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一百回至第一百零八回之谜(4)——《情榜》之谜

有的红迷朋友,他觉得《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应该就是三册,问我有什么根据说不止三册?是有根据的。

在古本《红楼梦》里面,有一条畸笏叟的批语,先说:“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意思是他一开始批书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后面,他就猜,《金陵十二钗》有几组?都是谁?他试着开列出名单,但总不准确。等到他整理完全部书稿,看到了最后一回,他就明白了,于是在批语里面很明确地告诉我们:“至末回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

细读这条批语,你算一算,他提到有几个册子?有正册,副册,再副册也就是又副册,除了这三册,还有三副册、四副册,加起来,最起码有五个册子,对不对?什么叫芳讳?过去人的名字不能乱叫,尤其女性的名字,要避讳,芳讳,就是女性的名字。畸笏叟在这条批语后面还注明了时间:壬午季春。他所说的这个壬午应该是乾隆二十七年,就是1762年,那个时候曹雪芹应该还在世——因为关于曹雪芹的卒年虽然有争论,但那争论主要集中在他究竟是壬午除夕还是癸未除夕去世的?壬午季春他仍在世并无争议——在那个时候批书人已经看到了最末一回,看到了《情榜》,这就再次说明,曹雪芹写完了全本《红楼梦》,全本的最后一回里,开列出了一个《情榜》,起码有五个册子,即《正册》《副册》《又副册》《三副册》《四副册》。《又副册》可以理解成《二副册》,那么你梳理下来就更顺当了。大家知道《红楼梦》这本书,它有很多不同的书名,脂砚斋在誊抄、编辑以及写批语的过程当中,一直主张把这本书叫做《石头记》,但是曹雪芹本人,更倾向把这本书就叫做《金陵十二钗》,这在第一回里面,是明确交代了的。可见曹雪芹他在构思和写作这部书的过程当中,对于把书中的年轻女性每十二个人分成一组,一共分几组,每组收入哪些人,怎么排列她们的顺序,他是殚精竭虑、费尽心思的。

既然肯定有《金陵十二钗三副册》和《金陵十二钗四副册》,那么我们现在就讨论一下,这两个册子里,究竟都有谁?

先讨论《三副册》,也就是整套册子里的第四个册子。我认为里面会有一些小姐身边的大丫头。贾府的小姐,按年龄排序是元、迎、探、惜,连起来构成一个谐音,就是“原应叹息”。她们大丫头的名字呢,也是配伍的,她们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恰是“琴棋书画”。书里面写到,元春的大丫头叫抱琴,可见元春擅长弹琴,所弹奏的琴应该是中国传统的古琴。元春入宫,抱琴随往。迎春会下棋,书里面几次写迎春下围棋,所以她的大丫头叫司棋。探春则是一个书法家,她住的屋子里有很大的案子,上面摆满了名砚,有装笔的笔筒,笔插得像树林一样,还有古代到那个时代名家的帖子,所以她的大丫头叫待书——有人会说,不对吧!我看的通行本上写的是侍书,侍候的侍,少一撇,你怎么说是待书呢?在古本《红楼梦》里面,好几种古本都写的是待书,为什么我认为是待书?因为下面的那一位,四小姐惜春会作画,她的大丫头叫入画,入画的意思是我把应该画的这个事物已经画进去了,那么待书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铺好了白纸,有待于把美丽的书法写上去,一个“待”一个“入”,应该是对应的,“待书”和“入画”,它的对应性比“侍书”和“入画”强,所以我取待书这个写法,认为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贾府四艳的四个大丫头,当然都应该入册,因为司棋的故事比较多,很重要,已经排进《又副册》里面了,所以现在我们讨论的《三副册》,也就是第四个册子,里面当然就不用排入司棋了,但是,四个大丫头里面另外三个都要排进去,就是抱琴、待书、入画。她们占据前三位。贾元春暴死后,抱琴被勒令自尽。待书随贾探春远嫁。入画则随着宁国府的崩溃,被卖与别的人家为奴。

排第四位的,应该是王夫人屋里的丫头,叫彩霞。一定有人要跟我争论,说应该是彩云吧?前八十回里面,出现了一些文本上的混乱,这个角色,你觉得应该是彩云,却写成彩霞,而且有一回里面,彩云、彩霞同时出现。但是,细细梳理的话就会发现,这是曹雪芹在写书过程中文本上的毛刺,他还没有来得及剔净。彩云、彩霞应该是同一个人物。这个丫头跟谁好?她并不跟宝玉好,她跟贾环好。六十回前后,荣国府大观园里闹盗窃官司,彩霞戏份不少。她后来因年龄大了被王夫人放出,王熙凤的仆人来旺夫妇就要彩霞嫁给他们的儿子,但来旺之子容颜丑陋,是个吃酒赌钱的混混,连府里负责安排奴才婚配的大管家林之孝,都觉得把彩霞配给来旺的儿子是白糟蹋了一个人,但是,来旺媳妇求了王熙凤,王熙凤执意要把彩霞安排给来旺之子为妻,贾琏也没有办法,林之孝也只能去帮助落实。赵姨娘总想让彩霞成为贾环的小老婆,自己也得个臂膀,就在贾政跟前请求,贾政没有答应,“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彩霞嫁过去绝无幸福可言。书里还交代,彩霞有个妹妹叫小霞,所以说彩云、彩霞如果是同一个角色的话,最后定名应该是彩霞。荣国府被彻底查抄后,彩霞和她的丈夫以及公婆,被发卖到不同人家为奴。

排第五位的是素云,她是李纨的大丫头。书里有一个细节,尤氏到稻香村休息,先洗脸,洗完脸以后要补妆,素云就把自己的梳妆匣拿过来,说奶奶将就着用,于是遭到李纨批评。李纨是寡妇,绝对不能够化浓妆,甚至于淡妆是不是能化都是一个问题,李纨没有相应化妆工具,李纨批评素云说我虽然没有,你就应该到其他小姐那儿去借,你一个丫头,公然把自己的东西拿来,让主子奶奶用,实在无礼。其实素云不是无礼,素云是表示对主子要伺候得尽量周到。由于皇帝认为李纨青春守节值得旌表,在打击荣国府时,将她排除在外,李纨和贾兰后来迁出荣国府置房安家,素云和其他丫头仆妇应该都随其迁出,躲过宁荣两府忽喇喇大厦倾的大劫,李纨乐极生悲死去后,以贾兰之吝啬奸猾,肯定不会善待素云,她最后的命运,仍属薄命一族。

第六位,应该是史湘云的丫头翠缕。史湘云在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两位叔叔婶婶轮流抚养她,对她又不是特别好,所以她经常到祖姑贾母这边来,贾母非常疼爱她,就把自己的一个丫头拨去伺候她,后来跟着她回到她的叔叔婶婶家里去,有时候又随她再到荣国府住下,这个丫头就是翠缕。翠缕有一个重要的情节,就是她和湘云两个人在大观园里面论阴阳,论到最后还拾到一个金麒麟。史湘云嫁到卫若兰家时,翠缕应该跟随过去,但是后来四大家族全都覆灭,卫若兰在虎兕相争中阵亡,史湘云被卖入娼门成为花船上的乐伎,翠缕也被发卖不知所终。

第七位应该是雪雁。雪雁什么来历?她是贾府固有的丫头吗?不是。雪雁值得你关注。你替她想一想,她多可怜!她是在黛玉还很小的时候,因为母亲死了,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就把黛玉送到京城外祖母这儿来,跟随黛玉进京的只有两个仆人,一个是奶妈王嬷嬷,老态龙钟,一个就是她雪雁,书里说贾母一见她就觉得年龄甚小、一团孩气。她从江南随着林黛玉进京住进荣国府,后来住到大观园潇湘馆里,她跟荣国府大观园里的其他丫头没有任何共同生长、共同相处的经历。她的前途充满不确定性。如果林黛玉很健康,最后比如说出嫁了,甚至嫁给宝玉了,那么她前景可能光明一点,她会跟着林黛玉安顿下来。但是黛玉死掉以后,她就会成为一个难题。根据当时富有家庭的游戏规则,这个丫头既不是我们家生家养的,也不是我们花银子买来的,是亲戚家的,那么她所伺候的主子死掉了,应该把她退回去的。书里写明林如海死去以后,林家就没有什么属于林黛玉亲支嫡派的族人了。所以黛玉如果死了,要退雪雁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退。在黛玉沉湖仙遁前,雪雁随着年龄的增长,深夜沉思,她会感觉到前途十分渺茫。

书里在多数情况下,她都只是一个影子,偶尔被提到罢了。但是到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这一回主要内容是写贾宝玉听紫鹃说林黛玉要回江南,就傻了,慌了,病了,形成宝、黛爱情故事的最后一个高潮。可是在这回里面,曹雪芹穿插了一小段文字,仿佛将聚光灯圈定在雪雁这个角色身上,使她一下子凸现在我们眼前。雪雁到上房王夫人那儿去给林黛玉取人参,取完参以后就在下房跟其他丫头说话,这个时候就看见赵姨娘招手叫她。赵姨娘应该是住在正房侧面的一个小院里。赵姨娘是一个刁人,柿子拣软的捏。她招手叫雪雁干什么?赵姨娘的兄弟不是死了吗?书里前面有交代。赵姨娘跟王夫人请了假,说要到兄弟家参与丧事活动,伴宿坐夜,被批准了。赵姨娘去要带丫头,带哪个丫头?带小吉祥儿去。参加丧事活动,要穿月白缎子袄儿。赵姨娘就跟雪雁说,小吉祥儿要跟你借月白缎子袄儿穿,你是不是拿来借给她?雪雁回到潇湘馆就跟紫鹃汇报这件事,她有一段话,听起来很平实,细细品味,令人鼻酸。雪雁就说了,这种月白缎子袄儿她们一般也有两件,因为去参与丧事怕弄脏了,所以,居然问她借,觉得她好欺负。雪雁有一句话,很俗却很深刻,叫做“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如果说黛玉是寄人篱下的话,雪雁则是寄人篱下的再篱下。她很小到了贾府,慢慢长大,经历许多事情以后,懂得你对我好几分,我该回报你几分,你素日有什么好处到我跟前呢?你没有,因此我不能够来为你作出奉献。雪雁进府的时候一团孩气,到这个时候,经过几年历练,她已经成熟了,她很会说话,她怎么跟赵姨娘说?她说,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让紫鹃姐姐帮我收着呢,我要动用这些东西,紫鹃姐姐还要跟姑娘去说,姑娘病着,就是准许了,通过紫鹃我才能拿到,这样不就耽误您的事儿了吗?您别误事儿,您就改问别人借好不好?短短的几行文字,曹雪芹就写出一个来历跟府里别的丫头不同的小生命,她在艰辛生存中学会了自我保护。黛玉沉湖前留下遗嘱和银子,使紫鹃、雪雁、春纤等潇湘馆的丫头都得解脱,出府自立,皇帝打击宁荣二府时,她们得以幸免。但那以后的生活,大体上也只能是作为平民之妻,在人生的途程中默默跋涉。

排在第八位、第九位、第十位和第十一位的,是宝玉的丫头秋纹、碧痕、春燕和四儿。秋纹有两面性,她对比她地位低的一些婆子、丫头挺凶。有一次她陪着宝玉在大观园里面走路,宝玉方便完了以后要洗手,天气很冷,水盆里的水凉了,她看见一个婆子提着热水壶走过去,她就问那个婆子要热水,婆子说这个水不能给你,这水老太太等着用呢!她就扬高声,意思是你看看我们是谁?婆子一看原来是秋纹,宝玉屋里的,知道贾母视宝玉为金凤凰,就不敢违逆秋纹,倒了水让宝玉洗手。而且秋纹还说,我敢把你给老太太坐的水吊子——就是冲茶用的滚水——都拿来用。但是在强势的人物面前,秋纹又表现得非常温驯,非常愿意让步。怡红院的丫头们在屋里瞎议论,其他几个丫头议论到了袭人,说王夫人给了袭人特殊的赏赐。但是,这几个丫头又不明点出袭人来。秋纹因为有一段告假了,没在怡红院,就问究竟是谁?说哪怕是给了狗呢,我也无所谓。其他几个丫头就哈哈笑,说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吗?秋纹一听闹半天是袭人,而且袭人正好走出来听见了,袭人当然很不高兴,秋纹就赶快过去,极谦卑地给袭人赔礼道歉。

碧痕是经常伺候宝玉洗澡的,书里面通过其他丫头透露,说有时候一洗澡洗好几个时辰,最后连床上、席子上都汪着水。在有的古本里面,这个丫头名字又写作碧浪。

春燕又叫小燕,贾宝玉有一段关于女子三阶段变化的名言,就是通过春燕的口转述的。

四儿原来叫蕙香,她因为说过“同日生日的就是夫妻”的戏言,被王夫人获悉暴怒撵出。

秋纹、碧痕、春燕应该都在荣国府遭遇第一波打击,忠顺王勒令主子各房减撤丫头时就离开了宝玉、宝钗,多半被忠顺王搜罗到自己府里服役。《三副册》里最后一位,应该是小螺,薛宝琴的丫头。前面已经讲到她在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里的故事。

《四副册》,实际上就是第五个册子里面,里面应该是哪些女子呢?我认为这个册子的成员应该非常整齐,她们就是“红楼十二官”。

元妃省亲的时候,有一个环节,就是让戏班子演戏,以增加喜庆气氛。为了成立戏班子,贾府就特派贾蔷到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这些女孩子或者是家里面养了那么大以后,还没取名字,或者原来取了一个名字,买来集中到荣国府的梨香院里集中训练,派教习教她们演戏,就给这十二个女孩子都取了艺名,艺名两个字,最后一个字都是官,这是符合清代梨园体例的。在清代,很多戏子都是两个字艺名,最后一个字都是官,男戏子、女戏子都这样。书里面有一个男戏子蒋玉菡,他艺名就是琪官。元妃终于省亲来了,十二官登台献艺,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装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的情状,元妃非常高兴,大加褒奖。那以后,这些小戏子就随时为府里的主子及其客人们表演。但是后来书里面交代,朝廷里面薨了一个老太妃,书里面的皇帝表示他要以孝治国,就把这个丧事办得很隆重,而且下命令,从贵族家庭、官府人家一直到普通平民百姓,都不许唱戏了;又由于贾元春不大可能再省亲了,荣国府就把戏班子解散。解散以后,贾府表示很仁慈,虽然当年是花银子买来的,但是现在你们谁愿意回家,我还发给你银子,放你回家;若是愿意留下,就在贾府里面分到各房当丫头。结果这十二官留下了几官呢?有的说你再把我送回父母那里,他们还会把我卖了,有的说你们待我不错,我愿意留在这儿,就留下了八官。有四官没有留下。

哪四官没有留下?有一个叫官,她死掉了,当然也就无所谓留下不留下了。还有一个呢?你一猜就能猜中,就是龄官。她很重要。龄官画蔷记得吗?先是宝玉隔着蔷薇花架,看到龄官痴迷地用簪子在地上画蔷字,大惑不解;后来在梨香院里面,宝玉目睹了贾蔷和龄官的真爱,产生顿悟,就是每个人享受到的感情,是自有缘分的。荣国府戏班子解散,贾蔷把龄官接了出去,两个人结为夫妻了。有的红迷朋友会说,戏班子解散,龄官没留下,书里虽然没有明写,但交代留下的八官分配情况的时候,没提到她,可见她确实离开荣国府了,但你能不能拿出个证据,证明龄官后来确实是不演戏,跟贾蔷过日子去了?证据是有的。前面第三十回,关于龄官画蔷这段情节的概括,不但是有的古本,有的通行本也一样,回目里写成“椿龄画蔷痴及局外”。就把龄官叫做椿龄不叫做龄官。第二个字官,那是戏子的标志,名字改得没有官字,叫椿龄,可见不是戏子,是一个普通女子的名字了。但是无论古本还是通行本,在前八十回里都没交代说龄官后来改名字了。可见龄官改名椿龄,是在第三十回回目里预告,具体交代,可能要到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这个情节单元里,才会出现。

没有留下的,还有宝官和玉官。她们在第三十回里也出现过。下雨了,怡红院的丫头们就把门关了,把院子里下水沟的水眼堵了,让雨水积起来,就拿好多水禽,有的会飞的就把翅膀缝了,搁在水里面游动,大家一块玩儿。一块玩儿的女孩里面,就有从梨香院去的宝官和玉官。第三十六回宝玉到梨香院找龄官唱曲,出面接待他的,也是宝官和玉官。可是,到后来,我们就发现留下来分配各处的名单里,没有她们两个。她俩的名字合起来恰是“宝玉”,就和第二十八回里出现的书里唯一的妓女取名云儿一样,作者是否另有深意,值得探究。

留下来的八官里,我们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芳官,这是一个到后面很抢戏的角色。芳官的性格和晴雯很接近,任性,浪漫,前面晴雯的这种性格已经刻画得淋漓尽致了,到后来又把芳官写进怡红院,跟晴雯在一个小空间里活动,按说这两个人物靠色,很难写出她们的差异,搞不好会让人觉得雷同。但是曹雪芹却能写出她们两个的区别,使你相信这是两个不同的,活泼泼的生命。曹雪芹手里这支笔真不得了。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多少小姐、丫头在怡红院集合,真是群芳斗艳,曹雪芹对哪个角色进行了重点描写呢?不是别人,就是芳官。有这样一段文字:“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尤白,眼如秋水还清。”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这十二官在《四副册》里的排列顺序,我认为是这样的:第一位还应该是龄官,就是后来改名叫椿龄的那个女子。第二位是芳官。第三位是后来到贾母那儿当丫头的文官,书里交代她是十二官之首。第四位是后来分给了黛玉的藕官,藕官在大观园杏树下给谁烧纸钱?给官烧纸钱。为什么给官烧纸钱?她俩在舞台上扮演夫妻,最后弄假成真,她和官是一对同性恋人。曹雪芹写“杏子阴假凤泣虚凰”,丝毫没有讥讽和批判的意思,而当芳官向宝玉兜出底细,“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宝玉毫无厌恶,只是赞叹。在那个时代,曹雪芹对于同性恋就能够如此宽容,也是很不容易的。第五位是蕊官,分给了宝钗。第六位是葵官,分给了史湘云。第七位是艾官,分给了探春。第八位是豆官,分给了薛宝琴。第九位茄官,分给了尤氏。第十位宝官。第十一位玉官。第十二位官。

“红楼十二官”作为一个群体,总体来说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就是她们因为学戏、演戏,就都很浪漫。第二个特点就是她们非常团结,比府里园里其他的丫头群体凝聚力强多了。赵姨娘跑到怡红院去向芳官兴师问罪,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听说后,四个人刻不容缓地冲进去,一个顶着赵姨娘的前胸,一个抵着赵姨娘的后背,一个抱着她左胳膊,一个抱着她右胳膊,放声大哭,说你把我们一块打死!其实她们在搓揉赵姨娘。芳官看到她们的支援,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大声号哭,把怡红院闹得沸反盈天。艾官虽然没有去,但当天就在探春面前,告发了挑唆赵姨娘到怡红院去闹事的婆子。她们拧成一股绳,维护自己所属群体的利益。这些小戏子变成小丫头真是很难缠,但是,也真可爱。

她们后来的命运都不好。龄官嫁给贾蔷,两人很恩爱,但宁荣二府崩塌,贾蔷就算免于追究,也只能低调生存,应该是带着椿龄,离开北京遁往远方了。芳官被骗到尼姑庵里以后,岂甘被老尼驱使压榨,她应该是逃出尼庵,浪迹天涯;藕官、蕊官不知能在庵中煎熬多久。宝官、玉官下落不明。其他留在贾府的五官,随着贾府及四大家族的覆灭,逃不出被打、被杀、被卖的凄惨命运。

说到这儿,我们算一算,五组十二钗,加起来有六十钗了,规模已经相当可观了。那么是不是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就到此为止呢?还不是。根据周汝昌先生的研究,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一共有九册,所容纳的女性的数量是一百零八位。

《红楼梦》文本的总体规律,就是它总有一个9×12的配伍关系。前面引的畸笏叟的那句话:“至末回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可以理解成他是大概而言,就像第二回前头有一条脂砚斋批语说:“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百回大文”就是大略而言,不是意味着全书是一百回,是把一百零八回甩掉零头来说(如果是一百二十回,则不可这样略去后面,因为“二十”不能认为是“零头”)。畸笏叟说“方知……芳讳”,也并不意味着到册子“三四副”为止,有“等等”的意味在里面。因此,整个《情榜》,就应该是9×12,也就是九组金陵十二钗,五组以后,还有《五副册》《六副册》《七副册》《八副册》,加起来一共九个册子,共一百零八钗。

当然也有人会说,那是不是有点落套呢?因为一想的话,出现在《红楼梦》之前的一部古典小说《水浒》,后面就有一个英雄榜,就是一百单八个英雄好汉。你曹雪芹写《红楼梦》,最后你也排了个一百零八人的榜单,岂不是亦步亦趋?我认为不然。这体现了曹雪芹《红楼梦》文本的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曹雪芹总是善于从他之前的,我们中国古典文化当中汲取营养,最明显就是他把《西厢记》《牡丹亭》直接引入书中,来表现宝、黛的精神滋养与心心相映。《水浒》的一百单八将的英雄榜,对他可能是有触动有启发的,但他感兴趣的可能只是那数字,而非实质。曹雪芹《红楼梦》文本的第二个特点,恰恰就体现在他对《水浒》英雄榜内涵的颠覆上。《水浒》一百单八将的名单,你仔细想一想,基本上全是男性,就几个女性,而这几个女性有女人味吗?疑似男性,对不对?《水浒》歌颂的基本是一些男子汉。曹雪芹写《红楼梦》,他别开生面,他为在皇权、神权、宗族权之下最受压抑的女性,特别是青春女性树碑立传,为她们列榜,这是多么大胆的创新!当然他最后一回的这个《情榜》,当中有一个男性,就是贾宝玉,他作为绛洞花王单列,好比一个红色的洞天里面,一个护花的王子,他引领出一组一组的金钗,先是《金陵十二钗正册》,然后《副册》《又副册》《三副册》《四副册》,接下去还有《五副册》《六副册》《七副册》《八副册》,加起来就是九个册子,录入一百单八个女性。

一定会有红迷朋友好奇,说如果曹雪芹真有这么一个《情榜》的话,你能不能试着把它恢复一下?是可以尝试一番。

以下简单说一下我个人的看法。《五副册》,也是第六个册子,里面都有谁呢?

第一位是二丫头。在给秦可卿送殡的过程当中,宝玉随着王熙凤到一个庄院里面去临时休息一下,宝玉第一次见到了农村的景象,见到了一些村姑,其中就有一个二丫头。宝玉看见那个农庄的房子的炕上有一个纺车,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去玩儿,二丫头就过来说你不知道怎么弄,我弄给你看,二丫头纺线给他看。最后,他随着王熙凤告别这个农庄,要重新归到送殡队伍当中去,于是出现奇特的一笔——历来很多读者和评家,对这段文字,要么麻木不仁,要么就觉得惊心动魄——“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面的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二百多年前的一个作家,写到一个贵公子,偶然见到一个农村小姑娘以后,竟然就“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何以这样下笔?曹雪芹要展示宝玉的什么心理?又想通过宝玉这瞬间的心理活动昭示什么?现在我不展开分析,你自己去琢磨。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也是一个伏笔,在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这个情节单元最后,二丫头还会出现。怎么出现?在我讲座的最后,梳理全部的后二十八回内容时,我会告诉你。

第二位是儿。这个不是一万两万那个万,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你会不会画,拿手指头试着画一下,我看有人画错了。如果画的是顺时针旋转的图形,再斜着放,那是法西斯符号了;儿这个要逆时针旋转。

儿,这是一个和宝玉的小厮茗烟相好的宁国府的丫头。她在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这个情节单元里还要出现,我也放在下面讲座里去讲。

往下排,第三位是瑞珠,第四位是宝珠。这是在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时候,一个触柱而亡,一个表示愿意当义女,给秦可卿摔盆,愿意去守灵,永远不再回到宁国府,两个表现怪异的丫头。前面讲座里分析很多,这里不再重复。

第五位是馒头庵的尼姑智能儿,秦钟的情人。

第六位是书里唯一出场的妓女,云儿。她出现在第二十八回冯紫英家的宴席上。

第七位是青儿,刘姥姥的外孙女。第八位是宝玉房中的小丫头佳蕙。

第九位是迎春的丫头绣橘。第十位是探春的丫头翠墨。第十一位是惜春的丫头彩屏。第十二位就是偷虾须镯的坠儿。

《六副册》,也就是第七个册子里,我个人认为依次会有琥珀,这是贾母的丫头;春纤,这是黛玉的丫头;碧月,这是李纨的丫头;佩凤、偕鸾、文化,都是贾珍的侍妾;还有靛儿,应该是贾母房中的丫头,她去问宝钗你拿没拿我的扇子?宝钗就“借扇机带双敲”。底下,是宝玉房里一些丫头,有的只出现一次,后面不再写了,显得很神秘;有的书里交代是死掉了,或者被撵出去了,其中有媚人、檀云、绮霰、可人、良儿。

《七副册》,第八个册子,我认为会收入的依次是:张金哥,这是王熙凤弄权铁槛寺间接害死的一个女子。还有就是红衣女子,宝玉在茗烟的陪伴下,过节的时候偷偷跑到袭人家里面去,发现袭人家里的炕上还有袭人的两姨姐妹,一个红衣女子,根据脂砚斋的批语可知,这是一个伏笔,在八十回后,红衣女子会出现,在情节发展当中起到作用。还有周瑞的女儿,周瑞家的很拿事儿,在接待刘姥姥过程当中,她女儿摇摇摆摆来了,说我丈夫冷子兴被人家放了一把野火给告了,说要把他解递回乡,周瑞家的口气很大,因为当时贾府的势力是最旺盛的时候,就说小孩子家没经过大事儿,就急成这个样子!后来周瑞家的跟王熙凤汇报完别的事,顺带脚说了这个事儿,王熙凤立刻让她的一个仆人去传个话,就把官司化解了。再有就是娇杏,原来是甄士隐家的一个丫头,最后被贾雨村先是接过去,后来贾雨村原配死掉了,就把她扶正了。另外还有王熙凤的丫头丰儿,尤氏的丫头银蝶,迎春的一个小丫头莲花儿——这个莲花儿在故事当中她是有重场戏的,她就鸡蛋的事跟内厨房厨头柳家的先有冲撞,后来司棋带着一群丫头去闹厨房,打砸抢,莲花儿是急先锋。还有就是蝉姐儿,探春的丫头;炒豆儿,尤氏的丫头;小鹊,前面我提到的,去给宝玉报信的,赵姨娘的丫头;臻儿,香菱的丫头;还有就是嫣红,贾赦逼娶鸳鸯没有成功,花银子买来的一个女子。

有人会说,你这么一扫描,基本上像样的女子都被你搜罗净了,剩下的,大都不像样子,难道她们也有资格入册?那么我很郑重地告诉你,我个人认为,她们也应该入册。仔细想来,以下我所提到这些女子,她们也是社会的牺牲品,她们本身所表现出来的,比如人性恶,坏品质,更多的是社会因素,人际因素造成的。

《八副册》,第九个册子,也就是最后一个册子里面,我觉得会列入一些本来你十分厌恶的女子,第一个就是夏金桂;然后就是她的丫头宝蟾;还有就是参与虐待尤二姐,导致尤二姐死亡的秋桐、善姐儿;然后是府里面两个荡妇,鲍二家的、多姑娘,在有的本子里面把这个多姑娘写成灯姑娘,又把她设计成晴雯的姑舅哥哥的妻子;还有彩霞的妹妹小霞;问雪雁借月白袄儿的小吉祥儿,赵姨娘的丫头;春燕的妹妹小鸠儿;夏金桂的小丫头小舍儿;邢岫烟的丫头篆儿;最后一钗,压轴的,则是拾得绣春囊的傻大姐。最后这一组,你会觉得有点奇形怪状,但是,跟前面的合起来,就构成了那个时代,悲剧性的一百零八个妇女形象。

讲到这儿,我想起了上个世纪先贤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那篇文章里写到的一段话,我认为借用来奉献给九册《金陵十二钗》里面的一百零八位女性——她们虽然善恶不等、性格各异——是非常贴切的。

鲁迅先生是这么说的——

“她们是可怜的人,不幸上了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可以开一个追悼大会。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人害己的昏迷与强暴。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随着我的讲述,荧屏上会飘过全部《情榜》的名单。你会注意到,单列的贾宝玉,除了称绛洞花王,还有考语“情不情”。这个考语和林黛玉的考语“情情”,是曹雪芹写出来,被脂砚斋在批语里加以引用的。我试着对头三册的其他人物,拟了考语,供您参考。《情榜》在整个讲座结束时还会呈现。

讲到这里,有的红迷朋友可能会提出一个很苛刻的要求了,说你探佚都探到这个份儿上了,最后连《情榜》你都给列出来了,那后二十八回的回目,能不能也探佚一下?从八十一回到一百零八回的回目是什么?每回大致内容是什么?能不能给捋一遍?好,咱们下一讲再聚在一起,来把我对后二十八回的回目之谜的探佚成果,竭诚地奉献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