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

(1884年)

警察局监督员奥丘美洛夫正在穿过集市广场。他身穿新的军大衣,手提小包,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火红色头发的警察,提着一只箩筐,筐里装满了没收充公的醋栗。四周一片寂静……广场上没有一个人影儿……店铺和酒馆的门都开着,像一张饥饿的大嘴,无精打采地瞧着这个人世间。附近连乞丐也没有一个。

“你咬人,该死的!”奥丘美洛夫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伙计们,别放过它!如今可不许咬人!抓住它!啊……啊……”

听到狗的尖叫声,奥丘美洛夫朝旁边一看:从商人皮丘金的木栈里蹿出一条狗,它瘸着一条腿,向四面张望。它后面有一个人在追。他穿着一件浆过的布衬衫和没扣上扣子的坎肩。他紧紧追着狗,只见他身子前倾,扑倒在地上,抓住了狗的两条后腿。又听到了狗的尖叫和人的喊声:“别放过它!”从许多店铺里探出睡眼惺忪的面孔,过不了多久木栈旁就聚起一群人,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

“莫非出了什么乱子,长官……”警察问。

奥丘美洛夫来了个半面向左转,迈步向人群走去。在木栈的大门口他看到:上文中说到的那个坎肩敞开的人正举起右手,让大家看血淋淋的手指。在他半醉的脸上仿佛写着:“看我剥了你的皮,恶棍!”他的那个手指有一种胜利征兆的样子。奥丘美洛夫认出这个人是金银首饰匠赫留金。在人群中央是这场乱子的肇事者,它是一条白毛小猎狗,尖嘴巴,背上有黄斑。它张开前腿,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在它泪汪汪的眼睛里显出愁苦和恐惧。

“这儿出了什么事?”奥丘美洛夫挤进人群问道。“为什么在这儿?你这指头是怎么回事?……是谁在大声喊叫?”

“我走着我的路,长官,谁也没有惹……”赫留金说,用拳头捂住嘴咳嗽了几下。“我正在跟米特里·米特里奇谈木柴的事,忽然这只下贱坯无缘无故咬我的手指头……请您原谅,我是个手艺人,我干的是细活。他们得赔我钱,因为,也许,我这个指头一星期都动弹不了……长官,法律上没有说要受畜生气……要是狗谁都咬,那还是不活在这世上好……”

“嗯!……好……”奥丘美洛夫咳咳嗽扬扬眉毛说。“谁家的狗?这件事我不会不管。我要让你们瞧瞧怎么能纵容狗咬人!该注意那些不愿守法的先生们了!等我罚了他款,这恶棍就会明白,乱放狗和其他畜生会怎么样。我要叫他知道厉害……叶尔特林,”监督员对警察说,“你去查一查,这是谁家的狗,做一份笔录!这条狗应当歼灭。立刻执行!这多半是一条疯狗……我在问你们呢,这条狗是谁家的?”

“好像是日加洛夫将军家的!”人群中有人说。

“日加洛夫将军家的?嗯!……叶尔特林,给我把大衣脱下来……真吓人,这么热!想必是天在作雨……我只有一点不明白,它怎么能把你咬了呢?”奥丘美洛夫问赫留金。“难道它够得着你的手指头?它这么小,而你是个彪形大汉!肯定是你的手指被小钉子扎了,后来你就想出了讹一下人家的主意。你呀,你们这帮人,大家都清楚……你们这些鬼东西,我知道你们!”

“他呀,长官,他拿纸烟戳狗的脸取乐,而狗呢,既然它不是傻瓜,它就张嘴一咬……这是一个惹是生非的人,长官!”

“你胡说,独眼龙!所以,你没有看见,为什么胡说?长官是明白人,知道谁胡说,谁凭良心说话,像在上帝面前那样……要是我胡说,就让民事法官来断定。他的法律里说得明明白白……现在人人平等……不瞒您说,我自己的哥哥就在宪兵队里……如果您想知道的话……”

“不许议论!”

“不对,这不是将军家的……”警察深思熟虑地说,“将军家没有这种狗……他家养的都是大猎犬。”

“你吃得准?”

“吃得准,长官。”

“我自己也知道,将军家的狗都是名贵的,都是良种,可是这条狗——鬼知道是什么!毛色不好,样子也不行……不过是一只贱货……他老人家会养这种狗?!……你们的脑子在哪里?这种狗如果落到彼得堡或莫斯科,你们知道会怎么样?在那儿可不会查看什么法律条文,而是一下子叫它断气!你,赫留金,你吃苦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了结……得教训教训他们,是时候了……”

“不过,也许是将军家的狗……”警察想出声来说。“狗脸上又没写字……前几天在他家院子里见过这样的一条。”

“不用说,是将军家的!”人群中有人说。

“嗯!……叶尔特林老弟,你替我把大衣穿上……好像有风……我觉得冷……你把狗送到将军家去问一问。你就说是我找到了派人送去的。你告诉他们,别放它上街……也许,它很贵重……要是每个蠢人都用纸烟戳它鼻子,那么不用多久就会把它糟蹋了。狗可是一种娇嫩的有生之物……你啊,混蛋,你把手放下!不必显摆你那只蠢指头!是你自己错了!”

“将军家的厨子走过来了,咱们问问他……喂,普罗霍尔!你过来,亲爱的,看一看这条狗……是你们家的吗?”

“胡思乱想!我们家从来没有这种狗!”

“不必多问了,”奥丘美洛夫说。“这是一条野狗!不必多说……既然我说是野狗,那准是野狗……把它歼灭不就完了。”

“这条狗不是我们家的,”普罗霍尔接着说。“它是将军弟弟家的。他前几天来过这里。我们将军不喜欢这种狗,他弟弟却喜欢……”

“难道他老爷的弟弟来了?弗拉基米尔·伊万内奇来了?”奥丘美洛夫问道,满脸是动情的笑容。“瞧,我的天啊!我竟然不知道!他是来住一阵的吧?”

“是的……”

“瞧,我的天啊,他这是想念哥哥了。可我竟然不知道!就是说,这狗是他老爷家的?我很高兴……你把它带走吧……挺不错的小狗儿……挺伶巧的……它喀嚓一口就咬了这家伙的手指头!哈—哈—哈!……咦,你为啥发抖呀?汪汪……汪汪汪……它生气了,小坏蛋……小狗崽……”

普罗霍尔招呼小狗,领着它离开了木栈……人群冲着赫留金哈哈大笑。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找你算账!”奥丘美洛夫威胁赫留金说。说完他裹紧大衣重又在市集广场上巡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