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柏林的房子里,位于房子后面的住房历来都是最便宜和最狭小的,它们以前被用来作佣人的房间,他们的主人则住在比较漂亮和堂皇的正对着大街的那部分房间里。屋子后面的那些房间里有些窗子对着天井,或者相隔不远的一段距离就是位于隔壁的那幢房子。所以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伦纳德可没有心思去探索其究竟——冬天下午的阳光要到多晚才会从开着的浴室的门洞逐渐淡出浴室到地板的那段距离。它是一道金红色的光束,映照出正在空中翻转打滚的尘屑。它也许是从邻近的哪扇窗上反射过来的。可这不要紧,在当时,这好像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兆头。在那片阳光的前面就躺着那个信封。它的后面站着玛丽亚,一动不动。她穿着一条格子花呢的厚裙和一件美国制的开司米运动衫——它是对她迷恋不已的那个出纳送给她的一件礼物。对此,她既没有那份慷慨无私之心,也没有那种硬如铁石之心来退还这份礼物。

他们两个就隔着那条光束瞪目对视,两人都不说话。伦纳德想要用道歉的方式对她招呼,可是,像开门这样一件需要有明确的意志方能有所作为的行动,叫他怎么能够讲得清楚呢?而且由于他发现她果然长得像他俩初次见面时得到的印象那么漂亮,这就使他的各种反应变得更加复杂得叫人困惑不解。他过去的那阵子心神不定的苦恼显然苦恼得不无道理。就她来说,在她认出他是谁以前,玛丽亚吓得不敢动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使她回忆起她在十岁时遇到的那些士兵——通常都是成双作对地出现,不打招呼就推开了大门。伦纳德误会了,他把她脸上的表情看作是一个当家人遇到了私闯民宅者的时候会很自然产生出来的那种敌意,而且当她在认出了熟人而流露出来的那个迅速而隐约的微笑,他也把它误解为她对他的冒昧表示了原谅。

他想碰碰运气。于是他就向前走了一两步,并且伸出了手来。“我是伦纳德·马汉姆,”他说。“你记得。蕾西舞厅?”

虽然她已经不再觉得自己的处境危险,玛丽亚仍然后退了一步,还把她的手臂交叉在胸前。“你要干什么?”

伦纳德给这个问题弄得很窘,一时回答不出来。他涨红了脸,手足无措,然后他把那个信封从地上拾起来递给她。她把它拆开,摊开了信纸。她在看信以前,先抬头望了一眼,确信他没有走近过来。看那双表情严肃的眼睛里泛现出来的眼白那么一转,他无可奈何,只好站在那儿动都不动。这使他想起他的父亲当着他的面阅读他的那篇平庸的学期终结报告时他的感觉,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她把它接连读了两遍。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不速之客’?指的就是打开我的房,闯了进来?这算是‘不速之客’吗?”他正想提出一个解释来。可是她却已经笑起来了。“而你想要我到‘埃尔斯姨妈’那儿去和你见面?‘埃尔斯姨妈?’那间婊子酒店?”接着——使他大吃一惊——竟然唱起歌来。这歌是他们老在柏林的美军电台“美国之声”里唱的那些歌里面的一支。“你怎么会认为我也是她们那种人?”让一个德国姑娘想用纽约的布鲁克林人说话的口音,而且甜蜜得难以形容的口吻来取笑自己——伦纳德想他会乐得晕过去的。他心里很凄惨,他心里很兴奋。他急于寻求平静,他就用他的小手指正了正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说真的,”他开始说了起来。可是她从他的身边绕过去,朝着门口走去,一面假装严厉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在头发里插了一朵花再来看我?”她把门关上,并且上了锁。她笑逐颜开,一面双手相握。看上去真是这么回事:她见了他感到很高兴。“现在,”她说,“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喝茶的时候了?”

他们所在的那个房间大约长宽各十英尺,不用踮脚,他站在地上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从窗口望出去,对面是一排与之相似的窗口。紧靠在这窗口,站直了身子朝着下面看去,你能看得见那些侧倒着躺在地上的垃圾箱。玛丽亚把一本高级英语语法书从唯一的那张舒适的椅子上拿开,好让他在她躲到用帘幔隔开的厨房里去忙着的时候坐下来等着。伦纳德能够看见自己呼吸时吐出来的气,所以他就没有把他身上的大衣脱掉。他已经习惯了仓库里的那种美国式的太暖的暖气,而且他的公寓里的每个房间都有个暖气管,把地下室里的什么地方散发出来的猛烈的热气传了过来。他现在冷得发抖,可是,在这儿,即使寒冷也让人怀有希望——他是在和玛丽亚一起挨冻受冷。

窗口的一张餐桌上有一棵栽在花盆里的仙人掌。离它不远处是插在一只酒瓶里的蜡烛。房里还有两张厨房里用的椅子,铺在地板上的一块沾了污迹的波斯地毯。钉在伦纳德认为是卧室的房门墙上的,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凡·高的那幅《向日葵》的黑白两色的复制品。此外,除了在屋角里的一个铁制鞋楦头周围有着一大堆鞋子,就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了。位于伦敦托特纳姆区的马汉姆家的那间起居室——布置着红木收音机以及布置在特制书柜里的《大英百科全书》,美轮美奂,井井有条——玛丽亚的房间与之相比,差距甚远。这个房间可以说一无是处。让你明天就从这里搬走,你也丝毫不会觉得有所留恋,或者感到有何遗憾——什么都不必携带,空着手儿离去。这个房间只做到了一点:它显得既空空荡荡,又毫不整齐。它又邋遢,又亲昵。它可以让你在这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虑。你可以在这里脱胎换骨,从头开始。对于一个从小就在妈妈的瓷器小人儿的周围小心翼翼地转悠,唯恐磕碰到它们,总得记住,不要用手指在墙上划出痕迹的人来说,他总觉得这真是妙不可言,难以相信:这间空空落落,大大咧咧的房间竟然会是一个姑娘的闺房。

她正把一只茶壶里的水倒在一个小小的水槽里,而水槽里却有两只煎盘摇摇欲坠地搁在一摞没洗过的碟子上。他坐在餐桌边上望着她的那条裙子的厚厚的料子,望着它懒洋洋地摇摆着移动,望着她的那件开司米运动衫正好遮住了裙子上沿的褶裥,望着她绒拖鞋里穿着的一双足球袜。在这个冬天里,羊毛制品对伦纳德来说成为一种让他见了就为之放心的保证——那些穿着撩人心怀的女人容易使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羊毛意味着亲昵而无所央求,令你体会到躯体的温暖,以及让你揣摩得到那个舒适而娴静地隐藏在重重叠叠的皱褶里的那个身躯。她正在按照英国人的方式准备着茶水。她有一个地道的茶叶罐。她在热那个水壶。这也使伦纳德见了觉得安心。

她在回答伦纳德的问题时对他说,她刚开始在十二装甲工场工作时,她干的是为指挥官和副指挥官每天准备三顿茶点。她在餐桌上放了两只军用的白色大杯子——和他在他的公寓里用的一模一样的那种杯子。他曾好几次有幸让女士为他准备茶点,可是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女士不是事先把牛奶装在一个小壶里待客的。

她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他们两个都把手围在大杯子上面取暖。他从以往经验里知道,除非他花费了很大的劲道来予以冲破,否则一种固定的模式接着就会发挥它的作用:一个彬彬有礼的问题会引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回答,然后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吗?你上班的地方离这里远吗?今天下午你休息?这种机械的问答应该已经开始了。只有沉默才能打断这类一问一答顽强而执拗地进行下去。他们会相隔着无限遥远的距离而彼此召唤,就好像各自独处在两座相邻的山顶。最后他会变得情急而无奈,以至于笨拙地道别,带着自己的一番心思,夺路而走,去寻求他自己的宽慰。甚至现在他们就已经各自从刚才相互招呼时的那股热烈劲儿那里有所后退了。他已经问了些她准备茶水方面的问题。如果再问一个类似的问题,他就会变得一筹莫展。

她已经把她手里的那只大杯子放了下来,让双手插进她那裙子里的口袋。她穿着拖鞋的双脚在那儿轻轻地叩击着地毯。她的脑袋歪在一边,也许正在有所期待——还是她在替她的心里咏唱着的那首乐曲打着拍子?它仍然是她刚才用来嘲笑他的那支歌吗?“收回你的貂皮大衣,那些破旧的皮毛……”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会用她的脚叩击地板的女人。可是他知道,他千万不能惊慌失措。

这里面有着一个不言自明的假定,它根深蒂固,无法予以查核或者甚至无法予以意会。这就是:要使当前的这件事情有所发展的责任全然落在他的身上。如果他想不出什么话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因此而感到失望的就不止他一个。可他能够说些什么话才能让人听上去既不无聊又不唐突呢?她现在又拿起了那只大杯子,而且她在望着他,抿紧了嘴唇微微而笑。“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嫌冷清吗?”这话让人听上去似乎在甜言蜜语地进行挑逗。她会以为他想要搬进来和她住在一起似的。

与其僵在那里一言不发,他决定还是试试闲聊的方式而开始问道,“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吗?”

可是突然她却比他先开了口,急急忙忙地说道,“你不戴眼镜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请你让我看看好吗?”她说最后两个字的声音拉得很长——长得会使一个英国人认为毫无这个必要——使伦纳德听了觉得心里为之一动,好像她在缓缓地展开了一张纸那样地美妙。他一把抓下了眼镜,眨巴着眼睛望着她。他在三英尺以内还可以看得清,所以她的脸孔看上去还不很模糊。“是这样,”她平静地说道,“就像我想的那样。你的眼睛长得很美,可它们却一直给眼镜遮住了。没有人对你说过它们有多美吗?”

伦纳德的母亲在他十五岁的时候说过和这相似的话,而那时他配了他的第一副眼镜。可这没有什么相干。他觉得他在屋子里缓缓地升了起来。

她把眼镜接过去,把它折起来,放在仙人掌的旁边。

他的声音听上去哽住了。“不,没有人说过。”

“没有别的女孩子?”

他摇了摇头。

“那么,我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人咯?”她的表情里面含有幽默,可是没有嘲笑。

他觉得自己对她的赞美公然咧开了嘴笑的样子一定很傻,很幼稚,可是他没法子不这样笑。

她说:“还有你的笑容。”

她从她的眼睛前面掠去一绺头发。她的额头高而呈蛋形,使他想起莎士比亚的长相。他不知道他该如何对她提到这个。于是他没有说,却等不再移动时就把她的那只手握在手里。他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两分钟——就像他们上次遇到的时候那样。她让她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叉着相握。就在这时候,而不是后来他们在卧室里,也不是后来他们可以比较自在地谈论自己的时候,伦纳德觉得自己无可挽回地和她结合在一起了。他们的手很相配,一旦握在一起,就缠结得很美妙,难分难解,有着那么多密切相触的点和面。在暗淡的光线里,他又没有戴眼镜,他看不清哪些是他自己的手指。他穿着雨衣坐在这个渐渐暗下来的、寒冷的房间里紧握着她的手掌,他觉得自己正在舍弃他的生命。这舍弃很舒适。他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流淌出来,从他的手掌流进她的手掌里去。有什么东西在他手臂后面延展开去,穿过他的胸膛,使他的喉咙为之收缩而哽咽。他心里只想到一个念头,并一再重复:原来就是这个,它是这样的,原来就是这个……

她终于把她的手掌抽了回去,交叉起双臂,对他望着,有所期待。不是为了别的缘故,只为了她的神情如此严肃而端庄,他开始解释了起来。“我本来应该会来得早些的,”他说,“可是我从早到晚一直在工作。而且,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见我,甚至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认得我。”

“你在柏林还有别的朋友吧?”

“哦,不,没有这样的朋友。”他没有怀疑她有权利问这个问题。

“你在英国有许多女朋友吗?”

“不多,不。”

“有几个?”

他迟疑了一下,才狠了狠心把真相说了出来,“好吧,事实上,我一个也没有。”

“你一个也没有过?”

“没有。”

玛丽亚向前俯过身去。“你是说,你从来没有……”

不管她接着会说出什么名词来,他听了都会觉得难以忍受。“不,我从来没有。”

她把手掩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呵”地笑出声来。在一九五五年,对一个二十五岁、有着伦纳德这样背景和性格的小伙来说,从未有过性经验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的事情。可是一个男人老老实实地这么承认下来,倒很难得。他立刻感到后悔。她克制着没有笑出来,可是现在她却羞红了脸。刚才他们手指交叉的情景,使他觉得不妨对她毫不掩饰地说出真话来。在四壁萧条、堆放着主人的各色各样的鞋子的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住着这么一个并不在乎使用什么牛奶壶或者茶盘里的杯垫的独身女子,他和她说话可以不必转弯抹角地绕圈子。

事实也真是这样。玛丽亚之所以脸红,那是为了她觉得难为情,唯恐她的笑声会使伦纳德产生误会。因为她之所以发笑,乃是由于她心里感觉到一阵子神经质的宽慰。她突然从进行引诱的负担和程式的压力下面得到了解脱。她可以不必扮演一个传统的角色并且让人就此进行评判,她也不必担心人家会拿她去和别的女人相比。她那受人糟蹋的恐惧感因此而消失,她不会被人逼着做一些她所不愿做的事情。她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两个都可以为所欲为——创造出他们自己的名目,他们可以成为创造的伙伴,而且她当真以为自己发现了这个目光执着、睫毛长长的怕羞的英国人,她第一个拥有了他,而且他将为她一个人所拥有。这些想法是当她后来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才想到的。在当时,这些想法一下子喷薄而出,成为发泄出一阵憋在心头的宽慰和兴奋的一片呼啸,然而又让她强自压抑在嗓子里,这才使它化为“呵”的一声惊叹。

伦纳德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手里的那只大杯子,由衷地发出了一声难以令人信服的“啊”。他戴上眼镜,站起身来。在经过了刚才的那番双手相握的经历以后,他觉得现在最苍凉的事莫过于重新走到阿达尔勃特街上、乘坐地铁、在茫茫的薄暮里回到公寓里去、看见早晨喝过的咖啡杯、还有为了那封傻呵呵的信散了一地的草稿。当他一边在调整他雨衣上的那根带子的时候,他仿佛在眼前都看见了这一切。可是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令他感到屈辱的策略性的错误。这样一来,他就非得离开此地不可了。玛丽亚刚才还为他的缘故而羞红了脸,这使她显得格外甜蜜可爱,而且也使他感觉到,他犯了个多么巨大的错误。

她也站了起来,挡住了他到门口的去路。

“我现在真的应该回去了,”伦纳德解释说。“还得干活什么的。”他心里越是觉得难受,说话的语气却变得越发轻松。他边说边从她的身旁绕过去,一边说道,“你的茶好喝极了。”

玛丽亚说道,“我要你多待一会。”

他想要听的就是这句话,可是现在他的情绪已经过于低落,无法使自己转过弯来,无法避免他为自己造成的损失。他正在朝着门口走去。“我得在六点钟会见一个人。”这个谎言使他的痛苦变得实实在在,不能予以摆脱。就在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他也使自己感到吃惊。他想要留下来,她也想要他留下来,而他却坚持要离开这儿。这好像是一个陌生人干出来的事情,使他无可奈何地一味干着急。他没法让自己转过弯来为他自己的利益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他自怨自艾,自责自怜,以致他把自己惯常发挥得相当细致而出色的明事理、识大体的习性抹杀殆尽。他现在仿佛钻在一个转不过弯的隧道里,它只能通往唯一个终点,那就是他自己造成的那个令人为之着迷的彻底消亡。

他在拨弄着那把他并不熟悉的门锁,玛丽亚就站在他的身后。虽然这使她还很惊讶,可是她对于男人的自尊心的某些微妙之处,她还多少懂得一点。尽管他们表面上装得信心十足的样子,可是他们却很容易觉得自己受了冒犯。他们的情绪会忽冷忽热,差别很大。一旦他们陷入了某种情绪而又不肯承认,他们就往往会用色厉内荏的方式掩盖心里的惶惑。她三十岁,她的经历不广,她所想到的大抵是她的那个前夫还有一两个她遇到过的狂暴的士兵的行径。这个拨弄着门锁、想要出去的男人不像她所遇到过的男人,却更加像她自己。她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当你在可怜你自己的时候,你就会更加莫名其妙地和自己作对。她轻轻地触摸着他的背脊,可是他穿着外衣,所以他没有觉察。他以为,他用了一个听上去像是这么回事的藉口,而现在他也就该带着他的那份伤心离开这儿了。对于玛丽亚,她曾经经历过柏林的解放和她和奥托·艾克道夫的婚姻,一个男人表现出来的任何脆弱,都会使她意识到,他有着一个可以让人亲近的性格。

他终于把门打开了,转过身来向她道别。难道他真的以为,她给他的那份礼貌和他杜造出来的那个约会骗过去了?难道他真的以为,他心里的绝望没有流露出来?正当他在对她诉说,他不得不如此匆匆地告辞,实在感到万分抱歉,而且又在为了她的茶水而感谢她的盛情款待,并且向她伸出手去待握的时候——一次握手!——她却伸过手去,从他的脸上一把抓去他的眼镜,拿着它大踏步走回到她的起居室里。还没等他来得及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她已经把它塞在一张椅子的坐垫下面。

“你听我说,”他说道,把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他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又走了一步,来到了屋子里面,这就行了。他已经回到屋子里来了。他曾经想要留下来,而现在他就非留下来不可了。“我真的得走。”他站在这个小小的房间的中央,拿不定主意,还没有忘记他曾迟疑着想要假装出来的那副英国式的受到冒犯而愤愤不平的神情。

她站得离他很近,好让他把她看得很清楚。多么美妙!能够面对一个男人而并不感到害怕。这使她有一个机会喜欢他,有一个机会产生并不只是他的欲望所引起的欲望。她握住了他的双手,说道,“可是我还没有看够你的眼睛。”然后她以罗素称赞过的柏林姑娘所特有的那种直率,加了一句,“我的傻瓜!如果这一次是你的第一次,那我真是个幸运的姑娘。”

她说的“这一次”把伦纳德留住了。他回来就是为了“这一次”。他们在这里做了一切都是“这一次”的一部分——都是他的“第一次”。他低下头去望着她,那张脸孔,微微仰起来弥补他们之间的那七英寸的差距。从整齐的椭圆形的脸孔上面的三分之一起,婴儿般的头发松松地垂下来,成了飘散的一个个发鬈。她不是他亲吻过的第一个年轻的女孩,可是她是第一个对他亲吻好像感到喜欢的女孩。他受了鼓舞,胆子也大了,就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他曾以为,亲吻就应该如此。

她把脸往后缩回去一两寸。她说,“慢慢来,有的是时间。”于是他们只是挑逗着轻轻地亲吻。他们仅仅舌尖相触而已,可是这使他们感觉到了更大的乐趣。接着玛丽亚绕过他的身边,从鞋子堆里拉出了一台电热器。她说道,“有的是时间,我们可以让手臂就这样搂着过上一个星期。”她说着话,用手臂搂着她自己的身子给他看。“对,”他说。“我们能。”他的声调有点高。他跟着她进了卧室。

它比他们刚离开的那一间大些。地板上铺着一个双人床垫——这又是一桩他从未见过的新鲜事儿。一面墙给一个抛光了的木料做的衣柜占去了,窗口是一个油漆过的抽屉柜和一个放置亚麻织品的矮柜子。他坐在那个矮柜上,看她插上了电热器的插头。

“天太冷,别脱衣服。我们就这样上床。”真是太冷,你能看得见你自己呼出来的热气。她踢掉了脚上的拖鞋。他解开了鞋带,脱下了外衣。他们躺在鸭绒被下面,像她刚才做给他看的那样,互相搂在一起,又吻了起来。

不是过了一个星期,只在几个小时以后,刚过半夜,伦纳德终于能够把他自己看作符合最最严格的定义所规定的一个成年人。可是天真无邪和深谙世故之间的那条界线毕竟非常模糊,而且正因为它模糊,所以令人心醉神迷,如痴如狂。当他们的床暖和了一些的时候——还有这房间,虽然在暖和的程度方面它要差一点——他们就相互脱去了对方的衣服。于是地板上的那堆衣服一件件多了起来——运动衫,厚衬衫,羊毛内衣和足球袜子——那张床,还有时间本身,都变得宽敞了起来。玛丽亚陶醉于随心所欲地享受她的需要,她说现在正是让人吻她和舔她——从她的脚趾一直往上以至她全身的大好时光。这就是伦纳德以他办事一丝不苟的作风,在他的这个任务完成了一半的时候,怎么会先把舌头伸进她的阴户里去的缘故。这当然是他一生的经历中的那条分界线。可是,半小时以后,她把他的阴茎含到嘴里去舔去吸,而且还用她的牙齿干了一点什么的时候,它也成为一条分界线。从身体的感觉来说,这是这六个小时里的高峰。也许也是他一生中的那个高峰。其中有过一段很长的插曲。那时候,他们正静静地躺着,他在回答她的问题:对她讲了他上学的情形,他的父母,他在伯明翰大学读书时度过的那三年寂寞的生活。她则比较含蓄地提到了她的工作,自行车俱乐部,那个自作多情的出纳,还有她的前夫奥托——他以前在军队里是个中士,现在成了个酒鬼。两个月以前,他在走了一年以后又出现了。有过这么一两次,他用手掌在她头上到处乱打,向她讨钱花。这不是他第一次对她进行威胁了。可是当地的警察却对此不问不闻。有时候他们甚至还请他喝上一杯。奥托已经使他们相信,他在战争中是个英雄。

一提到这些事情,他们也就暂时忘却了欲念。伦纳德穿上了衣服,殷勤地跑到奥拉宁街去买了一瓶酒。街上人来车往,依然各自忙着去干各自的事情,对眼前正在发生的这场重大的变故一无所知。当他回来的时候,她正穿着一件男人的晨衣和她的那双足球袜子站在炉边,她在做马铃薯和香菇馅的煎蛋饼。他们在床上就着黑面包吃了蛋饼。那瓶白葡萄酒甜而凶,他们把它倒在大茶缸里喝,还一个劲儿说它如何如何好喝。每当他把一块面包放进他的嘴里,他都会在他的指头上嗅到她的气味。她刚才把瓶里的那支蜡烛拿到卧室里来了,现在她把它点燃了。那些让人见了觉得邋遢而惬意的衣服和油腻的盘碟,全都隐没在幢幢阴影里。火柴点火时留下的硫黄味兀自还在空气中氤氲,还和他手指上的那股气味混合在一起。他怀着趣味盎然的感觉,回忆着并且叙述了他在学校里听到的一次讲道,说的是魔鬼的诱惑和女人的躯体之间的关系。可是玛丽亚误会了他的意思,或者她认为他不该对她说这个,不该觉得它好玩,所以对他生起气来,不和他说话了。他们在阴暗里各自撑在手肘上躺了一会,啜饮着大茶杯里的酒。过了一会,他碰了碰她的手臂,说道,“对不起。那故事很蠢。”她转过手来捏了捏他的手指,原谅了他。

她蜷缩在他的怀抱里睡了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仰卧着,感到很自豪。他仔细看她的脸——她的眉毛多么稀少,她睡着的时候,她的下嘴唇显得有些浮肿——他于是想到,如果他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儿,她也像这样躺在他的身上的话,他会有什么感觉。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已恢复了精神。她要他也像这样躺在她的身上,他就蜷缩着身子吮吸她的奶头。他们亲吻,当他的舌头活动起来的时候,这回它就受到了接纳。他们把剩下的酒全都倒了出来。她还用大茶缸和他碰了碰杯。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只记得两件。就好像去看一场人人都在谈论的电影,事先很难预料,可是到了那里以后,在座位里坐定,就会觉得有些熟悉,也有些惊讶。譬如说,整个滑溜而光润的情景正和他所期望的一样——事实上,要比他所料想的要更为美妙——可是他从广泛地阅读来的知识,都没有能使他在事先领会到,自己的阴毛和别人的阴毛相压的时候所产生的那种瑟瑟地鬈曲的感觉。第二件则使他发窘。他曾经读到过早泄的情况,而且曾有所疑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犯有这个毛病。现在看来,他有此可能。这倒不是由于什么动作会使他泄精,而是当他望着她脸孔的时候。她仰天躺着,因为他们当时正在玩她教他的所谓“老德意志的性爱方式”。汗水使她的头发变成一绺绺扭曲得蛇一样的发丝,她的手臂后仰,伸展在头上面,手掌伸开,就像连环画册里画的那种投降的样子。同时,她向上望着他,眼神里流露出理解和亲切的表情。就是她的这种放纵姿势和脉脉含情的关注两者结合起来的表情楚楚动人,完美无瑕,以致他不忍再看,只好掉转头去,或者闭上眼睛,而且想到……想到,是的,一张线路图,一个特别复杂细致、有趣美妙的线路图,使他在把信号激活器装在安派克斯录音机上去的时候,不由得就把它记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