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九十一回至第九十九回之谜(3)——李纨之谜

过去有一种说法,认为《金陵十二钗正册》里有一钗堪称完美,哪一钗呢?李纨。如果你像脂砚斋一样通读过曹雪芹的全本《红楼梦》,就知道绝非如此。即便你读的是通行本,如果你仔细推敲第五回里面,关于李纨的判词和她那支曲,你也应该怀疑高鹗后面所写的那些情节是否对头。高鹗后来就没怎么写李纨了,确实给人一种感觉,李纨这个人完美无缺。

第五回里,通过判词和关于李纨的《晚韶华》曲,曹雪芹其实已经告诉你,李纨不仅不完美,而且,问题还不小。在关于李纨的判词里面有两句,叫做“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你细琢磨一下,这难道是赞美吗?特别是最后一句。李纨的结局比较好,儿子贾兰后来中了科举考试的武举,当了高官,她成了诰命夫人,但是,却被判定为“枉与他人作笑谈”。别人对她并不佩服,并不羡慕,反而去讥笑,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人”形成的舆论毫无道理,都是对她的误解和污蔑?我引的两句判词,前面一句历来聚讼纷纭,解释不清,什么叫做“如冰水好空相妒”?其实这句话不难理解,就是在八十回后,会写到贾氏宗族最后是忽喇喇大厦倾,府里面各人的命运,就出现了分流。本来他们都是一个池子里的水,但是有的呢,就被冻成了冰,也有的呢,居然还以水的姿态存在,还可以自由流动,所以冰和水之间,虽然本来是同质,但是遭逢变故之后呢,生存状态却大相径庭,互相之间产生了隔阂,甚至于冰就会来嫉妒这个水,这个水也就不去顾那个冰了。

一定会有红迷朋友皱眉头问了:你前面讲了半天,给我明确了一点,就是说皇帝如果打击这家人的话,那么不仅那个贵族官员本身会失去自由,“冻成冰块”,包括这个罪者的正妻、侧室、儿子儿媳妇、公子小姐,以及所有的这些府里面的男女仆役,都要面临一样的或打、或杀、或卖的命运。如果书里的荣宁两府彻底崩溃,李纨她凭什么就能例外不受打击,还是“好水”,拥有自由呢?

这就必须探讨李纨这个角色的原型。

李纨这个角色应该是有原型的,当然,从原型到书里面的艺术形象,作者进行了特别多的艺术加工。甚至于就辈分来说,都把她降低了一辈来写。

怎么回事呢?咱们先说生活当中的情况。

曹雪芹他们家,在康熙朝,他的祖父曹寅,继承他曾祖父曹玺的衣钵,担任江宁织造。曹寅的母亲曾是康熙的教养嬷嬷,康熙和曹寅可以算是发小,康熙非常宠信曹寅。但是曹寅后来得疟疾,要死了,消息传到京城以后,康熙急得不得了,就派驿马,马不停蹄地给他送金鸡纳霜,当时皇宫里面有这种稀罕的特效药,但是呢,曹寅这个人没有运气,驿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掉了。按说他死了,朝廷派另外一个人来做江宁织造不就结了吗?康熙以前,顺治时期,皇家定下的原则,像江宁织造这种职务是不能世袭的。可康熙皇帝他既然做了皇帝,他喜欢曹寅,他可以破先皇的规矩,还让曹家的人当织造,于是就任命曹寅的儿子曹,继续担任江宁织造。曹当了江宁织造以后呢,康熙很满意,没想到的是,曹没当几年江宁织造,他又死了。曹寅再没有亲儿子了。康熙宠爱曹家达到什么地步呢?他还要让曹家继承江宁织造这个职位,就命令苏州织造李煦,帮他从曹寅的侄子里,挑一个素质好的,过继给曹寅的未亡人李氏——这个李氏就是李煦的妹妹——来做儿子,继承这个家业,继续当江宁织造,这个过继给李氏的儿子,就是曹。

前面讲座里我多次告诉你,李氏,是书里面贾母这个艺术形象的原型。你想一想,曹寅死了,李氏成了一个寡妇,曹寅和李氏他们的儿子曹又死了,曹的妻子也就成为寡妇。曹的这个妻子姓马,称马氏。这位马氏,她的命运非常凄惨,本来她住在江宁织造府的主建筑群的正堂里面,她是织造夫人,可是她丈夫死了,皇帝任命了另外一个姓曹的人,带着他的妻子到这儿来当江宁织造了,她就得从正房当中挪出去,失去了江宁织造夫人的身份了。曹的夫人,取代她成为了织造夫人了。对于她来说,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局面。

现在还可以从清宫老档案里查到,曹刚上任,就给康熙皇帝写了奏折,其中说到了他嫂子马氏的情况,汇报说马氏已经怀孕了,哥哥曹虽然死了,但是马氏会生下一个遗腹婴儿,要是一个男孩的话,我这个哥哥也就有后人了。但是在后续的奏折里,曹继续给康熙请安,汇报请示,却没有关于马氏生育的任何信息。康熙也继续在曹的奏折上写批复,也没见他问起曹遗孀生育的情况。因此,马氏究竟生没生孩子,生的男孩女孩,生产情况如何,生下了以后怎么样,就都不清楚了。那个时候,没有必要把涉及马氏生育的文档销毁、藏匿,这算得什么机密?又丝毫不会影响朝政。因此可以推测出来,这个马氏非常不幸,她要么就是流产了,要么就是她生的只是一个女儿,要么就是她虽然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也没有养大。她寡妇失业,非常可怜。当然,根据过去封建社会的游戏规则,她为了延续曹这一支,她也还可以从别的地方去领养一个男孩,作为自己的儿子,母子互相扶持,去走自己的人生道路,但她的那个过继子,名分上虽然也算是李氏的一个孙子,却完全没有了血缘关系,至于曹,那只是他一个叔叔,对于他来说,叔叔婶婶以及他们的子女,跟他并非一家子,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各家门,另家户”。听明白了吧,真实的生活当中,会有这样的情况。

在《红楼梦》的小说文本里面呢,李纨这个角色,她比王夫人矮了一辈,把她设定为贾政和王夫人大儿子的媳妇,这个大儿子叫贾珠,小说一开始,故事还没展开呢,就告诉你这个人死掉了,出现一个寡妇,就是李纨。我们如果细想一下,就会发现书里面对于李纨这个角色的定位和描写,不符合当时社会的伦理秩序。如果李纨她确实是贾政和王夫人的大儿子的媳妇,那么大家想一想,这个府里面的事务,如果王夫人管家忙不过来,她要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来管这个家,她应该交给谁?她就应该交给李纨。而李纨不用她婆婆说话,自己就应该挺身而出,涉外的事情她不用管,但是公子、小姐的生活,丫头、婆子的人力分配,整个府里面内务这一摊,她应该当仁不让地加以承担。可是书里面一开始呢,就告诉我们一个很怪的现象,她像槁木死灰一样,对整个家族的事情不闻不问。整个荣国府的管理权落在谁手里呢?落在旁系,落在贾赦的儿子、儿媳妇,实际上就落在那个儿媳妇,就是王熙凤的手里。但是呢,王熙凤并不以为自己篡了谁的权,而李纨自己,也并不觉得别人占了她的位,从书里描写上看,就人论人,就事论事的话,这是很奇怪的。

第四十五回,写李纨跟王熙凤两个人对话,王熙凤突然说起来府里每个人月银的数目。那么就出现一个惊心动魄的数字。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李纨所领的月银是二十两,比王熙凤多四倍,比宝玉及其他平辈小姐们多十倍。跟谁相等呢?跟贾母和王夫人相等。就书论书,就书里面的事论事,这个情节设计是不合理的。你一个儿媳妇,一个寡妇,你在经济上的待遇,怎么能跟府里面的府主,跟你婆婆,跟你太婆划等号呢?没有道理。而且王熙凤还说,除了这份月银以外,她还有园子地,地租归己;荣国府在外地的庄园,每年来缴纳地租,会有银钱也会有实物,分配时会按级别有多有少,叫年例——书里没直接描写荣国府分年例的情况,但是非常细腻地描写了宁国府贾珍收年租分年例的情形——王熙凤进一步指出,李纨领的年例,是上上分儿,也就是最高一档,应该也是跟王夫人、贾母齐肩。可见她享受的待遇是很特别的,她和贾兰的生活是很特殊的。曹雪芹写李纨在荣国府的经济地位,他怎么会写成这个样子?

你现在想一想,刚才我讲到的,真实生活当中那个情况,再想想书里面的有关描写,把二者重叠起来,相合之处是不是颇多?因此我的结论就是,如果不能说李纨的原型就是马氏的话,那起码李纨的身上,有马氏的影子,很深的影子。如果你把这个李纨想象成马氏,就一通百通。怎么叫一通百通啊?江宁织造府来了新的府主带着夫人,你搬到旁边去了,但是你的待遇能够削减吗?你原来是夫人的待遇,你丈夫死了,所以你才失去织造夫人的地位,你又没犯什么法、有什么错,皇帝还对你死去的丈夫给予很高的评价,表达很深切的惋惜,虽然任命了新的江宁织造带着夫人来了,你让到旁边了,你待遇不能变,听明白了吗?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生活当中李氏还在,她有了新的儿子、儿媳妇了,而且是皇帝指定的,那么这个新来的儿媳妇,书里与之相对应就是王夫人,她来管理家庭事务,她把自己的外侄女找来,支撑自己这个家庭,你马氏没话说,你退出管理层了,只是待遇不变。所以这样一考察,就会感觉到,曹雪芹他在塑造李纨这个人物的时候,他心中是有一个原型的,这个原型就应该是马氏,他只是把她的辈分降低了一辈来写。

通过文本细读,还可以找到更有力的佐证。第二十二回,有一笔就更意味深长了。第二十二回写元宵节,荣国府举行家宴,还制灯谜,非常热闹。这是一个最讲究家庭团聚的节日。贾政王夫人主持家宴,贾母是母亲,当然在座,宝玉、贾环是儿子,也不能少,迎、探、惜三春,迎春和惜春虽然不是贾政的亲女儿,但是一直养育在荣国府里,林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父母双亡了,寄养到舅舅舅母家,这几位小姐当然都在,李纨呢,书里面设定她是贾政王夫人的儿媳妇,当然到场。可是,有一个人物不在,谁不在啊?贾兰不在。

第二十二回写成这个样子。按说写得不对头啊。不要说书里荣国府那样的贵族府第,一定讲究规矩,小家小户也讲究规矩,是不是啊?一家团圆,围桌吃元宵,你怎么能不来呢?书里面的描写实在古怪,说贾政忽然发现兰哥儿不在,问怎么不来?李纨跟男眷不能在一个空间,在另外一个空间里面,闻声站起来,表示尊重,她就回答,注意,书里写李纨她是笑着回答,说因为他说老爷没叫他来,所以他没来。这怎么回事?如果没有生活原型,一个虚构的小说,写一个封建大家庭,你不能这样写,太离谱了!按书里设计的人物关系,贾兰是贾政的什么啊?是亲孙子呀,而且贾兰是不懂事的小孩吗?不是,贾兰那时候已经读书了,知书达礼了,可是祖父祖母主持元宵家宴,他却不主动出席,说没特别地叫他,他就不来。为什么写成这样?

我觉得就是因为曹雪芹在写这个场景的时候,他是根据生活当中的真实情况来写的。在真实的生活当中,大家想一想,如果马氏她没有生下曹的那个遗腹子,或者生下了以后夭折了,她抱养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跟她来说是亲母子关系,可是跟那个曹来说,有没有血缘关系啊?没有血缘关系,曹只是他名义上的叔叔,叔叔家进行元宵的团聚,你没叫我,我就不去,是不是顺理成章啊?各家门另家户,咱不是一家子啊。有人也许会问,马氏儿子都不主动去,马氏为什么要去?如果只是曹和曹的夫人他们举行家宴,如果上层婆婆死掉了,她也可以不去,你明白吗?你们是另外一家人。但是李氏这个婆婆还在,你丈夫死了,你婆婆还在,你要不要去啊?必须去。她去,也没让儿子跟着去。

为什么书里写贾政询问贾兰怎么没去的时候,李纨一点不紧张啊?她答话时还笑。按书里的人物设计,李纨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她应该特别懂礼,公公问孙子怎么没来?应该惶恐万分,怎么搞的啊,不懂礼法,我教育失责啊!但是呢,书里写她笑着回话,意态十分轻松。为什么?就是因为在真实的生活当中,如果遇到这个情况,马氏就可以笑着说话,当然话语会非常委婉,但传递的信息一定非常明确:我儿子不是你们家的成员,你请他就来,你不请他就不来。当然小说里后来写到,在场的人们都说这个兰哥儿真是牛心古怪,就派贾环带人去把贾兰请过来了,贾兰来了,贾母、贾政表现出都很喜欢他。这段古怪的情节,就在许多读者不经意的阅读中,流淌过去了。

书里的这些“假语”,所隐藏的“真事”,就是在曹家,马氏和曹及他的夫人不是一回事,曹出了问题,他的夫人一定受牵连,但是马氏可以除外。

雍正夺取了王位之后,他对曹,没有马上罢官治罪,把他交给怡亲王看管,实际上是政治上被重点监视了。那个阶段,无论曹如何在奏折上讨好雍正,雍正的批语都非常严厉冷酷。到了雍正六年,才借“骚扰驿站”

的罪名,抄没曹家产,将他逮京治罪。雍正打击曹,是分两波进行的。书里面写荣国府贾政的垮台,也写成皇帝分两次给予打击,第一波还留有点余地,第二波那就毫不客气,忽喇喇大厦倾了。

雍正在处置曹的时候,特别下旨意,让负责抄家的官员隋赫德在把曹押解到北京以后,拨出少量住房,安置其家属。有专家考证出,当时所拨的那所有十七间半房屋的院落,就在现在北京蒜市口那里。所谓曹的家属,主要是指两位寡妇,一位是曹寅的未亡人李氏,一位是曹的遗孀马氏。对于曹的妻子儿女,雍正不可能有什么怜恤照顾之心,但是李、马二位寡妇,其亡夫都是先皇康熙宠信的。曹寅不消说了,康熙对他情同手足。对于曹,他死掉后,康熙对内务府大臣们说:“曹自幼看其成长,此子甚可惜!朕在差使内务府包衣之内,无一人及得。查其可以办事,亦能执笔编撰,是有文武才的人,在织造任上极细心谨慎……”这些至高的评价都记载在清宫内务府档案里,一直保留到今天。

雍正下手打击曹,他是可以毫无顾忌的,因为康熙后来对接任曹的曹,并不欣赏,在康熙朝留下来的档案里,没有留下什么对康熙对曹褒奖的话,附带说一下,康熙晚年对原来宠信的李煦,也多有批评,甚至流露出厌弃情绪。但是雍正登基时宣布的所谓先皇遗嘱里,强调“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也就是康熙在那么多的儿子里,单觉得第四个儿子,即胤,各方面最像他,因此自己驾崩后,继位者非四阿哥莫属。不管这个遗嘱是真是假,胤成为雍正皇帝以后,他得拿出一个姿态,就是我确实是父王所有儿子当中最像他的一个,我处处遵照父王的意思来做事。

那么他的父王对曹寅那么好,他能够对曹寅的未亡人——即使她是已经被他惩治的李煦的妹妹——完全翻脸绝情吗?他是不能的。康熙对曹有非常正面的评价,而且记载下来,他对曹的遗孀马氏,能跟曹一锅煮吗?他不能。到了乾隆朝,因为曹家牵连进“弘皙逆案”,被乾隆灭了,那时候李氏应该死掉了,但马氏还活着,乾隆也不必把她,以及她抱养的儿子,跟曹及曹家其他人一起处置,她和她的儿子不但可以幸免,还可能获得比较好的前景。

历史上的真实情况既然如此,曹雪芹他以马氏为原型来写李纨,在书里虽然把这位寡妇降了一辈,他写成在家族遭遇皇帝打击的时候,这位寡妇却可以例外获得恩免,书里面的贾政等等都成了冰了,但是呢,李纨跟贾兰还是水,还有自由,还能升腾,也就顺理成章了。

当然,曹雪芹写这部《红楼梦》,他对“真事”素材的运用,是非常灵活的。他笔下所写的贾宝玉所经历的贾家生活,如果跟真实生活中的曹家情况相对应的话,应该已经是乾隆朝初期,那时曹在乾隆实行怀柔政策的政治情势下,已经又回到内务府当差,到乾隆四年,康熙朝废太子的长子——康熙的爱孙弘皙——与一些其他贵族谋反,史称“弘皙逆案”,乾隆干脆利落地平息了这场政治风波,曹受到牵连,曹家才彻底灰飞烟灭,由于事后乾隆销毁大部分“弘皙逆案”的档案,以至那以后曹寅子孙的生命轨迹,全都模糊不清,乃至成为一片空白。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是把康雍乾三朝压缩到一起来写,对曹家在三朝里由极盛到湮灭的种种“真事”,也压缩到特殊的“假语”系统里,使文本呈现出迷离扑朔而又大可考据的状态。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妙玉在林黛玉和史湘云的联诗后面,一气呵成续出二十六句,前面十八句暗示出荣国府的衰败,但接下来两句是“钟鸣拢翠寺,鸡唱稻香村”,这两句就生动地写出在整个贾府被皇帝打击之后,荣国府及其大观园的其他部位都是非正常状态了,却有两处例外,一个就是拢翠庵,依旧晨钟阵阵,一个就是稻香村,仍旧鸡鸣不止。

拢翠庵为什么还可以那样呢?因为妙玉不是贾氏家族的成员,当然她会被查,前面有伏笔,当时请她来是下过帖子的,这个帖子肯定被抄出来了,因此得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毕竟那时候是皇帝恩准贾元春省亲的,拢翠庵是为省亲过程里必须要有的行佛事这个环节而建造的,妙玉是以主持佛事这样一个堂皇的理由下帖子请来的,负责查抄的忠顺王就是对妙玉收藏的古玩名瓷乃至她本人垂涎,一时也不好关闭拢翠庵将她牵连到贾政的案子里去。李纨和她的儿子贾兰幸存,根据我前面的分析,你应该理解其原由了。

当然小说里不会写是因为太上皇帝肯定过贾珠,所以查抄荣国府才不动她,很可能是写到皇帝认为她尽心守节,又与贾政的罪行无关,网开一面,荣国府包括大观园抄个底儿朝天,独许稻香村保留原样,允准李纨带着贾兰且在那里居住,以后再迁出去置房另过。

前八十回里已经透露出来,尽管李纨确实有不少优点,对弟妹们很慈爱,对下人比较宽厚,她也会写点诗,品味也不算俗,但是一涉及到花钱,她就很谨慎,甚至可以说相当吝啬。她之所以去跟王熙凤对话,引出王熙凤关于她月银二十两的訾议,就是因为王熙凤觉得,作为大嫂子,领着弟弟妹妹们玩玩,成立个诗社,十天半月聚会一次,能用掉几两银子,你都舍不得出,你还来问我要银子?王熙凤表达这些意思当然都以开玩笑的口气,可是玩笑话里面也有真意见。李纨在经济上她是很算计的。

她为什么要算计?大家想想生活当中的那个马氏,她能不算计吗?她必须得算计,她得给自己留后路,不要说这个家庭遭受打击时她得有后路,不遭受打击,曹继续当江宁织造,她也得留后路,因为她之所以留在那个织造府里,是因为婆婆李氏还在,李氏活一天,她作为大儿媳妇就得在那个空间里侍候婆婆一天,李氏死了,她就没有道理总住在弟弟弟媳妇家里了,她就应该挪出去住,到那个时候,她手里没有充裕的银子,怎么应付以后的生活?她必须第一,努力培养自己的儿子,让他将来通过科举考试谋取官职,第二,积谷防饥,多多益善。曹雪芹既然是参照马氏的情况来塑造李纨这个形象,在前八十回里就透露出她的吝啬,是可以理解的。八十回后,在我现在所讲到的,九十一回至九十九回这个情节单元里,荣国府遭遇皇帝的第二波打击,巧姐因为未成年,允许近亲把她领走,她的狠舅王仁,把她接出去以后,居然就把她带到妓院,应该就是前面写到的妓女云儿所在的锦香院,卖给鸨母。当时妓院是会买未成年的小姑娘的,买来先让你干杂活,养大了就逼你接客,那是惨无人道的。刘姥姥和板儿进城,发现这个情况,追踪到妓院要救巧姐,鸨母就要他们交纳赎金,他们哪里有那么一大笔银子呢?他们遇到了贾芸和小红。

贾芸和小红早就离开荣国府在社会上自立了。于是一起商量,自然就形成一个思路,就是在这危机时刻,可以去找李纨贾兰,他们手里有银子啊,巧姐是李纨的堂侄女、贾兰的堂妹,大家一直在荣国府里生活,至亲啊,难道还会不拿出银子来吗?但是万没想到,贾芸贿赂看守荣国府的,属于忠顺王指挥的兵丁,混入里面,潜进大观园,摸到稻香村,见到李纨和贾兰,可能开头李纨对巧姐落入火坑也表怜惜,但是贾芸提出拿银子赎取,李纨就不言声了,贾兰就表现得非常不像样子,甚至会说,她亲舅舅做的事,我们管不着,心非常之狠,母子二人见死不救、一毛不拔。贾芸苦苦哀求,竟仍不能软化李纨贾兰之心,贾兰为了让贾芸快些离开,会拿出几张票据,说现银实实没有,这几张你且拿去兑了用吧。贾芸拿去后发现,根本是死票,兑不了现的。因此,贾兰堪与王仁配对,一个是狠舅,一个是奸兄。这才是曹雪芹笔下,八十回后的真故事。

高鹗他怎么写的呢?八十回后,没有李纨、贾兰与巧姐相关的情节,小红简直写丢了,他竟把“奸兄”写成是贾芸,真是颠倒黑白!在前八十回里,贾芸在曹雪芹笔下是一个很有志气的人,脂砚斋有很多评语,给予他高度评价,脂砚斋是看完全本的,在批语里透露贾芸联合刘姥姥、板儿,把巧姐赎了出来,由刘姥姥把她带回农村,最后嫁给板儿为妻。高鹗笔下那样去写贾芸,说他不符合曹雪芹原笔原意都太客气了,他简直是倒行逆施,荒谬绝伦。

高鹗不仅丑化污蔑贾芸,把贾蔷也拉扯进去,充作与贾环沆瀣一气的“奸兄”,也很离谱。王熙凤对贾芸有恩,对贾蔷非常依赖。前面那段“风月宝鉴”的故事里,谁是王熙凤的帮手?贾蓉和贾蔷。而且书里面有关于贾蔷的正面描写,他和龄官之间,本来是戏班班主和戏子,或者说是贵族公子和卑贱优伶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他可能一开头对龄官是玩弄女性,到最后他动真情了,他跟龄官之间产生了人格平等基础上的纯真爱情,贾宝玉目睹后就产生出哲理性的憬悟。在曹雪芹笔下,八十回后的真故事里,贾蔷早把龄官接出,而且在皇帝打击到荣宁二府前,他和龄官早疏离了两府,隐性埋名去过低调的生活。高鹗把贾蔷写得下作不堪,是毫无道理的。

回过头来,我们再仔细去读第五回里面,关于李纨的那首《晚韶华》曲里的句子:“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心里就该洞若观火般豁亮了。这是很沉重的批判语言啊!很多读者读的时候不仔细,不去掂量这两句话的分量。李纨哪里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曹雪芹在第五回对她的设定也好,他写完的全本里对她的描写也好,哪里是从头到尾肯定她?他后面要严厉地批判李纨人性的阴暗一面。这两句什么意思啊?就是这个李纨,她积谷防饥,本来这是可以理解,因为她得考虑到她老了怎么办,“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嘛,可是事到临头,你亲戚巧姐陷在窑子里面了,就要被毁掉了,救人急难,也没有要求你把全部的积蓄拿出来,你拿个大头,小头大家凑一凑,赶紧去把巧姐赎出来要紧啊!你积点德行不行?就算你自个不用再积德了,你给你儿孙积积德行不行?“也须要阴骘积儿孙”,就是对她的狠狠批判。“阴骘”是过去的迷信话,就是你要在阴间,在那儿存下你的积蓄,这个积蓄不是金钱,是你的善行,可能你自己这辈子用不着那个积蓄,但是为你儿孙想想吧,那份积蓄,在他们必要时可以支取。但是在八十回后,在九十一回到九十九回这个情节单元里面,会出现一个惊心动魄的情节,一直以温柔宽厚面目示人的李纨,在人生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关节点上,她不愿意拿出钱来救人,她装聋作哑,一毛不拔,就由她的儿子贾兰出面,设下奸计,把来求援的人给骗走了,巧姐就险些真成窑姐了。你说这积德不积德?您不积阳德,您积点阴德行不行?确实应该给予严厉的批判。

所以你看曹雪芹写人物,他非常全面地来写,不是单一的笔调。我曾经说过,有的人物,比如邢夫人、赵姨娘,曹雪芹好像写得比较平面化,对她们的否定好像流露在字里行间,现在我做文本细读,就发现实际对邢夫人也好,对赵姨娘也好,他也有对她们的心灵另一面的某些笔触,让读者体味到她们也有她们的苦处,也有值得给予理解和谅解的因素。有人觉得李纨是一个善良到底的人物,那么现在呢,我告诉你,在八十回后,李纨将会呈现出她人性中致命的弱点,乃至阴暗一面。

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就写到,李纨含辛茹苦地培养贾兰。包括第二十六回里,写宝玉在大观园里面转悠,忽然发现贾兰拿着小弓追什么啊?追梅花鹿。宝玉说你这是干嘛呢?说我演习骑射呢。什么叫演习骑射,在清朝,科举考试不但有文举,还有武举,考武举是要考骑射的。贾兰在李纨培养下——书里面说他们是亲母子,生活当中的原型可能是养母和养子——不但能作八股文,写诗词,而且习武水平也不断提高。曹雪芹在前面明确写出,贾宝玉对习文练武热衷科举非常厌恶,贾兰追鹿说是演习骑射,宝玉的回应是: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可是高鹗却专门写了半回“博庭欢宝玉赞孤儿”,抹杀宝玉、贾兰人生追求方面的重大分野。在八十回后,曹雪芹会写到李纨带着贾兰迁出荣国府稻香村另立门户以后,贾兰果然科举考中,当了高官,应该是武官,“威赫赫爵禄高登”,李纨也就成了诰命夫人,“带珠冠、披凤袄”,但刚穿上诰命夫人的衣冠,就喜极而亡,“也抵不了无常性命”。四大家族那些还幸存的人们,以及知道李纨曾不积阴骘不愿舍银赎救巧姐的人们,就都对她的乐极生悲产生快意,她到头来竟“枉与他人作笑谈”了。

到此为止,我就把这个《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十二钗,通过梳理八十回后的真故事,全都点到了。但是,八十回后的真故事还要继续往下讲。那么,在贾府被彻底摧毁以后,我多次引用脂砚斋的批语告诉你,有一个重场戏,它发生的空间是在狱神庙里,出场人物有王熙凤,有贾宝玉,这不稀奇,因为通过前面讲述知道,他们都是罪家的成员,那么还有茜雪,还有小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什么叫做狱神庙?在狱神庙里会发生一些什么故事?曹雪芹会写到些什么?请听我下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