭遇。分裂,分裂成几个部分。那几个人是很精炼的。里面有种歌颂生命的诗意,我觉得。尤其作为女性来说,有那种独特的诗意,反正,写的也是很成功的。

文棣:这种分裂是女性的吗?

残雪:女性、男性都有。都是一样的。女性有女性的特点了。可能更模糊,更纯。

文棣:我们回去再看一看。那么,现在我们就这个(指《蜕化》)提问题好吗?我们有很多问题。还有,关于《弟弟》也有不少问题。

残雪:这个是抒情的,是抒情诗吧。

文棣:那我们从哪儿开始讨论起呢?我们先问一些一般的问题。然后我们再问这个。

残雪:我去过好多美国的学校,有很多聪明的学生,他们提问题提得很聪明。

文棣:对,有的很聪明,有的也很笨。(笑声)我想从语言开始问。因为我们觉得你的语言很特别。当然,很特别,有时很模糊,比如说,这篇里面,有一个人叫做“劳”,对不对?我问沈睿,这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她说不是。所以这个名字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

残雪:很辛苦。

文棣:很辛苦?是这个意思吗?

残雪:应该是吧。我也不能完全说了就算。因为写过了,就忘记了。写的时候也不一定知道。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文棣:完全凭感觉。是吗?

残雪:唉,对。应该是很辛苦的意思。

文棣:你早期的语言和最近的东西,当然这是92年的东西,最近还有更新的东西。你觉得有没有什么变化?

残雪:有。是慢慢的变化,徐徐的变化了。不是什么像他们一下子什么风格了,一下子又什么风格了。是慢慢的变化。每一批的东西,都好像是所谓的革命一样。像毛泽东的革命。每一批东西都有变化。

文棣:你能不能形容一下你觉得这种变化是往哪个方向走?有没有这个事就是往一个方向走,还是,每一个变化跟以前变化无关的。

残雪:有方向,向核心突进。不过谁能到底呢?死的那一瞬间就是底吧。变化绝对是前后有关联。变化很大。大概是表现在人的个性的分裂上吧。越来越分的开。两个部分了,越来越分得开。离得越远,就越抽象。虽然越抽象,但还是原始的东西在那里冲动。只是那种冲动在发生形式上的转化,原来是早期的《创造的福音》里面的情况,人物和环境是处在混沌中的,在一起的,后来企图要分裂了,《创造的福音》里面已经开始分了。分成两个人了。也看得出来,是很硬的,那种更本质的东西。好像跟死总是联在一起。死,人总是要死的。《苍老的浮云》里,更善无是跟日常的生命的东西有关。更善无没有她(虚汝华)那么硬。所以两个人总是要讨论。一个就像哲学家一样,总是说,“人反正总是要死的。另外一个就说,我现在正在活着,活着,我有我的道理。那个男的,就总说自己活的道理。那个女的,就总是否定他,就是用非常硬的东西提醒他要意识到每时每刻的活。本质的东西。两个人之间的纠缠就是本质两个对立面之间的纠缠。写作发展到了现在,那种性格的分裂,说性格,还是人格啊?我搞不清楚,反正我自己感觉到那种分裂已经到了较高级的阶段了,分得很开了。就像卡夫卡,一个城堡,在那个山上,是他的本质,另外一个在村庄里面,K。围着城堡的那个东西,是他的生命的脉动。属于他的生命的东西永远要向那个城堡去撞那个门,就是人总是要死的那个门,死亡的门。总是要向那里撞击。他的本质总是否定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决不放弃对本质(死)的体验。就是这种味道。后面的东西,就越来越抽象一些。表面没有缠得那么紧,但仍然是缠的很紧的。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两个部分。那个形式有时好像是分得很开。显得很抽象。这样说我不知能不能表达?”

文棣:没有关系,很有意思。他们会有兴趣看你怎样解释,对不对?反正就像你说的一样,每个人有他自己的说法。自己的解释。

残雪:我通过这几年我写那些个西方经典文学的读书笔记以后,我才对自己的作品有这样比较明确的看法了。我自己作为读者,我自己已经是我的读者了,这些小说都是过去写的,因为已经忘记了。现在重新来看,我才有这样的看法。要是以前,我根本说不出一点。

文棣:那你创造的时候,不一定能说出所以。

残雪:要放半年以上,或一年以上,再来看,显得更加微妙。反正所谓的语言,更加抽象,隐喻性更强,更接近原始的东西,实际上是矛盾纠缠得更紧了。这两个东西(生的冲动和死亡的意识)隔的很开,但是他们有秘密的通道,绝对不是不相关的,总是在那里交流。每一个动作,都是生命的本身,我的主角,往往都是生命的那种东西,在那里盲目地冲,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跟那个东西(死亡的意识,或者说要加紧生存的紧迫感)紧紧地联在一起。

沈睿:你刚才讲说你自己觉得有变化,是一批一批的作品的,我想知道你是怎样划分的。

残雪:比如说,早期的《黄泥街》,之后有一些短篇,《黄泥街》是最早的。是第一个。然后有一些短篇,什么《山上的小屋》,《阿梅》,《旷野里》,反正有日期吧。

沈睿:这是属于第一批,你是按日期来看的吗?就是说是在八十年代末期?

残雪:也不一定完全看日期。有时会有一个,跟其它的完全不同。然后,从《突围表演》开始,又是一个阶段了。《突围表演》,就是一种突围的尝试。要把旧的语言摆脱,从语言的泥潭里突出来,或者说是,从文化的泥潭里突出来。语言文化都是一回事。那一批里面有比较成熟的。

沈睿:你说的文化,就是说中国传统文化吗?

残雪:那当然,是中国文化了。

沈睿:是传统文化,还是现在的所谓的后现代的文化?

残雪:现在的不能算文化!现在有什么文化呀。肯定是传统的文化了。

文棣:传统的文化就是从古代一直到现在的。

残雪:这我也不一定搞的很清楚。因为我并不看这些书,我只是在那个氛围里面。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女性只不过是在那个氛围里面,扼杀人的氛围。那就是一个突围。这一批里面比较成熟的是那个叫做《历程》的比较大的中篇。

沈睿:《弟弟》呀是不是都属于第二个阶段?包括《平凡的经历》?

残雪:唉,唉。都是。时间上不一定那么明确。这是第二个。

然后就是最近的了,从《新生活》开始。

沈睿:《新生活》是前年的,对不对?

残雪:《新生活》是96年的。有一批,很多中篇,我都不记得了。

沈睿:你觉得这个阶段你的语言有变化?还是?

残雪:语言上有变化,越来越不可捉摸,越来越抽象。越来越缺少世俗的色彩。像《黄泥街》都是很有色彩的。《苍老的浮云》什么的,红的什么东西,白的什么东西,这个也有一点色彩。

文棣:不多吧?

残雪:一点点。(众人笑。)后来就越来越透明了。从外面往中心地带突进。

沈睿:你说的中心地带是什么意思?

残雪:中心就是灵魂的中心。是这个里面的王国。灵魂的世界一点都不比我们世俗的世界小,实际上要大,大得多。是比我们世俗的、大家共同理解的世界要大无数倍的世界。所以,它很大,很黑,写出来当然不是很黑,是透明的。

文棣:我们现在讨论一下这篇小说《气流》好吗?

残雪:可以吧,我都忘记了,你们提吧。

文棣:都忘了吗?

残雪:一提我就会想起来了。

文棣:这个人叫劳对不对?

残雪:对。

文棣:你到来之前我们在讨论你的作品,沈睿提出你不是从一个人的性格来写作,而是从另外一种,像你说的,抽象的角度来写的,这是我们的感觉,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残雪:一般的感觉应该是对的。我不是象通俗作品一样描写表层,但绝对不能说与表层的性格没关系。还是有区别的。它跟那个外面那种日常的,世俗的性格的区分是形成一个对称,就是在那个下面的,同样它也是性格的区分。要仔细看,看到深处以后,就会发现,那里面的对话什么的实际上还是人物,只不过这些人物属于内心,不是我们一般的理解可以区分的。

文棣:所以,并不是要人注意性格如何,他是有性格的。

残雪:是另外一种性格。是下面的很对称的,实际上这两个东西还是有很相似的地方。但是又完全不同,是相反的。我的理解是这样的。

文棣:那这个人,劳,你创造她的时候,你有什么样的想法?因为我看她有不少特点。

残雪:非常辛苦。那应当是属于生命的东西吧,想象力的东西吧。

文棣:他很辛苦,他就是心理很辛苦,是不是?

残雪:对,对,对。活着就是一件最辛苦最辛苦的事情。活在世界上是最辛苦的。她总是在两边奔忙,跑来跑去,跑得累死了。

文棣:跑得很累,可我不知他为什么要跑。

残雪:活着就是跑。一个人活着就是跑。为了她已经分裂的个性,灵魂,她身上有不能放弃的世俗的这一部分。所以就只能来回跑。在两极之间奔跑。

文棣:她要去看那个白脸人。这个人也没有名字。

残雪:白脸人就是那种本质的东西。总是告诉她,生活没有意义。实际上是一种挑逗。就是说是有意义的。我想大概是这样。幽默感吧。

文棣:他也常常跟她说,当劳提出问题的时候,他常常回答说,“这是表面上的现象。你不要管。”这也是挑逗吗?其实他不是表面上的。是这个意思吗?

残雪:也可以说是表面上的。反正很难说。一个说就是表面,本来生命,活动的东西,就是表面的。它又不仅仅是表面的,是最深的地方生出来的表面。有那种两面性了。是个矛盾体。都是对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两个意思。一方面是打消她的希望,告诉她就是这么回事,没有希望的。人活着是没有希望的,只能欺骗自己,总是要死。一方面又从下面挑逗她,进一步激发她加快速度奔跑。要不然,就不要对话了,要她去死算了。那种对话本身就是一种挑逗。我还记得起来。好像主要就是这两个人吧,还有鸟。

文棣:对,白鸟,我们也想问一问,我们想学生一定会提这个问题。白鸟代表着什么?

残雪:鸟就是神秘么。最脏的东西。有最纯净的形式感。

沈睿:最脏的东西?

残雪:对。生命就是从最脏的东西里面生出来的。但是它的形式感是非常纯净的。在天上排成美丽的字母。

文棣:对,你说,从远处看,挺漂亮的,但是你要接近,就很脏。

残雪:唉。它的内容大概是很脏的,人活着的时候总是很脏。比如说我,走到外面,跟人说话,我总觉得还不如死了好,觉得自己脏死了。但是,正是从这个最脏的,也可以说是最深的地方,生出最纯净的形式。那种在天上飞的形式了。所以,小说中说“我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仍然有很大的兴趣。”是这样吧?形式,所有的美都是形式感。艺术就是一种形式。它就是从那个里面,从白鸟,拉屎拉尿啊,脏的要死的里面,生出来的。

文棣:劳发现白鸟是跟白脸人有关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很难说。

残雪:有神秘的关系。大概是因为有了鸟才有了白脸人吧。

文棣:对,是这么说的。

残雪:我还记得。不是记得,是刚才想起来的。

沈睿:所以说白鸟是代表生命的,白脸人是本质。

残雪:是死亡。

沈睿:劳是在死亡与生命之间奔忙的象征。

残雪:对,对。可以这样说。

沈睿:如果这样看,就比较清楚了。你的小说有一个特点,不是我们发现的,是大家都这样讲,就是说,它是拒绝阅读的语言,你阅读它,你不知道它在说生命。

残雪:对,对,把人往外面推。就是我刚才说的,像那个白脸人一样,他是把劳往外面推的。他是拒绝的,但在拒绝的同时,他又在引诱,向读者挑战,引诱读者,让读者进来。两个东西同时发生。

沈睿:你的语言拒绝读者,那你写作时,心中是不是也有一个读者?

残雪:拒绝读者,实际上是拒绝自己的世俗的自我。大概是这样的。

沈睿:拒绝世俗的自我。我想,拒绝阅读,真是很难,我记得我上课的时候,要学生读“山上的小屋”的时候,学生问这是在讲什么呀?我们后来一句一句地读,还是觉得很难。我就想问,你在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心中的读者是谁?

残雪:我心中的读者是一个矛盾。一方面我是排斥一切读者的,因为要达到最纯净的境界,就要把所有的世俗全部排光。那不就是一个读者都没有?那是一个无。好像那个读者就是无。在排斥的同时,因为你是在写小说,你既然排斥一切读者,你就不要写了。为什么你还要写呢?在排斥的同时,又吸引,挑战读者进来,就是向所有的读者敞开。因为每个人都有灵魂,肯定都有渴望,但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比如说,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实际上我是向所有的人敞开的。那是另外一层。

沈睿:所以你要求的是灵魂的对话。

残雪:唉。写的就是灵魂的故事。实际上是所有的人都是我的读者。不分阶级,也不分地位什么的。

沈睿:你觉得是这样吗?中国的读者和外国的读者会有同样的理解吗?

残雪:中国的差一点吧。

沈睿:你觉得中国的要差一点?

残雪:唉。要启蒙,所以我写了那些书,写关于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就是为了启蒙,因为他们对现代艺术还不习惯,有很多对我的感兴趣的,但是又说不出来。越写到后面,越抽象,他们也不耐烦了。还是有很多感兴趣的,不然,这么多杂志都欢迎我的文章,还愿意给你出书,还是有读者,只是读者也很矛盾,不知道要不要看,我就想来写这种挑战的东西。

文棣:现在评论界,我们以前讨论过中国的评论界,你很不满意,对他们,你现在……

残雪:现在还是这样。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一点都不想进步啊。尤其作协理论组和大学里头那几个,死死地板着现实主义那一套,认为是万能法宝。像我这种小说他们都能往那上面套。还有的,学了一些新名词,但文学感受确实跟不上去。感觉不好,怎么能搞评论?在中国就可以,甚至可以出大名。

文棣:还是这样吗?

残雪:前不久我还在琢磨这事,我还在《中华读书报》上说了,记者把它们写下来,结果他们到处引用,我谈起中国的评论家比中国的足球还差得远,思维方式陈旧,完全不喜欢文学,也不读作品。(笑)

文棣:还是一样的,嗯?

残雪:他们到处都讲,我想,我不管,反正讲了,就算了。

文棣:对,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变化,这几年?

残雪:更次了!八十年代是有一些好的,认真读书的评论家,比如说吴亮那样的,虽然水平不够高,他们还看作品。现在的评论家完全不看作品,信口开河,把什么后现代,后结构,后什么后什么扯来扯去,乱搞。完全跟人家原来的意思相反,在这里用。

文棣:年轻一点的人,看你的作品,是不是跟以前老一点的人看不一样?

残雪:现在我把希望寄托在年轻的读者身上。但是还没有碰到出色的,不,有一些有兴趣的,有个别的出色的。

沈睿:你读不读评论家写你的评论呢?

残雪:读啊。

沈睿:读的时候,你怎么感觉呢?

残雪:感觉很次。他们一般完全不耐烦看作品,又根本不去仔细研究西方的理论,随便乱搞,都是从一个目的出发,搞一些材料来,为他的中国特色的理论来作说明,都是那样搞的。比如李陀,他搞的什么东西呀?很次,他现在也没市场,搞不出什么东西。他80年代提倡现代主义都是假的,现在的他才是他的本相。他现在像50,60年代一样,提倡世俗关怀,文学干预社会,呼吁作家写下层人物。另外,他还是一个文学上的民族主义分子,非常狭隘,他只能欣赏汪曾祺老一辈,以及很像汪的那些作家。那个我承认,他的中国古典文学的功底还可以,但是对于现代艺术他完全是一窍不通,完全不懂,根本就说不进去,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懂。他认为中国古代文学最好,将来世界上的人都会来和中国讨教,他就等着那一天。再就是搞那种如今吃香的所谓第三世界文学理论,用来蒙国内的读者。关于这一点,我以后还要写文章的。

文棣:我想做一个作家,看别人的评论,一定是不耐烦的。

残雪:我比较耐烦。因为这就是我跟世界的交流啊。我很耐烦,我有时仔细看,看看它到底在讲什么。

沈睿:但是,如果评论所解释的和你想的差得很远,你怎么想呢?

残雪: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琢磨它的意图,这是我的世俗生活嘛。如果对外部完全没兴趣,哪里还会有创作动力呢。

沈睿:有没有帮助呢?比如有的时候,有没有有的评论对你有启发?

残雪:那没有,那差得太远了,那完全没有,那差得太远了。他们主要是没有欣赏现代艺术的眼光和习惯,还没有入门。一提起文学的批判性,他们立刻扯到文革上,在他们的观念中,批判就是批文革嘛,还能批什么呢,难道批自己?!那种事在他们是无法想象的。所以他们对我的作品感到害怕,就不提,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

沈睿:你觉得你的作品是和现代艺术联结的。

残雪:对。

沈睿:你说的现代艺术指的是西方的现代艺术,还是——

残雪:现代艺术当然是西方的了,中国哪里有什么现代艺术!只能是学西方的。向他们学习,不一定比他们差。很可能就超过他们,我有这样的看法,文学的风是在世界流动的。

沈睿:你很喜欢艺术,对不对?

残雪:现代艺术,我喜欢,包括绘画,电影,什么的我都看,只要是现代感很强的。但是古典的里面,也有很多现代艺术的部分,比如说,莎士比亚,他就非常现代派的。比如哈姆雷特,我最近写了一个哈姆雷特的评论,我觉得那个东西就已经完全是现代艺术了。现在也没有人能超过那种现代性了。主要是它的现代性。现代性,就是作为一个现代人,人格的分裂,一定要分裂,不分裂,就不是现代的东西,痛苦啊,迷惑啊,纠缠不清啊,这就是现代。像中国古代的人,哪里会有什么自审,所以只能是西方的。读我的作品,人家说,硬着头皮,痛苦,那就是因为它是现代的东西麽,我们中国人没有这个习惯,才产生不了快感麽。

文棣:中国古代文学也应该有一些表现吧?

残雪:中国古代文学?没有。中国文化是天人合一麽,是和谐,有了分裂,就把它平息下去,然后溶化在大自然里面,最高的境界就是变成一根草或是一个蝴蝶什么的,应该是那样的。应该是西方的传统才有这个。我认为我的传统就是在西方,因为我从小就喜欢西方文化的东西,我的传统就是在西方。我同意博尔赫斯,我看了那句话,特别觉得合我的意,人家问博尔赫斯他的传统,他说我的传统就是西方文化。但是,西方人也可能会反过来,有些人可能会说我的传统就在中国,那是可以的。但是我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最讨厌中国文化,我在这个里面么,而他又限制我,所以我要反他。

沈睿:你在谈你的传统是西方文化的时候,你觉得你跟中国传统文化有没有联系?

残雪:肯定有联系,我的这种作品,西方是搞不出来的,他们那里已经没落了,他们那里搞不下去了,失落了传统。我又来在有几千年深厚的基础的文化土壤里面,来发扬他们过去的传统。我有一篇文章,最近写的,很短的,报纸上登了的,叫“成功的移栽”。这个比喻,不一定很确切了,我就是那种东西,那种花朵了,那种逻辑。把它移栽到有五千年深厚基础的土壤里面来,所以它长出来的东西,即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我就喜欢这样的,并不是来自西方,我就一定会和西方的东西一样,但传统是在那里。

文棣:那当然。

沈睿:你觉得还是跟传统有关,你的小说,跟中国传统文学呀等等……

残雪:作品出来了以后,表面上一点相似也没有,但是是这个土壤,种子是那边的。整个的思维方式什么的,从小就是这样,就是西方的。它并不是什么有意识地去看,它就成了这样了,是天生的就有那个方面很强的倾向了,后来遇到特殊的环境了,又没有上学呀什么的,搞搞搞,就搞到那边去了。

沈睿:如果要给我们的读者,西方的大学生来看,文棣,你看是不是让她谈谈她的生活什么的。

文棣:好,好。

沈睿:因为你刚才谈你没有上大学,你能不能简单地说一说你的生活?

残雪:不是没上大学,连中学也没有上过。那时是文革,上了小学后,刚好就是文革,1966年我小学毕业,我父亲57年以前是湖南日报的社长,57年划成右派,就已经倒了。所以到了文革的时候,我家里是很穷的,鬼样子了。文化革命又把他们搞一次,他们两个人,关起来了。我也没地方去了。上学呢,我就不想去上了,懒得去上,因为那个时候,很受歧视了。小学毕业以后,我就跟我父亲说,我父亲非常开明,他也是非常逻辑的头脑,对哲学很有兴趣,在共产党里面,是很少有的人,所以57年就把他搞掉了。我就跟他商量,说,学校里面实在不想去了,因为又怕他们歧视我,打人什么的。他说不去就不去吧,在家里,他说。后来我就在家里。

沈睿:在家里作什么呢?

残雪:在家里不作什么。反正就是整天逛,看外国小说。那个时候西方的还少,还只有俄罗斯的,看了不少的俄罗斯的,最喜欢的是果戈里。托尔斯泰也算是最喜欢的。

文棣:还算是一种教育吧。

残雪:那当然。后来,就那样。一直就在一个街道工厂工作了十年。

沈睿:什么样的工厂?

残雪:街道的,老婆婆们,搞了十年,做那个车工,钳工,那一类的事情了。一九七八年七九年结婚,生小孩,一九七九年,我父亲就解放了,所谓的右派不是就解放了吗?就改正了,就给他了比较大的房子,他也有钱了,给他恢复原来的工资了,刚好那个时候我就怀了小孩,干脆就不要工作行了,反正现在有这么多钱,就在家里,后来生了小孩,又搞了一段时间,到中学里面代课,教学生英文。自己是个小学生,去教他们中学生,搞了大概有一年吧。搞了一年,觉得还是不是事情,因为我父亲那种人,一改正人家就叫他退休,他也不愿意去搞了。他也没有什么权力,不能给我安排工作,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就想还得独立,要自己搞一个事情,后来我就自己搞了个缝纫,缝衣服,就自己买一个机子,放在家里,买一本裁缝书,一天到晚踩机子,踩了三个月,我丈夫回来就裁,他那工作也是,他白天就在单位睡觉,大锅饭了,晚上回来就帮我裁衣服,三个月我们就可以独立了,我父亲的房子很大,就把他的房子变成一个工厂,找几个农村来的姑娘,帮我踩机子,那样搞,搞了好几年。

文棣:现在还搞吗?

残雪:现在没搞了。

文棣:搞到什么时候啊?

残雪:一直搞到九零年。

文棣:相当长的时间。

文棣:劳的性格是从那个年代来的。

残雪:另外我也太贪婪,反正说,我什么都要了。小孩也要,衣服也要做,赚钱,东西也要写,都想要,都搞。

沈睿:你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时候发表的?

残雪:《黄泥街》,大概是从一九八三年开始练习,一直到一九八五年才完成。

沈睿:它一出来就很不一样,是不是你一开始写的时候就有意识作的这个事情?

残雪:嗯,应该还是说西方艺术对我的影响吧。从八零年开始,国内就介绍国外的那些东西,西方现代派的东西就开始进来了,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看,就觉得用那种东西来写我们这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好的形式,所以,黄泥街就是那样一个痕迹,很多早期的不成熟的地方,中间也改过几次,越改就越变成向内的东西了。开始的愿望是向外的,我想描写一个比较带风俗性的东西,像萧红那种东西,刚开始大概是想写那种的,刚开始的愿望,结果,后来写来写去,写了两年以后,就不完全是那个东西了,里面就忽然出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人物了,是那样的,自然而然的变过来的,以后就觉得这样非常的顺手,一定要这样搞才能写出我自己来。

沈睿:我还记得你刚出现的时候,大家都奇怪。

残雪:当时都议论纷纷,文学界,但是没有评论,我出来很久很久都没有评论,只偶尔有一个人写了一个很短很短的文章,在报纸上。

文棣:是人不敢写吗?

残雪:对,没有把握。

文棣:没有把握,也不了解。

残雪:但都在背地里议论这个事情,他们告诉我,但是都没有评论。后来慢慢地才出来一些评论。

沈睿:关于你作品的怪,怪异性,你具体是怎么想的?

残雪:我想灵魂的东西是不能看的,本来就不能看,灵魂的东西,一个人的灵魂的东西怎么能看?要是假如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在那里,你把他的灵魂里的东西,用电影演出来,给他看的话,他会吓一跳,会吓死的。不能看。所以,一旦写出来,就是怪,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有的人可能还觉得有点讨厌,往往他们都认为脏。所谓的脏,丑,很一般的世俗的眼光,其实根本不是那种东西,因为灵魂的东西是排除了世俗的因素。

文棣:我还想问一些问题,还是关于这篇小说,一个是在其他的小说里也有的这种现象,就是人的身体会有一些变化,比如说他觉得他脑袋里头有尘土,他说他的身体好像是吸尘器,他脑袋里还有石头,其他的小说里也有这种怪怪的现象,身体老变老变,我想问为什么那么重视人的身体的变化?而且都是一些比较怪的变化。

残雪:身体是基础了,就是产生冲动的基础,像一个吸尘器一样,只要你生存,只要你活下去,就全部都是脏的。我的态度就是全部的否定,同时又全部的肯定,全部都是脏的,所以就吸吸吸,他活的时候,就是一个吸尘器,一定要把它们过滤,过滤到很纯净的意境,所以,就拼命的吸收,把生命的东西都吸进来,到了意境里面,到了白脸人和他自己家里,到了一个地方的时候,好像是将它们倒出来什么的,有这种情节没有?我不记得了。

沈睿:其他的小说里也有,我记得有一篇小说,人物的肚子里有蛇。

残雪:都是这样的,因为人的生存本来就是一件非常险恶的事情,很阴险,好可怕的,就像肚子里面有蛇,脑袋里面有石头一样,但是人还是在生存,还是要生存。

文棣:我整个感觉就是身体是一个很尴尬和不自然的,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美,或者那么顺利。

残雪:活着就是这样,活着就是吸尘器,就是在肚子里面养蛇,就是这么回事。你有那个力量,有那个气魄,你就可以这样,可以在肚子里面养蛇,还可以活。还要活。那个冲动是挡不住的。

文棣: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有一个地方,劳说她以前相信,在想象里,想象的多的话,事情就会发生了,但是,到现在才真的有这事,以前,她是这样想象,想象,可是没有发生事,现在确实是发生了。我不太懂,她发生了什么事?

残雪:分裂吧。美的意境终于产生了,分开了,分成白脸人和白鸟,最美的意境,跟死的境界最接近,死,艺术家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死,但是,死是说不出来的东西,只能体验说不出来,但艺术家追求死并不是要去死,而是要活到底。要看最后一瞬间自己死(活)的样子,所以,要活到底,所以他拼命地追求,向那个极端,那个白脸人的极端,那边突进,终于到了那种意境,就看见了白鸟的美丽的样子。

沈睿:你说的那个白脸人,“无须”,所以我猜他是个男的,对不对?

残雪:可以吧。

文棣:这篇小说里,劳会说出一些不光是女人会说的,但是,特别是女人会说的话,比如说我老了,我去看亲戚朋友的时候总是装一个小女孩。她不是一个小女孩,但是假装是,然后她还说,她觉得她太笨了。女人会这样想,她太笨,或者她老了,她应该是年轻一点等等,你写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残雪:写的时候怎么想的,绝对说不出来,只能说现在是怎么想的。

文棣:好啊。

残雪:写的时候很神秘,说不出来了。大概是她到了这个意境里面以后,再去说自己活的方式了,就是那种世俗的吧,也有一种美,就是很奇怪的了,就变形了,比如说,那种样子,淡淡的,已经没有愤怒什么的,表面的愤怒的什么东西,全都把它变成石头,已经过滤了,一幅比较透明的画,想象成一个小女孩,什么的,是站在美的意境里去说生活的东西吧。人家看了肯定觉得很怪。

沈睿:其实倒也不完全是这样。就是它给人一种生活的感觉,因为这个小说很诗化。

残雪:对对。

沈睿;这些细节又把读者带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文棣也跟我说,在劳说我感觉就像小女孩时,引起了读者的共鸣,在这个时候。

残雪:是说生命的东西,所以给人非常熟悉的感觉。那是在说生命的东西。生命的就是世俗的。

沈睿:你认为生命的就是世俗的,灵魂的是永恒的东西?

残雪:不能绝对那样来划,生命的东西也是从那个里面生出来的,也互相为基础,站在纯的意境里面,死的意境里面,来说生命的东西的时候,它有种永恒的诗意,比如说,小女孩什么的,不是平常的人理解的那种意思了,有种诗意,看起来,觉得很美,大概是这样吧。

文棣:我看的时候,感觉就是,虽然这个题目是平时的题目,但是,在这不一样,是这个感觉。

残雪:对。正是这样。

文棣:还有一个就是,劳说她不能分季节,冬天还是春天,虽然她能感觉到冷的还是热的,但是她同时也非常敏感。

残雪:本来就是不分的,灵魂里面的时间不是靠世俗的钟来计算的,是另外一种钟,有另外一种属于它自己的时间,独特的时间,比如说更基本的东西吧,冷和热,湿度,温度。湿度一般人感觉不到,我就是可以感觉到湿度,我家里一天到晚放个抽湿计,因为我有风湿,这个地方湿度高一度,那个地方湿度低一度,我都完全清楚,好像可以看见空气的湿度,反正那是里面的东西,不是一般的外面的东西。

沈睿:我觉得这个作品和其他的作品不一样,就是觉得你的其他有些的作品,你笔下的世界,很阴暗,有种螭魅魍魉的感觉,我想知道你笔下的世界和我们现实的世界的关系是。

残雪:不是很阴暗的,不能那样说。比如,《新生活》,绝对不只是很阴暗的,非常有诗意的,很热,热得要溶化。比如,最后,她看见大楼的电梯的钢索抖动起来,到了那种热度,假如说是很阴暗,很冷的话,只是从世俗的眼光来说的。

沈睿:如果从一般的读者的角度看你的世界,是很怪异的。

残雪:他们觉得怪,那是因为眼光没有调转过来,一定要把它调转过来,往里面看,不是往外面去看,才会跟得上我的思路。

沈睿:到了热的地步,又明朗又阴暗,相互交叉……

残雪:最阴暗的东西也是最明亮的东西,比如,博尔赫斯说,像黑夜一样的黑人,金光灿烂的毛的狮子,后面跟着黑夜一样的黑人,两个东西总是贴在一起。

沈睿:你觉得你的小说和现实世界的关系呢?

残雪:绝对是从现实来的了。我是非常世俗的一个人,典型的小市民。(大家笑)

沈睿:谁是大市民啊?

残雪:才会有那些感受,不断地跟世界交流。我现在跟以前的生活方式大大地变了,逼得我只好一步步地退,自我意识越来越强,越来越不能跟世俗打交道了,现在我基本上就是一个人关在家里,根本不出来,你们要不请我,我哪里都不去。

文棣:是吗?

残雪:谁也不来往。

沈睿:你天天都在家里坐着写吗?

残雪:每天都写,大年三十我都在写。

文棣:真的?

残雪:一天到晚都不停。一天停了就好像有病一样,反正天天写身体好。这就说明了我原来是很世俗的,我不是还做衣服吗?每天那么多人见面,特别的跟世俗关系密切,能够密切地交往,体会到别人的心思,因为他们的心思我都有,他们就是我自己,所以我特别能体会别人的心思,是典型的小市民。有的人跟我打交道,过一阵子他就忘了,我就老记着,想着那个事情,有个负担在那里。

文棣:很少跟朋友出来玩什么的?

残雪:现在根本不出来,以前是特别愿意跟世俗计较的。

沈睿:现在基本上不和人交往?

残雪:创作把我搞成这个样子了。这十年,慢慢地,越来越退,退退退,就退到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了,我和我丈夫。我在压缩自己的世俗生活。

文棣:你们两个人那么合得来。(众笑)

文棣:我们来讨论《弟弟》吧,这是最近写的,对不对?这是97年写的。我们看这个,语言是有点不一样的。

残雪:语言有点不一样。那个更带抒情的诗的味道,更加像我的创作谈,我的创作谈都是这种东西。

文棣:这个语言比较直接,虽然内容还是有一些类似的东西,因为姐姐找不到她弟弟,她去那儿的时候,弟弟也好像不存在,他们说你要把他当作不存在的人,我看有四个人物,一个是应该存在但是不存在的弟弟,一个是姐姐还有这两个老人,一个是老王,一个是老妇人。你要不要先讲一下这个故事,你怎么看它?

残雪:去找,我想是去找属于生命,属于温暖的东西吧,那个东西,要想抓住,肯定是抓不住的,肯定是找不到的,当你抓住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只是一个过程,只能体验,找是找不到的。

文棣:她特别想念她弟弟,因为他们以前很亲,那儿的人说,你老想控制他,九岁还是六岁他就开始想跑掉,因为“你”控制他,还不让他游泳,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这些问题,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这都是那儿的人说的,并不是她弟弟说的。

残雪: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因为那些人都是她的本质,就是一种内疚吧,人活着就是一种内疚,她想找回属于生命的那种温暖的东西,那个东西肯定是找不到的,因为一切都是否定的,她这种生活态度,全都是否定的,都受到她的理性的狠狠的鞭打,才能继续,只有否定,才能继续,不然就没有了,除非你死,她就总想找回那个东西,但是又不能不找,因为你还没死,你在这里活,你要追求的正好是那个东西,但那个东西又绝对抓不住,一旦要去抓,就抓到理性的否定,她周围的人就是最高的理性,就抓到否定,就形成这样一个艰难的过程,还是找了,即使是所有的都是否定,总是要死的,仍然还在活,还在挣扎了,向那个东西靠拢。

文棣:那两个老人也是她的本质吗?

残雪:对。应该是那样。

文棣:那老妇人,她有一次回到弟弟宿舍里面,她很困,要睡觉,就发现那个老妇人是睡在弟弟床上,她躺下,她说她不想跟那个人睡在一个床上,她还是躺下了,她太累了,后来,那个老妇人就缩进去了。

残雪:就是两个开始遭遇了吧,两个部分开始遭遇,一个跟一个肯定是水火不相容的。

沈睿:你说的两个,一个是生命,一个是本质?

残雪:唉。肯定是不相容的,很讨厌的,她要找,另一个人不要她找,说没有希望,她就非要找,最后她还是睡在那个床上,老的缩进去,就是暂时让开,其实还在那里,决不让,形式上让开一下,其实还在那里面。

沈睿:实际上寻找是一种一无所获的寻找。

残雪:但过程很有意思,过程就是本身,目的是无,因为人最终是无,生命就是一个过程,永远要找,永远要那个东西,那是一个理想。

文棣:她弟弟剪了一些报纸,报纸的题目她说很幼稚,她根本不能想象她弟弟又怎么变小了,有他的笔记在那,都是有点莫名其妙,写的什么“这是关键的关键,”残雪:“不要喝生水”之类的话吧,报纸上很荒谬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文棣:对,都是,题目也好像跟他那行业有关的,但是,有另外一层意思,比如有一个说总是要小心敌人,她仔细一看,是跟污染有关的。

残雪:肯定有关了,还是一种全新的眼光了,因为在她找的中间,她在成长,不断地成长,眼光也在不断地变。

沈睿:那个人,带信来的人,说你弟弟想念你了,结果在飞机上她又遇到了,他是……

残雪:他是挑逗,挑逗她做一次新的冲击,向感情,向生命,再做一次冲击,再做一次尝试。

沈睿:你是说他扮演这个脚色?

残雪:他要求她跟他一起重新旅行,体验,每一次都是重新,虽然很不愉快,但是下一次又会有,有那种最好的东西。

沈睿:你多次谈到“无”,我想知道这个“无”是不是就是虚无?

残雪:是最纯净的境界。

沈睿:这个概念是不是道家的概念?

残雪: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看,至少还没看过。以后老了也许要看。

沈睿:为什么老了要看啊?

残雪:老了,不搞创作了,再去看吧。现在创作,因为创作里面,所有围绕的东西都有,看别人的创作和自己的创作了,所以现在也没时间去看,从来没看过。

沈睿:灵魂这个概念我也觉得不是一个中国的概念,是不是?

残雪:应该是西方的吧。

文棣:西方有这个概念,好像中国也有。

残雪:也应该有。

文棣:但是不一样,灵魂是不一样的。她说的也不完全跟西方一样,西方的灵魂是基督教的意义,就是你死了以后,灵魂还活下去,你说的是现在活着的时候就有灵魂,对不对?

残雪:对,每个人都有,文化革命不是最喜欢说灵魂深处闹革命吗,我就是那个意思。只是刚好跟它相反。我的创作就是灵魂里面闹革命,因为绷的太紧了,两个东西,三个东西,四个东西,紧张的关系,绷的太紧了就要革命,革命就开始杀人,把一方打死或打倒,流血什么都有,血腥的东西都有,每一次革命后,就产生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并不是冲突平息了,还是很紧张,新的东西,更紧张,比没有进行战争前的状态更紧张,不断地紧张,越来越紧张。

文棣:我想表现的手段和现代生活有关的是也可能跟西方的艺术有关系,但是这个概念不同的文化都有表现,不一定是灵魂这个词,本质这个词。

残雪:对,反正是说不出来的东西,只要能说的就不是那个东西了。不能说的,界限的那边,与世俗对立的就是。

文棣:道可道非常道。(众大笑)最后,她就没找到她的弟弟,走了,她失望吗?

残雪:那是怎么的,看看。

文棣:还要活下去,你可以看我写的笔记,跟那弟弟写的笔记一样。很奇怪,她弟弟应该不在,但她每次回到房间里,都有新的报纸在那儿剪好了,他弟弟的笔记。

沈睿:那个床还有她弟弟睡过的感觉,很温暖,好像弟弟刚离去。

文棣:对,但是她抓不到他。

残雪:大概告一个段落了吧。不可能消失,找不到,是消失了,实际上是变成她自己了。应该是这样,弟弟本来就是她自己,她要找,找完了,这个历程到一个阶段了。比如说卡夫卡的《审判》,K被枪毙了,到了一个阶段,但又并没有被枪毙,后来又出来了,变成两个东西,《城堡》。

文棣:我明白了。我看的时候,觉得她不会停止,她会找到底。找出来或死了。但她确实没有死,也没有找出来。

残雪:在她的里面呢,变成蛇和石头了。

沈睿:你在谈卡夫卡,我在读你的小说的时候也有这种卡夫卡式的疑幻的感觉,你觉得卡夫卡是你特别喜欢的作家。

残雪:他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家,还有博尔赫斯,还有莎士比亚,他是我最有感受的作家,他跟我的性格大概离的最近。但是我跟他又不同,可能是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不同吧。

沈睿:你觉得不同点在什么地方呢?

残雪:我想我可能更模糊吧,同样也是逻辑了,假如你能够把一篇作品分析出来的话,肯定也是结构非常精巧的,假如你自己变成一个侦探,你去侦察我的作品侦察到底的话,那里面的结构肯定也是很精巧的,比如《苍老的浮云》,同样有这种东西,但我的更模糊。他的线性思维比较明确,我的一团一团的味道,天人合一吧,两个东西总是一个东西,没有他那么清楚,他的很清楚啊。

沈睿:其他的作家你读的还有谁?

残雪:反正读过的有一些了,不是特别多,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爱伦坡,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俄罗斯的,果戈里,托尔斯泰这样的,后来就是贝克特呀,伍尔夫,包括萨特的某些短篇,萨特的不是全部都喜欢,大部分不喜欢,有一些喜欢,他太清楚了。

文棣:对,他是写得有象征性。

残雪:但是仍然非常好。

文棣:我第一次看博尔赫斯我也非常非常喜欢,很吃惊。

残雪:美得不得了啊。包括早期的,流氓恶棍什么的,都非常好,艺术的模式很早他就出来了,比如,寡妇啊,海盗啊,那些的,象诗一样,生命的东西,可以看出他的灵魂里面残酷到了什么程度,自己的几个部分的搏斗到了像希特勒的集中营一样的程度,有一篇叫做德意志安魂曲,我忘记英文怎么翻译,写希特勒集中营里面的情况,那就是他的内心,他就是一个希特勒,把犹太的诗人,一步一步地杀死,写的很细,最后把他杀死了,实际上也就是变成他自己了,完全变成自己的一部分了。整个的写恶棍啊,人口贩子啊,就是非用那种人物,那种极端的形象,不能够形容他内心的战斗,紧张的程度。我大概也是这种。还有他的《永生》,找到永生的城市的人,就住在完全没有意义的,废掉了的城堡的周围的沙漠上,热得要死的沙漠地带,在地上挖一些洞,那些人住在洞里面,吃生的蛇,蜥蜴,为什么他们也不离开那个地方呢?他们也不能到城里面去,因为城堡谁都不能在里面呆很久。城堡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但是永生人要呆在城堡旁的洞里面,过着野蛮人的生活,热的要死,也不能睡觉,为了呆在那里思考城堡的永生的问题。其实跟卡夫卡是一个模式了,呆在离城堡,离永生最近的地方,过着那样的生活,为了日日夜夜地能够想象完全没有意义的废掉了的城堡。

文棣:你现在不是也写评论吗,也写这样的分析,是吗?

残雪:是啊,就是给生命赋与意义。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态度是自我意识太强了,就全盘否定,对自己的生否定,在这种否定中给自己的生一个意义,他为什么要住在那个鬼地方呢?为了思考没有意义的城堡。完全没有意义,到了里面就要发疯,那个人差一点疯掉了,一看,那些椅子,楼梯设计全是反的,根本不是我们能用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反的,都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留在里面的话,就只有疯。为了不疯,艺术家用自己的热血将意义赋与城堡,在地洞里过着最为纯粹紧张的生活。

文棣:你刚才也提到了塞万提斯,他的堂·吉诃德吗?很有意思,我今年夏天也又看了一遍,我上高中的时候第一次看的,今年夏天我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真了不起。

残雪:是了不起。

沈睿:你看多么有意思,这个小说的插图就是堂·吉诃德。这篇小说我觉得跟《弟弟》有点接近,故事还是有一个很清楚的线索。

残雪:对对对。

沈睿:同时,在每个人叙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有种绝望的东西,就是无论你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达到目的。

残雪:徒劳,是徒劳。

沈睿:比如这个第一个故事,这个老刘总是听见他爸爸说话,有种幻觉,是不是?他爸爸说,你听得懂那个鸟的语言吗?等等,很幻觉。我觉得读你的小说是进入一个多面的镜子折合起来的世界。

残雪:应该是吧,是看自我,每一面镜子都反射出不同但又相同的意像。

沈睿:我想你在跟别人的谈话时,曾谈到你的作品的“颠覆性”。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颠覆的是什么东西?

残雪:颠覆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沈睿:这是从向内说的,从外向上说呢?

残雪:外向上说吗?没有。

沈睿:没有吗?比如颠覆语言的习惯?

残雪:那当然会有!这是从最根本的地方颠覆的,都包含在里面了。绝对是的了。有颠覆语言的企图。每说出一句话,每当我要表现自己的生命,我就要说话,我就要开口,说出一句话的时候,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消失掉。凡是大家说的常套的话,我都是很仇恨的,我要从另一个方面重新获得属于自己的语言和实践。

沈睿:你觉得这和你作为一个女性有没有关系?

残雪:女性特别敏感么!

沈睿:你觉得女性更敏感一些,是吗?

残雪:更敏感,也更少一些包袱,在中国是这样的。比如说,一个男的,像我这样,可能会死掉。男的,从小的教育,周围的影响,肯定有差异的,那还能活得下来吗?女的就不同。女的就边缘化一些,社会上更不受重视,所以她才可以颠覆,最后终于成功,经过了很漫长的过程,终于成功了。

沈睿:你说终于成功了,是什么意思?

残雪:就是获得了自己的语言,或是实践,或是灵魂,都成。

文棣:现在的中国当代文学的作家里面,有没有你比较喜欢的?

残雪:我比较喜欢的是最近发现的,最近我写了两篇评论,就是当代的,余华的两篇小说,一个是《河边的错误》,我不知你们看过没有?

文棣:看过了。

残雪:我写了一篇关于它的评论。他们认为非常精彩。完全跟文坛上的评论是相反的了。就是从这个角度。表面是个侦探故事,实际上根本不是那样的故事,是下面的灵魂的故事,我的题目是《灵魂疑案侦察》。

文棣:在哪里发表的?

残雪:我没有拿来,我放在别人那里了。是在一个发行量挺大的湖南的杂志。叫《书屋》,以后可以给你寄一份。还有一篇,可能要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两篇都是关于余华的早期的,我比较喜欢他的早期的和中期的一部分。跟我很接近的。是写刑罚的,你看过没有?

文棣:看过。

残雪:刑罚,把人放到手术台上去砍,最后,那个人死了。上吊死了。是分析他那个的。我写了两个这样的评论。只有这两篇是深深地触动我的。后来的我都没怎么看。我觉得那个是跟我有共同的语言。他早期的那个东西。但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文棣:他跟我说过,他觉得你写得好。

残雪:啊,你见过他呀?

文棣:见过。

沈睿: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是与你的名字有关的,你能解释一下,你给自己起这个残雪的名字是怎么想的?

残雪:没怎么想,反正想来想去,觉得残雪这个意像比较美,有独立的个性,拒绝溶化,也可以说是踩得很脏的雪。

沈睿:我喜欢这个拒绝溶化的意像。

文棣:我最后再问你另一个问题吧:你有没有什么特别要对中国或美国读者说的?就是分开来说的话。

残雪:我想我这种艺术、现代艺术,是应该没有国界的吧,因为灵魂的构造都是一样的。我的写作就是发出信息和邀请,希望找到同谋者,一起来创造,因为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创造,像这种现代艺术的阅读,只能是一种创造。一方面是挑战,一方面是邀请,希望有人来参加这种创造的活动。艺术必须通过作者和读者双方的创造,才能最后完成,不然,写了就等于没写,所以我的作品发出这样的信息,寻找同谋者。

沈睿:对中国读者呢?

残雪:也是这样。没有国界,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