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君子好逑 第三章

那天在奇巧俱乐部我对本说苏丝很守规矩,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几天后,她却做出了自毁声誉的事情。

那天晚上在酒吧,有个水手过来向她示好。由于她跟本只在午餐时间见面,晚上的时间她就会觉得百无聊赖,一般她会去我的房间跟我聊天,或者在楼下跟姐妹们八卦。要是有水手靠近她,她会简单地道歉说自己在“休息”。然而这次,这个水手不愿就此放弃,八个月前他曾是她的男朋友,自那之后他的船再也没来过香港。他真诚地向她保证说这八个月里他一直在想她,期盼着他们的船能再来香港。

他是个爱尔兰人,言辞很具有说服力,他还开出了之前两倍的价码来诱惑她。

苏丝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从经济的角度来讲,与自己相比,这件事更多地关系到孩子的未来,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替孩子拒绝这样的机会。再说了,这个水手是她认识本以前的男朋友,所以他就拥有某种优先权。

“那好吧。”她同意了,然后两人去了楼上。

一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没那么艰难了,后来她就经常这么做。她不会刻意去寻找,只要有水手过来搭讪,而她也喜欢他的长相,愿意为他中断聊天,她就会让自己被水手说服。

我觉得她这样做不太合适,就过去劝告她。她非常恼火,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过后她又心软了,为自己的无礼道歉,解释说她不会欺骗自己敬重的男朋友,可事实是她并不敬重本,她觉得他的性格不够坚强。

“皇家海军可不同意你说的话,”我告诉她,“他在战争中的表现非常出色,他是个英雄。”

而她却固执地无视海军法庭对本的认可,说:“不,他很软弱。哦,我知道他身体硕大又强壮,肌肉强健,胸口宽阔,可是他宽阔胸口里的心脏只有这么大。”她用小手指的指甲比画了一下。

“我觉得他很好心啊,”我说,“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假借名目收他的钱,你这是在欺骗他。”

“是的,欺骗。”

“你不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不。”

然而一周后发生了一件小插曲,改变了她对本的评价,也使得她的背叛行为戛然而止。据我所知,一切始于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当时我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我心想肯定是哪个醉汉,就问:“谁啊?”

“是我,本。”

我一打开门他就自己进来了,砰地关上了门,晃晃悠悠地站在我的床尾,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他明显喝过酒,不过没有第一次来我房间的时候那么醉,这次他还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他坚定地扬起下巴,仿佛有敌人来犯,而他正冷酷地站在驾驶台上下令进入战斗状态。

他说:“你最好赶紧穿好衣服,老伙计,我们有事要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本?”

“是我的那个小贱人,她跟水手在一起。”

“天啊!你打算做什么?”

“把她揪出来。”

“你不能去……”

“赶快,伙计,行动起来。我们边谈你边穿衣服。”

我开始穿衣服,故意拖延时间。本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天晚上他去参加一个有钱中国客户举办的男人聚会,举办地在一家超级豪华的中餐厅,足足有百货商店那么大。聚会上美食荟萃,威士忌应有尽有,小巧的中国女服务员与客人开开玩笑、调调情。这些女孩让他想起了苏丝,他开始想她,几乎无法抑制对她的渴望。聚会一散——在中国,一旦桌上的东西吃完了,宴会很快就结束了——他马上开车来到南国酒店,酒壮人胆,他直接走进了酒吧。却没看到苏丝,他问里面的一个女孩苏丝去哪里了,而这个女孩显然是苏丝的姐妹,说她也不知道苏丝的行踪。他又去问了另一个女孩,这个“屁股扭来扭去像是在跳巫毒舞一样”的女孩很好心,告诉他苏丝刚刚与一个美国人上楼去了。

我说:“肯定是贝蒂·刘,她总是毫不掩饰地针对苏丝。”

“嘿,老兄,你就不能快点儿吗?”

“本,我们不能乱闯其他人的房间。”

“为什么不能?”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这个时候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这些就不用你管了,你只要穿上衣服就行。”

“本,这件事跟我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好吧,如果你没胆量,我就自己去。”

说完他就倨傲地掉头大步走出房间。

几分钟过去了。阿唐神情不安地进来汇报说本一直问他苏丝在哪个房间,等他确定苏丝不在这一层后就去楼下继续搜索了。阿唐察觉到本现在的情绪很危险,恐怕他找到苏丝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阿唐求我去稳住本,不要让他做出什么暴力行为。

我很不情愿地答应说我会尽力,然后就去追赶本。我来到二楼的时候他刚问过楼层服务员。

“啊,你终于想通了。”他一边说,一边快步经过我的身边朝楼梯走去,“哦,她不在这层,所以只可能在下面那层了。”

我说:“听我说,本。我知道我们应该做什么。如果我们知道她在哪个房间,你应该先给她打个电话。”我接着强调了这种方式的效果,“她听到你打电话肯定会更震惊。”

“我不想给她打电话。”我们来到一楼,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楼层服务员的桌前,“苏丝黄,她在哪个房间?”

“啊?”

“再说一遍,苏丝黄。”

楼层服务员摇了摇头,他正在看一本中文电影杂志,里面是美国明星的照片。我没来过一楼,所以不认识他。

“不在这里。”他的眼神左顾右盼,明显是在撒谎。

本正要反驳几句,这时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开了,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一个瘦高的美国水手从里面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娇小甜美的珍妮。水手在旁边房间的门口停了下来,一只手把白色的海军帽从后面转过来,另一只手用力地捶了捶门,叫道:“嘿,汉克!”

里面有个女孩的声音回答说:“你想干什么?汉克正忙着呢。”

“嘿,是你吗,菲菲?告诉汉克我们要去吃东西。”

里面传来汉克的声音:“嘿,乔!”

“是我。是你吗,汉克?”

“是我。你们要去哪里吃东西?”

珍妮把脸贴在门上说:“嘿,菲菲!我要带乔去凯旋餐厅,你要带汉克去吗?”

“当然去了,”菲菲回答说,“他弄得我好饿!”

“那好,”乔说,“待会儿见,汉克。”

“好的,待会儿见,乔。”

乔把手放在脑后,又转了一下帽子,还往前推了推,帽檐几乎压到他的鼻梁上,他只能拼命昂起头,才能看到前面的路。珍妮挽着他的胳膊,朝我们走过来,然后下了楼梯。

“上帝啊,这是什么地方!”本大叫一声,转身问楼层服务员,“告诉我,那个女孩在哪里?我是警察。”

“啊?”

“警察。”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楼层服务员,一边掏出自己的皮夹,打开来,摔在桌子上。皮夹的透明隔层里赫然是一张官方证件。我惊诧地看过去。本的动作那么权威,让我几乎相信了,心里嘀咕难道他真的是在执行什么秘密的任务,而我从不知晓。

我仔细看了一眼皮夹,那个证件只是他的驾照。

然而楼层服务员只粗略地看了一眼,脸色就吓得惨白。

“十四号,长官。”他喃喃地说。

本把皮夹装进口袋,举步沿着走廊往房间走去,我紧跟其后,楼层服务员也惶恐不安地跟在后面。在南国酒店,经理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对警察怀有敬畏之心。

菲菲和汉克的房间传来低低的私语声。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妈正要到刚空出来的房间打扫,她眼睛细细小小的,宽阔的嘴巴往外凸着,露出几颗金牙,身上穿着蓝色外套、黑色棉布裤子,脚上套着白色袜子和黑色毡鞋。她手臂上搭着干净的床单,一进到房间就把床单扔到床上,随手关上了门。过了两个房间就到了十四号房,本抡起拳头,使劲儿地敲门。

“警察。”

屋内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然后是惊慌失措的活动声音。本转了转门把手,房门闩上了保险闩。

“我给你们十秒钟,赶快把门打开。”

楼层服务员焦急地拍打着房门,把脸靠在门缝上,激动地用广东话劝说里面的人。我已经完全放弃了插手其中的念头,只希望不要闹出人命。我无奈地站在旁边,对本如此娴熟的表演不无钦佩。

本看着手表说:“已经过去五秒钟了。”

房门开了一条缝,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正惊慌地提着裤子。他身材矮胖而健壮,宽宽的肩膀,手臂上刺着文身,胸口毛茸茸的如同一只大猩猩,婴儿般小小的鼻子朝上翘着。除了鼻子,他看上去像是个狠角色。

本一脚狠狠地踹过去,门哐当一声开了。苏丝穿着棉布胸罩和短裤站在床边,正要伸手去拿椅子上的旗袍,听到哐当的踹门声,她吓得爬回到床上。她蜷缩在床上,拼命将床单往上拉,一直拉到脖子上。我和楼层服务员尾随本进入房间,她一看到本,脸上就露出了万分惊奇的表情——她的表情是如此夸张搞笑,此后我每次忆及此事都不禁笑起来。她原本椭圆形的眼睛变成了圆形,眉毛高高耸起,嘴巴大张着,下巴几乎要掉下来。这样的场景几乎是直接从剧院搬下来的,就像话剧团里二流的演员表演的老式情节剧。

“天啊。”水手说。

他的声音又高又尖,却像水一样柔软,与他微翘的婴儿鼻很相衬,不过跟他大猩猩一般毛茸茸的胸脯格格不入。他的声音一下子让他显得很没有威胁性。

本说:“穿上衣服赶紧出去。”

“天啊,长官,我们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他清了清嗓子,感觉胆子大了一些,“长官,我没听说哪条法律允许你随便闯进别人正在——”

“赶紧出去,”本神秘地向他眨眨眼,“这个女孩非法贩卖毒品。”

“天啊!”

苏丝终于回过神儿来,开始叫喊着责骂本,间或愤怒地用中文对着楼层服务员大骂。本不理她,转身问正在慌忙穿衣服的水手:“你付她多少钱?”

“哦,长官,我要的是包夜服务。”

“多少钱?”

“一百港币。”

“她这是赤裸裸的敲诈。”说完掏出钱包,将一百港币的钞票递给水手。

“你不能拿!”苏丝大叫道,“他在骗你!他根本不是警察,他是我男朋友!你让他出去!”

水手紧张兮兮地说:“我不想掺和进来,我不想惹上任何麻烦,明白吗,仅此而已。”

“你害怕了?”

她试图激起水手的斗志,而他却站在那里,不安地笑着,像一个滑稽的大娃娃。他用手挠挠后脑勺儿,难以置信地盯着另一只手中的一百港币。

“天哪,长官!我从未听说哪个美国警察会贴钱出来。”

“马上滚吧。”

水手盯着手里的钞票,另一只手挠着头,怯懦地离开了房间。苏丝继续对本进行长篇大论的抨击,她挥舞着双手,床单滑落到她的膝盖。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的女奴吗?我不是哪个人的女奴!你没有权力闯到这里来,我的男朋友已经把这个房间包下来了!”

本说:“闭嘴。”

“不!你闭嘴!滚出去!去死吧!”

本朝床边走去,从容不迫地抓住苏丝,打断了她一连串的谩骂。苏丝拼命地反抗,挣脱开来,逃到床的另一边。本毫不费力地探身抓住她的脚踝,如同扯着蜥蜴的尾巴一样把她拖回床的这边。在本庞大身躯的衬托下,苏丝看上去是如此娇小。她不停地乱踢,猛烈地摆动着手臂。本攫住她的胳膊,她扭着头一口咬住了本的手。本把她的头扳开,又把她的身体翻过来,被她咬过的手不断地滴血。她脸朝下趴在床上,本用手肘压在她身上,防止她挣脱,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开始打她的屁股。

他狠狠地打了许久。苏丝大喊救命,尖叫声响彻整个南国酒店。本终于停下来,苏丝躺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我环视了一下房间,发现门口挤着几张惊讶的脸——镶着金牙的阿妈、三个水手、菲菲、周三露露和吉薇妮。

一个小时后,我们三个人坐在轩尼诗道上的一家北京菜小餐厅里。我们只点了一份什锦拼盘,大部分都是本用一只手吃掉的,而我和苏丝都不饿,就坐在那里喝茶嗑瓜子。

本说:“我对中国烹饪懂得不多,但总体上而言,相比广东菜我更喜欢北京菜。”

整个过程基本上都是本一个人在说话,他很有风度地假装没有看到苏丝的愠怒和毫无反应,依然保持沉着冷静、泰然自若,如同船长刚刚执行了严厉惩罚顽劣军官的苦差事,现在又在考虑如何弥补适才的冲撞并将整个事情做个了结。皇家海军更应该为他现在的表现而自豪。

“再来点儿茶?”他问苏丝,而她却摇摇头。他面带淡淡的微笑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被苏丝咬过的地方缠着手帕,“真要费心思解释一番了,我估计只能一直包着,然后说被门夹到了。”

苏丝偷偷瞄了一眼本受伤的手,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然而她突然想起自己应该继续生闷气,因为即使她已经不觉得生气了,她的自尊也要求她继续坚持下去。所以她假装为咬了他一口而扬扬得意,却伪装得很不像。

“几点了现在?”船长撩起袖口看了看手表,“我说,我得赶紧走了!”

苏丝看着他站起来,想知道自己与本的合约是不是已经解除,但骄傲的内心阻止她问出口。本付了账,我们尾随他出门来到汽车前。他坐上驾驶座,砰地关上车门,手肘搭在开着的车窗上。

“我得赶紧走了,你们两个要自己回去了。”

他收回手肘,发动汽车。苏丝终于忍不住了,她刻意漠然地问:“你明天还要我吗?”

“明天要你吗?”本茫然而惊奇地看着她(小东西的魂魄都要被吓飞了!糊涂的大人物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整艘船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我明天当然还要你。”

“你不生我的气了?”她几乎不敢相信。

“不生气了,这件事以后我们都不要再提了。不过你以后要离酒吧远点儿,不要再去了,明白吗?”他挂上车挡,箭一般地开走了。

我和苏丝站在那里目送着汽车渐行渐远,两人都沉默着。我能感觉到她的快乐正蓬勃而出。我们沿着空荡荡的大街走回去,马路上散落着纸屑、旧香烟盒和被丢弃的果皮。在两家店铺之间,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睡在麻袋上,周围堆着他们的全部家当:铁罐子、煮锅和木头箱子。那个女人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破旧的塑料袋子,袋口用绳子绑着。我们继续往前走,走过几家紧闭的店面,走过一家电影院,走过许许多多无家可归者的身边,他们躺在属于自己的一小片石板路上,躲避着来往行人的脚。我们走进从现代橱窗宣泄而出的灯光洪流中:橱窗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袒露着胸脯面对空荡荡的街道、寂静的马路。我们停下脚步,一时间为这一切深深迷住,为它的不真实、为它荒谬地拒绝相信现在已经入夜,所有的人都上床睡觉了。

我说:“这倒提醒了我,苏丝,我需要新鞋子。”

“是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或许凉鞋会便宜些,你觉得怎么样?”

我指了指橱窗里眼花缭乱的鞋子。通常情况下,苏丝对我的衣着持有强烈的意见,经常告诫我买任何衣服都要经过她的同意。而现在她却只匆匆看了一眼凉鞋,我觉得她根本就没看到,就机械地回答说:“挺不错的。”然后突然咯咯笑起来,说:“他打得可真疼!他在我屁股上打的那几下真的很疼!”

“我相信很疼。”

“疼得我在餐厅没办法坐下来,我本来想去要个坐垫,可是转念想:‘不行,这样他就知道有多疼了,那我多丢脸!’”

“你真的喜欢这双凉鞋吗?”

她极其不耐烦地说:“是啊,我告诉你了,很喜欢。”接着又说:“是的,他真的很强壮,那个男人。胳膊抡得嗖嗖的!肌肉很发达!”

“哦,你经常这么说。”

“可是我以前对他有误解,我一直以为他的心只有丁点儿大。而现在我觉得他肯定有一颗宽大的心胸,因为我欺骗了他,我做出这么龌龊的事情,而他却说:‘没关系,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原谅你。’他能这么说肯定有一颗宽大的心。”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不要再提了,苏丝。’我觉得这句话是如此美好,说出这样话的人也如此美好。”

我们继续向前走,走出灯光,回到黑暗的阴影中,苏丝的胳膊轻轻碰触着我的胳膊,而她却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我无法进入的世界。于她而言,我已不再存在,哪怕我拐进路边的小巷,她也不会注意到,或许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我的心隐隐作痛。

然而我却想,自己感觉到心痛又是多么荒谬。手臂强壮什么的最能俘获心思简单的女孩的心。看她们在电影院里为泰山如痴如醉的样子:泰山就是她们的理想男人。她们没受过教育、没有文化才会如此。坦白讲,如果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孩,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该为她感到心痛……

然而我的心却越来越痛,我想这是我第一次为苏丝感到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