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德雷尔的新项目的确有一种神秘色彩。项目是在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三开始的,当时他接待了一位难以形容的陌生人,这个来访者有个大都市人的名字,但没法确定它的来源。他也许是捷克人,犹太人,巴格利亚人,爱尔兰人——完全要靠个人解读了。

德雷尔正坐在办公室(办公室宽敞安静,但窗户宽大而不安静,屋里放着一张宽大的写字台,还有几把宽大的皮质扶手椅)里。这位难以形容的先生穿过一条橄榄绿过道,经过一间间宽大的玻璃房(房里传出打字机旋风般噼噼啪啪的声音),被人引领着进了办公室。他没戴帽子,但却穿着一件轻便大衣,戴着厚厚的手套。

几分钟之前,他的名片已经被递了进来,他的名字下面印着“发明家”的头衔。这一时期,德雷尔非常喜欢,也许过分喜欢发明家。他用不容拒绝的手势,将他的客人安置在一把豪华的加厚皮质扶手椅里(椅子的一个扶手上安着一个烟灰缸),他一边玩弄一支红蓝两色铅笔,一边侧面对着来访者。此人的眉毛浓密,弯弯曲曲像两条黑色的毛毛虫,他那张哭丧脸刚刚刮过胡子的部分呈深青色。

发明家从很远的事情说起,德雷尔也同意他这样做。处理商务事情都应该这样有的放矢,小心谨慎。发明家压低嗓音娓娓道来,从客套话一直讲到实质性问题。德雷尔放下铅笔。这个马扎尔人——或者是法国人,或波兰人——温文尔雅、非常详细地介绍他的发明。

“那么,你是说,它与腊毫无关系?”德雷尔问。发明家举起一个手指。“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尽管我将之称为voskin,一个商品名,明天所有的词典都会收录此词。它的主要成分是一种有弹性的、无色的产品,类似肉。我尤其强调它的弹性,它的柔韧性,它的波动性,恕我直言。”

“尽管直说,”德雷尔说,“那么,那个‘电驱动’是怎么回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什么,比如,用‘收缩传动’?”

发明家故弄玄虚地笑了笑。“啊,这是关键所在。显然,如果我给你看蓝图,你就会明白许多;但是,很显然,我还不能那样做。我已经解释过你能如何申请我的发明专利。现在,主要看你能不能为我提供制造第一台样机的经费。”

“你需要多少经费?”德雷尔好奇地问。

发明家作了详细的回答。

“难道你认为,”德雷尔说,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若有所悟的调皮的亮光,“你的想象力会值那么多钱吗?我非常尊敬和尊重其他人的想象力。比如,如果一个人来到我面前说:‘我亲爱的Herr Direktor,我愿意梦想一番。你愿意为我的梦想支付多少钱?’随后,也许,我会开始与他谈判。而你,我亲爱的发明家,你可以马上提供某种实用的东西,工厂产品之类的。谁管现实呢?我有义务相信一种梦想,并且相信那种梦想能够成为现实——呸!”(这是德雷尔的口头禅之一)。

起先,发明家并不明白,随后,他明白,他受了很大的羞辱。

“换言之,你就这么简单地拒绝啦?”发明家沮丧地问。

德雷尔叹了口气。发明家用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往后靠进了他的座椅,双手一会儿捏紧一会儿松开。

“这是我毕生的作品,”他最后说,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我像赫丘利斯一样,与梦想的触角争斗了十年,这是程式化了的动画,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达的话。”

“你当然可以这样说,”德雷尔说,“我甚至要说,这比——应该怎么说——‘波动性’好?告诉我,”他边说边再次拿起铅笔——这是个好兆头(尽管发明家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细节),“你有没有向其他什么人兜售过这种玩艺?”

“嗯,”发明家装出一副十分真诚的样子说,“坦白说,这是第一次。事实上,我刚到德国。这是德国,对不?”他补充问道,眼睛环顾四周。

“听说是的。”德雷尔说。

一阵富有成果的停顿。

“你的梦想听起来很有吸引力,”德雷尔忧虑地说,“很有吸引力。”

发明家做了个怪相,突然发火了:“别老提什么梦想,先生。它们已经梦想成真了,变成现实啦!而且不只是一种意义上的成功,尽管我是个穷人,没法建成我的伊甸园和实现我的理想。你有没有读过伊壁克里托斯?”

德雷尔摇摇头。

“我也没读过。不过,我的确有机会证明我不是个江湖骗子。他们告诉我,你对这类发明感兴趣。想一想吧,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一件事!一件多么添彩的事!一种多么令人震惊的,请允许我说,甚至是艺术上的成就!”

“你用什么来向我担保?”德雷尔问,他对这家伙的表演津津乐道。

“用人类的精神担保。”发明家犀利地说。

德雷尔哈哈大笑。“这才像话!你回到我原先的观点上来了。”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补充说:“我想我要把你的提议在脑袋里过一遍。谁晓得呀,也许在我下一个梦中,我会看到你的发明。我的想象必须沉浸其中。现在我不能说同意也不能说不同意。那就快回去吧!你住在哪里?”

“蒙得维的亚饭店,”发明家说,“一个十分愚蠢、让人误解的名字。”

“不过也是个很熟悉的名字,尽管我记不清了。维的亚,维的亚……”

“我看见了,你有我朋友的‘普古威兹自来水过滤器’,”发明家指着走廊里的水龙头说,言语中有一种伦勃朗指出克劳德·罗兰一幅绘画的神态。

“维的亚,维的亚,”德雷尔重复道,“不,我不知道。好吧,考虑一下我们的谈话,然后决定你是否真想把这个设想卖给工厂,而毁掉一个能给人带来快乐的梦想。一周或十天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对不起,请允许我略为提一下——我希望你更善于交际些,更信赖别人些。”

发明家离开后,德雷尔坐着一动不动,两只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不,他不是江湖骗子,”他想,“他至少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骗子。为什么不找点乐子呢?如果他说的全是真的,那么结果也许真会很稀奇。”电话机发出一阵轻轻的嗞嗞声,一时间,他忘掉了那个发明家。

然而,那天晚上,他对玛莎暗示:他将开始一个全新的项目。玛莎问这个项目是否有利可图,他眯缝起眼睛点了点头:“噢,非常非常赚钱,亲爱的。”第二天早晨,当他一边淋浴一边喷鼻息时,他决定不再接待那个发明家。午餐时刻,在一个餐馆里,他愉快地想起了那个发明家,认为他的发明是某种非常独特和不可抗拒的东西。回家吃晚饭时,他对玛莎随意地说新项目泡汤了。尽管屋子里相当温暖,玛莎身上还是穿着米色薄斜纹呢套裙,肩上披着粉红色方巾。德雷尔认为弗朗兹是个有趣的傻瓜,和平常一样易受惊吓,情绪低落。他很快就回家去了,推说自己烟抽多了,有点头痛。弗朗兹一走,玛莎马上上楼去睡觉。在她的卧室里,沙发边有个三角桌,桌上有个敞开的银盒子。德雷尔从盒子里取出一支Libidette香烟,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收缩传动!动画般的灵活!不,他不可能骗人!我觉得他的想法非常吸引人。”

当他也上床睡觉的时候,玛莎似乎已经睡着了。隔了很长时间,床头柜上的台灯熄灭了。玛莎马上睁开眼睛,倾听着。丈夫已经鼾声如雷。她仰面躺着,眼睛凝视着黑夜。一切都让她感到烦恼——那鼾声、那黑夜里的微光,也许是镜子的光亮,也许是她自己身上的光亮。

“今天的手法是错误的,”她心想,“明晚我要采用激烈手段。明天晚上。”

然而,第二天傍晚,弗朗兹没有露面,星期六也没来。星期五他去看电影了,星期六与同事施维默去咖啡馆了。在影院里,一位女演员嘴唇像黑桃,眼睫毛像雨伞的辐条,正扮演一个假扮成可怜的办公室职员的富有女继承人。咖啡馆昏暗乏味令人失望,施维默不停地讲述夏令营里男孩子中间发生的那些不正当的事情;有个娼妓嘴唇上抹了口红、嘴里镶着一颗令人讨厌的金牙,一边盯着他们俩看,一边晃动着她的大腿,她每次掸掉香烟灰时都要朝弗朗兹微微一笑。

弗朗兹心想,事情原本很简单:在她摸我膝盖的时候,我只要一下抱住她就行了。痛苦啊……也许我应该等一段时间,几天不去看她?可是那样的话,生活就不值得一活了。下一次,我发誓,对,我发誓。我对我母亲和妹妹发誓。

星期天,房东照例在九点半给他端来咖啡。弗朗兹没像工作日那样马上穿衣剃须,而只是在睡衣外面套了件晨衣,然后在桌边坐下,写他每周一封的家信:“亲爱的妈妈,”他歪歪扭扭地写道,“你好吗?埃米好吗?也许……”

他停住笔,划去最后两个字,陷入了沉思。他一边挖鼻孔,一边看着窗外的雨天。也许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去教堂的路上。下午可以享用咖啡和掼奶油。他想起了母亲胖胖的红润的脸颊和染色的头发。她关心他什么呢?她总是更喜欢埃米。他十七八岁,甚至十九岁的时候——事实上,就是去年,母亲还打他耳光。有一次复活节,他年纪还很小,但已经戴上了眼镜,母亲命令他吃掉一块已经被妹妹舔掉很多的巧克力兔子。埃米舔了巧克力,母亲只在她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可是对于他,因为拒绝碰那块黏滑可怕的棕色巧克力,母亲反手狠命抽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从椅子上跌落下去,脑袋撞到餐具柜,失去了知觉。他对母亲的爱从来就不太深厚,但是,尽管如此,这也是他第一次不幸的爱,或者说,他把母亲视作第一份爱的粗糙演习;尽管他渴望得到母亲的爱,因为学校的故事书(《我当兵的男孩,汉纳回家了》)告诉他,从远古时代起,母亲总是溺爱儿女;可实际上,他无法忍受母亲实实在在地出现他的面前,她矫揉造作的言谈举止,以及她显示出的精神力量、她皮肤和衣服叫人非常非常沮丧的熟悉味道、她脖子上臭虫般褐色的脂肪胎记、她用一根编织针抓挠她令人倒胃口的栗色头发分缝的做法、她水肿的大脚踝,以及她在厨房里做的各种表情,他一看就能准确地猜出母亲在准备什么饭菜——啤酒汤,或者牛睾丸,或者那种令人讨厌的当地美味Budenzucker。

也许——至少回想起来——母亲的冷漠、刻薄、阵发的脾气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受罪,让他更加难以忍受的是,母亲在客人面前假装疼爱他,用手捏他的脸颊,通常是在隔壁肉店老板面前,或者当肉店老板在场时,逼迫他亲吻妹妹的同学克里斯蒂娜,而他是暗中喜欢克里斯蒂娜的,可他母亲还愚蠢地乐在其中。如果克里斯蒂娜曾经注意到他的话,弗朗兹愿意为这些糟糕的时刻向克里斯蒂娜道歉。也许,尽管如此,母亲此刻依然想念他?她难得写一次信,信中也从不提及她内心的想法。

不过,为自己感到可怜依然挺有意思,这会让人热泪盈眶。埃米——她是个好姑娘。她将嫁给肉店老板的帮工。他是城里最好的屠夫。这该死的雨天。亲爱的妈妈。其他还有什么?也许描写一下房间?

他把右脚的拖鞋重新套在脚上,右脚的拖鞋比左脚的拖鞋磨损得快,当他悬着脚晃动时,它总从脚上掉落。他环顾四周。

“我以前给你写过,我有个非常不错的房间,不过,我从来没有给你好好描述过。房间里有一面镜子和一个脸盆架。卧床上方有一幅美丽的绘画,画的是东方仕女。墙纸画有淡棕色的花朵。我正前方的墙角处有一个五斗橱。”

就在此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敲门声。弗朗兹转过头去,看见房门开了一条缝隙。老恩里希特探进头来,眨眼示意,然后缩回脑袋,对房门外的人说:“是的,他在家。进去吧。”

她穿着她最漂亮的鼹鼠毛皮外套,门襟敞开着,里头是一件薄如轻纱的连衣裙;从出租车到屋子入口处,雨点借机打湿了她珠灰色头盔似的帽子,留下了点点黑色的湿斑。她站着,穿着杏黄色丝袜的双腿紧紧地夹着,好像是在列队游行。她依然站着,同时将手伸到背后,把房门关了。她脱掉手套,一脸严肃,目不转睛地看着弗朗兹,仿佛她是意外见到他的。弗朗兹用手捂住喉结,说了长长一句话,但是惊讶地发现,好像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好像他是用打字机打了这句话,但忘记装色带了。

“对不起,我就这样贸然闯入了,”玛莎说,“不过,我是担心你病了。”

弗朗兹的心在突突地跳,眼睛不住地眨动,下嘴唇耷拉着,他开始帮她脱去外套。外套的衬里是鲜红的,像嘴唇和剥了皮的动物一样鲜红,香味极美。他把她的外套和帽子放在床上,在所有其他想法都已散去之后,在他的意识风暴中,他成了最后一个坚定的小小观察家,他注意到这就好像一个乘火车的旅客在他即将占有的座位上做个记号。

房间很潮湿。玛莎在连衣裙里除了长统吊带袜外几乎没穿什么,她浑身颤抖。

“怎么回事?”她说,“我以为见到我你会很高兴的,可你一句话也不说。”

“噢,我在说话。”弗朗兹回答,他尽力大声说话,以压住耳边低沉的嗡嗡声。

此刻,他俩面对面站在房间中央,站在未写完的家信和未铺好的卧床之间。

“我不太喜欢你的晨衣,”她说,“不过,我喜欢你的睡衣。很漂亮,”她继续说,并且用拇指和另一个手指在靠近他敞开的衣领处揉擦,“瞧,他睡觉时表袋里还放着笔呢,地道的小商人。”

他从她的双手开始,将他的嘴巴埋在她温暖的手心里,抚弄她冰冷的指节,亲吻她的手镯。她轻轻摘去他的眼镜,好像也瞎了一样,摸索着寻找他的晨衣口袋,弄得他快疯了。此时,她的脸十分凑近他的脸,是那么鲜活逼真,足以让他迈出下一步。弗朗兹双手抱住她的屁股,将舌头伸进她微微张开的活泼的嘴中;她放开了,因为担心他年轻没耐心,也许过早发泄自己,他亲吻她柔软脖子的深处。

“可以吗,”他小声细语,“可以吗,我求你了!”

“傻瓜,”她说,“为什么不行,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先锁好房门。”

他朝门奔去,习惯性地重新戴好眼镜,在她面前,在地板上,撂下了他那只右脚的拖鞋,以表明他会马上回到原处。随后,他的欲望暴露了,厚厚的镜片后面露出了他那对充满淫欲的眼睛,他试图把她推向卧床。

“等一等,等一会儿,我亲爱的,”她说,与此同时,一边用一只冰冷的手拥住他,一边用另一只手在她的手提包里慌乱摸索,“喏,你一定得戴上这个,我来帮你戴,你这个冒失粗野的宝贝!”

“现在可以了,”她利索地帮他戴好阴茎套之后大声喊道;她裸露大腿,甚至不愿麻烦躺下,陶醉于他的笨拙,她引导着他向上插入,直至抵达深处;霎时间,她的脸部表情丰富,脑袋后仰,十个指甲深深抠入他的臀部。

完事之后,玛莎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在床沿之上(她正站在床边)。一切都是那么美妙,她没有立刻意识到屁股下坐着的是她第二喜爱的仿鳄鱼皮手提包。

弗朗兹想立刻继续,但玛莎说,她得先脱了裙子袜子,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她的外套和帽子被转移到椅子上。玛莎称之为“你的拉皮条”的东西用清水漂洗了,又重新套上。弗朗兹和玛莎相互倾慕。她的乳房有点让人失望,小了点,但匀称可爱。“我根本没想到你会这么精瘦多毛,”她一边抚摸他一边说。弗朗兹变得更加少言寡语。

很快,卧床摇晃了起来。它像快车驶出梦幻般的车站,卧铺车厢一路滑行,嘎吱嘎吱,谨慎小心。“你,你,你,”玛莎每喘息一次就轻轻夹一下双膝间的他,湿润的双眼追随着天花板上舞动手帕的天使的影子,天花板正在快速离去,越来越快地离去。

此时此刻,房间似乎空空如也。东西四处散落,立着的,坐着的,挂着的,无牵无挂,姿态各异;人类不在时,人造的东西就是这种样子。仿鳄鱼皮手提包躺在了地板上。因为需要给自来水笔再次灌满墨水,刚从小墨水瓶上取下的淡蓝色软木瓶塞犹豫了一下,滚了半圈,滚到铺着油布的桌子边缘,又犹豫了一下,随后跳下桌去。风随雨势,试图吹开窗户,但未能如愿。摇摇晃晃的衣柜里,一根黑点蓝色领带像蛇一样扭扭歪歪从树枝上滑落。五斗橱上一本翻开的平装本小说急速翻过了几页。

突然,镜子发出了信号——警报似的微光一闪。镜子里映出一个蓝色的胳肢窝,一只赤裸的可爱的手臂。那只手臂舒展开——然后有气无力地落回去。慢慢地,卧床从伊甸园回到了柏林。楼上收音机突然音乐声大作,迎接卧床回归现实,那音乐声立刻变成了激奋的演说,随后演说又变回原先的音乐,不过此时的音乐声渐去渐远了。玛莎闭着眼睛躺着,微笑在她紧闭的双唇两侧形成了两个月牙形的酒窝。原先浓密整齐的一缕缕黑发此时从她的两鬓向后散开。弗朗兹躺在她的身边,用肘部支撑侧倚,他凝视着玛莎柔嫩赤裸的耳朵、她清秀的额头,他终于又在这张脸上找到了三个月前他已经发现了的圣母马利亚般的某些美貌,他对这些相似之处感到心满意足。

“弗朗兹,”玛莎闭着眼睛说,“弗朗兹,这简直太美妙了!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一个小时后,她离开了,她答应她可怜的宠物:下次她不太会采用残酷的避孕措施。离开前,她彻底仔细地查看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捡起了弗朗兹的睡衣,从它的表袋里取出自来水钢笔,将它放在床边柜上,移动了椅子的位置;她注意到弗朗兹的袜子破了,纽扣掉了,她说房间需要好好整理一番——也许需要一些绣花小垫,沙发上需要两三个漂亮的靠垫。她提醒房东老头(她发现老头在走廊里蹑手蹑脚来回踱步,很显然,他在等待时机进屋清扫,收拾咖啡杯碟)要把沙发放回原处。老头一会儿朝着她笑笑,一会儿朝着弗朗兹笑笑,搓着手,发出沙沙声响。他说,妻子一回来,沙发马上物归原处。事实上,他根本没去修理任何沙发(原先放沙发的空地方,被前面一位房客放了一台竖式钢琴),他十分愉快地回答了玛莎提出的细节问题。头发花白的恩里希特穿着带搭扣的毛毡便鞋,总的说来,他对自己的生活相当满意,尤其自从那天他发现自己有杰出的才能,可以把他自己改变成各种各样生物——马、猪,或者头戴水手帽的六岁女孩。因为事实上(不过,这当然是个秘密),他是著名的空想家、魔术师。

玛莎喜欢老头彬彬有礼的样子,但是,弗朗兹告诫她,老头有点怪。“哎呀,我亲爱的,”她在下楼梯的时候说,“这再好不过了,比起唠唠叨叨的丑老太婆,这个安静的怪老头要安全多了。Au revoir,我的宝贝。你可以吻我一下——快点吻一下。”

他那条街绝对肮脏不堪。也许,那个“影城”完成后,面貌会有所改观。在一个要道口,面对人行道的一个木框里贴着一张特别宣传画,描绘了梦幻般的未来—— 一幢高耸入云的大楼玻璃幕墙亮光闪闪,超然屹立在广阔的蓝天之中,尽管事实上,许多丑陋的出租房蜷伏着,一直延伸至它正在慢慢升起的墙壁根。规划中的影城之上造了一半的楼层四周搭着脚手架,据说楼里将包括一个供出租的展览大厅、一个美容院、一个摄影馆,还有其他许多吸引客人的设施。

街道的一端是个死胡同,另一端通向一个小广场,那里有个不大不小的露天市场,周二、周五开市。露天市场还有两条岔道向外延伸:左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每逢政治欢庆日,小巷里常常红旗招展;右边有一条长街,街上行人如织,人们会注意到那里有一家大型商店,店里每件商品,不管是席勒的半身像,还是厨房平底锅,都只售两角五分。她感觉很冷,但心情很愉快。街道毗连一个石头柱廊,蓝色玻璃上有个白色的U字,那是个地铁车站。随后,人们就会左转,来到一条相当漂亮的林荫大道。至此,普通房屋也到了尽头,零零星星地正在建造一些别墅,一片荒地被辟成一个个菜园子。随后,房屋又出现了,崭新的大房子,粉红色的,淡草绿色的。转身经过这最后的区域,玛莎便来到她的街道。她家的别墅那头,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路上行驶着两路有轨电车,一一三路和一零八路,还有一条公共汽车线路。

她沿着通往门廊的沙砾路疾步行走。就在此时,太阳扫过白云的稀薄之处,找到一条缝隙,一下子将灿烂的阳光透射出来。小路两旁的小树立刻做出反应,树上湿润的雨珠亮光闪闪。草坪也亮光闪闪。一只麻雀从头上飞过,晶莹的翅膀透着光亮。

玛莎进屋时,在前厅相对的昏暗之中,粉红色的光斑飘浮在她的眼前。餐厅里,餐桌还没有摆好。卧室里,突然露面的阳光已经照在地毯和蓝色沙发上。她开始更换衣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笑容满面,万分感恩,美美地叹息。

过了一会儿,她身着深红色连衣裙,站在卧室中央,两鬓光滑,仅仅抹了一点点脂粉。她听见汤姆在楼下傻乎乎地狂吠,接着传来了一个陌生人的高嗓门。在楼梯拐角处,她遇见了那个正在上楼的陌生人。陌生人从她身边快速经过,一边吹口哨一边用他的骑马短鞭敲击着楼梯扶手。“嗨,我亲爱的,”他脚不停步地说,“十分钟以后我会下楼的。”他重重地一大步跨越了最后的二三节梯级。他兴高采烈地咕哝了一声,朝下瞥了一眼她远去的束发带。“快点!”她头也不回地说,“请你把那些马臊臭弄弄干净。”

午餐时刻,闲聊和刀叉叮当声——那是一种半玻璃半金属的奇怪叮当声,与人类进餐的方法格格不入——玛莎依然认不得这栋屋子的主人,他蠕动的短八字须,他快速往嘴里投食物的方式,一会儿投一块萝卜,一会儿塞点卷饼,他一边说话一边在餐巾上揉捏那块卷饼。这倒不是她受到了什么特殊的约束。她不是埃玛,也不是安娜。在她的婚姻生活中,她已经习惯于奉承她那位有钱的保护人,而且技巧熟练,深谋远虑,身体力行,行之有效,以至于她以为自己已经成熟,通奸的想法早已发展成为准备随时淫乱。

在她的右侧坐着一个长相有点粗俗的老头,他有一个动听的头衔;她的左侧是胖乎乎的威利·沃尔德,双颊宽大红润,后脖颈肥肉均匀三叠。胖威利身边是他咋咋呼呼的母亲,他母亲也很肥胖,外凸的黑色眼睛同样湿润,非常惹人注意。她粗嘎刺耳的声音不断突然夹杂在浑厚的咯咯笑声之中,她的笑声与说话截然不同,瞎子听了会把她当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坐在老伯爵身边的是年轻活泼的沃尔德夫人,她涂脂抹粉过度,脸色像死人一般苍白,眉毛弯曲得很不自然,据估计,她能供养三个面首。在他俩中间,玛莎的对面,坐着完全多余的德雷尔先生,他一会儿被肉质的大丽花挡住,一会儿被水晶台面遮住,不过,他一边说话一边哈哈大笑。除了他,一切都不错:菜肴,尤其是鹅肉、慈祥秃顶的胖威利侧影、有关汽车的闲聊、伯爵的风趣诙谐,他说了一段老明星整容的趣闻,说整容之后,女明星的下巴多了一个酒窝,而这个酒窝原来是她的肚脐眼!有关肚脐眼之事,是伯爵私下悄悄对玛莎说的。玛莎言语不多。但是她的沉默是那么充满生气,那么应和,笑容那么生动,湿润闪亮的嘴唇半开半闭,显得格外能说会道。德雷尔禁不住在肉质大丽花粉红的角落后面欣赏她。他感觉到与他生活在一起,她毕竟是幸福的,这种感觉几乎使他宽恕她难得的抚慰。

“他的抚摸使人感到恶心,这怎么可能让人去爱他。”在他俩后来一次幽会时,玛莎对弗朗兹说。弗朗兹坚持要玛莎告诉他,她是否爱她的丈夫。

“那么我是第一个?”他急切地问,“第一个?”

她露出亮晶晶的牙齿,在他的脸颊上慢慢捏一下作为回答。弗朗兹紧紧抱住她的双腿,抬头看着她,摇晃着脑袋,试图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玛莎正坐在扶手椅中,已经穿好衣服准备离开,但是她没法起身,因为弗朗兹跪着依偎在她的面前,头发蓬乱,镜片在白色的新眼镜架上一闪一闪。他刚刚帮她穿好外出的鞋子,因为,在与他幽会时,她会穿上绯红色的绒球室内拖鞋。我们的恋人们把这双拖鞋(他朴实无华但考虑周密的礼物)藏在三角橱底部的抽斗里,因为生活常常会模仿法国小说里的情节。此外,那个抽斗还藏着一些避孕工具,那是玛莎逐渐积累起来的。结婚第一年玛莎就流产了,此后她染上一种恐惧怀孕的病态心理。当他把漂亮的拖鞋放好,以备下次再用时,他心想所有这一切给这个房间增添了多么美好的女人味!从其他角度来看,房间也因此变得更具魅力。桌子上放着三朵大丽花,花朵插在一个深蓝色的花瓶里,花瓶投射出一个长方形的影子,大丽花已进入花期的最后阶段。花边小垫这里一个那里一个;不久,期盼已久的沙发终于被费力地搬进了房间,玛莎已经购买了两只孔雀沙发靠垫。赛璐珞肥皂盒里放着一块紫罗兰米色圆香皂,那是给玛莎用的,同时也装饰了脸盆架。弗朗兹原来使用的化妆品已经被一瓶香水和贴着麻脸商标的护肤液所取代。他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检查过和清点过,他的内衣内裤绣上了可爱的交织字母;一个令人难忘的早晨,玛莎悄悄溜进商场,要求店员给她展示店里存货中最精美的领带,选了其中三条,然后拿起领带就不见了人影;她走过他的部门,在许多镜子面前轮流欣赏,陶醉其中,可她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给那种水晶般的幽会增添了一种奇怪的火花。那三根领带现在还挂在他的衣橱里,像战利品一样;慢慢地,玛莎又有了成熟的令人陶醉的计划:一套男士无尾礼服!

恋情帮助弗朗兹成熟起来。这第一次恋情就像人们引以为豪的毕业文凭。他整天受到那种欲望的煎熬:渴望向销售部的同事们炫耀,但还是谨慎小心地克制住自己,甚至不敢暗示这件事情。大约五点半(皮克夫让他比别人早一点下班,认为这样做会讨好老板),他会飞快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房间。不久,玛莎就会到来,随身带着从附近熟食店购买的两份三明治。相当滑稽可笑但惹人喜爱的鲜明对比是,他身体精瘦,而鸡巴虽短,但格外粗大,它会使他的情人低声哼哼,赞美他的男子汉气概:“胖子嘴馋!哎哟,嘴馋死啦!……”或者她会说:“我打赌(她喜欢打赌),我跟你赌一件羊毛衫,再干一次你就不行了。”不过,时间不是恋人的朋友。七点刚过,她就得离开。她的守时跟她的激情一样强烈。九点左右,弗朗兹通常会去他舅舅家吃晚饭。

温暖,温暖的幸福感充盈着弗朗兹的全身,他的手腕和太阳穴都在搏动,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跳动;在商店里,他不小心戳破了一个手指,流出了一滴红宝石一样的鲜血:他经常在他的商铺里摆弄饰针(尽管没有校准裁缝科腾曼摆弄得多,科腾曼像荒废的童年时代那条偏僻河流里发现的鲇鱼一样,嘴巴胡子拉碴,围着用粉笔做过记号的顾客团团转)。不过,总的说来,现在他的双手已经变得更加灵巧了,摆弄轻型盖子和平薄纸板箱时,他不再像头几个星期那样笨拙了。那些私下的速成训练,在某种程度上为他用手做其他动作和接触其他物品打下了基础,他的手也变得十分敏捷灵巧,弄得玛莎愉悦得嗬嗬直叫,她尤其喜欢他的双手,最喜欢它们接连不断地狂热地抚摸她乳白色的身体。于是,商店的柜台变成了无声的键盘,弗朗兹在柜台之上操练他的幸福。

但是,玛莎一离开,晚餐时刻就马上来临,他不得不面对德雷尔,一切都变了。就像在梦中一样,一件完全无害的东西会使我们感到恐惧,因而,每次梦见它,我们就会感到害怕(尽管真实生活也有着令人不安的色彩);因此,德雷尔的存在对弗朗兹来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折磨,一种无法容忍的威胁。第一次与玛莎幽会之后,当他走过从花园大门到别墅门廊这短短的距离(他神经紧张地打着哈欠,边走边摘眼镜),第一次偷偷摸摸成了这栋别墅女主人的情人时,他不以为然地看了看毫无察觉的弗丽达,跨过门槛时搓了搓被雨淋湿的手,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汤姆在客厅里突然摇头摆尾格外热情地迎接他,在害怕和困惑之中,他对准汤姆踢了一脚。弗朗兹迷信得很,在等候男女主人的时候,他在靠垫亮光闪闪的孔眼里寻找灾难的征兆。在感情方面,他是个十分敏感卑怯的懦夫(这样的懦夫是双倍的可怜,因为他们十分明了自己的怯懦,并且恐惧这种怯懦)。当随着一股骤起的气流,两扇门砰地关上,玛莎和德雷尔同时从两个不同的房间进入客厅时,弗朗兹禁不住奉承起来,仿佛登上了一个照明灯光过于刺眼的舞台。他立刻摆出立正的姿势,有了这种姿势,他感到自己在渐渐上升,穿过天花板,穿过房顶,进入黑棕色的天空;而实际上,他十分空虚,他与玛莎、与德雷尔一一握手。他退出了那个昏暗的虚拟世界,从那些未知的、相当愚蠢的高处退缩回来,在房间的中央坚实地着陆(安全,安全了!),德雷尔用食指划了个圈,在弗朗兹的肚脐上戳了一下,弗朗兹假装倒抽一口气并咯咯地傻笑起来;玛莎像往常一样冷冷地旁观但却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弗朗兹的恐惧并没有消失,而只是暂时退潮:一次不慎的一瞥,一个富于表情的微笑,一切都会露馅,无法想象的灾难就会毁了他的前程。此后,每当他踏入这栋别墅,他就会想象那种灾难已经发生——玛莎已经被发觉,或者一阵精神错乱或者由于宗教上的自我牺牲,已经向丈夫承认了一切。客厅里的枝形吊灯一直用一种不祥的光耀迎接他。

他会掂量德雷尔的每一个笑话,嗅闻它的含义,忐忑不安,寻找其中的含沙射影,但却没有发觉任何蛛丝马迹。幸运的是,对于弗朗兹来说,他那个具有明锐洞察力的舅舅对任何事物都感兴趣,活的或死的都感兴趣,他能立刻把握或者自以为能够把握它们不同的特点,得意洋洋,老奸巨猾;然而,这类事物如若日后再次出现,他对它们的兴趣就会逐渐减弱。明锐的洞察力成了司空见惯的抽象之物。天性如此的人会花费足够的精力,运用所有的思想武器和战舰,去对付各种被迫接受的存在印象,感激在新奇和它的消费者之间很快形成的那层亲昵的中立薄膜。认为事物也许会自然而然改变并且形成意想不到的特点是十分乏味的。那就意味着你不得不再次欣赏它,而他已经不再年轻。他欣赏那个穷光蛋的单纯和粗俗,火车上的第一次萍水相逢,几乎就有这种感觉。因此,从第一次正式相互认识开始,他把弗朗兹视作一种意外巧遇、颇有意思的一类人:腼腆的乡巴佬外甥就是这类人,他们思想平庸,胸无大志。同样,玛莎与他结婚迄今已有七年多,但还是那样冷漠、节俭、拘谨;她的美貌偶尔也会光芒四射,她会用天堂般的微笑迎接他,就像初恋时那样。这些形象基本上没有一点改变,它们只是变得更加坚实,充满着各种各样适应环境的特点。因此,一个经验丰富的艺术家只看这一点,看与他原来的观念相一致的那一点。

另一方面,如果一下子得不到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如果那东西不能俯首帖耳,让他有机会夺得它,那么德雷尔就会有一种耻辱和心痒痒的感觉。车祸发生后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有时间起草遗嘱,因为他一直打算在五十岁生日(上帝啊,她多么冷酷,作为他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她竟然让他的五十寿辰悄然过去,没有一点欢庆的迹象)时完成;而且他仍然傻乎乎的,没有下决心去处置他的司机,如果情况果真如此,迟早一定还会发生另一起事故。他抽动一下鼻孔,就会闻出那人的烟味是否更香;当他迈开弓形腿绕汽车转圈的时候,他就仔细看那人。在最危险的时刻——星期六夜晚——他会突然地召见他,就一些琐事勉强交谈,在谈话的过程中,他会观察那人的举止是否过于放纵。他希望,有一天,他会被告知,哎呀,那个人一塌糊涂,来不了啦,但是,天哪,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有时,在他看来,好像伊卡洛斯父子正在依次飞翔,比平时飞得快了些、欢乐了些。也许,正是在这一天,在突然偏离方向自由飞行的时候,事情才特别有趣:年内第一场真正的雪在傍晚降落了,现在已经融化成一片滑溜溜的烂泥浆;透过窗户,他注意到一个没戴帽子的男人,看上去完全像关节装了铰链似的,扭扭捏捏迈着小步穿越街道。这使他想起与那个亲切的发明家的谈话。到达办公室后,他立刻给蒙得维的亚饭店的发明家打电话,当秘书萨拉·赖希告知发明家马上就到时,他感到格外高兴。然而,德雷尔、赖希小姐以及世界上任何其他人都没有料到,那个孤独思乡的发明家碰巧也入住弗朗兹到达柏林那晚投宿的同一个房间。从房间里可以看见窗外有一棵参天白蜡树,此时已经掉光了树叶;房间里,如果十分仔细看,你就能看见一些极小的玻璃碎片,嵌进了脸盆架旁的油地毡的缝里。很有意思的是,世界上房间那么多,命运却安排他住进那个房间。这就是弗朗兹走的路——命运突然发威,追逐起这位无名小卒,这家伙对自己的重要使命当然还一无所知,而且永远不会发现有关这事的任何细节,至于踩碎眼镜的事情,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甚至连恩里希特老头都不知道。

“欢迎!”德雷尔说,“请坐!”

发明家坐下。

“考虑得怎么样啦?”德雷尔边说边玩弄他那支心爱的铅笔。

发明家擤了擤鼻子,小心翼翼地拿手帕包好,花了很长时间将那块手帕——早就应该换一块新的——塞进他的口袋。

“我来找你,还是为了上次那个发明。”他终于开口说话。

“有没有新的补充细节?”德雷尔一边提醒他,一边用铅笔在记事本上画同心圆。

发明家点点头,准备开始叙述。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德雷尔朝着发明家微微一笑,精神抖擞地将话筒搁在耳朵上。“是我。我忘了——你说过今晚不回来吃晚饭?”

“是的,我亲爱的。”

“回家很晚吗?”

“半夜以后。董事会会议,还有一些庆祝活动。你与弗朗兹一起去餐馆吃吧。”

“我没主意。也许吧。”

“那太好了,”德雷尔说,“再见。噢,等一等——如果你需要汽车——喂?”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发明家假装没在偷听。德雷尔注意到这一个细节,于是含糊其词地傻笑着说:“我的小女朋友。”

对此,发明家呵呵虚伪一笑,随后继续对他的发明进行解释。德雷尔开始新一轮同心圆的绘制,赖希小姐拿来一叠信件,随后悄悄走了。发明家继续解释。德雷尔将铅笔一扔,慢慢后仰靠进扶手椅里,他着迷了。

“那是什么意思?”他打断了发明家的话说,“梦游者行进的优雅慢动作?”

“对,如果有需要,”发明家说,“或者从另一个极端来说,康复病人有节制的敏捷动作。”

“继续说,继续说,”德雷尔闭上眼睛说,“这是纯粹的巫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