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马基雅维利不需要睡得太多,太阳升起来不久就醒了。他把皮耶罗喊过来帮他穿衣。骑马服放在马鞍包里,他穿上了他平时穿的黑色衣服。他无意留在修道院,需要到营房里去——在那里,如果有必要,他可以秘密接待来客;而在修道院,谁来拜访他,以及他本人的一举一动都将被人尽收眼底。信使已在返回佛罗伦萨的路上了。由皮耶罗陪着,马基雅维利前往金狮酒店。伊莫拉是个阳光明媚的小城,看不出城头的大王旗不久前才刚刚换过。他们穿过狭窄蜿蜒的街道,从很多人的旁边经过。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务,看起来心满意足。你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印象,那就是,他们的生活质量并没有发生改变。不时地,行人不得不为骑马者或驮运柴火的驴子队伍让路。一名男子正牵着几头母驴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母驴的奶水对孕妇是有益的,他发出那种惯常的叫卖声来宣告他的到来。一个干瘪的丑老婆子,突然从一扇窗子里把头探出来冲牵驴男子叫唤。男子停了下来,片刻之后,老婆子拿着一个大口杯出现在了家门口。一个卖针线丝带之类杂货的小贩沿街走过来,用沙哑的嗓子吆喝着自己的货物。街道两侧是商铺,金狮酒店坐落其中。马具店里,一名顾客在购货;理发店里,有人在理发;鞋店里,一名女子在试穿一双新鞋。小城不算富庶,但弥漫着繁荣而安逸的气息。街上也没有乞丐纠缠不休。

他们进了金狮酒店,马基雅维利给自己和皮耶罗要了面包和红酒。他们把面包浸在酒里,使它变得更加美味,然后把剩下的红酒干掉。吃喝完毕,身心舒泰,他们来到理发店,马基雅维利要刮一下胡子。理发师把一种香气浓郁的理发液喷在他又短又黑的头发上,然后给他梳理。与此同时,皮耶罗抚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想我也需要刮刮胡子了,尼科洛大人。”他说道。

“还需要再等几周。”马基雅维利微微笑了笑,然后转向理发师,“给他头上喷点儿香水,帮他梳梳头。”

两人把自己收拾整齐了。马基雅维利向理发师打听,一个叫巴尔托洛梅奥·马尔泰利的大人家住哪里,他想去拜访一下。理发师告诉了他们方位,但地方实在不好找,马基雅维利问能否请一个人带他们去那里。理发师走到店门口,把在街上玩耍的一个顽童喊过来,让他给两个陌生人带路。他们要去的路穿过大广场,公爵所占领的宫殿就在大广场上。这天正是集市日,所以,广场上到处都是农民的货摊,他们到城里来销售水果、蔬菜、奶酪、鸡肉及其他肉类。另外,还有商人的摊位,他们卖的是铜器、铁器、布匹、旧衣服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一大群人在讨价还价,要么真买,要么只是看看,人声鼎沸,喧闹不已。在十月明亮阳光的照耀下,这一切都显得欢乐而热闹。就在马基雅维利和皮耶罗走进广场时,突然传来一阵铜号的哀鸣声,嘈杂声顿时减少了不少。

“是传令员。”小男孩兴奋地嚷道,他拉住马基雅维利的手跑起来,“我还没听过他讲话呢。”

一群人向前拥去,马基雅维利朝他们的方向看了看。在广场的另一端,竖立着一个绞刑架,上面吊着两个人,这没什么好看的。小男孩猛地挣脱了他的手,他忘了自己的差事,朝那个热闹的地方跑过去。传令员正大声地开始讲话,但是距离太远,马基雅维利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不耐烦地问一个看货摊的矮胖女子:

“发生什么事了?传令员在说什么?”

她耸了耸肩膀。

“不过是两个贼,被绞死了。公爵下令,中午之前传令员每半小时过来一次,告诉大家,这两个人被绞死是因为偷了市民的财物,听说他们是法国士兵呢。”

马基雅维利差点儿没跳起来,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这个事情他怀疑过,不可能发生呀!他决定亲自过去看看。他大步向前,连推带挤,终于穿过了人群。现在他两眼盯在了那两具吊着的尸体上。传令员已讲完了话,从绞刑架台子上走下来,面无表情地走了。人群散去了不少,马基雅维利可以往前靠一靠了。事情不容怀疑,尽管绞索使得两张脸扭曲得吓人,但确实是那两个加斯科涅士兵,面色阴沉、头上有疤的年长士兵和有着诡诈双眼的年轻士兵。正是昨晚,他们被带到这里来,受到了公爵的审判,并被判了刑。这么说,这并不是一出喜剧。马基雅维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心里满是沮丧。他的小向导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们被绞死时,我要能看到就好了。”他懊恼地说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都结束了。”

“小孩子不要看。”马基雅维利说,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里思绪纷纭。

“以前也有过的,”小男孩咧开嘴笑了,“看他们在空中飘呀飘呀的,真好玩儿!”

“皮耶罗!”

“我在这里,先生。”

“过来,孩子,带我们去巴尔托洛梅奥大人家。”

余下的路上,马基雅维利眉头紧锁,双唇紧密地贴在一起,嘴巴就变成了一条扭曲的线。他一言不发,只顾往前走,他要努力搞清,瓦伦蒂诺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怎么会把两个可以利用的士兵绞死呢——他们只不过是偷了几件银器而已,这种罪行充其量鞭打一顿就够了。人的生命对他而言确实是无所谓的,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如此热衷于去赢得伊莫拉民众对他的信任,以至于甘愿冒险去激怒加斯科涅军队的统帅,也不惧怕整个加斯科涅军队的愤怒。马基雅维利感到困惑不解。他确信,他在那一刻的出现对于公爵达成自己的目的有一定用处。否则,即使他不辞辛苦地亲自来处理这件事,也会等着把谈判——跟佛罗伦萨特使的重要谈判进行完再去做。他是不是想告诉执政团,他是独立于法国之外的,尽管头领们造反,他仍足够强大,不怕引起法国国王的不快;另外,当他提到那两个士兵可以把掠夺品带到佛罗伦萨安全卖掉时,他发出的威胁几乎是不加掩饰的,这是不是他做出这一幕的根本所在呢?这个冷酷无情、狡诈多端的人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能说得清?

“先生,这就是大人的家。”小男孩突然说道。

马基雅维利给了他一个硬币,这个顽皮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开了。皮耶罗晃了一下门上的铜环。过了一会儿,又上去敲了敲门。马基雅维利注意到,房子面积很大,显然,房子的主人是个有钱人。二楼,也就是主楼层的窗户上,没有像一般人家那样装上油纸,而是安上了玻璃。这表明,房子主人的家资的确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