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感受的时刻 3

爱丽舍宫所在的绿地大道虽然从中横贯巴黎城,走在路上却看不到一家商铺,也不见居民公寓的窗口,只有栗子树和高高的公园围墙。只有在通往圣奥诺雷街的入口处有一家带报摊的餐厅。作为通往高速路的并线公路,这条大街的长度和宽度都很有限,但路面笔直且一览无遗。很少有车停在路边,连人行道上都没有,因为路上设着密密的混凝土路障。大街上也不见人影,只有警察在围墙前走来走去,手背在身后。科士尼格拐到这条路上时,不由自主地去摸自己的护照,仿佛没有身份证明就不能上这条街……街口的岗亭里站着一个警察,正在用手指转动一个挂在长绳上的哨子。科士尼格突然想打喷嚏,真不巧。这应该是一种没有什么危险的证明,对不对?但他觉得,自己今天的面孔很难让人忘记。每一个试图让自己显得自然的尝试,只能更让他惹人注意。他看见警察的脖子有一个蚊子叮的小包,这时梦里的一个场景又浮现出来:他的上身布满了蚊子叮咬的痕迹。他想起来,梦里的自己是赤裸裸的,他经常做这样的梦——但这个梦和以往不同,他的赤裸是自愿的。他第一次很想展示自己的赤裸,不是对一个人,而是展示给整个社会;他不是从他们身边走过,而是站在所有人面前。


排水渠中积满了栗子树的枯叶!他一字一句地想,仿佛这种字斟句酌的思考能保护他。面前又走来了两个警察,腰间的白色皮带后挂着皮手套,裤脚扎在高高的系带皮靴里。在他看来,相伴通行让他们显得很放松,两人连成了一个整体。他只是一个第三者。可是即便他身边还有一个人,甚至是很多人,迎面走来的人还是会立刻揪出他:就是他!——他嫉妒这两个警察的面孔。他们的自信在他眼中显得多么美妙;他们不需要掩藏秘密,多么美妙;他们的外表多么流畅。在危急情况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清楚自己每一步该做什么。他们已久经世道,不会有预料之外的遭遇,因为他们早早就为一切都制定了次序。试过所有的可能性,能够防备一切不测。他觉得他们像来自大急流城的美国人一样,是先驱者——这些人注定会永垂不朽。

我也需要一种次序,科士尼格想。要次序的话,他首先得建立一种体系。可是他已经没有体系。可是他要次序做什么?为了掩盖他没有体系的事实。我只会想到那些用不着的东西,他想。


他又从一个警察身边经过,这次是一个人。虽然是独自行动,那人也显得很和谐。或许是制服的原因,科士尼格想。后来他又遇见一个便装男人,那人的面孔也很悦目。和他相比起来,所有人都很像人类。风吹翻了一个禁止停车的牌子,他又感到了那种死亡征兆。本来已走过去了,但他还是折回来,重新把路牌竖起来,仿佛这么做能取消某种效力。接下来,他透过围墙的一处豁口,看见一条碎石路上立着一排空荡荡的岗亭。他再次转身回来,仔细打量那些岗亭的细节——两边的瞭望口,后墙上的小暖气片——这样它们才会乖乖充当人类的用品。他甚至数了数暖气片的数目:刚好六片,这有什么意义吗?下一个征兆是街口的餐厅:如果是餐饮指南里提过的地方,就不会有什么事,他想。如果不是的话——果然三本手册里都没有提到这家!一辆警车开过来,开着警灯和警笛,拐进了另一条街。他走过一家报摊,摊主担心下雨,正用塑料布盖住报纸,至少在这个人眼中,他此时应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一刻他们拥有了某种共同点。有一捆报纸上竟然斜斜立着一个半空的酒瓶!他想一直走进空间的深处,手上转着一根手杖,就像……


借来的生存感。这一天,生物体不断排斥这种感觉。生物体只想在排斥中证明自己:如果关闭了这种人为的情感,他就连自身都感觉不到了。它不过是一种空洞感,和整个世界相逆,负重累累,像尸体一样沉重。排斥是一种厌恶感,对呼入的一切陌生物的厌恶:经过全世界认证的体验形式只是一个拙劣的骗局!当然,他也可以随便在这个城市的某处看一部亨弗莱·鲍嘉的电影。现在是夏天,正是上映老电影的季节,这周正在放《盖世枭雄》。但他也知道,看完电影后,他在下楼梯时或许还会想着鲍嘉和他那令人心跳的湿漉漉的嘴唇,但在街道上走几步后,他又会失去这个同伴,一无所有,然后他又会问自己,他为什么还要往前走,往哪里走?他不想愚弄自己:对他而言,老电影的时代已经过去;没有任何以金钱轻松获得的产品能满足他的新状态,也没有任何产品研究小组和体系能研制出满足他需要的产品。他需要什么?他追求什么?他追求虚无,他答道:我追求虚无。这样想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权利,并且要维护这一权利,向所有人。他干吗还要伪装自己?难道他会危害公众吗?直到这一刻为止,他今天只有做某事的欲望,却都没有真正去做,除了和那个女孩(但他已想不起任何细节了)。他有大吼的欲望,赤身裸体的欲望,龇牙咧嘴的欲望。懦夫,他想。但他同时又害怕起来,怕自己会在下一刻泄露秘密。


一个军人肩扛刺刀,站在爱丽舍宫入口处的岗亭里,他发觉自己很想仔细看那个军人。我现在就这么做!他想。他仔细观察刺刀的刀锋前后摇摆的样子;那军人突然盯了他一眼,他立刻移开目光看表。秒针走得多么欢快!时间的流逝几乎令人欣慰。科士尼格又开始装模作样:环顾左右,仿佛……没有可以打招呼的熟人,这样别人就不会以为有人在等他。那边的清洁工应该可以随便打量吧?可是在这个地方,似乎连清洁工都在装模作样地工作,如果有人盯着他看,肯定不会是没有危险的路人。


他更想和其他人一起进门。难道他是最后一个到的,没有其他人了吗?几点了?(他之前瞥了一眼表,仿佛瞥上一眼就会知道时间似的!)他来对地方了吧?不管怎样,法国电视台的采访车停在院子里。科士尼格出示了证件,门卫招招手让他进去。爱丽舍宫上有一扇角窗晃荡不停;另一个窗口前走过一个自助餐女侍者,头戴白色软帽;一辆黑色雪铁龙大巴停在一个侧门前,司机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收起了天线;有人骑着摩托车从后面公园围墙的小门中离开了:这些景象让他觉得这栋楼很亲切,不拒绝观看。一个官员对他进行身体搜查,另一人检查他的公文包。他透过举起的双手,看那人小心翼翼地盖上他的文件包,心想:终于有一件不需要我参与的事了——我只须在一旁观看。自由的一秒!他想对某人或某事表达感激……搜身的人用双手拍着他的肩膀,在这一刻,他惊讶地发现,这种令人不快的接触竟像是一种鼓励,又一个自由的一秒,那官员摸索着他的胸袋,这一天他体会到的长久而丑陋的痛苦突然化成了一丝甜蜜的、充满怜悯的忧伤。不要很快就忘了这一刻,科士尼格想。今天晚上六点,我把这种冷冰冰的搜查体会成了一种温情!


他颤抖了。同时,他的表情由于恐惧的自我抑制而变得非常空洞。一个法西斯分子空洞而浮夸的严肃,他心想。那官员惊异地盯着他看,科士尼格愚蠢的表情逗得他短促地笑了出来,另一个官员也笑了。


科士尼格之前无法想像人在这个地方奔跑的样子——但他竟跑了起来,穿过那种满盆栽树的庭院跑向入口。没有哨声,也没有人吆喝他停步。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迎面而来,他立刻放缓脚步走起来。他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如果跑步时有人从对面走来,他立刻会停下来一步一步地走,直到那群人过去后才敢继续跑。现在,那群人已经走过去了——为什么他不继续跑呢?——他回忆起了无数情景,无数地点,他在人群前停住脚——无数不同的人——他回忆起,自己那时只能一步一步走。——他还惊讶地发现:之前,整个周边环境仿佛正在逃离他——他什么都看不见!——而跑了几步之后,这片空间又充满关爱地环绕了他。之前他仿佛是从一切的背面经过,而现在他却看到了一些向他敞开的细节。——他又跑起来,注意到了碎石路上刚浇过水的盆栽树下闪亮的小水洼,同时感到一股梦幻般的归属感。他在大门前站住了,摇着脑袋,仿佛要否认之前的郁闷。现在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四处观望了。进门前,他又恋恋不舍地回了一次头,怕自己漏看了什么。和之前相比,整个环境现在变得多么宽敞!只有以这双自由的眼睛,他才能发现环境的丰美和无私。缀满低低云层的天空此刻仿佛也敞开了胸怀。科士尼格咬牙切齿。——沿着楼梯往上走时,他惊讶地重复了梦中的一次奔跑。在奔跑的过程中,他第一次在一个梦中移动了身体。


此次新闻发布会的主题是新政府政策,参加这种活动,科士尼格的烦闷很快一扫而光。一进到里面,死亡迹象立刻显得不可想像。他不需要设想自己的未来,不用担心不测,只须坐着,和很多人一起,聚精会神地记录发言,这就是和平。共和国总统站在遥远的前台,介绍政策大纲,科士尼格心中浮起了一股强劲的希望,他相信一切都会改观。一个记者问总统某一项政策是不是毫无意义。他答道:“我不容许自己做的事情被视为毫无意义。”科士尼格很喜欢这个回答,把它记了下来。在这个场合,一切说出的话都是为了被记录下来,这一点就很让人放心!科士尼格不理解的是,几个月前大选结束后,墙上的选举海报被替换成熟悉亲切的广告时,他为什么会觉得如释重负。难道选举海报预示着会发生什么吗?为什么他那时会觉得大选是一场赤裸裸的闹剧呢?现在他却有了一种奇妙的安全感,因为政策是为他所制定的。以别人的言论来思考自己多么令人愉快:他正在记录的政策大纲能告诉他,他是怎样的人,他需要什么,甚至不缺次序!大纲中没有定义的他的那部分,则可以忽略不计——那些是因为自身过错而导致的无法克服的行为方式,是顽固老化的后果。我是被定义的!他想,并感到受宠若惊。被定义的事实终于让他显得平庸无奇,包括在自己的眼中。仅仅因为一个愚蠢的梦就不知所措!他算什么人物,居然认为自己只能在神圣时期寻找生命的意义!告别自说自话的情绪无常吧!思想游戏太困难了,其他人根本无法应付。如果今天的危机再次发生呢?如果发生的话,只要他还是一个成年人,明白自己分内的事,他就永远有一个简单明了的体系,在其中对自己进行重新定义。以这种方法,科士尼格心满意足地想,真正的我就永远不会跳出来了!总统那张意味深长的脸……不管多么纠结复杂的语句,他都能找到一个稳健的结尾。任何意料之外的问题他都能立刻应答,然后闭上嘴,仿佛一切都已说完。科士尼格觉得如释重负,彻底得到解脱了。他听着别人的一问一答,相机嗡嗡作响,快拍发出的尖锐声音,仿佛这些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音乐。后来,一盏灯碎了。一只鸟从外面撞到顶上的一块薄玻璃上,又拍着翅膀飞走了,然后又撞上了另一块。科士尼格想到自己如何通过自我欺骗来营造安全感,突然一阵恐慌。不能再分心了!这真是生死攸关的问题。风已经停了,一群鸽子在沉寂中飞过庭院,那声音在他听来仿佛是一场风暴。总统化了一点镜头妆,他在专心致志中撅了撅嘴唇,胸有成竹的他看起来很优雅。科士尼格这才意识到是什么让他不安:这个政策大纲并不是只为他制定的,而是针对所有人。就像以前在大学听讲座时一样,他心不在焉地往窗外望去:白色的窗帷被拉到一边——那声音从哪传来的?啊,下雨了,他开心地想。雨沙沙地落下来,就像一辆沉甸甸的卡车开动起来。爱丽舍宫上空传来了雷声,安全感漫过他的全身。


总统摘下了眼镜,说:“我喜欢改变。”这个回答之后,场内静了片刻,科士尼格担心那些记者已经没有问题了。他很快地翻了翻笔记本——他听到了某种动静,好像之前鸽群飞过的声音。他想不出任何问题。总统先生,您愿意看到流血吗?镁光灯灭了,他还没来得及利用最后的共同点,和其他人一样用手去揉双眼,共和国的总统就消失了。(是第几共和国来着?科士尼格想。此时数数又派上了用场:他觉得自己也被数了进去,至少能感到自己也是一个当代人。)


他还不想回家。他想像自己如果早早回家,斯蒂芬妮会毫无准备。(今天他还得争取重见自己的妻女。)如果他早早回家推开门,说不定会撞上她正在做什么呢?他在绿地大道的报亭——他朋友的店——买了一份报纸,举在头顶挡雨,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在八区的街道间穿来叉去,丝毫不觉郁闷。


一个女店员独自坐在货架几乎全空的面包店里,眼睛瞪着前方。他买了一块椭圆的白面包,她心不在焉地招待他,找回零钱,走开时用手擦了擦指甲。他看到后心情很好。他走过一家早就歇业了的彩票站,屋里的衣架上只挂着一件毛织背心。几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已坐在一家洗衣店里,双手放在胸前,不时笑出声来。一家餐馆的所有桌子都已摆放完毕,却没有一个客人,老板和侍者坐在里面的角落里,胳膊摊在桌面上吃饭,喝着没有标签的酒瓶里的红酒。——一辆巴士从他身边经过,往街道前方驶去,车里的扶手晃晃悠悠,乘客被雨淋湿的衣服冒出腾腾水汽,蒸得车窗里一片模糊,巴士离开时似乎带走了他身上的什么。我会想出办法的!科士尼格想。巴士门边写着“服务正常”。


他跟在一个推着购物车穿过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女人身后,很好奇如果自己一直这样跟下去会发生什么。周围非常安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深深地呼吸。他叹了一口气。四周传来的轻微声响仿佛在维护自身的宁静:女人的高跟鞋偶尔刮擦地面的声音,远方门铃的嗡嗡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开门声,集市苹果摊上的一个苹果从果堆上滚到街上……科士尼格开始有些兴奋,因为他一直都没有看到那女人的脸。他在一家肉店前等她,购物车被她留在外面,车上挂着一包香芹菜。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店里瓷砖地面上的锯木屑吸引住了,经过漫长的一天,那些木屑都结成了块状,他抬起眼时,女人刚好拐进了另一条喧闹的街道。他一直跟着她到香榭丽舍大街,走进了“不二价”大超市。在音乐和“不二价电台”广告语的陪伴中上下楼梯,他感到很欣慰,他在其中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女人在宠物食品柜边买了一罐鱼酱,让店员用棕色纸袋包起来,然后转过身,此时他几乎已失去了对她的好奇心。她皱了皱脸,似乎对他毫无兴趣。她眼睛看到的并不是他,而是和他类似的人。刚才我还有些忧伤,以为这个女人此刻之后将永远退出我的人生,科士尼格心想:现在我很开心,因为没有漏掉什么。——他心情舒畅,在自动照相机前给自己拍照。由于是彩色照片,闪光灯十分强烈,他觉得脸上很热,仿佛享受了一次舒适而礼貌的抚摸。——后来,超市关门了,他只好又回到街上。

他坐在绿地广场儿童游乐场旁的一个长椅上,期待某个偶然事件的降临,好给他一次思考自己的机会,虽然他经常有意识地去思考,却已不相信自己的思想——那些已不属于他自己。像往常一样,巴黎的雨很快就停了,沙地上的水洼在最后一丝夕阳中闪着微光。鸽子们都回到树丛里了。他坐在摊开的报纸上,直直地看着前方,避免注意力集中在某个特别的地方。地面上的一切似乎都逼得很近。只有栗树小巷里的深色树叶,后方大皇宫的宫顶和埃菲尔铁塔的尖顶才不让人觉得憋闷。太阳落山了,所有的物体仿佛开始从自身发出光芒,而它们之间的暮色却正在渐渐昏暗。某一刻,这些物体的光芒如此强烈,仿佛它们即将在能量中爆炸。在这种闪烁的光芒中,科士尼格看不见任何细节。另一个体系降临了。光后来消失了,但那些物体依然透亮,只是不散出光来,它们之间的那种暮色又变成了日光。——这种光拒绝退去。一切都拒绝退去。一个地狱般的万物界建立了,仿佛将永远留驻下去。科士尼格觉得这一天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惨淡永恒的光芒中,树木单调的沙沙声让他觉得头疼。这些物体显得如此牢固,单是看它们一眼,他就会得脑震荡。他像害怕体罚一样,在它们面前卑躬屈膝。如果他跑到孩子们的秋千前,踢一脚让它晃动,向后倒下的肯定是他,因为秋千就像其他一切物体一样,是被封锁、捆死、拧紧的。秋千边有一些小小的沙漏,如果孩子投钱的话,里面的沙子就会流动起来——今天不会了。科士尼格诅咒这种死亡之光。在这种光中,他变成了自己的幽灵。他厌恶地摇着手。他想抱怨,抱怨这个再次变得空荡、贫瘠、冰冷、渺小的世界。求求你了,让天黑下来吧,他心想,脑中轰然作响……


一个女人提着满满的购物袋走过广场,朝着一个明确的方向。嘿,望着我!科士尼格想。没有人愿意看我……很快,她会回到家里,在乏味的厨房里把黄得恶心的油倒进热好的平底锅里,一点也不会觉得害怕。她把一块肉放进锅里时,会爆起一阵难以入耳的、可笑的噼啪声……然后,就像祈祷中的“阿门”一样,会掀起一股令人绝望的、难以抗拒的香味。她任凭那味道飘到无辜的路人身边!科士尼格想像她一手戴着厨用花手套,毫无悬念地走到自己的男人前,那家伙肯定在起居室(或图书馆)里,手里举着一杯开胃酒等她,女人会坚定地向他打个手势,告诉他饭已做好。(或许她会在他起居室的门上敲四下,两声短,两声长……)然后男人必然会去取开瓶器……做所有这些事时,她都怀着一种毫无羞耻的自信,科士尼格心想:面对这种彻头彻尾的单调,她居然没有找个地洞钻进去!——他突然开始想像巴黎城各个角落里同时发生的事件:在游客集中的圣日耳曼德佩区,盘子里的比萨饼被切开,饥饿的游客们在无数餐馆前犹豫不决地读菜单;在工人集中的梅尼蒙当区,工人们在真正的工友餐厅享受下班后的啤酒,那家餐厅叫“司机之家”,今天还有一些知识分子也会到那里去;在外国人集中的美丽城,黑人们三五成群,一些戴着非洲斗篷,露天站着,手上拿着一罐啤酒,沉默不语;在富人集中的奥特伊区,大资本家的后代们在英国装潢风格的酒吧里,侍者问他们喝法国啤酒还是外国啤酒;——整个城市中,没人玩的弹子球机正在闪闪发光,有人玩的则叮当作响,街道上的梧桐树和栗子树沙沙作响,地铁车厢间的车钩在行车时摇摆不停,恋人们正在对视,在仍未倒闭的温比快餐店里,汉堡包里的洋葱圈已经软化了——科士尼格依然盯着那束不变的光,眼睛刺痛,他想,所有的这一切,都会经年累月地延续下去,以同样的不可抗拒性,不可预见性,同样的无聊,要命的惟一性,正是在这样的惟一性中,那个为人或许不错的女人才会用辣酱汁烹制鳄梨来做开胃菜。


他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要。取消一切!“我不相信上帝!”他说,这句话并不代表任何意义。(他以前也经常这么说过。)


天黑了,终于只剩下科士尼格一人。他伸开双腿,手放在长椅背上,心想:我孤独得多么奇妙!他真的开始咬牙切齿了。他还想:不仅仅因为必要性——现在我自己也很想以关联的眼光看待一切。风突然猛烈起来,科士尼格迷失了自己……


过了片刻,他发觉,在这一天,他的大脑第一次处于一种完全沉寂的状态。这一整天,他几乎没有一刻不在说话。现在他只倾听。游乐场边的草被风吹倒的声音……他聆听着。风停了。他站起来,树的沙沙声又响起来,此时他感受到了一种陌生而宁静的生存感。草立起来,瑟瑟发抖。树后不断有车子开往香榭丽舍大街,有时会传来一阵喇叭声,摩托车赶汽车时,会发出嗒嗒的尖声。他有些分心,却没有完全走神。


然后,他有了一段体验——在体验的同时,他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在脚下的沙子里,他看见了三个物体:一片栗子树叶;一面化妆镜的碎片;一根孩子用的头绳。它们一直躺在那里。突然间,这些物品共同构成了奇迹。——“谁说世界已经被发现了?”“世界只是在故作神秘的意义上被发现了,有些人以这种神秘性来对抗别人,维护自己的安定,这种人为的秘密已经不存在了,不会有人再向他们逼供,不管是神圣同盟的秘密还是宇宙的秘密:任何一个高尚的秘密本质上都是黑蜘蛛的秘密,或中国围巾的秘密——恐吓的工具。然而这些躺在他面前土地上的神奇物品不是恐吓。它们让他充满希望,激动得难以自抑。他用脚跟擦着地面,笑了出来……在它们身上,我发现的不是针对我个人的秘密,而是一种关于秘密的观念,面对所有人的观念!”“当名称在概念的意义上无能为力时,它们就以观念的手段来表现。”这是他在哪儿读到的?他不需要秘密,但或许需要秘密的观念——如果他拥有的只是秘密的观念时,就不需要再借助虚假的秘密隐藏他对死亡的恐惧了!想到这里,科士尼格无比开心,连自己都大吃一惊。他突然觉得自己已被解放了,甚至不想再独处。他要走到某人面前说:“你在我面前不需要有秘密!”沙子中三个奇妙物体的景象令他充满力量,对一切都产生了一种无助的爱意,但他不想放弃这种感觉,因为此刻它是理性的表现。我有的是未来!他满怀胜利的喜悦想。栗子树叶、镜子碎片和头绳似乎仍在渐渐合拢——其他的事物也在随它们一起合拢……直到什么都剩不下。魔法变出的亲切感!“我可以改变自己。”他大声说。他跺脚,但那的确不是幻觉。他四处看去,眼中已没有敌对的对象。因为已经从那三个物件中得到了一切,他踢起沙子把它们埋了起来。他想把那片树叶收起来,留作纪念吗?不需要纪念,他又扔掉了树叶。然后他开始咬那块白面包。现在我可以允许自己饥饿,他离开时心想:因为我终于有了一个观念。——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并不是拥有凌驾在他人之上的能力。


真是刺激的一天!他无法步行,又跑了起来。他九点钟必须到家。只有坐出租车才能在那个奥地利作家来前准时到家。后来他又想:我还得体验什么,于是在一棵栗子树前停住了脚步,那棵树的后方还有一线明亮的天空,他突然觉得很欣赏。我有资格观看它,他想,久久盯着荡来荡去的树叶。——坐巴士的体验比出租车丰富。因此他在加布里埃尔大道坐上了从歌剧院直接开往奥特伊门的52路巴士。


坐在巴士里他想:直到昨晚为止,我好像从来没有体验过什么,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我之前已为体验作了定义。就像旅游传单一样,自始只有一项活动代表着“体验”——“篝火宴会的体验”。——而在我看来,排水渠里的流水,新鞋油罐里柔滑的表层油脂、刚铺好的床、一个老人好奇的表情才是体验——不要再依赖这种对体验的许诺,他想。


巴士里只有他和一个醉醺醺的北非工人。车子开得很快,因为几乎没有人在站前等车。巴士猛地拐进了弗里德兰大道,丝毫没有减速,那人走到过道中间。司机将车开到路边,一语不发地打开车门。醉鬼用母语大声嘟哝着什么,说话时却没有面朝司机。科士尼格假装望着窗外。车里三个人彼此都没有目光接触。北非人开始大喊大叫。司机关了发动机。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科士尼格想。突然他发觉北非人转向了他,开始对他说话。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望回去,于是北非人沉默了,下了车,车子立刻开动了。司机没有说话,仿佛他不需要证明什么。科士尼格看见地上有一摊呕吐物,旁边也星星点点地溅了一些,映着顶灯发出的惨白的光,那呕吐物仿佛是为他准备的。——他在下一站下了车,那里离奥特伊还很远。下车时他对司机说:“先生,您不是个好人。”他说这话时还犯了语法错误。


他没看见那个醉鬼,此时他很怜悯那人——虽然刚才觉得他很讨厌。如果他不是骂骂咧咧的话,我会帮他的,他想。正是因为他要自卫,变得怒气冲冲,所以他才失去了同情。我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那不是我对从前的自己的怜悯吗?看着那个受辱的人,我想起的是那个一声不吭接受屈辱的孩子。——侮辱行为的目击者:在这样的侮辱行为中,目击者也会觉得自己是受害者。——科士尼格悄悄跑起来。他沿着台阶走到下一个地铁站里,很快转到托卡德罗公园,坐在开往奥特伊的9号线熟悉的车厢里,他才觉得清净了。


虽然没有特别留意,但他整个身体都能体会到站点之间的不同距离。像往常一样,庞佩街站和缪特站之间的距离显得特别长。到了缪特,他照例会惊讶车才走了一站;车从捷思敏站开往米歇尔-安热-奥特伊站时,他照例不知不觉地早早站到门边等着下车,虽然地铁照例因为拐弯而越开越慢。——终于,蓝底白字的“米歇尔-安热-奥特伊”出现了,他觉得那就像一段漫长艰辛旅程的终点站牌。——很多事情都和平时没有两样,但他已不再留意,只是心不在焉地感受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用过的车票扔进了垃圾桶,仿佛这个动作关系重大。车票却没掉进去……他已经走到围栏了,又转回来,捡起车票,把要扔票的手深深地探进垃圾桶,直到碰到了桶底。

差不多到家了。他又拐了一条岔路,穿过让-洛兰大街,这里每周有三天是集市。广场空无一人,中心有一口小小的喷泉,水流静静地注进盆中。那水线如此圆润,清澄,科士尼格不禁走近去撩拨。柏油路上落满了梧桐叶,拥着叶片的路面平时很干燥,此时却湿漉漉的。天色越发黑了。平时安插摊位支架的洞眼里还有一些油腻腻的水迹,映射着微亮的天空。一个人骑着发动机轰隆作响的摩托车拐进了一条小路。在一家餐厅的窗口,科士尼格看见窗帘上映着很多被夸张放大的大衣影子。排水渠里的水已经流干了,一只麻雀在几个残留的小水洼里一来一去地喝水。科士尼格突然想起之前地铁通道里的一只飞来飞去的小鸟。他抬起头,夜色已深的天空下,无数车灯从远方穿过凯旋门。然后他垂下双眼,经过一些被管理员刷得白亮的房基,小狗们每天都会在这里撒尿。


科士尼格站在家门前,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以什么样的次序做,因此感到很厌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天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从来都没有走失在半路上。今天在地铁里,他干吗小心翼翼地攥着家里的钥匙呢?我得先在脑中演练一遍待会儿要做的事,他想。首先,他肯定要把文件包放进衣帽间。然后,最好(不要像童话故事里那样害怕)是孩子先来迎接他,在见其他人之前先给他一层保护。如果孩子不在(已经睡着了),他就得抓紧时间在衣帽间练好一副合适的表情——想想那个花店女孩——,然后去见那些人,不要有任何多余动作。他没有什么期待,也不想见任何人。和他们离得越近,他们的共同点就越少。转动钥匙时,他故意转错方向,轻咳一声,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走向刻在石头上的古老象形文字,根本无法读懂它们。马上就会有人问他:“你好吗?”——他连狠狠关门的机会都没有。他来回活动下巴,放松表情,提前微笑,至少给别人一种他还没有走样的假象。


公寓的通道如此之长,他走到一半就演不下去了,表情变得很空洞,只能重新挤出一张笑脸。他伸手给作家的女朋友,却抓了个空,只摸到对方的小指头——于是他只好握了握那只手指。到他的妻子来吻他左右脸颊时——这是她从法国女人身上学来的——他也没对准脸。她怎么又穿着这件衬衫,同样布料的围巾,还有这件斜拉扣的外套?同时他问:“阿涅丝呢?”“她想等你,”斯蒂芬妮说,“但等得太困了……”“知道了。”科士尼格无法忍受让她说完他知道结尾的话。他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面包,被咬过的那一面露了出来。作家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往里面写了些什么,然后微微一笑。斯蒂芬妮为什么又以那种女主人的姿态坐着:一手抵着脸颊,胳膊肘撑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我去看看她是不是还醒着。”为了不让作家看见自己那张泄露秘密的脸,科士尼格只好说。“别把她弄醒了,如果……”他打断了斯蒂芬妮,弯腰看她的衬衫,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似的。她怎么那么多话?


孩子还在房间里唱歌,没有发现科士尼格走了进来。我来这里干什么呢?他心不在焉地想。他来找孩子的举动,其实是一种并不由衷的表示。我要想着她,这样才能感受到她。——阿涅丝的歌声更响了,几乎在尖叫,然后她安静下来,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唇音。科士尼格坐下来,昏暗的房间中,一种宁静感从床上弥散开来。孩子还在蹬脚……终于睡着了,进入深沉的睡眠前,她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科士尼格站起身来,清醒地浸透在一种完全陌生的忧伤感中。这种忧伤让他抛开了对外面几个人的恐惧。他很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他要全心全意地坐下来,直视他们。“她安静地睡着了,肯定会一直睡到大清早。”他说,很享受自己也开始说废话的感觉。仿佛一场经过调解的争执后,当事者只说那些理所当然的废话,以此向对方表示自己愿意跟他讲话。“今天的风真够大!”他坚定地说。作家的女朋友接口道:“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这番应答后,这几人似乎重新建立了一种共同的信任感。他轻松地把餐巾铺在膝盖上;斯蒂芬妮问“来点开胃酒吗?”时,他颇为感动。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说“我也是”,此刻这就意味着和谐。作家仍在笔记本里写东西。“你是警察吗?”科士尼格问。


作家很胖,比他大几岁。虽然动作并不显得笨拙,但他似乎拥有一种摧毁所有手边用品的能力。比方说,他想擦燃一根火柴,却点着了整个火柴盒……收起笔记本后,他开始不断谈论自己,仿佛这是对之前的弥补。“我没什么特别想说的,”他说,“我对任何人都不再好奇。从前有段时间,如果有人对我说‘您是作家——写写我吧!’我会想,干吗不呢?现在如果有人开口说:‘我母亲会弹钢琴……’我会觉得恶心。我发现,和别人的共同点越多,自己对他们认同感就越少。每次听人说‘学习目标:团结一致’,我都想吐。一个女人站在去厕所的楼梯上絮叨自己,我真想问她:你这个小脸婆,有什么权利说我这个字?在街上看着迎面走来的人,我总是想:千万个不同的命运——同样的无聊。有时候我也想了解卖报女的社会拼搏历程——只是出于嘲弄。在咖啡厅里,一个女人站在柜台边,大声打电话,我会捂住耳朵,不想听到她的任何故事。或者‘邻桌’的那些谈话,它们有时也能逗我们开开心:但现在我也腻了这种偷听的体验!看见一个车队,我会想:我永远不会对这些人产生兴趣。昨天我在纳伊一个企业家的别墅里,他妻子说:‘我很喜欢观察人,比如说他们的手。’还说:‘我的葡萄牙保姆今天声称心情不好,但我希望拥有一个和谐的环境,毕竟我从来不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心情。’——我厌恶得无以复加,心想:哦,上帝,现在她开始剖析自我了。今天,我看到了某个不认识的人的讣告,立刻想:这头猪,终于死了。一次我去拜访某人,他说:‘我家里灰太重了。’其实我家里的灰更重,但我就是不说,不想安慰他。”(他停顿了一下,惊讶地说:“这些西红柿真好吃!”)然后又继续说:“我不想再观察任何人。前几天,我看着街上的人流,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看看他们怎么工作,或在家里干什么?但我很快就意识到,在那些地方,他们的行为举止也毫无悬念,和在大街上一模一样……有人找我来诉苦,我说自己更想看电视里的球赛。遇到一个漂亮女人……我会想:又一个平庸的美女。有时我出于老习惯观察着某人,然后却突然醒悟:我怎么了?我害怕东张西望:到处都有渴望被看到的东西。到处都有人把外套围在脖子上,在屋前花园里烧炭。每次见一个人前,我都打算好好研究他——可是一站到他面前,我就想:研究他干吗?然后我只能一直郁闷地盯着那张无聊的脸……我很奇怪,别人是怎么从星空中看出画面的。我从来不能从繁星中认出星座来。因此我也不懂如何把那些零碎的现象组合成一种表象。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有些哲学家经常使用‘调解’、‘蕴藏’和‘拯救’这些词汇?在他们看来,要调解的是概念;要拯救的是表象,而且要从那些概念之中来拯救;然后就是这些从概念中拯救出来的表象蕴藏在观念里。我很了解那些观念,但在观念中我并没有安全感。我并不鄙视观念,只是鄙视那些以观念为保护伞的人——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在我面前满怀安全感。格里高尔,你有类似的感觉吗?如果你永远都不醒来的话,难道那样的关联就不存在了吗?”——“哦,”科士尼格说,“我每天都很高兴自己还活着,我的好奇心永远在增长。对你的问题,我似乎也很愿意回答‘不错,我也有同感。’——因为我知道,你依赖于这种感觉。但我不能容许把自己做的事情看成毫无意义。”——“很奇怪,”作家说,一边往杯子里倒满红酒,甚至都洒在桌布上了,“如果别人跟我感觉不一样,我就觉得很痛苦。只有和那些觉得自己每天所作所为都毫无意义的人在一起时,我才有认同感。最近这段时间,我就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人,证实了他们的感觉。在我的统计调查中,我本也希望你属于其中之一。难道我能坑害你吗?”——“我险些就上了你的当,”科士尼格说,“后来我发觉,你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边专心地、甚至可以说是狡猾地观察着我。这是我从孩子身上发现的:不管孩子哭得多么伤心,她同时也在观察我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眼都不眨一下。我怎么可能相信你不会再对旁人有好奇心呢,之前你不是在拼命地做笔记吗?”——“我当时只是突然想起,”作家说,“今天惟一深刻的体验,是午饭时喝的马德里汤。也就是说,在我面前,你暂且可以放心。”——“要不然我跟你换一换,”科士尼格说,“在别人面前这样抱怨,或许能给人一种成功感。”——“首先,这种行为能让别人觉得轻松。”作家说。——这时,斯蒂芬妮忽然问他:“您是什么星座?”话音刚落,所有人,除了作家的女朋友弗朗索瓦,都开始大笑。——作家笑得连鼻涕都出来了。


他们笑声未停,弗朗索瓦就严肃地说:“我想谈自己的生活,因为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和同龄人,尤其是同龄的女人们,是多么相似。其实我经历的无非完全普遍的东西,但每次我都把它当作特别的东西来经历。如果回忆起来,在我看来,那些个人的经历始终都表现为那些同时发生的政治事件的后果。北越人占领奠边府的那一天,我的继父喝醉了酒,强奸了我。我后来的老公是在巴士上向我搭讪的,搭讪的话题是法国秘密军队组织的行刺事件。阿尔及利亚战争结束后,我们被迫搬家,因为公寓是一个阿尔及利亚农夫的,他的财产被政府没收了,因此得索回公寓。法国退出北约时,我失去了在一家美国空军基地的秘书职位。1968年5月,我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同居了……我以前想,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所以自己的经历才会被这些公共事件所左右?这些几乎都是悲惨经历,其实也都不是。但它们改变了我。如果我在四十岁时得了癌症,或进了疯人院,或许就知道为什么了。”——“那些不悲惨的经历呢,”作家说,“那些也是类似的情况吗?比如说,你爱上我的经历?”——“工会让我每天只用工作半天,但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弗朗索瓦答道,“因此我不厌恶工作,也不用担心求职,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美好的感情。”——作家在笔记本里记录着。他说:“我刚想起来,今天在餐馆里,侍者打开酒瓶时把瓶塞放在鼻子下,却根本没有去闻。”——“你当时注意到他那双完全磨平的鞋跟了吗?”弗朗索瓦问,“我认为,你之所以不想了解别人,是因为你希望看到的那些特殊之处已经被发掘光了。剩下的只有那些毫无新意的日常琐碎,这些你都看不上眼。”——“我所依赖的是那些人们所注意不到的特殊之处,它们并没有被挖掘完,”作家答道,同时一边左手吃饭,右手记录,连桌子都被撼动了,“刚才这几分钟,我又对某人产生了好奇。”弗朗索瓦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脸颊,他突然把一根手指伸进她的耳朵里。“对谁?”科士尼格问,刚才那段时间,他一直沉浸在一种安全感中,几乎是温顺地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同时还盯着弗朗索瓦刮得干干净净的腋窝里的小疙瘩。“对你,亲爱的格里高尔。”作家低头记着笔记,头都不抬地答道。圆珠笔断了,于是他又掏出一支继续写。这次只有斯蒂芬妮笑了。


到此为止了,科士尼格想,刚吃到嘴里的桃子变得索然无味。“连法国的水果都这么难吃。”他大声说。——“你进门之前,我们一直在谈你。”作家说。科士尼格虽然很想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却并没有问下去。“我有什么可谈的。”他说。他很不喜欢斯蒂芬妮从一旁投来的目光,却不想回望她,给她一种权利。现在千万不要心虚地冷笑!他想着沉睡中的孩子,渴望把头埋在桌上立刻睡着。走廊里传来公寓水管里的水流声,他突然像很久之前那样,抠自己的指甲盖,想看上面的小月亮。屋里突然响起圆珠笔的咔嚓声,他吓了一跳。灾难降临了,他想。我的真实面目暴露了。他立刻站起来,把窗帘拉上,以防外面的人看到屋里发生的事情。此时他想起了斯蒂芬妮以前说过的一句话,那次,阿涅丝和另一个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堆玩具里,她说:“他们玩完了!”我玩完了,他想,眼睛下的一根血管突突地跳,竟让他觉得很舒服。他还想控制住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回到桌边坐下,给手表上发条。他的西装上一尘不染。终于,那支圆珠笔指向了他,科士尼格不由自主地冷笑出来。


“今天我在城里看见了你,”作家缓缓地说,同时吧唧着回味刚才喝下去的酒,“你变了。平时我每次看你都是一个模样,但每次我对你的体会都不一样——这种感觉很好。今天你之所以变了,是因为你一直在绝望地想维持自己平时的模样。你努力显得不动声色,我吓坏了,仿佛看见了一具行尸走肉。我只是从西装上才认出你来。你现在这样死盯着我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样也骗不了我。刚才斯蒂芬妮拿走你的碟子后,你用手挡在前面,把吃饭时掉落的豆子捡了起来。每喝一口酒,你都会把自己嘴唇和手指留在酒杯上的印记擦掉,刚才你放在桌上的餐巾上露出了擦过嘴的痕迹,你立刻把它翻了过去,——就像之前翻咬过的面包一样。你不想别人帮你做任何事,格里高尔。甚至不让人给你递盐瓶——好像你很害怕别人帮你做什么,害怕他们以此接近你,看穿你。你在隐瞒着什么吧?”


科士尼格装出盯着作家的样子,实际上他看的是作家面前的托盘,斯蒂芬妮刚才在盘里烧了一块法式橙酒薄饼,炙热的酒精冒起了一个气泡——泡泡破了。他用餐刀的刀尖抵着额头,心想:刚才的对话本来是为了让我觉得自己不引人注目。他忽然想在碟子里找到什么可以扔的东西。现在我就扔了!他想,但最终只向作家扔了一块面包屑。连斯蒂芬妮都没有笑。很快,他就会让自己变得不可救药了!他这才真正地望向作家,满怀哀求,作家却移开了目光,不是出于怜悯,而像一个胜券在握的人,对自己的成绩不无骄傲,带着优雅的微笑从已丧失生命意识的牺牲者身边走开。荒谬感让科士尼格头疼欲裂。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复制了作家的面部表情,同样的微笑,同样低垂的眼帘——在满屋的寂静中,他们以同样的狡猾表情不断交换着目光……

在这一刻——他嘴里正含着一颗桃核——科士尼格在完全清醒的意识中,体验了一种一般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状态:自己变成了一种可笑的异物,但所有人都认识他,对他了如指掌——就像巢穴里一个供人观看的动物,为自己感到无穷尽的羞耻,无休止地出尽洋相,在孵化成形的过程中被揪出了正道,变成了一个难以捉摸的怪物,一个半成品的臭皮囊,自然的困惑,一个四不像,整个世界都对它指指点点——如此引人作呕,以至于他们指点时都得转过脸去!科士尼格尖叫出来,将桃核吐到作家脸上,开始脱衣服。


他仔仔细细地解开领带,然后严谨地把裤子沿裤缝折好挂在椅子上。其他人都站了起来。作家观察着他。弗朗索瓦望向斯蒂芬妮,后者则垂下了头。赤裸裸的科士尼格沿着桌子转圈跑,弗朗索瓦还想笑,他扑向了她。他们叠在一起倒下去。科士尼格盲目地抓起一只碟子,将剩余的肉汁抹在自己脸上。期间他不小心碰到了作家的腿。“你别插手!”他说,向他扑过去。他站起来,两人开始打架,打得很慢,一来一回,死盯着对方,不发一语,像孩子打架一样,规规矩矩,慢慢吞吞。终于,科士尼格发觉自己有了哭出来的冲动,因为他如释重负,不用再在万念俱灰的悲痛中伪装自己。啊,我哭了,他满足地想。他从作家面前转过身,带着一种巨大的愉悦感对斯蒂芬妮说:“今天下午,我在使馆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一起睡在地上。”——她撇着半张嘴强笑,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要明明白白说出自己话里的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