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债|TRESPASSES

他们是在半夜左右驾车离开小镇的——哈里和德尔芬坐在前座,艾琳和劳莲坐在后座。天空清明,积雪已从树上滑落,但是树下的雪和矗立路边的那些岩石上的雪仍未消融。在一座桥的旁边,哈里停下汽车。

“这儿可以了吧。”

“车停在这里别人看得见的,”艾琳说,“他们说不定会停下来察看我们想干什么的。”

于是他又开动汽车。他们拐进了遇到的第一条乡村小路,在那里大家都下了车,小心翼翼地从路堤上走下来,走不多远,就置身于黑杉树丛之中了。雪面上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微爆裂声,虽然下面的土地是松软和潮湿的。劳莲在大衣底下穿的仍然是睡裤,不过艾琳已经让她换上了皮靴。

“这儿行了吧?”艾琳说。

哈里说:“离大路还不算很远。”

“也够远的了。”


那是哈里从原先在干着的那家新闻刊物辞职之后的那一年——他已经腻味透顶,不想再干了。他把这个小镇的一份周报买了下来。他从小就知道这个小镇,他家过去在这儿附近一个小湖的岸边有一座夏季别墅,他记得,就是在小镇大街的一家旅馆里,他喝下生平的第一杯啤酒。他和艾琳来到小镇的第一个星期天的夜晚,晚餐就是在旅馆里吃的。

可是酒吧没开门。哈里和艾琳只能喝水了。

“怎么搞的嘛?”艾琳说。

哈里向旅馆老板扬了扬眉毛,这老板同时兼任侍者。

“是因为星期天?”

“没有执照。”老板说话口音很重——而且说话口气像是不太瞧得起人似的。他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外加一件开襟羊毛衫、一条裤子,所有的衣服都像是一起长出来的——全都是软绵绵、松皱皱、毛茸茸的,像是他长在外面的一层灰乎乎的易剥落的皮肤,而他的真皮肤则隐藏于下。

“跟老年间大不一样啰。”哈里说,见那人不搭腔,便着手点菜,要了烤牛肉,一人一份。

“倒是挺随便的。”艾琳说。

“欧洲派头嘛,”哈里说,“文化上有差距。他们觉得没有必要任何时候都对人微笑。”他指出餐厅里几十年依然如故的景象——高高的天花板、慢悠悠地转着的吊扇,甚至那幅灰蒙蒙的油画,里面画了一头猎犬,嘴里叼着一只锈黄色羽毛的鸟。

又走进来了别的一些用餐者。是一次家庭聚会。几个小女孩都穿着漆皮鞋,衣裙褶边挺得能刮疼人,还有一个正蹒跚学步的娃娃,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穿的是成套的西服,僵手僵脚的好不难受,此外便是几对父母亲以及这些父母亲的父母亲了——那是一个精神不太能集中的瘦老头和一个坐着轮椅、身上别了朵装饰性假花的老太太。任何一个穿花裙子的婆娘都有四个艾琳那么胖。

“结婚纪念日呢。”哈里悄悄地说。

离开餐厅时他停下脚步,向那家人作了自我介绍,告诉他们,他是报社新来的那个人,要向他们表示自己的祝贺。他希望他们不会在意他记下他们的名字。哈里是个宽脸膛、样子显得很年轻的人,黝黑的脸,浅棕色的头发闪闪发亮。他的一片好意和热情的祝贺使全桌的人都受到了感染——虽然那个少年和那对老夫妻不见得会领受。他问两位老人结婚多少年了,别人告诉他都有六十五个年头了。

“六十五年呀。”哈里喊道,想到有这么久都快站不稳了。他问他可不可以吻新娘,也真的吻了,在她把脸转开去时他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长耳垂。

“现在该由你来吻新郎了。”他对艾琳说,艾琳紧张地微笑着,啄了啄老人的头顶。

哈里问,婚姻这么美满,那么秘诀又是什么呢。

“妈咪说不了话,”胖大女人中的一个回答说,“不过让我来问老爹。”她对准她父亲的耳朵吼道,“问你婚姻这么快乐有什么诀窍呢?”

老人的脸调皮地皱成了一团。

“唯一要做的就是用一只脚踩住她的脖子再别松开。”

所有的成年人全都哈哈大笑,哈里便说:“好极了。我就在报上说,你每做一件事都要先问过太太是否同意。”

走到外面,艾琳说:“她们怎么会都胖成这个样子的呢?我真是不明白了。要这么胖,你非得白天黑夜一口不歇地吃才行呢。”

“奇怪。”哈里说。

“配菜里用的是罐头青豆。”她说,“眼下是八月,地里的青豆莫非还没熟吗?这小镇地处乡村的中心,莫非农业地带是不长东西的吗?”

“真是匪夷所思呀。”他快快活活地说道。


几乎就在不久之后,旅馆就起了一些变化。在原来的餐厅里安装了一个假模假样的吊顶——一方方由细金属条固定住的硬纸板。大圆桌为一张张小方桌所取代,沉重的木椅也换成了轻盈的金属椅,座位上面蒙着紫红色的人造革。因为天花板变低了,窗户也不得不改成矮墩墩的正方形了。一面窗子上装了个霓虹灯,上面写的是:迎宾咖啡厅。

老板的名字是帕拉基安先生,不到万不得已,他对任何人都是从来不笑或是多说一个字的,虽然招牌上写着那样的字。

尽管如此,每到中午,或是下午稍晚时,咖啡厅里照样坐满了顾客。他们都是高中生,基本上是九年级到十一年级的。也有些年纪稍大一些的小学生。这地方最大的吸引力就是这里任何人都可以吸烟。不是说你可以买烟,如果你看上去不到十六岁的话。帕拉基安对这一点执行得还是很严格的。你不行,他会说,用他那重浊、疲惫的声音。你不行。

此时,他已经雇了一个妇女帮他干活了,如果有年纪太小的人想从她这里买烟,她会笑起来。

“你在骗谁呢,娃娃脸。”

不过十六岁以及超过十六岁的人可以从年纪小的人那里接过钱,帮他买上十二包都没有问题。

真是能抠法律字眼呀,哈里说。

哈里不再在这里吃午餐了——这儿太闹了——不过他仍然来吃早饭。他还在希望帕拉基安先生有一天会解冻,把自己一生的故事都向他和盘托出呢。哈里立了一个档案,里面记满了他想写什么书的打算。他一直都在密切注意值得一写的人生故事,像帕拉基安这样的人——甚至是那个说话粗俗的胖女侍,哈里说——没准肚子里有一部当代悲剧或是传奇故事呢,记录下来就是本畅销书了。

生活的要义,哈里告诉劳莲,就是满怀兴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睁大你的眼睛,从你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看到各种可能性——看到人性。要时刻注意。如果他有什么可以传授给女儿的话,那就是这句话了:要时刻注意。


劳莲自己准备早餐,一般都是麦片粥,往里加枫糖浆而不是牛奶。艾琳总是把她的咖啡端回到床上去慢慢喝。她不想跟人说话,她得养精蓄锐,以应付白天在报馆的工作。等她自以为养蓄得差不多了——那时劳莲上学也走了有一会儿了——她便起床,冲一个澡,挑拣她的一套比较随便、带点挑逗性的服装。随着秋意渐浓,这往往是一件宽松的运动衣、一条短短的皮裙子和一条颜色鲜艳的紧身裤。和帕拉基安先生一样,艾琳很容易做到跟镇上任何人的外表都不一样,但跟他不同的是,她容貌出众,留着一头短发,两只细细的金耳环活像两个惊叹号,还抹着淡紫色的眼影。她在报馆办公室对人态度简慢,表情冷淡,但是这印象又时不时为几个精心营造的生动的微笑所打断。

他们在镇子边缘处租了座房子。一出他们的后院就是一片休假地的荒原风光了:这儿有纠结的岩石和花岗石的斜坡,有雪松沼泽、小湖,还有由杨树、软枫、落叶松和云杉构成的有季节性的树林。哈里喜欢这儿。他说没准他们哪天早上醒来朝外望去,就能见到后院里有一只驼鹿。劳莲放学回到家中时,太阳已经西沉,秋天多少犹存的暖意正暴露出它虚假的一面。屋子里冷冰冰的,一股昨天晚餐的气味、变质的咖啡渣和垃圾的陈腐味儿。把垃圾扔出去正是劳莲的任务。哈里在堆肥呢——等开了春他打算辟出一个菜园来。劳莲把装了瓜果皮、苹果核、咖啡渣和剩饭剩菜的一只袋子拎到树林边缘,这正是一只驼鹿或是熊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杨树叶已经变黄,落叶松毛茸茸的橘黄色支杆耸立着,反衬在暗色调的常绿树的前面。她把垃圾扔出去,又铲了一些土和草盖住它,哈里就是这么教她干的。

跟几个星期之前相比,她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那会儿她和哈里、艾琳在炎热的下午常常驾车出去,在随便哪个湖里游泳。然后在晚上,她和哈里会围绕小镇散步,作探险式的漫游,让艾琳留在家里打磨、上漆和贴墙纸,她说让她单独干可以做得更快更好些。当时艾琳对哈里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把他所有的那些文件箱、档案柜和写字桌统统都堆到地下室的一个破房间里去,别挡她的道。劳莲也帮着他搬东西。

她拿起的一个纸板盒轻得有些古怪,里面像是放了什么很软的东西,不像是纸,倒像是布或是纱线。她刚说一句:“这是什么?”哈里看到她捧着这纸盒马上说道:“嘿。”然后又说了句:“哦,天哪。”

他把纸盒从她手中取了过来,放进档案柜的一个抽屉里,砰地把抽屉关上。“哦,上帝啊。”他又说了一遍。

他以前几乎从未用如此粗暴和恼怒的口气对她说过话。他朝四周看了看,像是怕有人会看到他们似的,接着又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拍了拍。

“对不起,”他说,“我没有料到你会捡起它。”他把双肘支在档案柜顶部,又把头压在两只手上。

“听着,劳莲。我原本也可以对你随便编一个谎话的,但是我想还是对你实话实说吧。因为我是不主张对小孩说瞎话的。至少到了你这个年纪,再不应该不对你说实话了。不过这件事情必须保密。懂吗?”

劳莲说:“懂了。”可是某种迹象使得她希望他还是别说算了。

“盒子里有一些灰烬。”哈里说,在说到灰烬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把声音降低成一种特殊的声调,“不是普通的灰烬,而是一个婴儿火化后的骨灰。这个婴儿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懂了吧?坐下。”

她在一摞硬皮笔记本上坐下,本子里都是哈里手写的字。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明白吗——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让艾琳觉得很烦心的事,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必须保密,所以从前才没告诉你,免得艾琳想到了又会受不了。你现在明白了吧?”

她知道此时自己必须说什么话。是的,她说。

“好,咱们再往下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有你之前就有了这个婴儿。是个女娃娃,她还非常小的时候艾琳怀孕了。这对艾琳可是个很大的打击,因为她刚知道带一个新出生的宝宝有多么累,而现在呢,根本没法睡,老要吐,因为她有早孕反应。说是早孕反应,其实是早上、中午和晚上全都有反应,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受得了。因此有一天晚上,在她觉得无法忍受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她得上外面去。于是她上了车,带着睡筐里的婴儿,这时天已经黑了,又下着雨,她车开得太快,没看到前面有一个拐弯。这就出事了。婴儿没有固定好,从筐里摔了出去。艾琳摔断了肋骨,还得了脑震荡,一时之间,我们好像两个孩子都要保不住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我们失去了一个。那个女娃娃从筐里摔出去时就已经完了。不过我们却没有失去艾琳怀着的那个。那就是你。你懂了吧?就是你。”

劳莲点了点头,动作很小。

“因此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的原因就是——除了艾琳的情绪之外——怕会让你觉得自己不是很受欢迎,并非第一选择。不过你一定得相信我你是的。哦,劳莲。你过去是。现在也是。”

他把手臂从档案柜上收拢来,走过来抱她。他身上有汗和酒的气味。他和艾琳晚饭时喝了酒,这使劳莲觉得很不舒服也很窘。这个故事并没有使她受到多大刺激,虽然那些骨灰稍微有点阴气森森。不过她相信了他的话,认为艾琳的确会不愿见到它。

“所以你们才常常吵架吧?”她说,有点脱口而出的样子,这时候他松开了她。

“吵架呀,”他悲哀地说,“我琢磨这件事说不定起到了一个间接的作用,是她发歇斯底里的潜在原因。你知道我对这整件事情都是感到非常悲哀的。真的。”


在他们出去散步时,他偶尔会问她,对于他跟她讲的事情,她有没有觉得不安或是悲哀。她说:“没有。”口气很坚定,相当不耐烦,于是他说:“那好。”

每一条街都有值得一看的景点——一座维多利亚时期的大楼啦(现在充当了养老院),一座砖塔楼啦(那是一家扫帚工厂唯一剩下的建筑物),一片墓园啦(它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八四二年)。再过几天就要举行一场秋季集市了。他们瞅着卡车一辆辆在泥地里费劲地跋涉,各自拖着一个平台,上面堆着水泥板,而水泥板在朝前滑,使得卡车开得屁股一扭一扭的,为了对准距离还得时不时停下来。哈里和劳莲各自挑选了一辆卡车为之加油叫好。

对于劳莲来说,那段时间的一切都带有一种虚幻的光辉,一种鲁莽的傻兮兮的热情,对于日常生活或是现实的负担丝毫不加考虑,而这样的负担,只要学校一开学,报纸一开始出版或者气候发生变化,她便必须马上背起来的。一只熊或是一头驼鹿那样的野兽操心的是自己的生活必需——而并不是某种威胁。她现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在游乐场跳上跳下、大声尖叫,为她选定的那辆卡车叫好了。若是学校里的什么人看到她,准会认为她是一个怪人。

他们这样想反正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在学校里之所以处于孤立的状态,是因为知识和经验,她隐约明白,这看起来跟天真和书呆子气没有多大的区别。对别人来说是惹人厌的谜团,在她眼里,却不一定如此,她不知道怎样装得像是不明白的样子。这正是使她不合群的原因,正如她知道L'Anse aux Meadows的正确发音和读过了《魔戒》一样。她五岁的时候喝下过半瓶啤酒,六岁那年抽过含有大麻的香烟,虽然这两样东西她全都不喜欢。她吃晚饭时偶尔饮一点点葡萄酒,这玩意儿她倒还能接受。她知道口交是怎么一回事,也了解避孕的所有方法,同性恋者干的是什么事她也明白。她时不时就能见到哈里和艾琳一丝不挂,也见到过他们的一伙朋友脱光衣服围坐在林中篝火之前。也就是在那次假期,她和别的孩子们偷偷溜出去窥看父亲们在事先的秘密协议下偷偷钻进不是自己太太的女人帐篷里去。男孩子中的一个建议跟她玩那样的事,她也同意了,可是他劳而无功,于是他们闹翻了,后来她一见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经历对于现在的她都是一个负担——给予了她一种尴尬的感觉和特殊的哀愁,甚至有一种被剥夺的感觉。而她也没多少事可以做,除了记住在学校里要管哈里和艾琳叫老爸、老妈,似乎这样可以使他们变得高大一些似的。但是却不那么清晰了。在这样说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僵直的线条便显得模糊了一些,他们的个性也大致可以略而不谈了。与他们面对面时,她倒没有心机来达到这样的效果。她甚至都无法承认,那样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安慰。


劳莲班上的一些女孩子,发现咖啡厅离自己这么近,很想进去,但是胆子又壮不起来,她们往往是穿过旅馆的过厅便踅进了女洗手间。在那里她们可以待上一刻钟或是半个小时,把自己跟同伴的头发梳成各种式样,抹上唇膏——那是她们从斯塔特曼超市偷来的——或是对着彼此的脖颈与手腕嗅闻。她们把从药房那里讨来的免费试用香水全都喷在了这些地方。

她们邀请劳莲一起去的时候,劳莲怀疑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鬼名堂,但她还是同意去了,部分原因是她很不喜欢在越来越短的下午独自一人回到树林边缘的屋子里去。

她们一走进过厅就有两个女孩子抓住她把她推到柜台跟前去,那里有一个餐厅的女服务员坐在一只高凳子上,对着计算器在算什么数目。

这个女人的名字——劳莲早就从哈里那儿听说了——叫德尔芬。她有一头长长的细发,可能是白兮兮的淡金色的也可能真的就是白的,因为她已经不太年轻了。她必定是经常得把头发往脸后面甩的,如她此刻正在做的那样。黑框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上面的那层眼睑抹的眼影是紫色的。她苍白与平滑的脸膛跟身体一样,也是宽宽的。但她身上没有一点点懒散的迹象。她此刻抬起来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没什么光彩,她的眼光从一个姑娘身上转移到另一个身上,仿佛她们的行为再可鄙都不会使她感到惊奇。

“这就是她了。”姑娘们说。

那个女的——也就是德尔芬——此时看着劳莲。她说:“是劳莲?你真的就是吗?”

劳莲觉得莫名其妙,回答说是啊。

“哦,我问她们学校里有没有人名叫劳莲的,”德尔芬说——在她口气里那些女孩子似乎早就远离她们,给排除在她和劳莲对话的范围之外了,“我问她们,因为在这里找到了一件东西。肯定是有人把它丢失在咖啡厅里了。”

她打开了一只抽屉,取出一根金链。在链子底下晃荡着的是拼成劳莲的那几个字母。

劳莲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德尔芬说,“太糟糕了。我也已经问过高中的孩子了。那我看只好留下再说了。没准会有人回来找的。”

劳莲说:“你可以在我老爸的报纸上登一段广告嘛。”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应该光说“报纸”的,直到第二天,她在学校过厅从几个姑娘的身边走过时,听到一个模仿她的声音在说“我老爸的报纸”这几个字。

“我当然可以,”德尔芬说,“可是这样一来说不定会招来各种各样的人,跑来跟我说那是她们的。说不定还会冒领,说那正是她们的名字。那可是金的呀。”

“不过她们也没法戴呀,”劳莲指出,“如果那不是她们的真名的话。”

“也许是吧。不过我认为她们很可能会来冒领。”

别的女孩子都朝女洗手间走去了。

“嘿,你们几个,”德尔芬叫住她们,“那儿不让去。”

她们转过身来,觉得很奇怪。

“怎么回事?”

“因为那是在允许的界限之外的,就是这么回事。你们上别处去逛吧。”

“你原先从来不阻止我们进去的嘛。”

“原先是原先,现在是现在。”

“那不是规定了对外开放的吗?”

“没有这样的规定,”德尔芬说,“市镇厅里的那个才是对外开放的。走吧走吧。”

“我不是指你,”她对劳莲说——劳莲正打算随大家一起离开,“我真遗憾这根链条不是你的。你过两天再过来看一眼。要是还没有人来打听,那我想,嘿,这上头毕竟有你的名字嘛。”

劳莲第二天又来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根链条,她无法想象把自己的名字挂在脖子上到处招摇。她只不过是得有件事可以做,有个地方可以去。她原本是可以去报馆的,可是在听到别人学说我老爸的报纸那样的口气之后,她便不想再去了。

她决定,倘若在柜台后面的是帕拉基安而不是德尔芬,那她就不进去了。可是看店的正是德尔芬,她正在前窗那儿给一棵很丑陋的盆栽浇水。

“哦,好得很,”德尔芬说,“没人来打听那件东西。再等等看,等到这个周末。我总有一种感觉它终究会属于你的。你每天都来好了,就这个时候。下午我不给咖啡厅干活。如果我不在过厅你就摁铃好了,我反正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劳莲说了声“好吧”,便转过身子要走。

“你愿意坐下来待上一分钟吗?我正想要沏一杯茶呢。你从来都不喝茶的吗?是不让你喝吧?要不你来一杯软饮料?”

“柠檬——酸橙汁吧,”劳莲说,“谢谢了。”

“用玻璃杯吧?你喜欢用玻璃杯吗?要冰吗?”

“原来怎样就怎样好了,”劳莲说,“谢谢你了。”

但德尔芬还是拿来了一个玻璃杯,加了冰块。“我是觉得还不够凉。”她说。她问劳莲愿意坐在哪里——是窗子边上的一把旧皮椅里,还是柜台边的一只高凳子上。劳莲选了高凳,于是德尔芬便坐到了另外的那只凳子上去。

“好,你现在想告诉我今天在学校里学到什么了吧?”

劳莲说:“这个嘛——”

德尔芬那张宽脸膛上漾出了一个微笑。

“我这么问你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我以前最恨别人问我这个了。首先,我从来都记不住一天里学到了什么。其次,我放学后最不想做的就是去提学校里的事。因此咱们就别说这个了吧。”

对于这个女人这么明显地想跟自己做朋友,劳莲倒不感到意外。她从小就被告知儿童和大人是可以平等相处的——虽然她也注意到有许多成年人对此并无认识,因此她大可不必过于较真。她觉得德尔芬有点儿紧张。正因为这样她才一个劲儿地说话不怎么停歇,在不该笑的时候也哈哈大笑,而且还不惜采取了点小手腕,把手伸到抽屉里去摸出早有准备的一条巧克力来。

“只不过想让你喝饮料时更有滋味罢了。可以让你觉得再来看我还是值得的,对不对?”

劳莲替那个女人感到不好意思,虽然得到巧克力她还是很高兴的。她在家里是从来也吃不到糖果的。

“你用不着拿小恩小惠吸引我来你这儿的,”她说,“我愿意来。”

“哦——嗬。我用不着,对不对?你真是小机灵鬼。那好,就把那还给我吧。”

她伸手去抓巧克力,劳莲闪开不让她拿到。现在劳莲也哈哈大笑了。

“我的意思是下一回。下一次你用不着收买我。”

“那么说,收买一回就够了。是这个意思吧?”

“我喜欢有点事情可做,”劳莲说,“而不是直接就回家。”

“你不能去看朋友吗?”

“我没有什么朋友。我是九月才转到这个学校来的。”

“哼。如果以前来这儿的那些活宝就是你不得不来往的人,我得说你离她们越远越好。你对这个小镇印象怎么样?”

“太小了点儿。有些方面还不错。”

“根本就是个垃圾场。这些地方全都是垃圾场。我一生到过的垃圾场太多了,本以为时至今日我的鼻子都已经给耗子啃掉了的。”她用手指在鼻子上下敲击着。她的指甲油的颜色和眼影是配套的。“倒还在嘛。”她大惑不解地说道。


这是个垃圾场。德尔芬说话就是这样的。她言辞激烈——她从不讨论而只是陈述,她的判断总是那么尖酸刻薄。她讲到她自己——她的喜好、她的体力活——就跟讲一桩惊心动魄的案子似的,那简直是空前绝后、举世无双的。

她对甜菜头过敏。只要有一滴甜菜汁流下她的咽喉,她的组织就会肿起来,必须立刻上医院,紧急手术,这样才能呼吸。

“你怎么样?对什么过敏吗?没有?那太好了。”

她认为一个女人应该保护好自己的一双手,不管为了吃饭她必须去做哪种工作。她爱涂深蓝色或是酱红色的指甲油。她也爱戴耳环,大大的、叮当作响的那种,即使是在干活的时间。小小的、纽扣似的那种她不喜欢。

她不怕蛇,但是对于猫,她却有一种神秘的恐惧。她想她襁褓时必定是有过一只猫压在她身上的,是牛奶气味招引来的。

“那么你的情况怎么样?”她对劳莲说,“你最怕的是什么?你最喜欢什么颜色?你有没有梦游过?你去海边晒过皮肤吗,灼伤没有?你的头发长得快还是慢?”

劳莲倒不是不习惯于有人对她感兴趣。哈里和艾琳对她就很感兴趣——特别是哈里——不过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她的思想、意见和她对事情的看法。有时候那几乎让她觉得心烦。可是她从来没有体会到,所有这些别的事情,毫不相干的一些事情,居然也会如此有趣地受人重视。她压根儿没有感觉到——就像她在家里时那样——在德尔芬提问题的背后还有文章,也从未感觉到如果她不警惕的话,有人可能是在刺探她的隐私。

德尔芬告诉了她不少笑话。她说她知道的笑话多了去了,不过她只给劳莲说合适的那些。哈里会觉得嘲弄纽芬兰人(所谓纽法人)的笑话是不该对劳莲说的,但劳莲听德尔芬讲了以后也还是尽责地笑了。


她告诉哈里和艾琳她放学后要去一个朋友那里。那也不能算是说谎。他们听了似乎很高兴。不过因为他们,她没有把那条有她名字的金链拿回去,虽然德尔芬说她可以这样做。她假装表示,那个丢了东西的人说不定还会回来寻找。

德尔芬知道哈里,在咖啡厅里她给他端过早餐,她是可以跟他提起劳莲来看过她的,可是显然她没有提。

她有时会摆出一个告示牌——如需服务请按电铃——接着便把劳莲带到旅馆里别的什么地方去。偶尔也有客人来住,那时候就得给他们铺床,刷洗便桶和洗脸盆,用吸尘器清洁地板。她不让劳莲帮忙。“就坐在那儿跟我说说话好了,”德尔芬说,“这种活儿干着挺烦人的。”

可是说话的仍然是她。她漫无次序地讲述着自己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提到一个个人,接着他们又消失了,仿佛劳莲应该知道他们是谁,根本不必问似的。称他们为先生、太太的,那些便是好老板了。另外的,被称作老咸猪肉、老马屁股(别学我的粗话呀)的那些,就是坏老板了。德尔芬也在医院里干过,(当护士?你别逗了。)在烟草田里,在小饭馆和廉价酒吧,还有在伐木场(她在那里当厨子),在汽车维修厂(在那里她当清洁工,见到的丑事那真是没法说呀),还在一家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干过,她在那里遭到抢劫,后来就辞职不干了。

有时候她跟洛兰要好,有时候跟菲尔要好。菲尔有个习惯,不打招呼就随便借用你的东西——她借过德尔芬的一件上衣去跳舞,出了那么多汗把腋下那儿都沤烂了。洛兰是正儿八经高中毕业的,可是犯了个大错误,嫁了个脑子缺根弦的丈夫,后来自然是后悔莫及了。

德尔芬本来也是可以结婚的。她处过的一些男的后来挺发达,也有些成了瘪三的,还有的她也弄不清他们后来如何了。她喜欢过一个小伙子名叫汤米·基尔布莱德,可是他却是个天主教徒。

“你可能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意味着什么。”

“那就意味着你不能节制生育呗,”劳莲说,“艾琳就是个天主教徒,可是她退出了,因为她不能同意这一点。艾琳就是我妈。”

“你妈反正不用担心,情况不一样呀。”

劳莲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想德尔芬必定是在说她——劳莲——是独生女儿。她必定认为哈里和艾琳在有了自己以后还想再生,可是艾琳生不出来了。就劳莲所知,情况并不是这样的。

她说:“他们如果想生的话是可以再生的。在他们有了我之后。”

“这是你想的,对吧?”德尔芬开玩笑似的说,“也许他们根本就不能生呢。很可能你还是领养的呢。”

“不。他们没有领养。”劳莲差一点要说出艾琳怀孕时所发生的事了,可是她咽了回去,因为哈里是那么认真地把它当作一个秘密来对待的。在诺言遵守上她是很迷信的,虽然她注意到成年人经常并不把遵守诺言当作一回事。

“别显得那么严肃好不好。”德尔芬说。她捧住劳莲的脸,用黑莓色指甲在她脸颊上弹了弹,“我不过是在开玩笑嘛。”


旅馆洗衣间的甩干机不灵了,德尔芬只得把湿床单和毛巾拿出去晾干,因为下雨,晾东西的最佳地点只能是旧时的马厩了。劳莲帮着把堆满白床单的篮子拎过砾石铺就的旅馆后院,端进空着的石砌牲口棚。这儿已经铺上了水泥地面,但仍然有一股气味从下面的泥地里渗出来,不过也没准气味是来自石块与碎石砌成的墙。那是湿土、马皮、皮革和很容易就让人想到是尿液的气味。这地方空荡荡的,有的只是几根晾衣绳和一些破椅子破柜。她们的脚步在这里发出了回音。

“叫你的名字试试看。”德尔芬说。

劳莲喊道:“德——尔——芬。”

“你的名字。你想干什么?”

“叫你的回声更好些,”劳莲说,接着又叫了一声,“德——尔——芬。”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德尔芬说,“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名字的。”

“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字。”

“劳莲挺不错的嘛。那是个好名字。他们给你挑了个好名字。”

德尔芬要到床单后面去用夹子固定住床单,人看不见了。劳莲随便走着,一边吹着口哨。

“在这儿唱歌声音特别好听,”德尔芬说,“唱支你最喜欢的歌吧。”

劳莲想不起来哪支歌是她最喜欢的。这又使德尔芬大惑不解,正如她发现劳莲一个笑话都不会讲时一样。

“我喜欢的歌可多了。”她说。接着她便唱起来了:

月亮河,比一英里还宽——

这首歌哈里有时候也唱的,他老把这首歌唱得很滑稽,跟他自己开玩笑。德尔芬的唱法却有很大的不同。劳莲只觉得德尔芬声音里那恬静的哀愁正在把自己往飘动着的床单那里吸引过去。一张张床单本身似乎会在她周围——不,她和德尔芬的周围——溶化,形成一种无比甜蜜的感觉。德尔芬的歌唱有如一种拥抱,大张着手臂,等待你冲进去。与此同时,歌声中那松弛的感情又使劳莲肚子里起了一阵冷战,隐隐约约地预示着,她即将要生病了。

在河湾口等候

我可爱的老朋友——

劳莲抓起一把缺了坐板的椅子,拖着它让椅腿划过地面,打断了歌声。

“有时候我真想问问你们,”劳莲在晚餐桌上很果断地问哈里和艾琳,“我会不会有一丁点儿领养来的可能呢?”

“你这个念头是打哪儿得来的呀?”艾琳说。

哈里停止了吃东西,对着劳莲警告地扬起眉毛,接着又打趣起来了。“如果我们当初想领养孩子,”他说,“你以为我们会领养一个爱瞎提问题的吗?”

艾琳站起来,摆弄她裙子上的拉锁。裙子松落在地,接着她又把紧身裤和衬裤翻下来。

“瞧瞧这儿,”她说,“这应该给你一个解答了吧。”

她的腹部穿上衣服时显得挺平坦的,现在却有些鼓凸也有点儿松垂。肚子表面除了残留着穿比基尼泳装时晒出来的深浅不同的痕迹外,还嵌着几条死白死白的轨痕,它们在厨房电灯底下反光。劳莲以前也见到过它们,但是从未有过什么想法——它们只不过是艾琳身体的一些特征罢了,就跟她锁骨那儿有一对痦痣一样。

“那是皮肤被撑过的痕迹,”艾琳说,“我怀你的时候前面一直鼓到这么远。”她把手伸到身体前面不可想象的远处,“现在你应该相信了吧?”

哈里让自己的头贴着艾琳,挨蹭她光着的腹部。接着他坐直身子,对劳莲说:

“也许你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们没有再要孩子,回答是:你是我们所需要的唯一的孩子。你既聪明又漂亮而且还有幽默感。我们怎么能肯定第二个也会这样优秀呢?再说,我们不是周围那些普通家庭。我们喜欢搬来搬去,总想试验过另一种的生活,好动不好静。我们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适应能力很强的孩子,又何必再去冒险呢。”

他的脸,此时艾琳是看不见的,在向劳莲传达一种远比他的语言更为严肃的意念。是一种延续的警告,还夹杂着失望与惊讶。

如果艾琳不在场,劳莲会继续向他发出疑问的。如果他们两个孩子都失去了,而不是只失去一个,那又会怎样?如果她从未存在于艾琳的肚子里,不必为她肚子上的轨迹负责,那又怎么样?她怎么能肯定她不是他们领来的一个代用品呢?如果已经有了一件不为她所知的如此重大的事情,那么怎么能保证就没有第二件呢?

这个想法仍然是未能得到解决的,但是却有一种朦胧的魅力。

劳莲下一次放学后来到旅馆的过厅时,她在咳嗽。

“到楼上来,”德尔芬说,“我有治咳嗽的好药。”

就在她把如需服务请按电铃的牌子树起来时,帕拉基安先生从咖啡厅走到过厅里来。他一只脚穿着皮鞋,另一只脚穿的却是拖鞋,当中还扯开了一些,以便装得进一只经过包扎的脚。就在他大拇指那里有一摊干结了的血迹。

劳莲以为,见到帕拉基安先生德尔芬一定会把牌子收起来的,可是她并没有。她对他仅仅说了一句:“你有空的话最好把绷带换一下。”

帕拉基安点点头,却没有看她。

“我一会儿就下来。”她告诉他。

她的房间在三楼,就在屋檐底下。劳莲一边爬楼梯一边咳嗽,说:“他的脚怎么啦?”

“什么脚?”德尔芬说,“可能是让什么人踩了吧,我猜。也许是用皮鞋的后跟吧,对不对?”

她房间两面的天花板都很陡地斜向一扇老虎窗的两侧。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水池子、一把椅子和一个柜子。椅子上放着一只电炉,上面坐着一把水壶。柜子顶上,化妆品、梳子、药瓶,以及一盒袋泡茶和一听巧克力粉都挤得紧紧的,排成一行。床上的罩单是棕白条纹、薄泡泡纱的,就跟客房床上的一样。

“不太整齐,对吧?”德尔芬说,“我在这儿待的时间很少。”她在水池那里给水壶灌满水,又插上电炉的插头,接着把罩单扯开拉出来一张毯子。“把夹克脱了,”她说,“用毯子裹住自己,一会儿就会暖和了。”她碰了碰暖气片,“得烧上一整天才能使这儿有一点点热气呢。”

劳莲照她的话做了。两只杯子和两只茶匙从柜子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取出,往里面放了适当分量的巧克力粉。德尔芬说:“我就用开水来冲。我猜你是喝惯了用牛奶冲的吧。我喝茶什么的不加牛奶。况且牛奶拿上来也会变酸的。我这里没有冰箱。”

“用开水冲挺好。”劳莲说,虽然她从未这样喝过热巧克力。她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愿望,希望是在家里,裹着毛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好了,别光是站在这儿呀,”德尔芬说,声音里稍稍有些恼怒不安的成分,“坐下来让自己舒服一些。水一会儿就开。”

劳莲坐在床沿处。突然德尔芬转过身子,抱住她的双胁——使她重又咳了起来——把她往后拖,让她可以靠墙坐着,双脚戳出在地板的上方。她的靴子给脱下来了,德尔芬赶紧捏捏她的脚,看看她的袜子是不是湿了。

袜子没有湿。

“对了。我还打算让你吃点药止一止咳嗽的呢。我的止咳糖浆在哪儿呢?”

仍然是从最上面的那个抽屉里找出了一瓶半满的琥珀色药水。德尔芬往茶匙里满满地倒了一勺。“张开嘴,”她说,“味道不算太差。”

劳莲吞咽下去之后说:“是不是里面有威士忌呀?”

德尔芬朝药瓶那儿瞟了一眼,上面没贴标签。

“我瞧不出来什么地方有这样的说明。你能看到吗?要是我给你一勺威士忌帮你治咳嗽,你妈你爸会不会大发脾气呀?”

“我老爸有时候会给我冲一杯托地酒。”

“是吗?他会吗?”

这时候水开了,水给倒进了杯子里。德尔芬快速地搅动着,把结了块的碾碎,还一边跟饮料说话。

“快点儿快点儿,你们这些坏东西。快点儿呀,说你哪。”还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今天德尔芬有点儿不大对头。她似乎过于慌乱和紧张了,说不定还蕴积着一些怒气。另外,在这么个小房间里,她块头有点儿太大,动作也太急促太装腔作势了。

“你对着这个地方扫了一眼,”她说,“我便知道你肚子里是怎么想的了。你在想,哇,她一定是很穷呀。为什么她没有更多的东西呢?不过我这个人不爱攒东西。理由很清楚,收拾东西走人,这样的事情我经历得太多了。刚安定下来,你就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只好搬家。不过我攒钱。别人要是知道了我在银行里存下了多少钱,准会大吃一惊的。”

她递给劳莲一杯饮料,自己小心翼翼地在床头坐下,背靠枕头,穿着袜子的脚放在拉开的罩单上。劳莲对于穿尼龙长袜的脚有一种特殊的反感。不是反感光脚,也不是反感穿了棉短袜的脚、穿了鞋子的脚或是穿尼龙袜但是外面有鞋子包住的脚,而仅仅是反感穿着尼龙袜晾在空中的脚,特别是当它碰到任何别的布料的时候。这是一种个人的诡异感觉——就像她对蘑菇、对掉落在牛奶周围的燕麦片特别反感一样。

“就在你今天下午走进来的那阵,我正觉得心里不好过,”德尔芬说,“我想起了一个以前认识的姑娘,我想我应该给她写一封信,如果我知道她在哪儿的话。她名叫乔伊斯。我在寻思,不知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呢。”

德尔芬身体的重量使得褥子凹陷了下去,因此劳莲得费点劲儿才能使自己不向她那边滑过去。得留意不让自己撞上那个身体,这使得她很狼狈,也使得她不得不做出一副格外有礼貌的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她说,“是你年轻那会儿吧?”

德尔芬笑了,“是啊。是我年轻那会儿。她那时候也很年轻,她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在她跟一个男人混在一起,出了麻烦之后。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吧?”

劳莲说:“怀孕。”

“一点儿不错。她就这么拖着,以为没准它会自己好的,哈哈,像伤风感冒一样。她搭伙过的那个男人已经跟另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孩子了,也是没结婚的,但是那人多少也算是他的老婆了吧,因此他老是想着要回到她身边去。可是还没等他把这事儿弄妥他就给抓起来了。她也是——乔伊斯也给抓了——因为她帮男人转移东西。她把东西塞在丹碧丝套子里,你知道那东西长得什么样吧?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

“是的,”劳莲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当然。毒品呗。”

德尔芬发出咕噜的一声,把她的饮料一口吞了下去。“这都是绝对机密,你明白吧?”

并不是所有结成块的巧克力粉都被碾碎溶解了,但劳莲又不想用茶匙去搅化,因为勺子上仍然带有所谓咳嗽糖浆的余味。

“她判了缓刑给放了出来,因此她的怀孕倒也不全是坏事,因为正是为了这一点人家才放了她的。接下来,她跟基督教会里的一些人搭上了关系,他们认得一个医生和医生太太,他们能照顾怀了孩子的姑娘,孩子一生下来就立刻交给别人领养。那可不是纯粹做好事,交出去这些孩子是可以拿到钱的,不过这至少可以让她免得让救济工作者来管吧。就这样,她生下孩子却连一眼都没有看到。她唯一知道的是那是个女孩。”

劳莲朝四下看看,想找一只钟。房间里似乎没有。德尔芬的表是缩在她黑套头运动衫袖子里的。

“于是她从医生那里出来,接下去她遇到了一件又一件的事,她根本没顾得上想起这个娃娃。她想她可以结婚再生几个孩子的。可是,哼,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倒不是那么在乎,不是还有人根本不会生的吗。她甚至还做过几回不生的手术。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手术吗?”

“人流呗,”劳莲说,“现在几点啦?”

“你这孩子知道的事情倒不少嘛,”德尔芬说,“是啊,说得不错。就是人流。”她拉起袖子看了看表,“还不到五点。我方才正要说到她开始想到那个小女孩,心想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于是她开始去查究,想弄个明白。说来也算她走运,她还真的找到了当初经手的那些人。教会里的。她不得不跟他们说些狠话,总算是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她问到了领养女孩的那对夫妻的名字。”

劳莲扭动身子想要下床。她差点没让那条毛毯绊倒,才总算把手里的杯子放回到柜子上去。

“我现在得走了,”她说,朝小窗户外面看去,“下雪了。”

“是吗?那也算不得是什么新情况了吧?你不想知道后面的事了吗?”

劳莲在穿靴子,她想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些,以免引起德尔芬太多的注意。

“那个男的据说是在为一家杂志做事,于是她找到那儿,那里的人说他不在了,但是告诉了她他去了哪儿。她不知道他们给她的女孩起了什么名字,不过要查清楚这件事对她来说也不费事。你不试一下,是不会知道你能做成什么事的。你想从我这儿跑开去了,是不是?”

“我必须走了。我肚子里不舒服。我着凉了。”

劳莲要把德尔芬挂在门背后高处钩子上的夹克扯下来。她一下没能取到,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这个乔伊斯我连认都认不得呢。”她灰溜溜地说。

德尔芬把双脚放到地上,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把她的杯子放在柜子上。

“要是你肚子不舒服,那是应该躺到床上去的。那杯东西你也许喝下去得太快了。”

“我就要我的夹克嘛。”

德尔芬把夹克取了下来,但是举得很高。劳莲去抓,她却不松手。

“怎么回事?”她说,“你不是在哭吧,是不是?我可不愿把你看成是个哭宝宝呀。好了。好了。给你。我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

劳莲两只手都穿进了袖筒,可是她知道,拉锁自己是没法拉好的了。她把双手插进了两边的口袋。

“没事了吧?”德尔芬说,“你现在没事了吧?你仍然是我的朋友吧?”

“谢谢你的热巧克力。”

“别走得太快。你得让你肚子里吃下去的东西安定下来。”

德尔芬弯下身子。劳莲往后退了退,生怕那些白头发,那道丝一般的头发垂帘,会落进她的嘴巴。

一个人如果年纪太老,头发都白了,那么就不应该把头发留得那么长。

“我知道你是能够保守秘密的,我知道你是会把我们的往来、谈话和其他的一切都作为秘密对待的。你以后会明白的。你真是个好女孩。好了。”

她吻了吻劳莲的头。

“你用不着担心任何事。”她说。


大片大片的雪花垂直地落下来,给人行道铺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外衣,但是在人踩过之处融化成了一道道黑色的轨迹,紧接着,雪花又重新把那儿填补上了。汽车小心谨慎地移动着,发出了朦胧不清的黄色灯光。劳莲时不时地向后张望,看是不是有人在跟踪自己。她看不太清楚,因为雪花越来越密了,日光也越来越黯淡了,不过她不认为有人在跟踪自己。

她肚子里既感到胀又感到空虚。好像只要她再吃下去点什么合适的东西,那样的感觉就会消失似的,因此她一进屋就直奔厨房的碗柜,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早餐必吃的燕麦片。家里没有枫糖浆了,不过她找到了一些玉米糖浆。她站在冰冷的厨房里吃了起来——连靴子和外套都没有脱,一面看着新变白的后院。白雪使得外面的东西清晰可见,即使厨房里灯光是亮着的。她看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映衬在白雪覆盖着的后院、岩石和常青树枝之前,那些树枝已经被白色的重担压得很低了。

她几乎还来不及把最后一勺东西送入嘴中,就不得不冲到浴室里去把一切全都吐了出来——几乎还未变形的麦片、稠稠的糖浆,还有黏黏的一道道颜色变淡了的巧克力汁。


她父母回到家里时,她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连皮靴和外衣都还没有脱。

艾琳帮她脱了外衣和靴子,拿来一条毯子盖住她,又给她测了体温——倒是正常的——接着又按按她的肚子看看硬不硬,还让她把右膝弯到胸前问她右侧那儿疼不疼。艾琳对阑尾炎最畏惧了,因为有一回她参加一次派对——是那种一连几天都不散的派对——就有一个姑娘因为阑尾炎急性发作而死,而在场所有的人对她的危急状态全都毫无认识,麻木不仁。等她确定劳莲的事与阑尾无关时,便去做晚饭了,由哈里来陪伴劳莲。

“我猜你是得了厌学症,”他说,“我自己以前也得过的。不过我小时候治这种病的方法还没有发明出来呢。你知道怎么治吗?那就是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

第二天早上劳莲说她仍然觉得不舒服,其实这不是真的。她不肯吃早餐,可是一等哈里和艾琳出门她就抓过一只挺大的肉桂圆面包,不热一下就吃了起来,一边看电视。她就在盖着的毯子上擦她那黏糊糊的手指,一面盘算着往下的日子该怎么过。按她的如意打算,就是待在这里,不出家门,赖在沙发上,不过除非她能制造出某种真正的疾病,她不知道这个目的要怎么才能够达到。

电视新闻结束了,现在播放的是每天都有的连续肥皂剧,那里面的世界是她春天得支气管炎时很熟悉的,身体好了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尽管这么长时间没看,但是内容却没有多大变化。大多数的人物还是原来的那些——自然,是在新的环境里——他们的行事方式也还都是相同的(高尚、残忍、好色,或是哀愁),还有他们茫然向远方望去的眼光和他们提到某些事件和秘密时那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模样,也都是依然如故。她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接着有些想法进入了她的头脑,开始使她感到不安。在她想到的故事里,儿童也好大人也好,他们后来都发现自己并非自己一直认为属于的那个家庭的亲骨肉。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了有时是很疯狂与危险的陌生人,他们提出了灾难性的要求与感情主张,正常的生活从此就上下颠了个个儿。

要是在以前,这样的事对于她没准是一种挺有吸引力的可能性,可是现在再也不是如此了。

哈里和艾琳是从来也不锁门的。他会说,想想看——我们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你走出去就是了,永远也不用锁门的。可现在呢,劳莲却站起身走过去把门锁上,后门前门全都锁上。接着她又拉上了所有窗户前的帘子。今天没有下雪,不过也没有融雪。新雪上已经多了一层淡淡的灰色,好像是隔了一夜它已经老了许多。

前门上的那三个小窗子她却没有办法覆盖住。小窗子共有三个,形状像是眼泪,是斜着由上而下的。艾琳很不喜欢它们。对于这座价格低廉的房屋,她曾撕下原来的墙纸,把墙壁涂成异想天开的颜色——鸫蛋青色、荼蘼红色、柠檬黄色——她处理了奇丑无比的地毯,抛光了木头地板,可是对于这几个了无生气的小窗洞她却束手无策。

哈里说它们也不算太难看嘛,而且三个人还可以各自独用一个,高度也正合适,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那只朝外张望。他还给它们起了名字:熊爸爸、熊妈妈、熊娃娃。

电视里的肥皂剧演完了,接下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开始谈起室内植物来了,劳莲陷入了浅睡的状态之中,但她几乎没意识到,其实这就是睡着了。直到她从梦中醒过来时,她才知道自己必定是睡着了。她梦到一种动物,一只冬季状态中的灰鼬或是瘦成皮包骨的狐狸——她吃不准到底是什么——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后院眺望这所房子。在梦里,不知什么人告诉她,这只野物是疯的,因为它不怕人或是有人住着的房子。

电话铃响了。她把毯子拉得蒙住脑袋免得自己听见。她能肯定打电话的就是德尔芬。德尔芬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她为什么要躲起来,她对给她讲的故事有什么想法,她什么时候再上旅馆来。


打电话的其实是艾琳,她想看看劳莲状态如何了,她的支气管炎好些没有。艾琳让电话响了十到十五下,接着便连外衣都没穿就从报馆办公室冲出来开车回家。当她发现门是锁着的时候她使劲用拳头敲门并且把门钮弄得咔嗒咔嗒直响。她把脸贴在熊妈妈那个窗洞上,喊劳莲的名字。她听得见电视开着的声音。她又绕到后门那儿,再次擂门和喊叫。

虽说劳莲的头缩在毛毯里,当然还是能听到所有这些声音的,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弄明白叫门的是艾琳而不是德尔芬。等她想清楚之后,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毯子拖在身后,仍然半信半疑,生怕这声音没准是个圈套。

“耶稣呀,你这是怎么回事呀?”艾琳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你干吗锁上门,干吗不接电话,你搞的是什么名堂嘛?”

劳莲挺了约莫有十五分钟,于此期间艾琳时而拥抱她,时而对着她大声叫喊。接着,她崩溃了,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这使她顿时感到异常轻松,可是即使是在她颤抖与哭泣的时候,她也意识到,为了自身的安全与舒适,自己把属于隐私和感情方面的事情也都泄露出去了。她不可能说清楚全部的真实,因为连她自己都无法理清。她解释不清她要的是什么,因为那恰恰是她根本不想要的。

艾琳打电话给哈里,叫他赶紧回家。他只能自己来,她没法去接他,她不能离开劳莲。

她去把前门的锁打开,发现有一只信封,是从信插处塞进来的,却没有贴邮票,上面除了劳莲两个字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写。

“你听到它从信插那里塞进来吗?”她说,“你听到有人到门口来过吗,这到底是狗日的怎么一回事?”

她撕开信封,从里面拉出一条带有劳莲名字的金链。

“我忘了告诉你这个部分了。”劳莲说。

“里面还有张字条。”

“别念它,”劳莲喊道,“别念它!我不要听!”

“别傻了。它又不会咬人。她仅仅说她往学校打过电话,你没上学校。因此她猜你会不会是病了,因此送你一件礼物好让你高兴高兴。她说这是她专为你买的,根本没人丢失过它。这是什么意思?原来是想在三月里你十一岁时作为生日礼物的,不过她想现在就给你。她从哪儿来的想法认为你的生日是在三月?你的生日是在六月嘛。”

“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劳莲说,她又恢复到原先的那种有气无力、稚嫩、气鼓鼓的声调了。

“你看到了吧?”艾琳说,“她什么事情全弄拧了。她真是疯了。”

“不过她知道你的名字。她知道你原来在什么地方。如果我不是你领养的那她怎么会知道的呢?”

“我哪里知道她怎么会知道的呢,不过她错了。她把一切全都弄错了。好。我们可以把你的出生证找出来的。你是在多伦多的韦尔斯利医院出生的。我们可以带你去,连生你时候的那个病房我都可以指给你看——”艾琳又看了看字条,接着便将它捏成了团。

“这母狗。竟敢往学校打电话,”她说,“还找上门来。这条疯母狗。”

“把那东西藏起来,”劳莲说,指指那条项链,“藏起来。拿走。快拿走呀。”

哈里倒没有像艾琳那样大发雷霆。

“我每次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好像都挺正常的嘛,”他说,“她从来都没跟我提过这样的事。”

“哼,她是不想跟你说,”艾琳说,“她要做的是劳莲的工作。你必须去找到她跟她好好谈谈。你不去我自己去。我可是认真的。今天就去。”

哈里说他会去的。“我会跟她解决好的,”他说,“绝对会的。不会再有任何麻烦了。这真不像话。”

艾琳草草弄出了一顿提前的午餐。她做的是夹了蛋黄酱和芥末的汉堡包,弄成哈里和劳莲两人全爱吃的那种口味。劳莲没几口就把她的那份吃下去了,吃完了才想起来,暴露出自己胃口这么好也许是犯了个错误。

“觉得好些了吗?”哈里说,“下午回学校去吗?”

“我感冒还没全好呢。”

艾琳说:“不。不回学校了。而且我要留在家里陪她。”

“我完全看不出来有这样做的必要。”哈里说。

“还有,把这还给她,”艾琳说,把那个信封塞进他的口袋,“别管这是什么,也不必费神去看,那只不过是她愚蠢的礼物。告诉她以后再别干这样的事,不然有她苦头吃的。再也别来这一套了。再也别了。”


劳莲再也不用回学校了,至少是那个镇子里的学校。

下午,艾琳打了个电话给哈里的姐姐——哈里如今再不跟她说话了,因为那个姐夫对他的,也就是对哈里的生活方式说三道四——她们谈到了这个姐姐过去上过的一所学校,多伦多的一所私立女子学校。接下去又打了一些电话,最后作好了一次预约。

“钱不是问题,”艾琳说,“哈里这边钱还是够用的。最不济他还可以想办法去弄嘛。”

她又说:“倒也不是仅仅为了这一次的经历。你不应该在这么一个没档次的小镇里长大。你不应该日后一开口便让人觉得你是个土包子。我考虑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只不过想等你长大一些再办这件事情。”

哈里回到家来之后说,这件事自然还得看劳莲自己想怎么办。

“你愿意离开家吗,劳莲?我一直认为你是喜欢这儿的。我想你在这儿有朋友的。”

“朋友?”艾琳说,“她有的是那个女人。德尔——芬。你真的把她摆平了吗?我们的意思你跟她说了吗?”

“我摆平了,”哈里说,“她明白了。”

“那件收买人心的东西你还给她了吗?”

“你非得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还掉了。”

“不会再有麻烦了吧?她明白,不可以再搞什么名堂了吧?”

哈里打开了收音机,他们边听新闻边吃饭。艾琳新开了一瓶葡萄酒。

“这算怎么回事?”哈里的语气里有轻微的不祥成分,“是庆祝什么吗?”

劳莲却读懂了这里面的信息,她觉得她看出了今后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为了这次不可思议的拯救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学校不必再去了,那个旅馆也用不着再走近了,也许永远再不用在那几条街上走了,在圣诞节前剩余的两个星期里也不必再走出这座房屋了。

喝酒可以是这些信号里的一个。有时候是。有时候却不是。不过当哈里取出那瓶杜松子酒给自己倒了半玻璃杯时,他只往里面加了点冰——很快,他连冰也会不加的——此时,事情的行程就已经是确定的了。一切都仍然会是高高兴兴的,但是那高兴却锋利得跟刀刃似的。哈里会跟劳莲说话,而艾琳也会跟劳莲说话,比两人平时跟她说话的时候要多一些。偶尔他们之间也会对话,外表上几乎是很正常,可是房间里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气氛,那是未经语言表达出来的。劳莲会希望,或是试着希望——更准确地说,是她一直在试着希望——他们好歹能避免让争吵爆发出来。而她一直相信——她现在仍相信——她不是唯一这样希望的人。他们也是这样希望的。这是他们一部分的心愿。不过他们另一部分的心愿却又是热切渴望该发生的事赶紧发生。他们始终也没有克服这样的热切渴望。从来没有过一个时候,当这种感觉存在于这个房间里,这种变化存在于空气中,那种振荡人心的光明感使得所有的形象、所有的家具和器皿线条更加清晰,但是也更加坚实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一次,最坏的情况不是接踵而至的。

在这样的时候劳莲总是无法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必须得跟他们在一起,扑向他们,去抗议和哭泣,直到他们中的这个或那个把她抱起来,将她抱回到床上去,一边说:“好啦,好啦,别给我们添乱了,就别再给我们添乱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们得把事情谈谈清楚呀。”“谈清楚”就是意味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发出尖刻的严正训斥和高声反驳,直到他们不得不相互朝对方扔烟灰缸、瓶子和碟子。有一回艾琳跑到外面去,扑倒在草地上,把一团一团的草皮带泥揪了起来,与此同时,哈里则站在门廊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嘛,让大家好好瞧瞧,这就是你的作风。”有一回哈里把自己关在插上门销的洗手间里,高声喊道:“要脱离苦海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两个人都威胁说要使用安眠药和刀片。

“哦上帝啊,咱们别再这样做了,”艾琳有一回这样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别再这样了。”而哈里却很残酷地模仿她的声音,尖声哭喊似的说道:“这样干的人不正是你吗——那你先别做呀。”

劳莲已经司空见惯,不再试着去探究他们一次次吵架是为的什么了。一般总是为了一件新的什么事情(今天晚上她躺在黑暗中寻思,没准那就是为了她的即将离开,为了艾琳的独自作出决定),而且总是同样性质的什么事——属于他们,他们永远也不能放弃的一件事情。

她也已经不再抱有这样的想法,希望在他们两人身上都能找到一个柔软的地方——比如说哈里,他一天到晚都说笑话,其实是因为他心中哀伤,而艾琳呢,她性子急躁却又毫不妥协,那是因为哈里像是有件什么事情瞒住了她——如果她,劳莲,只要能把一个人的想法跟对方解释清楚,情况就会好转的。

吵架过后的第二天,他们会沉默不语,沮丧,不好意思,而且奇怪的是,还会异常兴奋。“人就得这样,压抑自己的情绪是极为有害的,”艾琳有一次告诉劳莲,“甚至还有一种理论呢,说把自己的愤怒压抑下去是会得癌的。”

哈里则把这样的吵架说成是拌嘴。“很遗憾又拌嘴了,”他会这样说,“艾琳是个情绪很不稳定的女人。我唯一能说的是,宝贝女儿——哦上帝,我唯一能说的就是——这样的事是到处都在发生的。”


这个晚上,在他们真的开始干起很伤感情的事之前,劳莲其实已经睡着了,甚至是在她能够判定要坏事之前。她走开去上床的时候,那瓶杜松子酒还未拿出来呢。

哈里将她摇醒。

“对不起,”他说,“我很抱歉,宝贝。你能不能起床去一下楼下?”

“是天亮了吗?”

“没有。现在仍然是深夜。艾琳和我要跟你谈谈。我们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一下。这事你大致也已经有所了解了。那就来吧。你要穿拖鞋吗?”

“我讨厌拖鞋。”劳莲提醒他。她走在他的前面,下了楼梯。他仍然穿着白天穿的衣服,艾琳也是,她在客厅里等着。她对劳莲说:“这儿还有位你认识的人。”

那是德尔芬。德尔芬坐在沙发上,在她平时穿的黑裤子、运动衣的外面套了件滑雪夹克。劳莲以前从未见过她穿出门的衣服。她的脸凹陷了下去,皮肤看上去松松软软的,整个人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咱们不能上厨房去吗?”劳莲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厨房里好像更安全些。那地方不那么正规,还有桌子可以撑持,如果他们都能围着餐桌坐下的话。

“劳莲想到厨房去,那我们就去厨房吧。”哈里说。

他们在那儿都坐定之后,他说:“劳莲。我已经跟她们解释过我把那个婴儿的事告诉你了。关于我们在你之前有过的那个娃娃以及那个娃娃所遇到的事。”

他等着,直到劳莲说了一声:“是的。”

“现在我可以说句话了吧?”艾琳说,“我能对劳莲说句话了吧?”

哈里说:“当然可以。”

“哈里接受不了再有一个娃娃的想法,”艾琳说,眼睛盯着桌面底下自己放在膝上的那双手,“一想到将会有那么多烦杂的家务事,他怎么也接受不了。他有写作的事儿要做。他希望能有些成就,因此他不想很烦乱。他要我去堕胎,我说好吧,但是接着我又说我不愿意,完了又说做掉就做掉吧,可是我还是下不了决心,于是我们争吵起来,我抱起娃娃钻进汽车,我是打算上哪个朋友的家里去。我并没有开快车,当然我也没有喝醉酒。完全是因为路上灯光太暗,而且天气不好。”

“也因为婴儿睡筐没有固定好。”哈里说。

“不过先别说这个了,”他说,“我当时也并没有坚持要堕胎。我也许提过是不是可以这样做,不过根本没有硬逼你去的可能。这一部分的事我没有跟劳莲说过,因为她知道了肯定会很害怕的。那必定会让她受到很大震动的。”

“是的,但那是真的,”艾琳说,“劳莲受得了的,她知道那个娃娃不会是她。”

劳莲插进来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是我,”她说,“如果那不是我又能是谁呢?”

“是的,不过不是我想那样的。”艾琳说。

“你也没有完全不想那样。”哈里说。

劳莲说:“都别说了。”

“这正是我们承诺过我们不会做的事,”哈里说,“我们难道没有承诺过我们不会这样做的吗?我们是应该向德尔芬表示抱歉的。”

这场谈话进行着的时候德尔芬没有抬起头看任何人。她没有把她的椅子拉到桌子跟前。哈里提到她名字时她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并不仅仅是失败感使她保持了沉默,那是哈里与艾琳未能察觉的一种坚韧,甚至是仇恨的力量。

“我今天下午跟德尔芬谈过了,劳莲。我告诉她那个婴儿的情况。那是她的孩子。我从未告诉过你那个孩子是领养的,因为那会使所有的事变得更加复杂——关于我们领养了那个孩子,接着我们又遇到了麻烦。结婚五年,我们从未想到还会怀孕的,因此我们领养了。可是首先,孩子的母亲是德尔芬。我们给她起的名字是劳莲,接着我们也叫你劳莲——我猜想那是因为我们最喜欢这个名字,而且这样可以给我们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现在德尔芬想知道她的孩子怎么样了,她查出来是我们领养了她,很自然,她就误以为那孩子就是你了。她上这儿来寻找你。这些事都很让人伤心。我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以后,她要看证据,这自然是很可理解的,于是我让她今天晚上来这儿,我把文件拿给她看。她绝没有想偷走你或是做这类事的意思,只是想跟你做个朋友。她仅仅是很孤独,心里很不好受罢了。”

德尔芬把外衣拉锁往下拉了拉,似乎是想多透点气。

“我还告诉她我们仍然保留着——我们始终没有腾出手来或者说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来——”他把手朝着就放在洗碗台边上的硬纸盒挥了挥,“因此我也让她看了。”

“因此,今天晚上,作为一家人,”他继续说道,“今天晚上,当一切都真相大白之后,我们要上外面去完成这件事情。同时也把这一切——不幸和罪责,都清洗掉。德尔芬、艾琳和我都去,我们要你和我们一起去——你可以去的吧?你没有问题吧?”

劳莲说:“我方才都睡着了。我还在感冒呢。”

“你最好还是按哈里说的那样做。”艾琳说。

德尔芬一直都没把头抬起来。哈里从洗碗台上取过纸盒,交给了她。“也许这该由你来拿着,”他说,“你没问题吧?”

“大家都没有问题,”艾琳说,“那就让咱们走吧。”


德尔芬抱着纸盒,站在雪地里,因此艾琳说了:“给我好吗?”并且很庄重地从她手里接了过来。她打开盖子,准备交给哈里,但是又改变了主意,把它递给德尔芬。德尔芬掬起一把灰烬,但是没有把盒子接过来并传出去。艾琳也掬起一把,又将纸盒传给哈里。当他拿起一些骨灰时他准备把盒子传给劳莲,可是艾琳说:“不。她不是非得这样做。”

劳莲已经把双手插到口袋里去了。

一丝儿风都没有,因此灰就落在了哈里、艾琳和德尔芬撒下去的地方,落到了雪地里。

艾琳开口说话,嗓子像是肿胀着似的,“我们在天上的父——”

哈里一个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这是劳莲,我们的孩子和我们全都挚爱的——咱们都一块儿说吧。”他看了看德尔芬,又看了看艾琳,于是他们一起说了:“这是劳莲。”这里夹杂着德尔芬非常低的、嘟嘟哝哝地说出来的声音,艾琳庄严肃穆、诚心诚意的声音以及哈里那洪亮深沉、主持一切、无比严肃的声音。

“我们向她道别,将她置放于雪地——”

最后,艾琳匆匆忙忙地说:“宽免我们的罪过。我们的罪债。宽免我们的罪债。”

回镇上去时,德尔芬钻进后座去和劳莲坐在一起。本来哈里拉住车门,让她坐到前座他的身边去,可是她踉踉跄跄绕过他往后面走去。她现在已不是骨灰盒的捧持人了,所以就把较主要的位置让了出来。她伸手到滑雪夹克的口袋里去取一张纸巾,在这样做的时候把什么东西带了出来,那东西掉在了汽车的地板上。她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把手伸下去取,可是劳莲的动作更快一些。劳莲捡起的是一对耳饰里的一只,这是她常常见到德尔芬戴的——在她发际间闪亮的长垂及肩的彩虹珠子耳饰。那必定是她今天晚上原来戴着的,后来想想不合适就把它塞在兜里了。正是这只耳饰的感觉,冰冷、明亮的珠子在自己手指间蜿蜒滑动的感觉,使得劳莲突然之间企盼这一切能够消失,企盼德尔芬能够变回一开始时的那个人,坐在旅馆柜台后面,既干练又麻利的那样一个人。

德尔芬没说一个字。她把耳饰接了过去,两个人连手指都没接触到。可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她和劳莲面对面地相互看到了。德尔芬的眼睛大睁着,片刻之间那里出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那是嘲弄与阴谋的神情。她耸了耸肩,把耳饰放到兜里。这就是全部的情况——从此时起她仅仅是盯看着哈里的后脑勺。

当哈里让车子慢下来以便让她下车时,他说:“要是哪天晚上你不当班,愿意上我们家来一起吃一顿晚餐,那就太好了。”

“我几乎什么时候都是要干活的。”德尔芬说。她下了车,说了声“再见”,不是特别针对谁的,接着便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过潮滋滋的人行道进入了旅馆。

在回家的路上,艾琳说:“我知道她不会肯的。”

哈里说:“是啊。不过对于我们的邀请她也许还是感到高兴的。”

“对我们她根本是无所谓的。她只在乎劳莲,在她以为劳莲是她的孩子的时候。现在连劳莲她也不会在乎了。”

“可我们在乎,”哈里说,声音一点点在升高,“她是我们的。”

“我们爱你,劳莲,”他说,“我们只是想再一次地告诉你。”

她的。我们的。

有什么东西在刺痛劳莲裸着的脚踝。她往下摸,发现一丛丛的蒺藜粘在了她穿着睡裤的双腿上。

“我粘上雪底下的蒺藜了。我粘上了上百个蒺藜了。”

“回到家里我会帮你摘掉的,”艾琳说,“这会儿我干不了。”

劳莲发疯似的要把蒺藜从睡裤上摘下来。她刚把一些粘得不太牢的摘下来便发现它们又粘在她的手指上了。她试着用另一只手帮着去摘,可是很快,她所有的手指上全都粘满了蒺藜。她恨死了这些蒺藜,想用双手对着打,也想大喊大叫,可是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仅仅是坐着不动并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