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的记忆

那天跟西山一起,在附近的小公园吃了盒饭。

开始好像是因为想要两人一起出去吃午饭吧,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

我简单地用手洗完了衣服,正在二楼无所事事。因为已经没有可穿的衣服了,没办法才洗的。我把衣服晾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就在那时候,西山在小店开门之前来做准备和进货,他从楼梯下边叫我:“实美在吗?”

“在呀!”

“还没吃午饭吧?”

“嗯,还没呢。”

“我也没吃。一起出去吃吧?”

“好啊。”

其实我很胆小,在这条街上每次出门时总是畏首畏尾地想:“会不会遇见那些人啊。”不过有西山在的话,就觉得放心了。于是外出的愿望便油然而生。

我披上外衣,也没化妆,穿上旅游鞋就出门了。

秋季的天空呈现出透明的颜色,纯净得仿佛要与景物融为一体,到处都是朦胧一片,丝毫没有鲜明的感觉,给我悬着的心带来了轻柔的抚慰。

走着走着,太阳就让身体惬意地暖和起来了。

这时节真是恰到好处。

“天气这么好,去公园吃吧?”

西山一时兴起,提议道。

于是我们就去公园前边的一家汉堡店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带出来,坐在草地上吃。有薯条啦,热狗啦,甜点啦,还有咖啡等等。多得几乎吃不完,包了一大包。我们分摊费用,两人都心情愉快地付了钱。

秋高气爽,阳光泛着金黄色。道路两旁的街树为留住夏日的余韵努力焕发着绿意,静静摇曳着。

“真舒服啊,就算在这么小的一片自然里,像这样坐在地上吃东西,也觉得很香啊!”

西山一脸幸福地说。

我非常喜欢西山那幸福的表情。他身上总是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虽然那无疑是与幸福相关的东西,但是我搜肠刮肚也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

“哎,对你来说,幸福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问。

“什么呀,问这么难的问题?”

西山说。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到幸福你会想到什么?”

我说道。

“实美你会想到什么?”

问别人的问题自己却回答不出来,这未免有些奇怪,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等待着自己脑海中浮现出什么。

这期间,大概过了有五分钟吧。

两人都沉默不语,双腿向前伸着并排坐在草地上。偶尔吃一点薯条。

“我想到的是大雄和多啦A梦。”

我说道。

“什么,那不是漫画故事吗?”

西山说。

“我有个小闹钟,上面就画着这个图案。在大雄房间的隔扇前边,两人一起看漫画。俩人都面带微笑。他们身边还扔着几本漫画书,大雄趴在对折的褥垫上,用胳膊肘撑着身体,多啦A梦盘腿坐着,边看漫画边吃铜锣烧。他俩的那种关系啦,日本中产家庭的那种气氛啦,还有多啦A梦在大雄家的寄宿生活啦,这些全都加起来,就是幸福吧,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我说道。

“那,咱们俩现在,不是跟他们完全一样吗?你正好也是寄宿在别人家。”西山说,“在晴朗温暖的天气,坐在草地上,吃着好吃的东西,亲亲热热,轻轻松松的。”

“对啊,所以也许现在就是幸福的。”

我说。

我一直不能摆脱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感觉。“就是现在,现在如果回避的话将来一定会悲伤”,这个想法对我穷追不舍,尽管如此,在这样的日子里,不知为何,我却恰恰因为这种想法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幸福。我自己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无论看什么都显得很悲哀,但是与前段时间那种仿佛半死不活的混沌岁月比起来,这贯穿着强烈悲伤的世界反而显得格外清爽。

“我呢……我,应该是自由的感觉吧。今后在不觉得有缺憾的时候,不论去哪儿,不论做什么都行。那种时候,就会从心底里涌起一股力量,好像什么地方都能去。并不是说真要去什么地方,而是涌起那种力量的感觉,那就是幸福。”

西山望着天空说道。

西山的身材线条流畅,有一种无形之中令人轻松愉快的特殊力量,我觉得,这些都来自于他对自由的追求。

到现在我才能体会,那时的我虽然在最糟糕的境况下,但其实正处于最大的幸福之中。

那一天的那一段时光,简直可以作为一生的宝物收藏在盒子里。幸福突然地降临到我身上,与当时的境况或状态全无关系,彻彻底底没有丝毫关系。不管我处在怎样的状况中,也不管我与谁在一起。

只是,这种事情是不可能预测的。

事物绝不可能按照人们自己的愿望去发展。或许下一个瞬间幸福就会降临,或许一直等待下去也无济于事。恰如海浪或天气的变化一样,谁都无从知晓。对任何人来说,奇迹都平等地随时等待着降临。

但那时,我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西山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大学教授,研究英美文学,同时还写推理小说,是一位奇人。西山小时候过着类似被父亲软禁的生活,差点儿因为营养失调而丧命。

据说因为难以同这样的父亲一起生活下去,西山的母亲离家出走了,父亲不懂该如何照顾孩子,所以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一直把他关在屋里,几乎不让出门。连吃饭也是想起来的时候才给他,自己外出时还总是锁上大门。而且,他们又是住在长野县的山里,所以后来是西山的亲戚报了警,才大动干戈地把他营救出来。那时虐待儿童刚刚开始成为热门话题,由于时间上的奇妙巧合,使这件事成了超过本来性质的公众热议案件。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幼小的西山获救时那茫然的表情。不知为什么,那么无助的一个小男孩儿,眼睛却炯炯有神,脸上甚至还有一种明朗的神态。

“外面这么漂亮,我真高兴,叶子的颜色,简直有点儿晃眼。”当时西山陶醉地说。

那之后,西山被带离父亲身边,由富有而又无拘无束、自由奔放的姑妈收养,过上了与遭到软禁时完全相反的生活。

现在他三十岁了,管理着一家小店,既不是夜总会也算不上酒吧,就是那种常见的放着音乐让客人喝酒的地方……他受雇在这家小店当店长。

我觉得,他在那段软禁遭遇以及之后的生活中,一定领悟了什么。

那是只有彻底置身于被动位置才能够获得的、某种惊人的领悟。也许正因如此,他的目光才会那么透明,而且时时闪动着不可思议的直觉吧。

西山管理的小店名叫“小路尽头”,真的就在道路尽头,是把一个独栋建筑重新装修之后改造而成的。这个古旧的独栋建筑很快就要拆除,明年小店将要搬到一个稍微大些的地方。西山也将借此机会到东京的名店去学习,以便将来能成为职业调酒师。

这家小店的业主是我舅舅,他在老店歇业之前休个长假,到海外旅行去了。我虽然一直想离开家庭,可终归还是个没有出过闺房的千金,妈妈拜托舅舅,让我在他店面二楼的小屋暂时借住一段时间。

这条街位于一个大都市,离我自己住的地方开车大约一小时左右。

说是大都市,但并不是像东京那样,而是东京近郊一个最大的城镇,新干线在那里设有车站,也有百货大楼,还有那种店铺云集的繁华街道。

我的未婚夫高梨,就是赴任到这个城市工作。

因为他所供职的公司总部就在这个城市。我们从大学时代开始交往,也都互相见过了彼此的父母,还交换了订婚戒指,只等他回到分公司,稍稍获得晋升之后就结婚,我们已经明确地发展到了这一步。

但是,大约从今年春天开始,高梨发电子邮件和回复录音电话都越来越有延迟的倾向。

我想一定是工作太忙吧,也就没有特别在意,只是等着他回家。

实际上,他周末回来的时候,看起来也很正常。

我们一如既往地约会,接吻,手拉着手散步,去外面吃饭。

偶尔也一起去饭店,一如大学时代那样互相说着各自的近况,过着十分平静的生活。

然而,他终于开始在周末也不回来了,给他打电话也几乎不会立刻回电。

即便如此,我依然同往常一样地等着他。交往的时间长了,想不到会变成这种感觉。

由于几乎失去了联系,所以我就找他的哥哥姐姐谈,于是,过一段时间,也许是受到了忠告,他又会打电话回来,我们就这样勉强维持着。

尽管我这个人很迟钝,但也感到实在太奇怪了,那是在今年夏天他一次也没有回家的时候。我们的家乡靠海,他最喜欢在大海里游泳,然而整个夏天完全未归,这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虽然连自己也觉得我这个人过于漫不经心,但或许,实际上我已经注意到了什么。因为每次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就会叹息,喝酒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

不过我跟父母和妹妹一起住在父母家,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棘手的、严重的、热闹的,等等。而且,母亲经营着一个只有柜台没有桌椅的三明治小店,我几乎每天都帮忙打理,所以生活中充满了忙碌和快乐的事情,不知不觉中时间也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在休息日,我偶尔会借家里的车,独自开到海边去。

我和高梨在海边留下的回忆最多,因此初秋的沙滩使我感到彻骨的寂寞。

即使这样,回忆也总是给我带来温暖。比如两人之间的对话,我们的性格相投之处,听着两人买来或借来的CD开车兜风,听到动人的歌曲忍不住流泪等等。刚刚开始异地恋爱的时候,因为舍不得分离,我们总是手拉着手,总是不停地谈论着各种话题:结婚之后想过怎样的生活;什么时候要孩子;想住在什么样的地方等等。还有,夏天一起游泳,看鱼,到岩石多的地方看贝类和海蜇,燃起篝火。每当忆起这些事情,我就会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我直接去他那儿一趟看看吧。”

我试着跟妹妹商量。

那是在一天深夜,我和妹妹一边吃着当天剩下的三明治,一边聊天。

“嗯……要是姐姐不受伤害的话还行。”妹妹说,“因为,既然没有联系,就说明他不想联系。所以……就这样顺其自然地结束,也许更好吧。”

妹妹比我小五岁,可有时候发表的意见已经像个大人了。

她嚼着水果三明治的嘴形还跟婴儿的时候一样,却已如此坚定可靠,使我不由得感慨。

“可是,所谓婚约,不就是为了避免这么轻易地分手才订的吗?不就是约定了要结婚的吗?”

我说道。

“话虽这么说,可实际上已经没有联系了呀。大概是因为姐姐太迟钝,所以即使有了那么多征兆也一点儿都没发现吧?如果姐姐喜欢他这副样子的话还另当别论,但要是并不喜欢,那还是分手的好。这种根本不在乎你的人,就算姐姐跟他结了婚,我也会难过的,因为我跟姐姐是一家人。”

妹妹说。

“高梨常说,他喜欢我的迟钝。他喜欢我不去参加联谊会啦,喜欢我上大学时对各类人物毫不在意,我行我素啦。而且,我觉得他可能特别忙。他在我面前比较娇纵吧,觉得什么时候联系都可以。”

这么聊着聊着,高梨的面影又浮上心头,令我痛苦不堪。

高梨颇受欢迎,性格开朗,多才多艺,亲切随和。虽然他也跟别的女孩子玩儿,但总是把我摆在中心位置。他每天都来电话,周末一定跟我约会,这就是我们踏踏实实谈了四年恋爱所走过的甜蜜道路。

“可是,如果现在就已经这样了,那今后的日子还能想象吗?再说,大家都说男人开始工作以后,人生观就会产生各种变化。”

“是吗?好像有点儿要被你说服了。真的还是分手比较好吗?”

“现在,都已经跟他联系不上了,再等下去只会更痛苦啊。”

妹妹说。

“与其说在等,其实感觉像是在骗自己。因为我不愿意相信事态已经这么严重了。那么这样吧,我去确认一下。再跟他见一面,好好做个了结怎么样?”

“姐姐有这种勇气吗?”

妹妹瞪圆了眼睛说。

“我再怎么漫不经心,到底也已经二十五岁了,是成年人了,没问题。”

我说。

而且,我是想,无论如何也希望再见一次面。

见面的话,说不定他会拥抱着我说:“实在忙得要命,对不起噢,你终于来了。”我心里还如此乐观。

“我陪你一起去吧?”

妹妹说。

“没关系,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我自己能行。好歹我是姐姐嘛。与其陪我去,不如替我给店里帮帮忙。”

“嗯,知道了。万一遇到什么糟糕的事,千万别自暴自弃,一定先打电话啊。”

妹妹说道。

我不禁想,妹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靠了。自从我们可以像这样谈话以来,就总是深夜在房间里聊天、吃东西、吵架、说各自的恋爱故事等等。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如此平等了。

我们俩都由衷地喜欢一起吃三明治、喝啤酒、沏茶、吃点心,喜欢那些悠闲而短暂的时光。

偶尔在两人都不曾出门的日子,到了晚上,不管是哪一个,就会出现在对方的房间里,然后一起度过那样的时光。半夜房间里开着电视,不知为何,这房间总让人感到温暖。似乎在这个空间就可以忘却世上的寂寞与恐惧。

就在最近,我们还互相说些“要是结了婚,就没法像现在这样聊天了”之类的话,然而,现在漂浮在房间里的气氛却是,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妹妹出嫁为止。

既然是姐妹,那么任何时候都可以跟童年一样相处。只要像这样,身边有能够谈心的人,即使是家人,也足以使我忘掉这是自己人生中相当严重的问题。

我感到,不管怎样,恐怕自己在短时间内都无法忘记高梨。因为我的大脑没有那种敏捷的构造,使自己在万一出现的最坏结果面前能够立刻重新振作起来。本来我的人生就是,不论做什么都拖拖拉拉地耗费时间。

我原本并不是那种没有男人就无法生活的人,但在高梨面前是例外。只有他让我焦虑不安,让我悲伤,让我狂喜。我觉得我们之间就是这种缘分。对方总是在行动,而我总是静静地被动思考,就是这样的命运。

尽管我生性迟钝,但在家中毕竟是长女,也许高梨便因此成了我唯一能够表现自己撒娇本性的对象。

结果并不是最糟的。

我给他发了三封电子邮件,主要意思是无论如何想好好谈一谈,但并没有说“要去见你”。我还在录音电话里留了两条留言,说了同样的内容。

“不管是什么情况,就是想谈一次。不互相谈清楚的话,就像悬在半空一样没法继续下去,所以我觉得还是说清楚比较好。总之想见个面,好好谈一次。”

录音的时候我尽量不让自己有悲伤的声音。

然而,没有回音。

于是我带上足够住三天的行李,踏上了前往高梨所在城市的旅程。

我住进车站附近的一家商务旅馆,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放下行李后,我独自去吃午饭,说实话这时候心里还有点儿高兴。今天晚上肯定可以见到他了。而且,如果看见了我,他或许也就怀念往昔,回到从前,我们又能一起聊各种各样的话题了吧,在亲密融洽的气氛里……我是这么想的。高梨就住在这条街上,这么一想,不由得心中欢喜。他是否也曾在这里吃过午饭呢,单是想到这一点,我就又难过起来。

之后我回到旅馆睡午觉,做了一个伤心的梦。

梦里我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走迷了路。我脚下发软,无论向谁问路,对方要么是丝毫不予理会,要么就是说些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空气中弥漫着略泛乳白的彩虹色雾霭,我似乎身处雾霭之中,伤心得无法思考。

那天晚上九点,我下定决心,向高梨的公寓走去。

不知为什么,他搬到那个公寓后,一次也没有请我去过,更没有让我住过。

对面的停车场里停着他那辆熟悉的车。

屋里亮着灯,有人影在晃动,于是我松了口气,按下了门铃。

里面出来一个女人。很漂亮,也很成熟,是那种跟我完全相反,做事有条不紊的类型。她长得有点儿像高梨的母亲,这也让我很震惊。

“如果你是找阿仁,他还没回来呢。”

她说。

“那个……我……叫横山实美,我是高梨的,说实话,是他的未婚妻。”

我这样说是想先让自己居于有利位置,但是在她叫出高梨名字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到彻底败下阵来。

“啊……我听他说过,那,请进吧。”

她说。

她的头发利索地扎着,穿着T恤和牛仔裤,正在手脚麻利地准备晚饭。而且,房间被她收拾得整洁有序,还点缀着漂亮的装饰,简直就是恋人共栖的爱巢。没有我的照片,没有代表我俩回忆的任何物件,我能认出的只有他挂在衣架上的一套西装。这是他在老家时也常穿的。真令人怀念啊,这么一想,我几乎要流出泪来。连这样的东西也令我如此追怀。

“开始的时候我想,只当他在这边的女朋友就行。”

她一边给我沏茶一边说。我开始头晕目眩。

“但是,交往的过程中,越来越发现我们性格相投……阿仁总说你很文静,他说你受不了打击,让我多给他些时间。不过,我们住在一起的事,我父母和他母亲都已经知道了,今年冬天,我们就会有正规的形式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他还没告诉你这些。”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

“我们,打算结婚。他在总部的工作很顺利,所以公司按照他本人的意愿同意他暂时不回分公司,先在这边生活。”

“欸?”

我发出无力的声音。所谓晴天霹雳就是如此,我名字的发音也是如此,我失去了平静,满脑子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念头。

哭也哭不出来,我只觉得自己实在愚蠢透顶。明明已经没有自己的份儿了,却还垂死挣扎,又给他奇怪的留言,又找他的兄姐商量。

不仅如此,更糟糕的是,恰在此时,随着一声“我回来了”,高梨走了进来。

回来了……是啊,回家了,他的,家……

他看到我大吃一惊。随后,看见我与她相对而坐,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对不起,实美。可是,我本来打算在冬天好好地了结一切。我并不是讨厌你了,而是有了更喜欢的人。我已经,下了决心。”

他说。

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就要哭出来似的,那眼神也令我无法憎恨他。

我到底还是泪流满面,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努力地说出了一句:“既然已经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我都明白了。”

然后,我独自走出了那个温暖而明亮的房间。走入黑暗之中。

不知道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途中我进了一间酒吧,喝了三杯鸡尾酒。邻座的一个男人对我纠缠不休,但我实在呆滞恍惚,所以直到酒吧的人插手干涉,那人才终于罢休。然后我又继续醺然走在大街上,试图让头脑清醒一点儿。在这样一个令人憎恨的城市,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所有的人都过着自己的生活。而我,却形单影只。

我有深爱的家人,大学毕业,有未婚夫,迄今为止一帆风顺,可现在却孤寂地流落在这样一个地方。

但同时我又想,反正,这种事情世上也屡见不鲜吧。

我回到旅馆洗了个热水澡,这才终于能够真正地哭出来。我心想,所有的一切都彻底结束了。妹妹好像来过很多次电话,短信也有好几个。

我哭着给妹妹打电话。果然是吧,早就知道会这样,姐姐太傻了,老好人,笨蛋,等等,妹妹数落着,声音哽咽起来。快点儿回来吧,我们很担心呀,快点儿啊,她反反复复地这么说。

连我自己都担心自己的愚蠢。

明明早就清楚地知道结局,可为什么还是跑到这里来?我似乎有点儿清醒了。

心底的某处很想回家。想回到以往的生活,想忘记所有的一切。期盼已久的与高梨的新生活已经无法挽回,我想沉浸到那拥有自己节奏的温暖生活中去。但是,如果现在马上回家的话,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肯定会为某种微妙的情境而彻底崩溃。

我一直死死坚守着订婚这个词汇所具有的形式上的喜庆。这个词汇中潜藏着一种力量,让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无可挑剔的幸福,是牢不可破的,因此可以高枕无忧。

自始至终、即便到了如此地步,自己对此依然倍加珍视,这着实可悲。

都已经订婚了,所以无论如何分手那种事,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我一直在这样欺骗自己。

早晨起来双眼红肿,不知身在何处,接着我突然“啊——”地一下惊觉。

因为我意识到,那种日子业已彻底终结,那种想方设法在对回忆的反复玩味中走过来的、糖球般的日子。

一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早晨一起床就先想象一下“高梨今天会干什么呢”。但是,我一生都不再需要这么想了。因为他已经与我的人生毫无关系了。

我望着商务旅馆雪白的天花板,心想,如何是好?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论如何也绝对做不到今天就重新开始往日的生活,我当时的真实心情就是这样。

我首先打电话,向父母说明了全部情况。

父母都非常气愤,表示当然要去高梨的父母家理论。怎么做都无所谓,只要能在形式上弥补一下。我撒谎说,自己也已经非常厌恶他了,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正因为我的家庭充满了爱,所以总觉得家人的情绪会掀起巨大的波澜,这使我越发不想回去,于是我说,想暂时留在这儿冷静一下。虽然全家人都劝我立刻回去,但我已经连坐电车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一旦回去受到他们安慰的话,我说不定会自杀的。

我在家里的房间到处都贴着充满回忆的照片,还有日记、他送我的礼物等等,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这些也都是我现在不愿看到的。

何况,稍微间隔一段时间的话,母亲就一定能够意识到,越是兴师动众,对我的伤害就反而越大。

我的确是深受家庭亲情的恩惠。一直如此。

母亲与我和妹妹就像三姐妹一样。母亲出于兴趣开了一家三明治小店,只在早晨和中午营业,虽然简单但感觉很好。父亲是公司职员,认真而顾家。现在,一家人健健康康,生活安定。

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遭遇这件事情时,我才深切领悟到,这种家庭的束缚是何等牢固、何等强大。只要不能自己独立,伤口就永远不会愈合。跟高梨交往至今的只有我,这个伤口只属于我自己。即使是短暂的一段时间,我也希望认真面对。

最后,妈妈拜托了住在这条街上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让我暂时住到他的空屋子去——就在他拥有的那家小店的二楼,这样他们也总算安心了。我做出保证,只住一两周,调整好心情就一定回去,每天给家里打电话,绝不做出格的事情。

对于从未离开过父母家的我来说,这是初次独处的一段时间。

我随心所欲地驰骋思绪。早晨醒来,也不出被窝,一边看着蓝天,一边想,啊,高梨也在这同一块天空下,等等。这样一来,不知不觉又有了幸福感,忍不住会哭起来。真像个傻瓜。

但是,我一直想见到高梨,甚至只要他活在这世上我就觉得高兴。

我第一次试图让自己这样想:能够与真心喜欢的人恋爱,还订下了婚约,已经很好了。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并非只是发生在我身上。况且那个女人虽然与高梨相互倾心却一直偷偷摸摸地交往,她一定也有种种的思虑吧。所以,我们是彼此彼此,这么想着又落下泪来。

也许是受到舅舅的托付,要照看着我以防自杀之类,受雇的店长西山偶尔会来跟我打个招呼。他下午或傍晚会从自己的住处过来,打开店门,做扫除或者进货等等。

起初我只是像蜗牛一样蜷在被子里回应一下,大概从第三天开始就自然而然地习惯了。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话之外并不多说,只有事务性的关系,这一点是最好的。

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只在估计会很忙的晚上,去店里帮点儿忙。

对西山来说,可能我碍手碍脚地反而添乱,但或许他知道我的情况,无言地接受了我帮忙。因此,我也尽量避免打扰,安安静静地打打下手。

另外,我很少跟客人说话,一直观察着西山周围人们的关系。

那个小店的常客都非常喜欢西山,令人感到似乎是为了见他而来。

渐渐地我也跟其他人一样,被西山所吸引。他那种对大家一视同仁的阳光性格,那种不知何故仿佛光芒闪耀的氛围,还有那种如同海风拂过晴朗优美的大海般的感觉,笼罩着人们,使周围都变得明亮而温和。

我总觉得,只要和他在一起,似乎就会成为自由之人。

也许这么比喻过于陈腐,不过西山看上去就像是黄昏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一样。猛力加速,奋力扇动翅膀。空气在流动,风吹打在脸上,从高远的天空俯瞰着世界……他看上去就是这种感觉。

西山的无拘无束和不擅拒绝是出了名的,所以他虽然没有正式的女朋友,但总是有很多女性朋友,这也是出了名的。他坦率地表示,这些人他都喜欢,但是目前并没有特别喜欢的女子。他对谁都这么说,从不忌讳,再加上他没有手机,跟他联络很不方便,所以好像很难有女性能够接近他的生活。

尽管有人因此而羡慕我,但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自己的事已经让我耗尽心力,别人的传言之类全都无所谓了。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而且这里是我舅舅的店,碰巧有了这种缘分也没办法,这么一想,也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另外,气恼西山的人也好,羡慕他的人也好,店里都大有人在。还有一些规劝他的男男女女。由于他实在难以捉摸,大家好像处处都想为他操心。

我心想:“西山一定真的就是这种人吧,虽然大家对他有各种猜想,但他这个人就是简单地表里如一,只不过是在真实地活着。可是,这一点恰恰是很难做到的。”

我不能否认自己被西山的身体所吸引。他那流畅的动作似乎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着迷。相貌虽然平凡,但双眼如同钻石,薄唇高鼻,头发有点儿自然卷,外表确实很招人喜欢。

然而,虽然不容易表达清楚,但是对我这样一个既没有三角恋也没去工作,一直郑重其事坚守爱情却最终落得分手的人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应该是西山的思想。

因为我并没有爱上他,所以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在这同一片天空下,高梨正在跟另一个人甜蜜地生活,这件事每天都会让我的心阵阵作痛。想必他们俩正过着本应是与我共度的日子吧。如果她的东西太重,高梨一定会帮她拿吧,她也一定会为高梨做他爱吃的咖喱饭吧——里面不放什锦酱菜,而是放藠头的那种。

就连独自一人细细地、悲伤地想象这些事情,或许都成了我心理康复的方法。

“我觉得自己很容易适应环境,也能够接受现实。”

一天晚上,关了小店,在回家之前,西山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这么说。

“可是,小时候你遭遇了那样的事,一定有心理创伤吧,或者也有实际上难以承受的事情吧?”

我问。

“你问这个,只是因为出于好奇吗?”

“是好奇,还有,我住这儿的这段时间不想做让你心里不舒服的事情。”

我回答。

他微笑着说:“是啊,说实话,即使是现在,回想起被关起来的那种感觉,可能确实不舒服。偶尔也有些女人给人那种感觉,我真的非常讨厌她们。就是那种任何时候都必须粘在一起的人。我可受不了。”

“这个嘛,可能确实如此吧。”我说,“不过大家都想跟你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我这个人,自己的事情都能自己做主吧。小时候一直被关在家里,后来的生活又过分随心所欲,两种情况的好处和坏处我都体会过了,所以可能比较善于平衡。还有,就是我对事物不抱幻想。这倒并不是因为我父亲有什么异常,他只不过是平衡感不太正常,并不像报道里说的那样,每天都那么怪异。他就是一个学究,一个鳏夫,跟小毛孩儿在一起没什么可做的,那段日子感觉更像是按照我们各自的方式生活在山里。我营养失调这件事虽然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但我父亲自己也是瘦骨嶙峋,他一旦专心做起事来就几乎不吃饭。我们现在也还偶尔见面,他虽然是个奇怪的人,但也有他自得其乐的生活。对我来说,倒是那之后人们的同情带来了更大的困扰。我常想,你们究竟知道什么?只不过因为我看上去经历了什么伤心、罕见的事,大家就一下子表现得像亲人似的。”

“这样啊,所以你才跟别人保持那么远的距离呀。不过话说回来,这家店要是歇业了你不会觉得寂寞吗?毕竟是个不错的店,而且常客也不少。”

“嗯,是有一点儿啊。可是就像重新开始旅行一样,我会到东京去开始新的生活。”

“我呢,像我家三明治店关张这种事,连想想都觉得寂寞。每天早上都要见面的客人从此就见不到了,那个反应迟钝的老奶奶,每天都来给孙子买水果三明治,她会怎么样……这些事情光是想想就忍不住要哭出来。”

“真是千金小姐呀,原来你也有这样的人生啊。”

我觉得自己的不谙世事也让高梨心无芥蒂。

“生长在好的环境里并不可耻啊。可以把这当作你的武器呢。因为这是你已经拥有的东西。回家以后,将来有一天你还会喜欢上某个人,会有美好的婚姻,跟父亲母亲也还继续交流,跟妹妹也保持亲密的关系,然后在你周围再形成更大的人际圈,那就更好啦。你有这种能力,而且这也是你的人生,所以对谁都用不着觉得羞愧啊。你不妨想,是对方被你从人生中驱逐出去了。”

“听你这么一说,心情松快多了。因为我一直觉得是由于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才落得这个地步。不过,是我自己把幸福设计成了那样,所以才觉得无论如何都难以改变了。我想好好地回去,然后开始新生活。”

“就是嘛,如果这样就想离家出走的话,那就是傲慢了。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低谷的极限。像我和你的这种不幸,跟这世上很多人的不幸根本就没法比,要是遭遇他们那些经历,你我这样的人就被压扁了,马上就会死掉。这就是因为我们实在是生活得太安逸、太幸福。不过这也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西山面带微笑说着这些尖锐的话,但是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因为确有道理。

“我觉得,出生在那个家庭,还有,跟家人的关系那么亲密,这些都是我的财产,也是我的命运。这么说可能有点儿神秘,不过我觉得一定是自己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选择了出生的环境。所以,现在我只不过是稍微休整一下。人嘛,偶尔也需要这种休息吧。”

“嗯,明白就好。真的很好啊。要是你在这儿总想些奇怪的事儿,我就该觉得自己有责任了。不过,我才发现,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这就是生长在良好环境的表现吧。”

西山说着,又微笑着眯起了眼睛。

“虽然这次的事,有时候让我可怜自己或者几乎要讨厌自己,但是我并不想否定迄今为止的人生。”

我说着,心想,西山到底是平衡能力超群啊。而且他能够把这种平衡感表达出来,说得很到位,令我由衷地佩服。

虽然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但西山看上去好像在儿童时代就已经把一生中最艰难、最痛苦的种种事情都经历过了,所以才受到神灵的眷顾,允许他快乐地享受今后的生活。

不知为什么,只因为有西山在,我觉得房间开始变得温暖,而且充满了爱。所以,只要能有西山长久相伴,毫无疑问我肯定会时来运转!我知道,今后也一定会源源不断地有人感到:从人生的不安之中解放出来了。

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跟西山漫无目的地闲聊之后,内心的寂寞竟莫名地彻底消失了。

然后,就会周身温暖,神清气爽。甚至觉得,从今往后,人生中还会有无数的精彩。而且这种感觉并不是突然袭上心头,而是一种宁静的、安详的内心涟漪。

真好啊,只要世上有这个人就好,无论他是否属于我。我不由得想要赞美他,他就像生长在公园里的巨大树木,并不属于任何人,但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下面休憩。

他是属于大家的,我从一开始就坚信这一点。对我来说,他就是茶点,是娱乐,是温泉,他就是这样的事物。

并非是孤注一掷拼命得来的邂逅,他就在这里,令人安心,他就是这样的人。

一天晚上,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我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店里备好的炖菜,像只山羊一样埋头大嚼,西山突然说:“哎,你还有其他的原因吧。除了留恋之外,还有什么让你牵挂的事吧。”

突然被问,我一下子脱口而出:“我借了钱给他,还没还。”

为什么就这么说出来了呢?这句话我对父母,对妹妹,对亲戚,对他的父母,对他的女友都不曾说过。而且,这件事我本来已经决定一辈子都不说的。

我对自己感到吃惊。

于是,我这才意识到,其实自己心里是想说的。

原来如此,原来我一直想把这件事对谁说出来啊。想要说出来博取同情啊。归根结底,我也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呀。

接着,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借给他多少?”

西山说道,他看见我流泪,微微蹙起了眉头,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情。

“一、一百万日元。”

我说。

他瞪圆了眼睛说:“怎么还会有这种事!难以想象这是未婚夫妻之间借钱的数额。”

“那是我想着结婚以后,在新居要置办新家具之类,为了能留点儿余地存起来的。是从小时一直存起来的钱,压岁钱、平时积攒的钱、打工的工资什么的。他买车的时候,借给他的。因为我想反正将来这车也是两人一起开。我们一起去买的,还一起试驾了。”

我越说越觉得悲惨。

“真笨啊。”

西山说。

“可是,我不是为了这笔钱才留在这儿不回家的。因为,我已经不打算让他还了。不过,其实我总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一直想对什么人说来着,这种心理我到现在才发现。所以你跟谁都别说。跟舅舅也千万别说啊。因为舅舅一定会去告诉我妈的。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更无地自容了。”

我说道。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

“钱的事情就这样了,跟还钱比起来,我更希望像现在这样过日子。”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

就像随波逐流的水母一样,在暮秋初冬的透明天色中,我就在这条街上,做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普通人。

“真是笨啊,那笔钱,还是得要回来。”

“就是因为笨,才成了现在这样啊,算了。要是西山你能要回来的话,就归你了,那笔钱。”

“真是个没有为钱苦恼过的家伙,就是因为你这副样子才烦人呐。一百万,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说,那可不行。有的人就为了这么些钱,还连夜逃跑躲债呢。”

西山像兄长一样说道。

不,我觉得能够说出来就已经爽快多了。

还有,能够有人听我说,也让我心怀感激。

但是这些我没能说出口,只说了一句:“好了好了,喝点儿茶吧。我去泡。”

我转移了话题。

“还有昨天客人送来的蛋糕呢。”

“要吃吗?”

“嗯——,有奶酪蛋糕、草莓蛋糕和布丁。哪种好?”

西山缩着身子蹲下,打开柜台里的冰箱问。

“我,要草莓蛋糕。”

“OK——。”

“茶呢?喝什么好?绿茶行吗?”

“嗯,绿茶很好。”

我烧了开水。

心中的郁闷消散了,似乎连周围的景色也豁然开朗,茶和蛋糕都像有生以来初次品尝一般新鲜。

自己竟然如此渴望倾吐,竟然如此耿耿于怀,我为此惊诧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西山没再提那件事。

“哇,这布丁真甜。”

“那不是布丁,是焦糖奶冻吧?”

“你从哪儿分清楚的?”

“表面的糖是烤焦的。”

“是吗……”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等待客人的静谧时间里,我的痛苦在一点点消融。

实际上,我反复想起借款的事情,苦闷不已。

我还有其他的存款,在三明治店也并非无偿白干,现在,钱的方面并不拮据。而且,在失去联系之前我也经常把那辆车借过来开,本来在不久的将来那车就应该是我们两个人的了,再说,吃饭也总是他请客,价格不菲的订婚戒指也没有还给他,现在还在我的钱包里。

即便如此,我也曾不怀好意地想过让他还钱……但是,假如他并不是出于留恋旧情、依然爱我或者为我着想,而只是因为还不起钱,害怕被我讨债才没能开口对我提出分手的话……一想到这儿,我就对更深的伤害充满恐惧,不敢再想下去了。

总之,就算把钱还给我,他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了。啊,可是,这笔钱或许足够我带着妹妹去海外旅游一趟了呀……我的想法反反复复。

我还想过,要是让他还钱,就能再见他一次了。

说不定,他见到我时,心情正摇摆不定,我俩还能顺利恢复……这么一想,希望就又涌上心头,但之后又再次感到凄凉。

这样一来,钱这个东西就已经变成某种精神形态了。

当我想到可以用这笔钱跟妹妹去旅行时,不知怎的同样的金额竟变成闪闪发光的橘黄色意象浮现在眼前,而当我想到还可以作为再次见面的借口时,则变成了污黑的愧疚感。一想到他是心怀恶意故意不还时,他的狡猾就使我心中充满懊恼,更加黑暗,而自己也就彻底沦为受害者,眼前则呈现出如同怨毒语言一般颜色污浊的意象。

如果同一笔金额可以变幻为不同颜色的话,那么实际上我只希望尽可能与美好的色彩产生关联。但我也十分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我感到自己仿佛在朦胧恍惚间目睹着沉睡于自己心中的各种色彩,看着这些色彩无法停歇地反复变化,恰如在某处观看有趣的事物一般。

我觉得,家人、工作、朋友以及未婚夫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如蛛网般保护着自己的网,使自己得以隔离于那些沉睡在内部的可怕色彩。这种网越多,我就越能够不至坠落,顺利的话,甚至连下面有坠落空间都不曾知晓就能度过一生。

天下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不都是希望他们“尽可能不要知道下面有多深”吗,所以,我父母才会把这次事件看得比我更加严重吧。他们一定非常担心,希望我不要在这里跌得太重。

人类就是这样,群策群力、想方设法地创造出了避免杀戮而生存下去的体制……当我的思绪扩展至此时,不知为何想到了那些生活在印度街头,浑身沾满狗粪的人们;那些因高利贷而债台高筑,连夜逃跑的人们;因无法戒除酒瘾而妻离子散的人们;因过度焦虑而虐待孩子的单身母亲;因婆媳不睦而导致的杀人事件,等等等等,我已不再认为这些仅仅是沉重、不快而又毛骨悚然的事情了。

在这家名为“小路尽头”的小店二楼,我像个幼稚的小学生一样认真地思考着:“这次经历说不定是件好事。我这种人的这些感悟,其程度也许仅仅相当于穿过柔软云层上的小洞向下窥视而已,而且还不清楚我看到的究竟是不是下界的景象。但即便如此,这也是我自己决定要看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自己试图把握的,是那个人的世界,一定是。

我现在能够这样想了。

如此一来,在我眼里,高梨便渐渐成为一个非常遥远的人。我第一次能够认识到,他并不是那只理想的手——温暖地牵着我的那另一只手,而是一个与自己想法迥异的陌路人。

假如换作我,应该会在刚刚喜欢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如果是真心的话——立刻就告诉他。

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却拖拖拉拉让事态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甚至开始觉得,他这种做法根本就与我不相合。

我的思绪一直循环往复,无法停止,我也因此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心情平静了,仿佛找回了青春一般。

很久以前,我曾经仰望着夜空漫无目的地思考一些大而无当的问题,比如生与死,比如要度过怎样的人生。

群星闪烁,夜空辽阔无垠。

那时候风中夹带的寒意、飘渺而广阔的未来、笼罩着故乡城镇的海潮气息等等,那种种感觉,在我心里逐渐复苏。

现在我感到,自己完全可以继续不停地寻求一种自由自在的心理状态,一种犹如歌声、乐曲般无限荡漾开来的心理状态……完全能够做到。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心中的一层皮——平和而又恍惚、对疼痛业已麻木的一层皮,被一下子揭掉了。尽管疼痛,但是与稀里糊涂地度日相比,肌肤所接触的空气已经新鲜得多。

好的,差不多可以准备回家,重新开始了。

我心情舒畅地想,虽然与西山的离别令人伤感,不过自己已经得到了他极大的抚慰,也从他的话里获得了很多教益,而且说不定将来还会见面的。

“我差不多该回家了,心情也已经安定了。”

我到店里时对西山这么说。

“欸,我会寂寞的啊!”西山真的流露出遗憾的表情,说道,“我这么说对你有点儿不合适,不过这些日子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哪儿的话,我也很愉快呢。都快要想一直这么过下去了。”

我说。

客人们还没来,我正在擦玻璃杯。这些杯子好像是舅舅一个一个收集起来的宝贝,所以为了报恩至少也要擦得亮晶晶的。

住在这儿期间,也许是为我着想,舅舅没有跟我联系,我内心对他非常感激。正因为没有被他过分关心,所以才能够轻松度日,我想,下次新年前后要是来这儿玩儿的话一定要好好道谢。假如舅舅在身边,必定会努力安慰我,带我四处散心,使我透不过气来。正因为周围只有素昧平生的人,所以才能如此轻松自在,我还没走就已经开始怀念这里的日子了。

虽然我在这里什么都不是,虽然劳动也没有一分钱报酬,但毕竟得到了西山的照护,情绪不好时随时都可以上二楼躺倒。无论怎样浮想联翩都不会被打断,化妆浓艳也没人会察觉变化,哭肿了双眼也不会被说东道西。而且白天只要上街走走,立刻就能成为一个旅人。由于在此独处,所以读书时那些文字会奇妙地渗透心底;由于感悟力在悲伤中得到了磨练,所以对季节的变化也了如指掌。我已经很久没有体味如此明澈优美的秋天了。

而且,我有家可归,毕竟,闲逛只能带来消沉。

我也明白了,自己对于金钱出乎意料地斤斤计较,气量狭小,自己到底是个愚笨的、不通世事的老好人。

在这里的短暂时光……仿佛一口气沉落到杯底,我内心被深深刻上了那种只有透过悲伤的滤镜才能发现的风景,今后只要我活着,这种风景就一定会给我带来很多的帮助。

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感觉就像长途旅行归来时一样神清气爽。

我感到自己尝试在这里呆到今天真是太好了。

“什么时候回去?不会是明天吧?”

西山像个大姑娘似的忸怩着,毫不掩饰地说。那样子像是要哭出来。

我心想,这一点也是他受欢迎的秘诀吧。如此率真的人实在少见。

“我虽然要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但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真的非常感谢。后天,就是星期天回去。”我说。连自己也快要哭了。但是我要求自己不在这里哭出来,我想这是我与西山的不同。

“嗯,虽然我会寂寞,但是,对你来说,已经是时候了。回去绝对是好事啊。”西山半带着哭腔说道,“还会见面的呀,又不是要死了。……啊,真难过呀……”

然后他似乎要掩饰自己的伤感,开始认真准备起店里的事情来,但仍然没精打采,偶尔发出一声叹息。

我不禁有些高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我已经实实在在地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尽管今后我也许不可能变得像他那么率真,但希望至少能有一点点像他的人生那样接近真实的自我。

第二天,我想给舅舅留一封信,写着写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接着听到窗外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

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响彻了我的梦境。

梦中的我,依然在冬日那混沌不清、雾霭笼罩的乳白色甜美天空下,正跟高梨见面。原来,全都是一场噩梦啊,我们不是还在一起吗,证据就是他开车来接我了,现在我们俩就要久违地一起去饕餮美味,无拘无束地东拉西扯,确认我们从今往后还会相守一生。上次终归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只不过是在那个女人面前,他没能说出真心话罢了,啊,太好了!

这么想着,我在梦境中笑了起来,然而眼里却充满了泪水。

接着,喇叭声再次响起,我完全醒了过来。

我往窗户下边一看,简直像梦境在继续一样,高梨的车停在下面。

说实话,我欣喜无比,几乎想要飞奔出去。啊,他回心转意啦,到底还是我好啊,因为那么长时间构筑起来的感情,是不会这么轻易结束的……我这么想着。

但是,接下来的瞬间,现实击垮了我。

怎么?从驾驶座探出头来的,竟然是西山。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慌忙来到楼下。

“怎、怎么回事?这车。偷来的?”

我问。

“这车,他说给你了。我让他还那一百万,他就说把车给你。资料文件什么的都放在储物斗里了。保险之类的,他老家的父母或其他家人会很快帮你办好。说至少算是个心意。”

西山说。

“你说这些也……”

我被这难以置信的变化弄蒙了。

“你去见高梨了?”

“嗯,我告诉他你现在已经在跟我交往了,让他放心。当然这不是真的。然后,我说想让他把钱还了,他说现在实在还不起,所以,我就试探着说,那么,用那笔钱买的车就转让给我们吧,没想到他马上就答应了。那家伙比我想的要好啊。本来还以为他是那种讨厌至极的人。”

“是、是吗?好歹是我看上的人呀,呵呵呵。但是,他是不是把你当成黑道上的,因为害怕才答应的?不过如此而已。”

“不,我觉得不是那样。他说还在为你来找他感到意外呢,他没有处理好,伤害了你,觉得很过意不去。所以,他说想尽自己所能做点儿什么向你表示歉意。他还说,如果你愿意要这辆车的话,他心里也会好受些。事情进展得可顺利了。”

不知怎的我已经觉得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总觉得这事也就这样算了吧。而西山却认认真真地认为这件事情理当如此办理,这种想法已经明明白白地表现在他的态度上了。

“可是,这车里,大概已经有那个女人的味儿了,多讨厌啊,不如卖掉吧。”

我说。

“这个你回去以后再考虑吧。不坐一下吗?去兜兜风吧。这条街上最大的公园,你还没去过吧?”

西山笑着说。于是,我也不再坚持,钻进了只跟高梨一起乘坐过的这辆车。

一坐进车里,回忆就逐渐浮现出来。

视线的位置、安全带的感觉、窗户的曲线……然而,旁边坐着的是西山。比高梨更瘦,驾驶技术比高梨稍逊一筹。

啊,此时就是此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心里这么想。

于是,我心情平静地在车里环顾四周,西山在把车开来之前,好像为我洗过车,打扫了烟灰缸,还清理了车的内部,并且加满了油。对如此费心的西山,我满怀感激。

这是因为,尽管他并不知道这种细小的关照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鼓励,可还是为我做了。同时也因为,他并不是在讨好我,而是把这看作理所当然,他就是这种具有良好素质的人。

我的心情又轻松起来,考虑着把这辆车停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好呢,对了,明天就开车回去吧,等等诸如此类的开心事。

尚不熟悉的街景,从我的眼前流逝而去。

今后也许不会再住在这里了吧,而且,本应跟我一起生活的人将会跟另外一个人共同生活在这里吧。人生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这次的事情着实令我震惊,而且至今也仍未摆脱震惊,但是也正因如此才得以度过这么有趣的一段时光,也算是件好事。在酒吧也打过工了,对爵士乐也多少懂得一点儿了,对于别样的生活也窥探到了一些,简直就像留学生活一样。所有这一切,都是得益于偶然遇到的这位好导游啊,我一边看着窗外滑过的风景,一边平静地想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对各种事情都努力考虑周全,对人生的各个方面也想方设法地平衡,表面上漫不经心,其实出人意料地敏锐,也出人意料地冷静,等等,反正,你的真正的个性,那个男的连一半也没了解,你们就是这么交往到现在的呀?”

西山说道。

“大概吧,我觉得在这么长时间交往的过程里,好像也聊过这类话题似的。”

“他那张脸,就不像是认真听人说话的样子。那种家伙,真没意思。就是那种只凭脸蛋和身体来评判女人的类型。”

“还不至于那样吧,不管怎么说。”

“不,我都清楚,那家伙极端男尊女卑,他那种类型,绝对不会给自己的女人自由。”

“呀……照你这么说,跟他分手倒好了。”

“我看得很清楚啊。那种人,看待事物的方式是非常模式化的。我跟你说,一直呆在家里或者老在同一个地方,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看上去挺沉稳,可是连心都紧紧封闭起来了,还以为这就是安静、单纯,其实这是非常浅薄的想法。不过,一般来说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人的内心明明有可以无限扩展的东西。这世上有很多人,对于人心里究竟沉潜着多少宝藏,根本连想都不去想。”

西山说。

我心想,是吗,这就是西山的理论、西山的想法呀。

汽车终于穿过一座大公园的大门,缓缓行驶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大的一个公园。因为是工作日,游人稀少,有放学回家的孩子们高兴地结伴而行,也有带孩子的母亲们推着婴儿车散步,还有谈恋爱的学生在静静地约会,慢跑的人们则从我们旁边嗖地擦身而过。

后来,车在一个有高大银杏街树的地方停了下来,那些银杏街树无限地向前延伸着。

那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色。伴随着银杏树的延伸,金黄的银杏叶在地面高高地堆积成一面黄色。迎着阳光的部分熠熠生辉,简直如同下过一场黄色的雪,隆起的落叶山蓬松地覆盖着道路,向着无边的尽头延续。

“太棒了,真漂亮!”

我说。

“像雪一样吧。”

西山说。

我从车上下来,用脚在落叶上踩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向前走去。同时体会着那干爽的、令人舒畅的树叶香气,以及轻柔的触感。

阳光倾泻,四下几乎无人,一种恰似置身雪景,或身在天国的神圣感觉油然而生。枯叶几乎淹没了我的小腿,无论怎么踩踏也不见减少,只是伴随干爽的声音舞动着。

一切都仿佛被吸入到那柔软的树叶之山里去了,鸟儿的鸣叫以及街道的声音都显得十分遥远。

我们喝着西山买来的罐装甜咖啡饮料,像孩子一样弄脏了膝盖,一直不停地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走来走去。

那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语言没有一切,只有带着光线、金黄与太阳的枯叶的香气。

在那片刻,我无比幸福。

翌日清晨,我开着那辆车回家了。

家人似乎已经商量好了要做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都若无其事地出来迎接。妹妹外出约会不在家。父亲和母亲都不怎么提车的事,只说手续得好好办,他们会随时帮我。

我笑着说,以后我就开这辆车到处跑。

我真的打算这么做。

不知为什么,我已经不那么伤心,而且走进自己的房间一看,甚至感到像是在陌生人的房间里。

我正把相框里的照片取出来撕碎扔掉的时候,妹妹回来了。

“姐姐不在可真没意思。”

妹妹说着笑了。

我说,我暂时还不会离开这个家,为了对这段时间让你照管家里表示歉意,以后开车带你去兜风,请你吃好吃的东西。妹妹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心里总觉得,能够这样太好了。我想,这全都是西山以及他所说的那些话带来的结果吧。

因为心中想念,所以第二天晚上给西山打了个电话。

“谢谢你多方关照。”

我说。

“我也谢谢你,我过得很开心。”

西山说。

一定是正在准备营业,听筒里传来锅盖的声音。是,是高压锅的锅盖声。那是西山每天用来做关东煮,或者做酱拌萝卜的锅。

在我住过的那个二楼小房间,从小路尽头最深处的那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大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到黄昏时分,小巷的店铺开始亮起灯光,在暮色之中浮现出来。走下楼梯,总见西山在打扫店面。空气中弥漫着烹调小菜的香味儿,柜台被整理得非常清爽。那种情景真令人怀念。

“你在东京安顿下来以后,就告诉我新的联络方式啊。要是我去东京的话,一定去找你玩儿。”

“嗯,一定来啊。”

我知道,尽管我们互相这么说着,但同时彼此心里却都在想,那些快乐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或许今后不会再见面了。

那段时光,宛如神灵为不知所措的我轻轻盖上了柔软的毛毯一般,只是偶然地降临到我的人生中。

就如同在做咖喱的时候,偶然把剩下的酸奶或香料、苹果等统统放了进去,而洋葱的量又稍微多加了一些,于是就以百万分之一的几率做出了无比的美味,然而却是无法再现的,那时的幸福就是这种感觉。

那些日子,我不曾对任何人抱过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目标,因此才偶然地闪耀出了光彩。

因为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十分伤感,也越发感激。

“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怎么说呢,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可是我过得非常快乐。真的谢谢你,一辈子都感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哪里,我也一样,真的很愉快。这是我在这个地方最好的回忆。”

西山出乎意料地多愁善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然而,西山会很快忘记那些有我的日子,顺畅地进入下一段人生吧。

“嗯,非常感谢。还有,车的事情也谢谢你,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还是这样好,绝对的。我觉得这样做对方也会好过一些。”

“多保重。”

“嗯,你也保重。祝你幸福!”

“你也是,祝你今后也得到很多很多的幸福。”

我的双眼也盈满了泪水,挂断电话之后,我垂泪片刻。这泪水是幸福的,是为了感谢时光流转的奇妙、单纯因为感伤而流淌的,是压在我心头的、晶莹闪烁的泪水。

如今,我们分别在不同的天空下,彼此都了解对方痛切的感伤。我心头又浮现出从那小店二楼的窗户里所看到的景象,以及那杳无尽头、积聚着银杏落叶的静谧金黄的世界。

这些一定都收藏在了我内心的宝盒中,即使将来我彻底忘却了是在怎样的情境中,又是在怎样的心情下看到的,但我想,在自己临终之际,那些景象作为幸福的象征,无疑将成为前来迎接我的、熠熠生辉的璀璨风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