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没有什么比得上长期忧郁后,快乐到来时的那种精神振奋了。但是,快乐得以到来之前,它必须对倦怠的心进行围攻。让我进去,它喵喵地叫,它大声吼叫。心必须被强行攻破。

四年之后,快乐来了。首先,凯瑟琳的死毫无疑问被骑士调整得很好的新陈代谢所吸收消化了。他又请了一次假,把遗体送回威尔士安葬。这里没有人安慰得了他。凯瑟琳的死把他带到一种他并不喜欢的濒临崩溃的境地——即想他自己。他使出了他常使的补救对策,即想世界。利用他通常的公务和消遣以外的时间,他忙着去浏览了在多石的卡拉布里亚新近发掘出的一些东西(凯瑟琳不在了)。从那里,他应邀去了附近一个村庄过节,纪念葛斯马和迪米安这两位圣人,高潮是教堂的礼拜仪式,宣布一件一英尺长、人称“大拇趾”的物品为圣物,不孕妇女对此物极其尊敬,够了!骑士风尘仆仆、兴高采烈地回到那不勒斯。骑士给一个致力于研究古玩(凯瑟琳死了)的学会递交了一篇论文,报告古代阳物崇拜的印迹打着基督教的幌子依然存在这一饶有趣味的发现,这就为证明天主教与异教之间的相似提供了新证据;回忆挖掘中发现的女性、男性生殖器雕像的流行;推测所有宗教的秘密都是对生命力——四大要素、性能量——的崇拜,十字架本身很可能就是个程式化的阳物图。死了!随着凯瑟琳的逝去,他没有理由控制自己的怀疑和亵渎了。

一切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他不承认他需要人陪。但是,当他的朋友、被保护人画家托马斯·琼斯即将永久返回英国,交出他租住的房子时,骑士款待了他几个月,经常上午来到为琼斯安排当画室用的房间。他看着他在他精致的橄榄木画架上的单色小画布上画满在他看来似乎是对空洞的思考:屋顶的一角,或对面楼房一排顶层的窗子。

真有趣——但是琼斯肯定有他的理由。一切都和骑士的状况很协调。

但是,你在画什么呢,骑士礼貌地问道。我不懂这个题材。

恍恍惚惚的一些瞬间,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又非一切都有意义。

外交部同意他第三次回国休假的批函六月份到了,他便启航回国。凯瑟琳的遗体放在船上,在他船舱里,有只被认为是奥古斯都皇帝统治初期造的罗马浮雕花瓶,是市面上已经交易了几十年的最珍稀的一件古玩之一,他是去年在罗马买下的,现在要带回英国出售。这是经他手最值钱的藏品。

骑士第一眼看到这只花瓶,就感到激情涌动。它是两个世纪前在古罗马南疆从当时一座新发掘的皇家陵墓里挖掘出来的,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它都被视为现存的最为精致的古罗马宝石玻璃制品。没有什么能比中间雕刻的、慵懒地斜躺在卧榻上的西蒂斯更可爱了。他把花瓶从罗马带回之后,心里常常想着它。盯着它怎么看他都不会感到厌倦,也从不厌倦于把它高高举起,看看底色的真色度,除非对着光否则无法将之与黑色区别开来的一种深蓝色,从不厌倦用指尖抚摸雕刻在乳白色玻璃上的浅浮雕人物。天哪,这可不是他爱得起的宝贝。尽管凯瑟琳在遗嘱里写明一切都留给他,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但是,他总是需要更多的钱。花瓶太有名了,他不奢望收藏。骑士以一个很合适的价格买下,一千英镑,他很希望大赚一笔。

他把花瓶存放在伦敦,又接待了一些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之后,就把那口棺材护送到威尔士的庄园,这庄园现在在所有权上和事实上都是他的了,又冒着小雨和查尔斯一起看着棺材下葬,把查尔斯送走,然后在屋子里消磨了几个星期。时值盛夏。雨水给凯瑟琳故居的土地注入了绿色的生机。他每天都在庄园散步,有时更远,走到外面的乡间,他的口袋里常常装满了小李子,坐上一会儿,凝视大海。悲悼随之带来明显的倦怠。悲痛的念想,对凯瑟琳美好的回忆,与自怜交织在一起。安息吧,凯瑟琳安息吧,可怜的凯瑟琳。我们所有的人都安息吧。他头顶上的绿叶在沙沙作响。将来有一天这太阳及其温和的阳光会在他腐烂的尸体上灿烂闪耀;这一块——有一刻儿他走进了阴凉的墓地——墓碑上将来有一天也会刻上他的名字。

甚至在他抵达之前,伦敦的收藏界已经为他的罗马花瓶轰动起来了。据查尔斯说,那位上了年纪的、任性的波特兰公爵遗孀对他的宝贝垂涎三尺,使得他只好赶回伦敦。他开价两千英镑。公爵遗孀退缩了。她说她要考虑一下。过了一两个月;骑士知道不能去坚持。他竭尽全力让自己开开心心,便去看了她的私人博物馆,藏品只有珊瑚枝、一盒盒色彩斑斓的蝴蝶、宝石般的贝壳、昆虫化石、猛犸象骨骼(被认为是罗马象的骨头)、天文学著作珍本对开本、古董大奖章和饰扣,以及伊特鲁里亚花瓶。这批不比当时众多收藏品稀奇多少的物品(它主要的奇怪之处是收藏者是个女人),但是,按照骑士的品位来判断,无疑是太随心所欲了。公爵夫人的儿子,已经人到中年,很在意他的继承权,他劝她别以在当时算是惊人的高价买下这只花瓶。可这下,公爵夫人开始真的想买下它了。

骑士较少时间花在宫廷里,更多时间是和查尔斯在一起,并且接受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的恭维和悉心照顾。三年前,查尔斯已经开始和她同居,现在,她在查尔斯的授意下,叫骑士普林尼舅舅,在他脸上可爱地吻一下。她高个儿、丰腴,一头赤褐色头发,蓝眼睛,丰满的嘴,骑士心想,如果她的下巴不那么小的话,她的头,可以与某些古典雕像美人相媲美。他已经从他外甥那里知道了她的身世:她是一个村子里铁匠的女儿,十四岁那年来伦敦当小女仆,结果被主人家的儿子诱奸,很快又找了更不可靠的工作,包括在一个扬言能治愈阳痿的医生的诊所,半裸着摆造型当“健康仙女”,被带到一个准男爵的乡村庄园,在她怀孕之后,准男爵就把她赶了出去,她的小女儿当时寄养在乡下,绝望中,这个姑娘找到她的密友求助,他就是……查尔斯。她的救星大她十六岁,他对她年方十九就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并不感到惊奇。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尽全力往上爬,然后很快就枯竭。所以说,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她肉体上的魅力。但是,她又有特别之处。查尔斯希望做到公平。他也想吹嘘。只要想一想,查尔斯说。她真的很有天赋,查尔斯说。我已经教她看书写字,现在,她整本整本地看自我提高的书籍,她酷爱看书,而且过目不忘。骑士注意到她记得每句在她面前说过的话。尽管她讲话粗俗,笑声爽朗,但是,她不吭声的时候,像是变了个人。骑士看她注意观察、留心,她水灵灵的两眼注意观察。她对画作的判断相当内行,查尔斯接着说,也应该如此,因为她和我一起生活有三年时间了,而且我们的朋友罗姆尼对她很着迷。他已经用她当模特儿画了几十幅画了,根本不想用别的模特,除非我不愿把我的小妞借给她。这倒提醒了骑士,他必须再安排时间坐下来,让罗姆尼画,因为他还想要一幅他自己的肖像画。

公爵遗孀还价一千六百英镑。骑士不让步。

他在王宫里花的时间并不多,谋求高位,或者希望被派往马德里、维也纳或者巴黎的这些想法早已抛开了。身边没有了凯瑟琳,他感觉老多了。他坐下来被人画肖像。他告诉自己是回去的时候了。他也对别人说。

一千八百英镑,公爵遗孀气愤地说。成交。他购买了一些物品,包括罗姆尼把查尔斯的姑娘当作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所作的画,把它们一起带回那不勒斯。

他回来了,又回到他的生活中,首先是行使处理一大堆积压下来的权利与义务,一次次展示健康快乐——他仍然擅长于让自己忙忙碌碌。他明白,人必须接受新的挑战来战胜麻木冷淡。他承揽了一个巨大的工程,一个得花费几年时间的工程:在卡塞塔王宫园林内规划出五十英亩的英式花园。他继续收藏,继续登山,继续编目。他变得更擅长就在国王的考古学家们的眼皮底下,从庞培和赫库兰尼姆古城的出土文物中拿走奇珍异宝。在这个国家,只要你知道贿赂谁,什么事都做得成。

几个熟人的英国遗孀似乎在想方设法消除他的孤独,她们和蔼可亲、热爱画作,一个在他离开的前夜在伦敦,另一个则在罗马,返程途中他在罗马停留了几周,主要是为了和那里他最喜欢的画作经纪人拜雷斯先生商议事情。这位罗马太太诱惑了他。她富有,身体非常健康,而且弹得一手好竖琴。他怀着某种喜悦,对查尔斯叙述了她的魅力,心里明白这会让他亲爱的外甥多么忐忑不安,查尔斯正指望成为他这个无嗣的舅舅的继承人呢。确实,这位太太已经过了生儿育女的年龄。然而,她比骑士要小十岁,她还是有可能比他后死。但是骑士很快就把理性婚姻的想法抛到一边去了。即使是如此高贵优雅、如此内敛的女士照样预示着他的一系列习惯在某种程度上的彻底改变,意味着重新调整。骑士最想要的是平静安逸。他本来就希望是个单身汉……他要鳏居,直到生命的尽头。

意识当中,他最不想要的是任何变化。他的境遇已经够好了。但是,他的下身胀痛。幻想赶不走。内火没有完全浇灭。于是,今天,他失去理智地允许她来。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她是无邪,骑士看得出来,尽管她有那么多的经历——到这里来,和她母亲一同来。因为查尔斯的眼睛盯在一个有钱的女继承人身上(一个勋爵的次子要干什么?),他必须认真从事。也就是说,他再也不能被他的爱情牵着鼻子走了。也就是说,他必须残酷对待一个女人了。但是,尽管已经决定蹬掉这个姑娘,他还是不忍心告诉她,进一步想,他想知道他新近鳏居的舅舅是否不喜欢她的陪伴。舅舅接手外甥的情妇?骑士明白查尔斯不仅仅是在为自己卸掉一个包袱,让他舅舅替他还债;他还在希望阻止一种可能,即他舅舅也许会决定娶个新妻子以安慰他的晚年。也许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再是他舅舅的继承人了。但是,假如他舅舅非常喜欢这个姑娘(显然没人会娶她),查尔斯就笃定了。聪明的查尔斯。

她和母亲三月份在一个年长的苏格兰画家——骑士的一个朋友——的陪同下离开伦敦;这位朋友准备回罗马,答应由他护送这两个女人过来。瓦莱里奥被派往罗马接她们,下面的行程由他带她们回来。骑士正在用早餐,看书报,这时候,他听到大门打开了。他走到窗前朝下看,只见那辆旅行马车驶进了庭院,男仆和小侍从们迎了上去。从车夫边上的座位上下车后,瓦莱里奥向那个年轻女人伸出一只手,后者身子轻巧地踩到了地面上;然后,他又扶壮硕的年龄大些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他们穿过庭院,朝右边红色的大理石楼梯走过来,几个女仆伸手去轻拂这个女孩满是灰尘的黄衣服,她扭捏了一下,微笑着,抚摸那些伸出的手,很开心地看到她产生的效应。骑士所注意到的是顶帽子,一顶蓝色的大帽子,在鹅卵石上闪动的光线上移动。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杰克,思念起他来。他又回到早餐桌前面。就让她等着吧。一个书商也在等着呢。他喝完可可,然后朝小会客室走去,他已经吩咐人告诉女孩和她母亲在那里等着。

穿过加斯帕罗为他开着的门,他看见她们坐在角落里低声说着话。那个老妇先看见他,急忙站了起来。那姑娘正拿着帽子放在大腿上,她站起来的时候转身把帽子放在她身后的座位上。这个身体的均衡和随后的转身让他的身体一阵震颤,仿佛他的心骤然间沉落到肚子里似的。他不记得她有这么美。惊人的美。去年,他肯定见过她的美貌的,从那时起,他就以图像的形式拥有了这个美人,罗姆尼作品中的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就挂在通往他书房的门厅,他天天都能看到。但她比画要漂亮得多。

他深深地又是开心地叹了口气,然后穿过了房间,姑娘羞答答地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她母亲原本也准备行礼的,却笨拙地一个踉跄。他还了礼。他吩咐斯特凡诺领卡多根太太看一下他给她们的二楼后面的两个房间。姑娘冲动地倾过身子,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他一惊之下,向后退去,好像被挠了一下似的。

长途旅行后她一定累得筋疲力尽了,他对她说。

她太开心了,她告诉他。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告诉他。她发现这座城市太美了。她抓住他一只手,她令他的手变得滚烫,把他拉到外面的露台上。确实,太美了——他又一次得以看到这一点——沐浴在曚昽的阳光下,红色的屋顶仿佛在翻滚,花园、桑树、柠檬树、高高翘起的仙人掌,还有瘦瘦高高的棕榈树。

舅舅,那是什么?她指着那座山及其越来越红的一缕轻烟,惊叫起来。马上又会有喷发吗?

你怕吗?他说。

老天爷,不怕,我想看呐!她喊道。我什么都想看。它这么……美妙,她微笑着说,很高兴找到这样一个文雅的词语。

她年轻,依然陶醉在活力四射的狂喜之中,这触动了他。他了解她的长处——她对查尔斯所表现出的毫无尊严的忠诚,可查尔斯已经活动了几乎一年,说服他舅舅同意接纳她。她的激情真令人钦羡,查尔斯信里对骑士说。她已经钦羡你了,查尔斯说。骑士心想,他也许喜欢以比其他男人更淡然的方式对待她。他会给她栖身之处——也许把这两个女人安置在三楼四个前面的房间会更好些——然后领着这个姑娘看令人赞叹的美景。

你想把她调教成什么样就把她调教成什么样,查尔斯说过。这块材料,我能保证,是好的。

但是,一开始,他没有找到老师的感觉。此刻他只想看她。他还无法控制她的美在他内心煽起的激情。他这么快就宠她,是否标志着他老了?因为他老了。他的生命结束了。把这个美人加进他的收藏之中?不。他会稍稍打磨一下。然后就送她回家。查尔斯真是个卑鄙小人。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骑士敷衍着、拖延着,无法相信他又有了一次机会,生命重新迸发。这样的青春活力与他何干?尽管他知道她是给他来占有的(或者他是这样认为的),他害怕自己出洋相,他同时又真为她的轻信所触动。她还真信查尔斯过几个月就会过来接她走。可话又说回来,假如他不接受投怀送抱,那他才是个傻瓜呢,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多愁善感。这个姑娘当然懂。她肯定习惯了男人和他们的恶毒的做法——把她从一个男人手里转到另一个男人手里。她爱查尔斯,这是真的。但是,她一定在期待着他主动的进攻。可怜的埃玛。缺德的查尔斯。于是,他把瘦骨嶙峋的手放在她手上。

她的断然拒绝、她的眼泪、她的哭泣让他苦恼——查尔斯不是保证说是个温顺的女孩的吗——但同时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根据男人判断女人的老办法,她拒绝了他,他对她的尊重因此增加了。不过,她似乎真的喜欢和他在一起,不只是出于对他的敬仰。而且求知心切。当然还有,开心。他派给她一辆马车供她专用。他领着她参观这个地区的奇观——她那性情温和而相貌平平的母亲总是侍奉左右。他带她去卡普里岛,他们一起游览了提比略别墅阴郁的废墟;掠夺成性的考古学家们才在一代人前把镶有大理石的精美的地板盗走。还去了火山的硫气孔,他们在那里漫步在灼人的、满是硫磺的平地上。去了死城,在那里,他们注视一组组下沉的房屋。还去了维苏威火山,一天凌晨,他们四点就乘着满月的月色,坐了辆马车出发的,马车把他们送到雷西纳,托洛和几头骡子在那儿等到他们之后,把他们带到离火山顶三英里处熔岩蔓延的地方。他看着她看。他看得出,他指给她看的任何东西,她都着迷得不行;她不停地问他问题。她似乎只想让他高兴;如果有时他和她一起站在露台上欣赏日落,她泪流满面,那倒可以理解,她远离家乡,他的那个恶棍外甥本来真该告诉她真相的,她非常年轻,查尔斯说了什么?(对她的年龄他一直支支吾吾。)她现在肯定二十三岁。骑士五十六,正是老普林尼殁于有毒烟雾的年龄,这让他比这个乡村维纳斯约大三十三岁。


事实上,他们的年龄相差三十六岁。她四月份到那不勒斯的那天二十一岁。

哦查尔斯那天你一只朝我笑还流在家里还对我好现在我离得这么远。她第一封信中说。

查尔斯秋天要跟过来的。他对她讲过。她每隔几天就给他写信。气温升高了,跳蚤和虱子成倍地增加。她努力在骑士面前显得开心点,他赠送给她好多礼物,其中主要的是他亲自陪她。

他吃早饭午饭晚饭老是在我边上盯着我的脸看,她向查尔斯报告。我不能动手或腿或脚,除了按照他认为是优雅和合适的样子动。屋子里有两个画家画我但不如罗姆尼好。我戴着你给我的蓝帽子。他给了我一条驼毛披肩和一件漂亮长裙,值二十五几尼和他妻子的一些个小玩意儿。他对我说我是一件杰出的艺术品看到他爱我我难过。

她写给查尔斯的信变得越来越绝望无助、越来越痛苦。她告诉她亲爱的查尔斯,查尔斯,她属于他,她将只属于他,没有人能取代他。她告诉他她看见的所有壮观的景象,这些她更希望和他一起去看。她恳求他给她写信;就像他答应的那样,来那不勒斯。或者派人带她回到他的身旁。

两个月后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查尔斯,她回信说,哦,我的心全碎了。查尔斯查尔斯你怎么能这样冷漠狠心劝我和他上床呢。你舅舅!哦糟糕透顶——但是我不会不我不会恼火。如果我和你在一块儿,我要杀了你和我自己。除了回家到你身边,什么都不会做。如果不可能这样,我就会回伦敦,什么坏事都干,一直干到我死,让我的命运成为对年轻女人的一个警告,让她们人别两好。因为你让我爱上你——你让我变好——现在你抛弃我了,某种粗暴的结局将结束我们的联系如果必须结束的话。她这样结尾:对我薄情对你没多大好处,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有多大的能量。只是我决不做他的情妇——如果你在我面前我就会让他娶我。愿上帝永远保佑你。

信是八月一日写的。她继续写,继续恳求,继续说再见,又抵挡骑士挡了五个月的时间。到了十二月,她通知查尔斯她决心已定要随遇而安。我决定要理智点,她写道。我是个漂亮女人,一个人不能同时指望什么都是。


无法形容……

无法形容她的美,骑士说;无法形容她让我多幸福。

无法形容我多想你,查尔斯,这个姑娘写道。无法形容我有多生气。

关于火山,喷发,骑士重新以此为乐了:无法形容喷发而出的火红的石头构成的火树银花的美丽,远远超过了让人惊奇的烟火,骑士写道,他接着进行了一番比较,但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看到的场面。因为,如同任何激情澎湃的东西一样,火山身上集结了许多矛盾性。娱乐和启示。物质呈现所有四大要素的一个循环过程:始于烟,然后是火,再然后是流淌的熔岩,终于火山岩,世上最硬的岩石。

关于这个女孩,骑士会经常对自己、对别人说:她长得像……她就像……她能扮……不仅仅像。是体现。她的美是那种他非常喜爱的在画布上、在雕像上、在花瓶上见到的美。她就是手执弓箭的维纳斯,她就是斜倚着等待她的新郎的西蒂斯。在他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某些物品和画像——即一个从未真正存在过,或者不再存在的美人的反映,不,应该说是纪念——那么美。现在,他意识到,画像不仅是美的记录,而且是美的先驱、先行者。现实分裂成无数的画像,画像在一个人的心里燃烧,因为它们全都在讲述一个美人的故事。

骑士拥有美女和野兽。

因为他贷给查尔斯一大笔钱,所以人们肯定要说,他外甥把这个女孩卖给了他。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如果说,住在离家这么远的一个地方,住在这座落后与纵欲之都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乘着马车在基艾亚的落日余晖中兜风,他把她介绍给当地的社交界,在某个星期天,又把她介绍给国王和王后。他不能带她去宫殿,但是在外面,在户外,可以把她介绍给任何人。所有真正爱美的人都被她征服了,这一点他看得出来。街上的普通百姓、乞丐和洗衣妇也一样,他们视她为天使。他带她在伊斯基亚亮相时,一些农民在她面前跪下,一个走进屋子的神甫画着十字,宣称她是因特别使命派到他们中间来的。骑士安排给她的那些女仆前来求她祷告时替她们祷告一下,因为,她们说,她像圣母马利亚。一看见马头上饰有人造花、深红色的流苏和羽毛,她就高兴得直拍手。马车夫郑重其事地倾过身体,拔下一根羽毛,递给她。人们一见到她就笑逐颜开。她无忧无虑,开开心心。谁要是不喜欢她,谁就是个该死的势利鬼。谁在她面前能不赞美她、不高兴呢?

尽管她年轻,又没有出身和教育方面的优势,但是,她天生就有一种权威。卡多根太太几乎被她吓倒了,对待她更像是对待女主人而不是女儿。人们可能以为这个喜欢喝酒、不喜欢抛头露面、朴素的乡下女人是女孩的远亲,带过来免费充当看护和陪伴。他们每次出门,她母亲总是陪着他们,这让他内心更加由衷地珍爱这份他感觉的兴奋。日常的愉悦变得充满悬念,并得到了延伸和强化。在七月清晨刺眼的阳光下,他们策马沿着松树覆盖的山路,来到他在波西利波的日间小别墅,坐在有大幅橙色的帘子遮挡的露台上,等着白天的高温退去,海风轻轻地吹着,帘子鼓起飘动着。他很高兴地看着她品尝冰镇水果、高度维苏威葡萄酒;她走下岩石凿出的台阶去洗海水浴的时候,他依旧坐在露台的阴凉处,看她站在齐胸深的水里,先是勇敢地泼打着两只手臂,接着又用湿手捧住自己的颈背,好长一会儿保持这一可爱的姿势。这时,一些男孩子躲在岩石后面偷看她,她母亲和两个女仆手里拿着浴袍和毛巾在不远处等着。她爱不爱他没关系,他真的是非常非常爱她,爱看她。

他从不厌倦于对她情绪的变化、从一种样子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她的外表的多变和丰富进行分门别类。她时而性感撩人,时而处子般腼腆;时而端庄成熟,几乎是一副主妇的派头;时而又像个烦躁不安的少女,等着源源不断地收到礼物。她试戴一顶女帽,系一根腰带,或者试穿他为她设计的衣服,一边真挚地大笑,一边自我夸奖的时候,是多么迷人啊!

我的头要不要像这样转过来?她问骑士请到家里来为她画肖像的年轻的德国画家。

或者这样?

她就像一名女演员一样,已经习惯当她走进房间时对人产生效果。这包括她走路的姿态,她回眸时所把握的精准的缓慢程度,以及她一手托腮的方式……就是这样。美的权威性。

什么样的美?

不是线条的,需要去掉身上的赘肉的那种美:轮廓的、骨感的、侧影的、一头丝般光滑的头发的、娇小玲珑的鼻孔开启的美。(这种美在青春刚刚绽放的时候必须注意节食,要凭意志力让它瘦。)这是源于对自我、对社会等级信心的美。这表明:我生来不是为了讨好别人。我生来是要别人来讨好我的。

不是那种美,那种美源于特权、源于意志、源于手段……而是几乎一样有权威的美:那种人的美,他必须为争得一席之地而去打拼,决不认为什么是理所当然之事。是关涉体积,愿意是肉感,除了肉感别无选择的美。(最后发胖。)用开启的丰满的嘴唇轻抚自己、逗引他人来触摸的美。慷慨的美,倾向爱慕者的美。我能改变,是的,因为我想取悦你。

她的美,属于第二种,既天真又至尊,不需要完善,不需要雕琢。然而,她来这里以来,似乎已经变得,如果可能,更加可爱了,随着与某种感官的、湿润的东西的协调,她的美绽放了,在一种与英国阳光迥然不同的阳光下,她的美在空中大放异彩,耀眼夺目。也许,她需要这样的新环境、这些新的欣赏模式;需要受苦,甚至(她为查尔斯哭泣,她真的爱他);需要她从未享受过的奢侈;需要成为一个大收藏家公开展示出来的那件令人自豪的藏品,而非某个谨小慎微、紧张不安的半吊子艺术家藏在伦敦某郊区的小家碧玉,在温顺地为他沏着茶。


你怎么对待美?你赞美它,你表扬它,你美化它(或者试图美化它),你展示它;或者你掩藏它。

你会不会拥有某件极为漂亮的东西但不想给别人看呢?这有可能。如果你害怕他们嫉妒,如果你担心某人会来把它拿走。从博物馆盗画的人,或从教堂里偷中世纪手稿的人都必须将东西藏好。但这个贼肯定会感到非常凄苦。展示美,表达美,呈现美——然后听到别人赞美、应和你的赞美,这似乎是人之常情。

你笑了。是的。她相当出色。

出色?她岂止是出色?

没有异口同声的赞美,没有那种交头接耳的议论,没有声声叹息,没有窃窃私语,那么,美还是什么?

但是,对美——你落入其中的美——是什么,谁比骑士更了解呢?我受伤了,我被击倒了。我倒下,用你的嘴把我吻个遍。


美必须被展示。美能够被教会如何最好地自我展示。

她的完美和他的幸福并不意味着他不想提高她。骑士的官邸里从早到晚都挤满了家庭教师。她有教唱歌的老师、绘画老师、意大利语老师、钢琴教师。她天生就是个学生,很快,她就能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说得比骑士还好,他都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所以,他加了法语课,他法语讲得好,尽管带有英国人的拖腔。她很快掌握了法语,口音还没那么重,这说明她的听觉非常灵敏。骑士则亲自给她上“西班牙的雨”课程,以使她讲母语时口音更加规范,还老是批评她孩子气的拼写。

她的英语还是无可救药,不管他多么严格地教她,她总要漏发一连串的h音,总是发出幼稚的短而尖的叫声。她学得会新技能,比如法语和意大利语;学得会新艺术,如唱歌和绘画,而这些她以前从未学过。她可以在粗俗方面达到极致,却无法离开粗俗的最底层。她无法在她自己的脚上走过。

她曾经认为自己是弃妇。她曾经被不断转手。她一路迅速向前。她周围的女人都是她的同龄人,出身名门,一个比一个懒散。她不是走,是冲。她天生聪慧,这又增加了由她支配的能量。她要求上更多的课:她希望天一亮一切就安排得满满的。八点……九点……十点……等等,一天能塞满多少事情就塞满多少事情。骑士问她累不累。

她狂笑起来,接着又用手捂住丰满的嘴。

累!

骑士给她增加了植物学和地质学课程。她现在有一个舞蹈老师。她学钢琴,弹得还算过得去。不过她唱起歌来像个天使。阉人歌手阿普里莱受雇给她上高级歌唱课程,一天三节课,他说他还从未听到过这么自然的嗓音,这样的说辞骑士并不认为是粗鄙的奉承话,而完全是事实。早晨他在处理信件的时候,非常喜欢听见她那轻盈欢快的装饰音。她不在学语言或者音乐的时候,就在他书房里吃饭。她告诉骑士她喜欢斯特恩和伏尔泰,希望以此来让他高兴,她做到了。

在骑士组织的聚会上,她兴奋得脸蛋红扑扑的,一展歌喉,歌声响彻上空,一直传到屋后的火炬和男仆那里。她渴望去参加宫廷舞会。尽管她陪同骑士去任何地方,但她还未能为宫廷所接纳。不过,她经常在户外遇见国王带着他那帮游手好闲和愚蠢的随从。他拉起她的手,吻她的手指。连王后都对她笑了。大家都对她赞不绝口。在圣卡洛,她和骑士并排坐在他丝绸装饰的包厢里。

她自称哈特太太。

她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她知道自己在上升。她看得出来骑士有多爱她。她感觉到自己的掌控力。技巧像鸟儿一样飞进来,停留在她脑子里。她喝酒,她放声大笑。她忙乱、兴奋。到了晚上,她给骑士暖身子,他棱角分明的头枕在她丰满的酥胸上,他的膝盖滑到她两腿之间。


和众多传奇美人一样,她也不在她爱上的人身上寻找美。(一个真正的大美人总有足够两个人的美。)她以前并未因为查尔斯自鸣得意的漂亮外表而多爱他一点,现在,她也不因为骑士是个胸口凹陷的老头就少爱他一些。

她非常急切地要得到骑士的认可,所以,她就从查尔斯以前给她的《战胜脾气》这本有关女性自控手册中选出一些段落,朗读给他听。她认识书的作者海利先生。他是罗姆尼的一个朋友。他曾经鼓励过她。我在战胜我的坏脾气,她对骑士说。我已经变得讲道理了。你会看到的。我可爱的宝贝,骑士说。

是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样子吗?不像凯瑟琳温顺的目光;不会眼巴巴地要人注意,希望吸引回应的目光来注视她——而是那种调皮的、热烈的、把他吸引到她的注视之中的目光。

她享受快乐的才能,她的不挑剔,她极好的健康状态,都让他喜欢。他再也不想容忍一个女人的虚弱、一个女人的满腹牢骚了。

她把海利先生的诗放在她床边的显著位置。诗中,女主人公塞丽娜总是镇定、和蔼,乐于助人,不为指责或困难所困扰。一句话,宁静。骑士就希望她这样——当然不是所有时候,否则,她就会乏味、不诱人、没有魅力,而是每当他违背她的意愿或是让她感到失望的时候。他离开她的时候,她不去抱怨,因为他现在必须离开她,他就是不想也不行,他必须和国王一起去打猎或者打台球。一月份,国王打猎的欲望最旺盛的时候,骑士就带她一起出去,来到卡塞塔的乡间小屋,凯瑟琳当年在此孤独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星期。这是一次考验,她非常顺利地通过了。在他不得不离开去陪国王时,她给他写短信,讲她为了让他开心自己多么用功,讲他让她多么幸福。他梦里都想着她丰满的大腿。

即使是她的瑕疵对他而言都非常可爱:她往后缩的小下巴,从平纱细布衣服袖口露出来的肘关节上的红湿疹,她肚子上的妊娠纹,她那有时变成狂笑的大笑。这意味着他真的爱她。

他的激情公然蔑视大家对激情的认识:因为它是由怀疑、分离、威胁、克制、挫败所激发(其实,是让它活跃)的;与占有、安全感不相容的。但是,占有并不贬低任何东西。骑士是色迷心窍。他此前不知道他是这么火急火燎地渴望被拥抱。

出于习惯,出于爱,也因为无法忌恨,她继续写信给查尔斯——讲述她取得的一系列胜利。我有一套俯瞰海湾的四居室还有我自己的马车和我自己的男仆和仆人还有为我定制的衣服。宫廷里所有的太太门都赞美我的头发。我在一个音乐聚会上唱了两首严肃的歌还唱了两首滑稽的歌,他们对我说我的嗓音和一个阉人歌手一样美妙动听。他们非常热烈地鼓掌。人们听到我唱,都哭了。你舅舅真爱我我也爱他,我惟一的心思就是让他开心。每天傍晚我们都在公园里散步。我们也总是去听歌剧,还带过一些外国人去看佩斯托的古希腊神殿……除了代表成双成对的“我们”(比如“我们认为多利安柱子太沉重不优雅”这样的句子),还有表示一个地方的“我们”(比如“我们可能很快要有一次大喷发了,我希望我们可能”)。看到骑士老是想着这座山,她也便接受了它,还即兴地谈及二十三年前他刚到不久的那次火山喷发(“它非常难忘但不太可怕”),仿佛当时她也在场似的。你舅舅笑我,她写信给查尔斯说,说现在对这座山的了解,我和他有一拼了。

她在取代火山的位置。

她在成为具有国际声誉的当地的奇迹,就像那座火山一样。俄国大使斯卡夫隆斯基伯爵肯定以为她的美貌值得在给他的女皇的快信中描述一番,因为凯瑟琳女皇已经要求送一幅这个女孩的画像到圣彼得堡。

骑士怎么可能不珍爱她呢?

他开始信任她。想想所有她受过的罪,真是可怕。一件物品并不因为曾经为不那么配的拥有者所占有就受到了玷污。重要的是,它现在已经有了归宿,已经锁进最值得拥有它的人的收藏品之中了。


同情同情那些价值连城的物品吧,它们的命运是人人要得到就能得到,一如玩具。安全地收藏在某个私人大收藏家手里,或为博物馆收藏,照样无法幸免于下面这样的复制品掠夺。

骑士作为艺术品经销商以大手笔卖出的那件著名的藏品遭遇的就是这样的命运。波特兰公爵老遗孀接手他那诱人而精美的古罗马浮雕宝石花瓶一年之后就死了,花瓶传到她儿子第三代公爵手上,他把花瓶租借给了乔赛亚·韦奇伍德——骑士在提升大众品位的伟大工程中的那个脑子活络的同伙——一段时间。于是,用光滑、黑色的粗陶,制作了这个深蓝色玻璃花瓶约二十个复制品——产业制陶工人和声称喜爱简化形式的人会视之为他的杰作了。韦奇伍德甚至都未去尝试让复制品与原件的颜色或光泽相配,而且,因为简化而损害了原来高贵的外形。花瓶的把手向里倾而非跟随身体的曲线,瓶肩弄得更圆,瓶颈缩短了。也许,骑士认为这种有点矮胖的复制品可以接受,他早已不再抵制这种为了扩大其收藏品影响而采取的崭新的商业途径,那是贵族们通常的做法。但是,韦奇伍德商行在接下来的那个世纪成千上万地批量生产这个花瓶的复制品的时候,他肯定就会大惊失色了。橄榄绿、黄色、浅桃红、淡紫色、淡紫蓝色、灰色,黑色和褐色的波特兰花瓶;各种型号的波特兰花瓶,包括大、中、小各种尺寸。人人都能拥有,而且有可能拥有一只波特兰花瓶——无论怎样都想要:这是公司的计划。花瓶可大,可小,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花瓶成了一种概念、一种对其本身的贡品。

到了这个份上,谁还会真喜欢波特兰花瓶呢?

最有价值的占有物总是占有物本身。她现在就是他的最有价值的占有物。一个有价值的物品赋予其主人以价值。一个收藏家很乐于为人所知,主要是知道他是——历经千辛万苦——所收藏的物品的拥有者。


因此,老男人收藏年轻女郎;不可能是相反。收藏既是社交活动,又是盗版活动。女人被哺育成人,并非要去感觉能胜任收藏(有别于大规模的获得)所需要的探索、竞拍和出价高于别人,或因此获得什么满足。大收藏家不是女人,如同笑话讲得好的不是女人一样。收藏,一如讲笑话,意味着属于这样一个世界,即已经造好的物品在其中流通、竞争、传播的世界。它假定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拥有肯定的、完全的会员资格。在这样的世界里,和许多其他世界一样,女人被培养成龙套或者配角。去争相获得认可——而非其他。


你给我讲个笑话。我喜欢你讲的笑话。它让我笑得肚子都痛,笑得我眼睛里全是眼泪。这么妙趣横生,这么微妙。相当深刻,甚至。所有这一切都在一个笑话里。我必须讲给别人听。

来了一个别的什么人,我要讲你的笑话。我是指那个笑话。当然,它不是你的。某个人讲给你听的。现在,我要把它讲给别的人听,如果我记得住的话。在我忘掉之前,我要与某个人分享,看看他是否有我那样的反应(狂笑,点头赞赏,笑出了点眼泪),但是,为了当投球手而非接球手,我千万不能把笑话讲砸了。我得像你那样讲,至少讲得一样好。我得坐到笑话的方向盘后面,好好地开,不能猛地换挡,也不能开进沟里去。

我一个女人,非常担心能否听懂这个笑话,再准确地讲给别人听,如果我是个男人,就不这样担心了。(你,当然,是个男人。)我上来可以先表示歉意,并解释说,尽管我并不擅长记笑话而且几乎从来都不讲笑话,但是,我还是无法控制地要讲这个笑话。接下来,我就紧张地开始了,努力准确地回忆你讲这个笑话的方式。我模仿你的语调。你强调的我就强调,你停顿处我就停顿。

我讲完了,当然,讲得不是那么好,不像你讲得那么好。听我讲的人咧嘴笑了,大笑,叹气。但是,我拿不准我讲这个笑话得到的乐趣是不是和你从中得到的一样多。我在做某种不是自然而然落到我头上的事情,那只是对一种技巧的模仿。我喜欢妙趣横生的言谈,我擅长表达——我的说话方式。可是笑话从来不是我的长项。如果这个笑话你听过了,这个就要与人分享他最近听来的笑话的人说,那就叫我打住。他想别人肯定也在讲这个笑话,他是对的:笑话会循环。

笑话就是这种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占有物。没有任何人的签名。它讲给我听——但不是你想出来的;它由我保管一下,我又讲给别人听,让它一直传下去。它说的不是我们哪个人。它不是说你,也不是说我。它有其自己的生命。

说到了好笑处——像啪的一声,像一声大笑、一个喷嚏;像一次性高潮;像一声小爆炸,一次外溢。它讲,我在这里。我清楚地知道怎样欣赏这个笑话。我非常开心地,也完全能够给别人讲这个笑话。我喜欢让人开心。我喜欢炫耀。我喜欢被别人欣赏。我喜欢感觉自己有能力。我喜欢躲在我这张脸后面,开着这辆小车,很快开到它的目的地——然后下车。我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有许多东西不是我,但我欣赏。

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