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三、风趣与风韵

《世说新语》具有历久弥新的艺术魅力,其风趣与风韵尤其使人回味无穷。这里的“风趣”是指它那幽默诙谐、机智俏皮的趣味,而“风韵”则是指其优雅脱俗的风采和含蓄隽永的韵致。

该书中的人物多为魏晋名士,所记的内容又多为名士清谈,它的语言自然也深受清谈影响。首先,它常以简约的语言曲传玄远幽深的旨意,让名士们“披襟解带”称叹不已;其次,清谈常使用当时流行的口语和俗语,但谈出来的话语又须清雅脱俗,这使得名士们要讲究声调的抑扬和修辞的技巧,他们清谈时的“精微名理”,必须出之以语言的“奇藻辞气”;最后,清谈是一种或明或暗的才智较量,名士们为了在论辩中驳倒对手,不得不苦心磨炼自己的机锋,以敏捷的才思和机巧的语言取胜。因而,《世说新语》的语言,不管是含蓄隽永,还是简约清丽,抑或机智俏皮,无一不是谈言微中,妙语解颐。

清谈辩论当然应讲究思理的缜密,可到了后来人们似乎更看重语言的机趣,因而关键不是要以理服人,倒更在乎因言而“厌心”: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世说新语·文学》)

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世说新语·文学》)


这两则小品表明,时至东晋,清谈已经从一种哲学运思,变成了一种语言游戏,谈吐机敏比思维严谨更能赢得满堂喝彩。“许送一难”“支通一义”,让在场“众人莫不抃舞”,表面上看,是在为许与支的思辨手舞足蹈,可实际上他们虽“但共嗟咏二家之美”,却并“不辩其理之所在”——“莫不厌心”和“莫不抃舞”的“众人”,其实只是“观众”而非“听众”。后一则小品中,使王逸少“留连不能已”的,与其说是支道林思致的“拔新领异”,还不如说是“支作数千言”的“才藻新奇”。

这种取向容易使清谈从求真导向讨巧,“晋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说,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帝说,群臣叹服。”(《世说新语·言语》)“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三句来于《老子》第三十九章。可《老子》中的“得一”是指得道,晋武帝“探策得一”只是个数量词,裴楷何曾不明白此“一”非彼“一”,但他更明白只有通过概念的混淆与挪移,才能让“不说”的皇帝回嗔作喜。武帝“探策得一”让“群臣失色”,将武帝的“得一”偷换成《老子》的“得一”便让“群臣叹服”。再看《世说新语·言语》篇另一则小品:“陶公疾笃,都无献替之言,朝士以为恨。仁祖闻之曰:‘时无竖刁,故不贻陶公话言。’时贤以为德音。”陶侃病笃时没有留下一句献可替否之言,可能是“病笃”后头脑已不清醒,可能是早就知道“说了等于没说”,也可能是对朝政的极度失望。其中任何一种原因都不能拿上台面——或者有污死者,或者有损朝廷,因而只可意会不可明言。还是以“辩悟绝伦”著称的谢尚乖巧,他把陶公没留下政治遗言解释成“时无竖刁”——陶侃深知朝中没有奸臣,自然用不着“献替之言”。那时连三岁小儿也学会了这种机敏: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世说新语·夙惠》)


既能把“远”说“近”,又能把“近”说“远”,人们全不追问言说是否荒谬,只是在意诡辩是否聪明。只要能把遗憾说成圆满,把凶兆变成了吉祥,把噩耗转成了佳音,你就会使别人“叹服”——无所谓对错,只在乎机巧。这样,清谈很多时候成了戏谑调侃,名士们借此相互斗机锋、斗才学、斗敏捷、斗思辨,以此表现自己的才华、学识与幽默:“王、刘每不重蔡公。二人尝诣蔡语,良久,乃问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答曰:‘身不如夷甫。’王刘相目而笑曰:‘公何处不如?’答曰:‘夷甫无君辈客。’”(《世说新语·排调》)这篇小品中两问两答的对话,酷似一段让人捧腹的相声,机锋峻峭而又回味无穷。

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能成为他们的笑料,有时他们拿别人的外貌开玩笑,“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调之。僧渊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世说新语·排调》)有时拿各人的姓氏开玩笑,“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世说新语·排调》)有时拿各人的籍贯开玩笑,“习凿齿、孙兴公未相识,同在桓公坐。桓语孙‘可与习参军共语。’孙云:‘“蠢尔蛮荆”,敢与大邦为雠?’习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世说新语·排调》)习凿齿是楚人,所以孙兴公用《诗经·采芑》原话嘲弄他是“蠢尔蛮荆”;孙兴公是太原人,所以习凿齿同样引用《诗经·六月》中的典故,回敬他当年周朝攻打猃狁至于太原。他们有时嘲讽别人,如本书中那篇《出则为小草》;有时则是自嘲,“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世说新语·排调》)只知嘲人而不敢自嘲,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幽默。幽默的最高形态恰恰就在于自嘲,自嘲又恰恰需要自省和自信,我们偏偏又缺乏深刻的自省,骨子里更缺乏真正的自信,因而,我们今天只有油滑贫嘴而没有机智幽默。

《世说新语》的幽默风趣让人惬心快意,它那含蓄隽永的韵味同样让人留恋不已。《世说新语》表现魏晋士人的精神风貌,不是通过理论的概括,也不是通过整体的描述,而是通过具体历史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来描绘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再通过众多的形象来凸显一代名士的风神。作者只是“实录”主人公的三言两语,便使所写的人物神情毕肖。“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世说新语·言语》)简文帝的矜持虚伪,顾悦的乖巧逢迎,经这一问一答就跃然纸上。作者从不站出来发表议论,常用“皮里春秋”的手法来月旦人物,表面上对各方都无所臧否,骨子里对每人都有所褒贬,如《管宁割席》《庾公不卖凶马》《谢安与诸人泛海》等,作者于不偏不倚的叙述中,不露声色地表达了抑扬臧否的态度,笔调含蓄隽永。

明王世贞称《世说新语》“或造微于单词,或征巧于只行”(《世说新语补》序)。该书中的小品大多不过数行,有时甚至只有一句,但读来如食橄榄回味无穷。“庾公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于时以为名言。”(《世说新语·言语》)“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世说新语·文学》)“王长史道江道群:‘人可应有,乃不必有;人可应无,己必无。’”(《世说新语·赏誉》)这三则小品谈佛、论文、品人,无一不语简而义丰,片言以居胜。

魏晋名士都有极高的文化修养,差不多个个都长于辞令,庾亮所谓“太真终日无鄙言”虽为调侃,但道出了这个群体的实情。余嘉锡先生在《世说新语笺疏》中说:“晋、宋人清谈,不惟善言名理,其音响轻重疾徐,皆自有一种风韵。”哪怕是突然之间的仓促应对,名士们同样一张口便咳唾成珠: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㳌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世说新语·言语》)

李弘度常叹不被遇。殷扬州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不?”李答曰:“《北门》之叹,久已上闻;穷猿奔林,岂暇择木!”遂授剡县。(《世说新语·言语》)

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 (《世说新语·言语》)


句型或排比或对偶,音调或悠扬或铿锵,这是清谈也是诗语,是小品文也是散文诗。“好整饰音辞”的岂只一个道壹道人,整个魏晋名士都注重谈吐的风雅。晚明小品文作家王思任称道《世说新语》说:“本一俗语,经之即文;本一浅语,经之即蓄;本一嫩语,经之即辣。盖其牙室利灵,笔颠老秀,得晋人之意于言前,而因得晋人之言于舌外,此小史中之徐夫人也。”(《世说新语序》)

由于生活中常常囊中羞涩,捞钱成了我们大家梦寐以求的目的,柴米油盐耗尽人们的大部分精力。如今我们的精神越来越荒芜、浅薄,只一味地渴望那种俗气的幸福,只去寻求那种粗野的刺激,多亏了刘义庆留下一本《世说新语》,让我们能见识什么叫超然脱俗,什么叫高洁优雅,什么叫潇洒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