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在前往仓库的路上,伦纳德一直在动脑筋,不知自己该如何对付那两个卫兵才好——他们一定会要检查这两个盒子,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葛拉斯把怒气全都发泄出来以后,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关于筹备“金子行动”周年庆典的事情。他们在路上花去的时间不长。葛拉斯找到了一条捷径,不到十分钟,他们就穿过了舍恩贝格区,绕过了滕珀尔霍夫机场。

“昨天我在你的办公室门口留了一张条子,”葛拉斯说。“你昨天没有回电话,昨天夜里你的电话又忙了一夜。”

伦纳德正注视着在他脚边的车子底板上的那个小洞。那飞速后退的影子对他产生了催眠般的作用。他的盒子就会被人打开了。他太累了,所以他简直为此感到高兴。立刻就会发生一连串的法律程序——拘捕,审讯等等——而他也就听凭别人的摆布。直到他能够好好地睡上一觉,他什么都不说。这是他的唯一条件。

他说,“我把电话听筒从它的钩子上取下来了。我一直在工作。”

他们的车子吃在第四挡,车速每小时远远不到二十英里。车速表上的指针在摇摆。

葛拉斯说,“我要和你说话。我对你老实说,伦纳德。我很不高兴。”

伦纳德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景象:一堵清洁的白色墙壁,一张铺着棉布床单的单人床,周围寂静无声,门外有个人看守着他。

他说,“哦?”

“由于好几个原因,”葛拉斯说。“一,我们让你在把一百二十多块钱花在一个晚上的娱乐上。可我听说你已经把这笔钱用在一个节目上面。而且它仅一个小时。”

也许门口的那些友好的伙计们里面的一个,杰克、李或者豪威。他们会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包裹着的东西来。先生,这不是电子设备。这是人的一条胳臂。有人也许会呕吐起来。也许葛拉斯会呕吐,他现在正要提到他的第二点。

“第二,在值一百二十块钱的这一个小时里,只有一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家伙吹奏风笛给大家听。伦纳德,不是每一个人都爱听风笛。天晓得,都不爱听。你想让大家在那里整整坐上一个小时,除了听这个只会‘呜哩呜哩’响的劳什子以外,别的乐子全都玩不到?”

有时候下面的这个洞里掠过一条白线。伦纳德对着它喃喃说道,“我们还可以跳舞。”

葛拉斯作了一个非常富于戏剧性的姿态:他猛然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伦纳德没有抬头。他依然盯着那个洞眼。甲壳虫还在缓慢地前行。

“第三,那时候会有几个高级的情报官员到场,其中包括你的一些同胞。你想他们会怎么说?”

“当每个人都干了几杯酒以后,没有任何东西比一曲挽歌更起作用的了。”

“不错,会有唱起挽歌来的。他们会说,哈,美国食物,德国饮料,加上苏格兰的娱乐。‘金子工程’里有苏格兰人吗?我们和苏格兰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苏格兰加入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吗,请问?”

“有人有一头会唱歌的狗,”伦纳德喃喃地说道。他还不抬头。“可是它又是一头苏格兰的狗。”

葛拉斯没有听见。“伦纳德,你可把事情弄糟了。现在还来得及,我要你在今天早晨就把它重新办好。我们先把这设备送回去,然后我开车和你一起到在施潘道的苏格兰龙骑兵第二团的营地去。你和那里的上尉谈谈,把吹笛手的节目取消,把我们的钱要回来。好吗?”

这时正好有一队卡车要超过他们,所以葛拉斯没有注意到他的那个乘客在格格地傻笑。

不久仓库屋顶上的天线就已在望。葛拉斯在进一步减速。“门口的老兄们要看一看我们这儿有些什么东西。他们看是可以看,可是他们不必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你懂吧?”

那阵子格格的傻笑这才停息。“哦,上帝,”伦纳德说道。

他们停了下来了。葛拉斯正在把车窗摇下,而那个卫兵在朝着他们走来。他们不认识这个卫兵。

“这个人是新来的,”葛拉斯说。“是他的朋友。这意味着检查的时间会长一点。”

在车窗口出现的是一张又红又大的脸孔。他的眼神很殷切。“先生们,早安。”

“早安,士兵,”葛拉斯把他们两个的通行证都交给他。

那卫兵站直了身子,花了一分钟检查那两张通行证。

葛拉斯用同样响亮的声音说道。“这些士兵受的训练把他们教得办起事来挺认真的。他们要在这里干了六个月以后,才会松弛下来。”

一点不错。如果这回是豪威在站岗的话,他就会认识他们,并且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那张十八岁的脸孔又在车窗外面出现。两张通行证送了回来。“先生,我要看看行李厢里放着什么东西。我还得看看这个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葛拉斯从车上下来,打开了车子的前门。他把那个盒子搬到地上,跪在它旁边。伦纳德坐在车子里望着葛拉斯解盒子上的帆布带。他还剩十秒钟左右。他毕竟只能跑到路的那一头。可这样的话也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他下了车子。这时,另一个卫兵——他看上去甚至要比第一个还要年轻——已经走到葛拉斯的背后。他在他背上拍了拍。

“先生,我们想到岗亭里去检查。”

葛拉斯装模作样地露出一副他才不愿和别人一般见识的样子。一遇到任何和安全保卫方面的问题有什么瓜葛的事情,他都会以身作则,成为一个毫无保留、热情支持的楷模。有一条帆布带已经解开。他也不去管它,立刻就抱起盒子,蹒跚地沿着路边走进了岗亭。第一个卫兵已经替葛拉斯打开了行李厢上的门,他现在彬彬有礼地后退了一步,让伦纳德走上前来把放在行李厢里的那只盒子搬出来。当他用双手把盒子搬进岗亭里去的时候,那两个卫兵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岗亭里有一只小桌子,上面有台电话。葛拉斯把电话放在地上,嘴里哼了一声就用双手把盒子提上那张桌子。岗亭很小,只容纳得下四人。伦纳德深知葛拉斯的脾气火爆,这回他又是使劲搬,又是用力提,早已憋足了火。只见他退到一边,鼻孔里“咻咻”地喷着粗气,一面还不住地捋着他的胡子。他已经把盒子搬过来了,现在就得让那两个卫兵来打开它了。如果他们在办这件事情之中有什么失职的行为,他肯定会让他们的上司知道的。

伦纳德把他搬进来的那个盒子放在桌子旁的地上。他决定,当他们检查的时候,他在岗亭外面等。在他做了那个梦以后,他不想再看见放在盒子里的那些东西了。而且很可能两个卫兵里边的一个会在小小的岗亭里面就呕吐起来。他们三个都呕吐也未可知。可是他毕竟没有出去。他只是站在门口张望。要想不看也很难。他的生活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他却依然镇静自若,并不感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已经尽力而为,而且他也明白,他自己毕竟不是一个特别坏的坏人。第一个卫兵已经把他手里的那杆步枪放下,眼下正在解开另外那条帆布扣带。伦纳德依然在观察,就好像他与之相距遥远、安然无虞似的。在奥托·艾克道夫生前,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他都漠不关心,如今他们却将会由于他的死而爆发出一阵阵骚扰的关切。这时那卫兵把盒子盖打开了,他们都在观察那些包扎妥帖的东西。每一包东西都包扎得很紧密,可是它不大像是电子元件。甚至连葛拉斯都难以掩饰他的好奇心。胶水和橡皮的气味很浓烈,闻上去像是从烟斗里飘逸出来的烟味儿。说时迟,那时快,伦纳德也不知道那里来的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事不宜迟,他立即把它付诸行动。正当那卫兵伸出手去拿盒子里的一个包裹着的东西,他挤上前去,来到了桌子旁边。

伦纳德一手抓住那个年轻人的手腕,一面说道,“且慢。如果你们要把这次检查继续下去的话,我就先得对这位葛拉斯先生私下里谈谈。我要说的话和严重的安全问题有关。我只要对他说一分钟话就够了。”

那卫兵把手缩了回去。他转过身去对葛拉斯看。伦纳德关上了盒盖。

葛拉斯说,“孩子们,怎么样?行吧?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好吧,”其中一个卫兵说道。

葛拉斯跟着伦纳德来到岗亭外面。他们站在漆成红白两色的栏杆外面。

“鲍勃,对不起,”伦纳德说,“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包扎好的东西打开来进行检查。”

“他们是新手,也难怪。先得怪你不该把它们从这里拿出去。”

伦纳德靠着栏杆,松弛了下来。他捅的娄子已经大到顶了,再捅也不过如此罢了。“这里面有个原因。可是,你听好。我现在为了要完成一桩更加重大的事情而一定得打破这里办事的常规。我得告诉你,我已通过了第四级别的安全检查。”

这话似乎引起了葛拉斯的密切注意。“第级别的安全检查?”

“这个级别大多和技术性的问题有关,”伦纳德伸手到衣袋里去拿他的皮夹子。“我具备了第四级别的安全资格,而那两个小伙却要动手摆弄一些非常精密的材料。我要求你打个电话到奥林匹克运动场去找麦克纳米。这儿是他的名片。让他把值日官请到这儿来,我要他撤销这次检查,包扎在这些包裹里的东西是超越了保密范围的。你只要对麦克纳米这么一说,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葛拉斯一言不发,立刻转身,迅步回到岗亭里去。伦纳德听见他叫卫兵把盒子关好了再扣上帆布带。其中有一个一定对这命令表示了疑问,因为葛拉斯在大声喝道,“快点动手,士兵!这个要比你大得多!”

当葛拉斯在那儿打电话的时候,伦纳德就慢吞吞地沿着那条路荡过去。天空已在放晴,周围是一派春日早晨的美丽景象,路旁的沟滹里长着黄色和白色的花儿,他却连什么植物都认不出来。过了五分钟,葛拉斯从岗亭里出来了,他的后面跟随着那两个提着盒子的士兵。他们把盒子装回到车子里去的时候,伦纳德和葛拉斯就站在一旁看着。然后他们升起了栏杆。当这辆车过去时,他们肃立致敬。

葛拉斯说,“那个值日官把这两个可怜的家伙狠狠地骂了一顿。而麦克纳米则把那个值日官训了一通。看不出,让你放在这两个盒子带来带去的东西可真是一个大秘密哩。”

“它当然是个大秘密,”伦纳德说。

葛拉斯停好车,关上了引擎。那位值日官和两个士兵在两扇门的门口恭候。在他们下车以前,葛拉斯在伦纳德的肩膀上按了按说道,“自从你熬过了那些烧硬纸板盒的日子以来,你可真是飞黄腾达了啊。”

他们下了车。伦纳德说,“鄙人能够参与,不胜荣幸。”

两个士兵提起了盒子,值日官问他们要把那两个盒子放在哪里,伦纳德建议放在隧道里。他要到下面去安静一会,好让自己定定心。可是他和葛拉斯以及那位值日官一起下去,后面还跟着那两个士兵,这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一下了那个主要的竖井,两个盒子就让人放在一台木制的搬运车上,由那两个士兵一路推着过去。他们经过那堆标志着俄国占领区界线从这里开始的卷紧了的铁丝网。再过几分钟,他们都已经在那些放大器旁边挤过去,而伦纳德则指点着让他们把两个盒子放在那只书桌下面。

葛拉斯说道,“我他妈的见鬼了。我从这两个盒子旁边走过几百回,却从来没有想到要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一些什么东西。”

“你现在也别看,”伦纳德说。

值日官在两个盒子上都放了个铁丝做的封条。他对伦纳德说,“只有你一个人才有权拆封把它们打开。”

然后他们到食堂里去喝咖啡。伦纳德一宣布自己具有四级安全资格,就等于提高了他自己的身份。当葛拉斯说到施潘道去找那位苏格兰龙骑兵二团的上尉,伦纳德就轻而易举地把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说道:

“我受不了,接连两个晚上我都没有睡觉,或者明天去吧。”

葛拉斯说道,“别着急。我自己去吧。”

他自告奋勇,要驾车把伦纳德送回去。可是伦纳德自己还没法决定要到什么地方去。他现在有了不少新问题。他想去一个好让他定下心来仔细想想的地方。于是葛拉斯就在位于边界林荫道附近的地铁终点站那儿让他下了车。

葛拉斯离开以后过了好几分钟,伦纳德在购票厅的周围漫步了一会,尽情享受他的自由。他仿佛已经带着那两个盒子奔波了好几个月,好几年了。他在一只长凳上坐下。它们已经不在他的身边,可是他还没有把它们处理掉。他坐在那儿望着贴在他手上的橡皮膏。隧道里的温度是华氏八十度——也许放大器旁边那只书桌下的温度还不止。不到两天,盒子里的东西就会变得臭气熏天。也许他能够想个法子,造出一个和安全四级有关而又毫无破绽的故事,把它们重新搬出来。可是事不宜迟,甚至现在麦克纳米就说不定已经从奥林匹克运动场赶到仓库里来看看,伦纳德究竟搞到了一些什么设备。事情糟透了。他本来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两个盒子放在火车站里的公共场所里。那里是个国际交通中心,每天人来人往,数以十万计。结果却把它们弄到了一个密不通风、闲人不得入内的处所,而且让它们和自己挂上了钩,再也脱不了关系。这个乱子闹得可真不小。他坐在那儿沉思默想,想要找到一个脱身的法子。可是他想来想去,心里依然一团乱麻。

他坐在上面的那只长凳面对着售票处。他让自己低垂着头。他穿着一身漂亮的西装,戴着一条领带,他的皮鞋油光锃亮,谁都不会把他当作一个流浪汉。他缩起双腿,睡了两个钟头。尽管他睡得很沉,他却一直意识到售票厅里回响着的旅客的脚步声。而在陌生人当中平安无事地酣睡一觉,不知怎么的,使他感到安慰和舒适。

他醒来时心情焦虑,现在已经上午十点钟,麦克纳米一定在仓库里找他。如果那个政府科学家不耐烦起来,或者不小心的话,他也许会利用他的权力把那两个盒子上的封条拆掉。伦纳德站了起来。他只有一个或者两个小时的时间了。再不行动,就将为时太晚。他得和什么人谈谈。他一想到玛丽亚就心痛如绞。他不敢走近她的寓所。长凳上的木条勒得他的臀部出现一条条刻痕,他的西装上也出现了皱褶。他晃晃悠悠地朝着售票处走去。他太累了,所以他照例并不预先想好什么计划就采取了行动。他一步步实行起来,就好像他在执行别人的命令似的。他买了一张到位于俄国占领区的亚历山大广场去的车票。这时正好有一列列车即将开出。在赫尔曼广场立刻有一列列车到达,他在那儿必须换车。这个毫不费力的巧合增强了他的打算。他身不由己,正在被一股力量吸引过去——被吸引到一个巨大的、惊人的大结局那里去。他从亚历山大广场沿着康尼克街得走上十分钟的路,他在半路上还得停下来问问路。

那地方要比他原先想象的更大些。他起先以为它只是一个狭小而隐秘的去处,还以为那儿的座位都是高背椅子,好让人藏在里面悄声低语。却不料布拉格咖啡馆竟然是一个店堂宽敞的场所,天花板高而邋遢,下面有几十只小小的圆桌子。他找了个引人注目的座位,要了杯咖啡。葛拉斯有一次曾对他说过,只要耐心等待,就会有一个只“值一百马克的小子”走上前来兜生意。这地方渐渐让前来吃午饭的人坐满了。坐在桌子旁边的不乏相貌堂堂、一本正经的人士。他们看上去既可能是在当地的办公室里的职员,也可能是来自六七个国家的间谍。

他在一张纸餐巾上画着地图,以此来打发时间。过了十五分钟,依旧没有动静。伦纳德想,所谓布拉格咖啡馆是个非官方的情报交易中心的说法,毕竟只是流传在柏林的一个神话故事。事实上,它只是一家位于东柏林的咖啡馆而已,虽然规模相当巨大,但是气氛十分沉闷,毫无情调可言。而且这里供应的咖啡淡而无味,半冷不热。他喝着第三杯咖啡,觉得像是要呕吐。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正在衣袋里寻找东德马克的时候,有个年轻而长满了雀斑的男人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是法国人。”他讲的是一个叙述句,不是在发问。

“不,”伦纳德回答。“英国人。”

那个人和伦纳德差不多年纪。他举了举手,招呼一个侍应生过来。他似乎认为他不必为他的误会作什么解释或者道什么歉。它只是一句开场白而已。他要了两杯咖啡,伸出了一个斑斑点点的手掌。“我叫汉斯。”

伦纳德和他握了握手,说道,“我叫亨利。”这是他父亲的名字。它听上去不像是说谎。

汉斯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给了伦纳德一支。伦纳德觉得他见了他的美国制的芝宝打火机态度有点不那么自然。汉斯的英语说得无懈可击。“我以前在这儿没有见到过你。”

“我以前没到这儿来过。”

喝上去不像是咖啡的咖啡给人端来了。当侍应生离开了以后,汉斯说,“那么,你喜欢柏林这儿吗?”

“我喜欢,”伦纳德说。他没有想到,你在这儿谈到正事以前,先得和人家闲谈片刻。可是也许这也已经成为这儿的传统。他为了想把他的事情办得完美无缺,不得不入境随俗。于是他彬彬有礼地问道:“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汉斯谈了谈他在卡塞尔过的童年。他在十五岁的那年,他的母亲嫁给一个柏林人。要把精神集中在聆听他的故事上面可真困难,那些无谓的细节让伦纳德听得全身发热。不久汉斯就问及他在伦敦的生活。伦纳德对他谈了谈他小时候的生活状况以后,他说他觉得柏林要比伦敦好玩得多。可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迭。

汉斯说,“这不大可能吧。伦敦是一个国际城市。柏林已经完蛋了,它的伟大已经成为一去不回的往事。”

“也许你说得很对,”伦纳德说道。“也许我只是喜欢在国外生活而已。”可是他这话也说得欠妥。如果照这样说下去的话,他们的话题就会集中在国外旅游的乐趣上面。汉斯问他到过哪些国家。伦纳德这时已经累得连说谎也懒得讲了。他只到过威尔士和西柏林。

汉斯在鼓励他更加大胆一点。“你是个英国人,你有的是机会。”接着他提到了许多地方的名字,最先提到的是美国。汉斯说他想去那儿访问。伦纳德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十分。他不知道这个时间对他意味着什么。有人在找他。他不能肯定,他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伦纳德一看手表,汉斯就结束了他正在开列的那张地名的单子。他朝店堂周围望了望,然后他说道,“亨利,我想你到这儿来是想要寻找什么东西,是不是?你想要买什么东西,是不是?”

“不,”伦纳德说道。“我是想要把一件东西交给一个合适的人。”

“你有什么东西要卖掉?”

“不要紧。我愿意把它白白地送人。”

汉斯又给了伦纳德一支烟。“你听我说,我的朋友。我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把它白给人家的话,别人会以为它不值分文。如果它确实是件重要的东西,你得让人家出钱来买它。”

“很好,”伦纳德说。“如果有人肯为了这个给我钱,那很好。”

“我自己也可以把你的东西买下来再把它转手卖给别人,”汉斯说。“所有的利润全都归我。可是我喜欢你,也许有一天我会到伦敦去看你——如果你把你在伦敦的地址给我的话。所以我要从你这儿拿百分之五十的回扣。”

“随便什么都行,”伦纳德道。

“那么。你有的是什么?”

伦纳德压低了声音。“我有的是一件会使苏联的军方感兴趣的东西。”

“很好,亨利,”汉斯说话的声音还像刚才一样大小。“我在这儿有个朋友,他认识高级指挥部里的一个人。”

伦纳德把他画的那张地图拿了出来。“在舍讷费尔德大街东面,就在位于阿尔特格里尼克的这个坟地的北面,他们的电话线路在被人窃听。它们沿着这条沟延伸过去。我已经在他们应该去检查的地方标出了记号。”

汉斯拿了那张地图。“怎么可能会有人窃听这些电话线路?不可能的。”

伦纳德情不自禁地感到十分自豪。“有一条隧道。我已经在地图上用一条粗线标了出来。它从位于美国占领区里的一座外表看上去像雷达站的那个地方一直挖过去的。”

汉斯在摇头。“太远了,不可能挖到那儿的,没有人会相信。我连二十五个马克都拿不到的。”

伦纳德差点笑出声来。“这是一个规模巨大的工程。他们不必相信,他们只要去看看就够了。”

汉斯收起地图,站起身来。他耸了耸肩,说道,“我要去和我的朋友谈谈。”

伦纳德望着他穿过店堂去到另外一边,和一个坐在一根柱子后面的男人说了几句。然后他们两个都走出两扇转门,到设有厕所和电话的那个地方去了。过了两分钟,汉斯回来了。他看上去比刚才神气多了。

“我的朋友说,看样子这里很有点意思。他现在正在想法子和他的那个关系取得联系。”

汉斯又回到店堂的另一头去了。伦纳德等他走得看不见了,就离开了那家咖啡馆。他在街上走了五十码左右,他听见一声叫喊。一个腰里插着一块白餐巾的男人正在向他飞奔而来,一面手里还拿着一张纸片。他欠了五杯咖啡的钱。他正在付款并且道歉的时候,汉斯跑着来了。他脸上的雀斑在白天的光线里格外引人注目。

侍者一走开,汉斯就对他说,“你得把你的地址告诉我。你看——我的朋友给了两百马克。”

伦纳德一直朝前走去,汉斯紧跟不放。伦纳德说,“你保留这些钱。我保留我的地址。”

汉斯把他的手臂伸进伦纳德的臂弯里来。“我们讲好的那桩买卖可不是这样的。”

这一接触使伦纳德大为恐惧。他用力一挣,挣脱了手臂。

“你不喜欢我吗,亨利?”汉斯问。

“不,不喜欢,”伦纳德说道。“你给我走开。”他加快了步子。当他再掉转头去张望的时候,只见汉斯正在往回走到那家咖啡馆里去。

在亚历山大广场,伦纳德又感到了一阵慌乱。他得去坐下来让他的脚休息一会。可是在他坐下来以前,他先得决定到哪儿去。他应该去看玛丽亚,可是他知道他还没有勇气去正眼看着她。他要回家去,可是麦克纳米也许会在那儿等着他。如果那两个盒子上面的封条给拆开了的话,那么宪兵也会在那儿等候他。最后他买了一张去到新西地铁站去的票子。他要在车上想好了再作决定。

他在动物园下了车,因为他想到园里去找个地方睡一会。这天阳光明亮,可是等他走了二十分钟,在一条小河的岸边找到了一处环境幽静的地方,他却又觉得风太大了,他不能在那儿休息。他在刚割过的草坪上躺了半个小时,冷得直哆嗦。然后他又穿过那座园子去到车站,乘上地铁回家去。现在睡觉是他所需要的第一件大事。如果宪兵已经在那里等他,他要逃也逃不了的。如果麦克纳米在等他,他在必要的时候会造出一个故事来抵挡一阵。

他从新西车站一路恍恍惚惚地滑到了梧桐林荫道。他累得连移动双腿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是让别人给搬回去似的。家里倒没有人等他。在他的寓所里,有两张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条子。一张是玛丽亚写给他的,“你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另外一张是麦克纳米写的,“给我打电话来。”纸条上还写着三个电话号码。伦纳德直接走进卧室,拉开了帐子。他脱光了全身衣服。他顾不得穿睡衣。不到一分钟,他就睡着了。

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因急于要小便而醒来了。他听见电话的铃声也在响。他在门厅里站住了,不知道他该先去办哪一件事情才好。他最后先到了电话那儿。可是他一拿起听筒来就知道他作了个错误的选择,他没法把精神集中起来。打电话来的是葛拉斯。听上去他很遥远,而且他的情绪很激动。好像还有许多人乱成一团的声音。他好像正在做一场噩梦。

“伦纳德,伦纳德。是你吗?”

伦纳德赤身露体,站在照不到阳光的起居室里。他只好交叉起双腿,以此来御寒。“是我。”

“伦纳德?你在那儿吗?”

“鲍勃。是我。我在这儿。”

“谢谢上帝。听好。你在仔细听我说吗?我要你告诉我,那两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我要你现在就对我说。”

伦纳德觉得他的腿变软了。他就在地毯上坐下,就坐在订婚酒会留下的那一片狼藉之中。他说,“它们让人打开了吗?”

“好了,伦纳德,别闹了。你只管对我说。”

“鲍勃,我先对你说这个,它是保密的。而且,这条电话线不是一条安全的线路。”

“别和我捣乱了,马汉姆。这里乱翻天了。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声音噪得这么厉害?”

葛拉斯为了让伦纳德听得见,所以他在大声喊叫,“上帝!难道你还没有听说?他们发现我们了。他们冲进窃听间里来了。我们的人刚知道,没有人来得及关那些钢门。现在隧道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都是他们的了,直到边界那儿。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现在正在把物质从仓库里撤出来。我得在一个小时以内去见哈维,我得给他一份损失报告书,所以我得知道那两个盒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伦纳德?”

可是伦纳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由于心情快活而痉挛起来。这么快又这么简单。而现在伟大的俄国人所特有的那种沉默不妨再发挥一下它的作用了。他现在可以穿上衣服去对玛丽亚说:一切都好,不必害怕。

葛拉斯又在叫他的名字。伦纳德说道,“对不起,鲍勃。这个消息把我吓呆了。”

“那些盒子,伦纳德。那些盒子!”

“对。盒子里装的是一个让我剁成几段的人的尸体。”

“你这混蛋。我没有时间和你开玩笑。”

伦纳德极力使自己说话的语气让人听上去正经八百的。“事实上,你不必为了这个而大惊小怪。那里面装的是我自己设计制造的解码装置。它只完成了一半。而且我后来发现它已经落后了。”

“你今天早晨又在玩什么花样?”

“所有的解码项目都属于四级安全,”伦纳德说。“可是,鲍勃,他们什么时候冲进来的?”

这时葛拉斯和别人说起话来。他接着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们什么时候冲进来的?”

葛拉斯想都不想就说,“十二点五十八分。”

“不,鲍勃。这不可能。”

“你听我说,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加详细些,你就打开收音机来听听东德电台的广播。他们现在一直都在报道关于这件事的消息。”

伦纳德心里一阵冰凉。“他们不会把这件事捅出去的吧。”

“那只是我们的想法。他们爱面子,可是苏联的柏林卫戍司令当时正好不在市里,那个副司令,一个名叫高兹尤巴的家伙,一定是个大笨蛋,他却趁机大肆宣传起来。他们一定会让人觉得愚蠢可笑,可是他们现在就是这么干的。”

伦纳德心里在想他刚才开的那个玩笑。“不会吧。”

又有人在那边想和葛拉斯说话了。他就急急忙忙地说道,“他们明天将会召开一次记者招待会。他们要在星期六让记者们去参观那个隧道。他们说要对公众开放这条隧道,让它成为一个旅游的热点,美国阴谋的一座纪念碑,伦纳德,他们将会利用一切,尽量宣传,让我们在世人面前出尽洋相。”

他挂断了电话,伦纳德赶快跑进浴室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