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离伊莫拉已经不远了。这座城市地处肥沃的平原,有一条河流穿城而过。周围的乡村没有遭到战争破坏的迹象——因为切萨雷的军队一开过来,它就缴械了。在离城两英里的地方,他们遇到七八个骑马的人,马基雅维利认得其中一人是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公爵的首席秘书。他同马基雅维利热情地打了招呼,听说他来此的目的后,便转身陪他返回了城里。前一天,执政团派了一名信使到公爵的宫廷,找到了在这里的代理人,通知他特使即将前来。现在信使正在城门口等着呢。这一路可不近,阿加皮托问马基雅维利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休息休息,然后再去见公爵,递交国书。伊莫拉——瓦伦蒂诺现在的首府,是座不太大的城市,尽管军队都驻扎在城外,但城里仍拥挤不堪,汇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公爵的随身侍从、王室成员、意大利其他公国的代理人、出售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的商人、受赞助的律师、间谍、演员、诗人、逢迎拍马者、淫荡女人,还有打了胜仗的雇佣兵,以及跟在其后的那些梦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发财的穷人和下等人。如此一来,住宿便成了问题,城里的两三家客栈早已人满为患,人们只好三五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了。但佛罗伦萨的代理人已经给马基雅维利及其仆人安排到多明我会修道院住宿。信使提出要给他们带路,马基雅维利转向阿加皮托道:

“如果公爵大人愿意接见我,我现在就过去。”

“我骑马去看看他是否有空,这位官员会带您到宫里。”

阿加皮托把那位官员留下来,跟其他手下人上马扬鞭离开了。其余人骑着马穿过逼仄的街道前往大广场。路上,马基雅维利问官员城里哪家酒店最好。

“我可不喜欢修道院那些好心的修道士提供的饭食,我也不想不吃饭就睡觉。”

“金狮酒店。”

马基雅维利对信使说道:

“你把我带到宫里后,就去金狮酒店,让他们多准备些吃的。”又对皮耶罗道:“你到马厩看看,然后信使会告诉你怎么去修道院,把马鞍袋交给安东尼奥。然后呢,你和信使到宫里来等我。”安东尼奥是两仆人之一。

宫殿建筑很大,但并不豪奢,其建造者卡泰丽娜·斯福尔扎是个节俭的女人。宫殿占据了广场一角,在这里,马基雅维利和官员下了马,门卫让他们进去了。官员派了一个士兵去给首席秘书报告说他们到了。几分钟后,秘书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来到了他们等待的房间。他皮肤黝黑,黑长发,留一小撮黑色的胡须;肤色苍白,眼神忧郁而睿智。他是个绅士,彬彬有礼,说话文雅,神态率真,这让很多人误以为他聪明有余而能力不足。无论对公爵的事业还是本人,秘书都是忠心耿耿——公爵有种天然的能力能把那些忠诚者吸引到自己身边。阿加皮托告诉马基雅维利,公爵要马上接见他。他们沿着一段精致的楼梯上去,然后马基雅维利被带到一个雅致的房间。房间四周装潢着壁画,有一个大大的石制壁炉,排风罩上雕刻着卡泰丽娜·斯福尔扎的徽章,但这个无所畏惧的、不幸的女人现在被切萨雷·博尔贾关进了罗马的监狱。炉床上有木头在燃烧,发出明亮的火焰。公爵背靠着壁炉站着。房间里仅有的另外一人是胡安·博尔贾,蒙雷阿莱的枢机主教,他是教皇亚历山大的侄子,身材魁伟,为人精明,正坐在一个雕花的高背椅子里,就着火烤脚。

马基雅维利向公爵和主教鞠了个躬。公爵亲切地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

“走了这么远,一定冻坏了累坏了吧,特使先生?”他问道,“吃饭了吗?”

“吃过了,阁下。我在路上吃了。非常抱歉,我穿着骑马服就到您这里来了,因为我想代表共和国尽快把我们的意思向您传达。”

接着,马基雅维利递上了觐见函。公爵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把它交给了秘书。切萨雷·博尔贾是个美男子,相貌极出众。他身材比一般人高大,膀阔腰细,胸肌发达;一袭黑装,突显了他白皙的肤色。右手的食指上戴着枚戒指,除此之外,全身唯一的装饰物便是圣米迦勒项圈了,这是路易国王授予他的勋章。精心梳理的头发呈现出饱满的赤褐色,由于蓄发日久,头发已触及肩部;他唇上留髭,下颏上的短须则修剪得尖尖的;鼻子挺直、精致,清晰的眉毛下面是双无所畏惧的美目,好看的嘴唇肉感十足;皮肤干净,泛着光泽;步伐庄重而优雅,仪态中透出王者的威严。马基雅维利心里嘀咕:这样一个年轻人如何拥有了一个伟大君主的举止呢?要知道,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罗马女人,而他父亲,那个通过无耻的圣职买卖获得了教皇职位的人,本来也不过是个肥胖的、长着鹰钩鼻的西班牙神父罢了。

“我请求贵政府派出使节,是因为我想确切地知道目前我与共和国之间的关系。”他措辞严谨地说道。

马基雅维利把他准备好的演讲词发表了一通。尽管公爵在倾听,但仍能看出,公爵只是把他按执政团的指令做出的善意保证当作是一番好话而已。话说完了,出现了片刻的安静。公爵靠在椅子里,用左手拨弄了一下胸前的项圈。当他再次开口时,话语里显然带着些冷淡。

“我的领土跟你们的领土有很长的边界线。我肯定会尽我所能来捍卫它们的。我很清楚,你们的城市对我并无善意——你们想让我跟教皇和法国国王都扯上纷争。就算我是个杀人犯,你们对待我的方式也是坏得不能再坏了。但现在,你们必须做出选择——是把我当作朋友还是敌人。”

他的声音充满了音乐感,轻盈而不沉重,不刻薄,但也刺人,这使得他的话语显得有些傲慢,令人难以忍受。他是在跟下等人说话呢!不过,马基雅维利是个训练有素的外交家,他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

“我可以向阁下保证,我们的政府寻求的是您的友谊,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他温和地说道,“但是他们没有忘记是您让维泰洛佐去侵犯我们疆土的,他们对此做法深表疑虑。”

“这跟我没有关系,维泰洛佐这样做是为了他自己。”

“他拿的是您的薪水,也受您调遣。”

“远征开始时我根本不知道,后来也没有提供任何援助。我不会装模作样地对此表示遗憾——我没什么遗憾的。佛罗伦萨背叛了我,就该遭受惩罚。但当我看到他们已得到足够的惩戒后,就把我的头领撤回来了。这让头领们对我不满,正阴谋推翻我啊。”

马基雅维利不想在这个时候提醒他,他撤回他的头领,只是因为法国国王强行命令他这样做。

“你们应该对此承担责任,正如你们应该承担维泰洛佐侵略你们领土的责任一样。”

“我们承担责任?”马基雅维利震惊异常,喊了起来。

“如果你们没有愚蠢地迫害并处死保罗·维泰利,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他的弟弟维泰洛佐要报杀兄之仇,这有什么奇怪的?从头到尾我都阻止他这样做,结果他背叛了我。”

公爵的话如何理解?现在有必要做一下解释。

长期以来佛罗伦萨一直在围攻比萨,但战局进展糟糕,共和国的部队遭遇了重大挫败,执政团把这归罪于总指挥的无能。因此,他们招募了两名雇佣兵队长来为路易国王效命,即保罗·维泰利和维泰洛佐·维泰利兄弟。总指挥权交给了保罗,他是位有名望的统帅。战斗打响了,城墙被炸出了一个豁口,就在士兵们即将蜂拥而入的时刻,保罗·维泰利却突然下达了撤退命令。尽管他说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更多人员的伤亡,因为他确信比萨城会接受有条件的投降,但执政团认定,保罗是在欺骗他们。于是派了两个专员到前线——名义上是供给装备,实际上是抓捕维泰利兄弟。保罗·维泰利的部队驻扎在卡希纳城外一英里处,但两专员要求他到卡希纳去,以便跟他讨论战事问题。他们招待他吃了晚饭,然后把他带进一间密室逮捕了他。他被送往佛罗伦萨后被砍了头。在受尽折磨的情况下,他仍不愿承认自己有罪。

“保罗·维泰利是个叛徒,”马基雅维利说道,“他受到了公正的审判,然后被定了罪。他罪有应得。”

“他是否有罪并不重要,但把他处死就是大错特错。”

“为了共和国的尊严,我们必须不遗余力地打击敌人。我们要表明,佛罗伦萨有勇气保卫自己的安全。”

“那你们为什么让他弟弟活下来?”

马基雅维利烦躁地耸耸肩——公爵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

“我们本来派了人去抓维泰洛佐,打算把他带到卡希纳,但他看穿了这个圈套。当时他正卧病在床,他请求给他留点儿时间以便穿上衣服,结果设法逃脱了。这个事情搞砸了——你吩咐这些人去办事,但他们的愚蠢让人防不胜防!”

公爵轻声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眼睛里闪烁着愉悦。

“情况发生了变化,计划已经无法执行,但还要坚持做下去,这是错误的行为。维泰洛佐从你们眼皮底下逃掉后,你们就应该把保罗带到佛罗伦萨,而不是把他关进地牢;相反,应该让他住在韦奇奥宫。你们要审判他,但无论证据如何,都要判他无罪。然后,把指挥权再次交到他手里。不仅如此,你们还要提高他的待遇,并授予他共和国所能给予的最高荣誉。要让他确信,你们对他完全是信赖的。”

“那他结果只能是——背叛我们,投降敌人。”

“他本来可能有这种想法的,但过上一段时间,他就会用行动证明,你们对他的信任是合乎情理的。这些雇佣兵头领个个贪婪成性,只要给钱什么都做。你们可以再多送些东西给维泰洛佐呀——让他拒绝不了,他会再次选择跟哥哥联合的。先拿点儿好处把他们哄住,让他们失去警惕性,这时再稍加留意,就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把这哥儿俩快速除掉,根本不需要什么审判。”

马基雅维利脸红了。

“这种诡诈做法会给佛罗伦萨的清誉带来永远的污点。”他喊道。

“对付叛徒诡诈做法又怎么样?国家不是靠坚守基督教道德来掌控的,而是由审慎、勇气、决心和无情来管理的。”

这时,进来一名官员,跟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耳语了几句。瓦伦蒂诺的谈话被打断,他皱起了眉头,手指不耐烦地咚咚敲着他身旁的桌子。

“公爵忙着呢,”阿加皮托说道,“让他们等一等。”

“什么事?”公爵厉声问道。

“两个加斯科涅士兵抢东西被抓到了,阁下。人赃俱获,他们已被带到这里来了。”

“让法国国王的臣民在那儿等着太不应该了,”公爵轻声笑道,“带他们进来吧。”

官员出去了,公爵转向马基雅维利,亲切地说道:

“我来处理点儿小事,你会原谅我吧?”

“阁下,您请便。”

“我相信你路上没碰到什么麻烦吧,秘书先生?”

马基雅维利从公爵的语气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没什么麻烦。我还比较幸运,在斯卡尔佩里亚找到一家客栈,马马虎虎吃了一顿。”

“我有一个愿望,就是——人们在我的领地行走的时候,就像在安东尼的罗马帝国那样安全——据说那里是安全的。你将有机会亲眼看到,在我这里,已经把意大利人所不齿的那些小僭主们驱逐殆尽了。因为治理有方,我们的人民获得了很大的安全感,并且城市也繁荣兴盛起来。”

外面突然变得嘈杂起来,是拖着脚步的走路声,还有抬高了嗓门的说话声。接着,这个宽敞房间的大门一下子洞开了,一群人拥了进来。首先进来的是先前来过的那位官员。紧跟其后的是两名男士,从他们得体的穿着,马基雅维利猜测到,必定是城里的显要人物。随后进来两名女子——一个老妇人,一个中年妇女。跟她们一起来的是一位长相高贵的年长男子。接着是一名士兵,手里拿着一盏银烛台和两个银盘子,穿着跟公爵其他士兵相同的红黄制服。接下来又有两人,双手被缚在身后,被士兵们连拖带拽地押进来。两人身上的衣服破烂到无法辨认,面相凶恶残暴,站在公爵的士兵中间。其中一人年约四十,体格强壮,面色阴沉,留着一把浓密的黑胡须,脑门上有块青灰色的伤疤;另一人是个面颊光滑的年轻男子,皮肤灰黄,狡诈的眼睛显得惶恐不安。

“到前面来!”公爵命令道。

两男子被推了一下。

“什么罪名?”

情况似乎是这样的:两名女子出门做弥撒,结果家里进了贼,银器被盗了。

“你们怎么证明这些东西是你们的财产?”

“布里吉达夫人是我的表妹,阁下。”其中一名正派男子说道,“对她家的东西我很熟悉,这些银器是她嫁妆的一部分。”

另外一人也证实了这一点。公爵转向跟两名女子一起前来的年长者。

“你是哪位?”

“我叫贾科莫·法布罗尼奥,阁下。我是名银匠。是这两个人把银器卖给我的。他们说这些东西是在弗利抢来的。”

“你肯定是这两个人吗?”

“千真万确,阁下。”

“我们把贾科莫带到了加斯科涅军营,”那个官员说道,“他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

公爵盯着银匠,目光如炬。

“是吗?”

“当我听说布里吉达夫人家里进了贼,银烛台和银盘子被偷了时,我就很怀疑,”这家伙说道,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声音开始颤抖,“我立刻到了贝尔纳多大人那里,跟他说,这两个加斯科涅士兵偷了一些银器。”

“你这样做是因为害怕呢,还是出于责任感?”

银匠一时无语,因为恐惧,他全身哆嗦起来。

“贝尔纳多大人是治安法官,我曾多次为他效劳过。如果东西是赃物,我是不会要的。”

“他说得没错,尊敬的阁下,”治安法官说道,“我去查看了这些物件,一眼就认出来了。”

“它们就是我的,阁下。”中年女子情绪激烈地说道,“谁都会告诉您,这些东西是我的。”

“别激动!”公爵转向两名加斯科涅人,“你们承认自己偷了这些东西吗?”

“没,没,没有,”年轻男子尖声叫道,“这是个误会,我以我母亲的灵魂起誓,我没有偷。银匠搞错了,我根本没有见过他。”

“把他带走。上几次刑,他就招了。”

年轻男子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不,不要这样。我受不了的。”

“带走!”

“我招。”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公爵笑一笑,又转向另外一人。

“你呢?”

年长男子向后仰仰头,神态充满了挑战意味。

“我没偷,我是拿的。这是我们的权力——我们占领了这座城市。”

“一派胡言!你们没有占领这座城市,是它自己投降的。”

按照意大利当时的战争规则,如果一座城市被攻克,占领军有权对其进行掠夺,抢到任何东西都归自己。但如果城市是主动投降的,尽管市民会被迫向雇佣兵支付一大笔钱——因为占领城市也是要付出成本的,但他们可以保住自己的生命和财产。这个规定的作用还是有的,它能敦促市民们心甘情愿地投降,而对他们君主的忠诚并不总是能促使他们死战到底。

公爵宣布了处罚决定:

“下我的命令:军队不许进城,危害市民生命及财产者一律处死。”他又转向那个官员,“这两个人,明天一早拉到广场绞死!把他们的罪行及处罚通告各个军营。派两名士兵在中午之前看守尸体。让传令员每隔一段时间通知一遍民众:对亲王的司法公正,他们是尽可以信赖的。”

“他在说啥?”惊恐不安的年轻男子问他的同伴,因为公爵跟两名加斯科涅人讲话用的是法语,跟官员讲话用的是意大利语。

同伴没有回答,而是愤恨交加地看着公爵。公爵听到了他的话,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

“为杀一儆百,明天天一亮,你们两个将被绞死。”

年轻男子痛楚至极,他大叫一声,两膝着地跪了下来。

“可怜可怜我吧,”他尖声叫道,“我还年轻,我不想死,不想死,我害怕。”

“把他们带走。”公爵下令道。

年轻男子从地面上被拖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胡乱嚷着,眼泪哗哗直流。年长男子,由于暴怒而扭曲了脸,攒了一大口唾沫,喷在他的脸上。两人被推出了房间。公爵转向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说道:

“要让他们得到宗教的慰藉。不给他们提供机会来忏悔自己的罪恶,而直接去见上帝,我是于心不忍的。”

他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秘书轻轻走出了房间。公爵显然心情很愉悦,他对枢机主教——也就是他的堂兄及马基雅维利说道:

“真是笨蛋、恶棍!在城里偷了东西还在城里卖,简直愚蠢透顶,不可原谅。应该先把东西藏起来呀,然后带到一些更大的城市,像博洛尼亚、佛罗伦萨什么的,这样他们就能很安全地把东西处理掉了。”

这时,他注意到银匠正在门口走来走去,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我的钱谁来还呢?阁下,我是个穷人。”

“你买这些东西出价公道吗?”瓦伦蒂诺不露声色地问道。

“我是按它们的实际价值买的。那两个混蛋的要价很可笑,但我也得挣钱呀。”

“就把它作为一个教训吧。下次不要再买那些来路不正的东西。”

“我花了这么多钱——我赔大了,阁下。”

“滚!”公爵突然以一种很蛮横的语气喝道。那个人哭出了声,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出了房间。

瓦伦蒂诺公爵向后靠在椅子里,大笑起来。然后,他彬彬有礼地转向马基雅维利说道:

“插了这么一杠子,我必须请求您的原谅。我想,正义应该尽快得到伸张。我希望在我的领土范围内,在我的统治下,人们遭受任何不公正的待遇,都能来找我,并且要让他们认识到,我是名大公无私的法官。”

“对于一名君主而言,用这种手段来巩固刚刚掌控的领土,真是再明智不过了。”枢机主教说道。

“如果个人自由不受干扰,人们就不会对政治自由的丧失耿耿于怀。”公爵慢声细语地说道,“只要妇女不受骚扰,财产得以保全,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大致就会感到满意。”

马基雅维利平心静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甚至带着一种愉悦感,但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情绪掩饰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整个就是一出戏。瓦伦蒂诺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法国国王的臣民杀掉。对于这一点,他是有把握的。最大的可能是,这两个人已经被释放掉了,而且还会得到一笔赏钱,来补偿他们遭遇的麻烦。第二天,又能看到他们出现在加斯科涅分遣队里了。马基雅维利估计,这一幕是有意安排的,目的是让他给执政团报告,公爵对新领地的统治是多么富有成效。尤其是,公爵最后还提到了佛罗伦萨和博洛尼亚,这里边暗含的意思是,公爵的军队可能最终会开到这两座城市。如此露骨的威胁,自然瞒不过像马基雅维利这样的精明之人。

房间里安静下来。公爵轻捋着他精心修剪的胡须,若有所思地看着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感觉到,他现在已经明白了,执政团指派给他的谈判对手是怎样的一个人。两道探寻的目光盯在他身上,他可不想去迎接,于是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掌,好像在考虑指甲要不要剪了。此时的马基雅维利有些不知所措,变得心神不定起来:是他一手造成了保罗·维泰利的死刑,当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之后,他施展浑身解数,说服那些紧张不安、拖沓成性的上司赶紧采取行动,一刻都不容耽误;是他给那两位专员下了命令,要全力执行已定计划;是他促成了保罗最终被处以极刑——尽管维泰洛佐已经潜逃。但他只是在幕后行动,他无法想象瓦伦蒂诺是如何知晓此事的。他想,公爵反复提及这件事的恼人结果,只是想让他知道——他清楚马基雅维利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并幸灾乐祸般地蓄意指出他这件事处理得如何差劲。这个人做事从不冲动,他肯定不希望让佛罗伦萨特使知道,他对共和国秘书厅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更大的可能是,他想借此动摇马基雅维利的自信,让他变得更加容易控制。这一想法使得马基雅维利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飞快地瞥了公爵一眼,公爵一直在等待捕捉他的眼神,好像唯有如此,方才开口。

“秘书先生,我想告知您一个秘密——世上尚没有任何人听到过。”

“要不要我离开一下,堂弟?”枢机主教问道。

“不用。我相信您如同相信特使先生一样,你们都是谨慎之人。”

马基雅维利下巴紧绷着,凝视着公爵英俊的脸庞,等着他开口。

“奥尔西尼家族几乎跪着求我去攻打佛罗伦萨。我对你们的城市没有恶感,因此拒绝了他们。但如果你们政府的那些先生们想跟我达成协议,那必须赶在我跟奥尔西尼修好之前。我们都是法国国王的朋友,我们之间最好也能够成为朋友。我们的领土相互毗连,既可以为彼此带来方便,也能给对方制造些麻烦。你们依靠的是雇佣兵,头领个个不成器;我呢,有自己的军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而我的头领,在整个欧洲都是最优秀的。”

“但是,您的头领并不比我们的头领更忠诚可靠,阁下。”马基雅维利淡淡说道。

“我还有忠诚可靠的。那些密谋反叛我的傻瓜是些什么人?帕格罗·奥尔西尼,是个笨蛋;本蒂沃利奥认为,我对博洛尼亚怀有野心;巴利奥尼为佩鲁贾忧心忡忡,他害怕的是的奥利韦罗托·达·费尔莫;还有维泰洛佐,现在因为法国病歇着呢。”

“他们的力量都非同小可,都在造你的反。”

“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了然于胸。时机成熟时,我会展开行动。相信我,他们脚下的土地将变成一片火海,他们那点儿人,根本取不到足够的水把火焰熄灭。秘书先生,还是头脑清醒些吧。乌尔比诺在我手里,我可以对中意大利发号施令。圭多巴尔多·达·蒙泰费尔特罗是我的朋友,罗马教皇打算把他的侄女安吉拉·博尔贾嫁给圭多巴尔多的侄子——也就是他的继承人。我本来绝不可能向他进攻,但发现他的国家对我有着战略意义。为执行我的计划,我不得已占据了他的国家,我不会让情感扰乱了我的决策。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而免遭敌人侵袭。假设我们能够共同行动——我有军队,而你们有肥沃的土地和大量的财富,再加上罗马教皇这样的精神领袖支持我们,在意大利,我们将战无不胜。不用再给法国交钱来获得他们的援助,相反,他们将公平地对待我们。要不要跟我联盟,你现在做决定吧。”

马基雅维利很是震惊,但他用一种轻松的、亲切的语调说道:

“阁下的观点很有说服力,没有人能表达得比这更清楚、更让人信服了。像阁下这样一位实干家、一名伟大的将领,同时拥有逻辑清晰的头脑和出众口才,真是不可多见!”

公爵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谦虚的手势以示反对。马基雅维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知道他要说的话不是公爵乐于听到的,但他还是柔声说道:

“我会写信给执政团,把您的话转告给他们。”

“你什么意思?”瓦伦蒂诺叫道,“现在形势紧迫,必须马上定下来。”

“我没权力缔结条约。”

公爵跳了起来。

“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就在这时,门开了,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一个人走了进来,他刚办好了公爵交代的事情。他的进入让马基雅维利感到有些惶恐,尽管他不是个容易慌张的人,但仍感到心悸,真是不可思议。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阁下要求我们的政府派使者前来跟您会谈。”

“我要的是全权使节!”

在此之前,公爵对马基雅维利还是比较客气的,但这一刻,他的两眼开始冒火,他大步冲他走过来。马基雅维利也站起来,两个人面对面,直盯着对方。

“执政团在愚弄我!他们派你来,恰恰是因为你无权做任何决定。这帮人优柔寡断,慢慢腾腾,真是让人忍无可忍!他们对我的耐心还想考验多久?到底怎么想的?!”

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枢机主教,这时进来插话,想把这场风暴平息下来。但公爵厉声告诫他不要多嘴。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咆哮着。此时的他——暴怒、蛮横、尖刻,看起来已完全失去控制。而马基雅维利,表现得无动于衷,一点儿也不慌乱,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公爵。最后,公爵猛地把自己扔在了椅子里。

“告诉你们的政府,你们严重冒犯了我!”

“我们政府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冒犯您,阁下。他们让我告知您,叛军请求我们援助,但我们拒绝了。”

“我认为,你们不过跟往常一样,在静观其变。”

这句话说得不假,马基雅维利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他的脸看上去仍很漠然。

“我们的政府对奥尔西尼或者维泰洛佐没有任何兴趣,我们急于想跟阁下交好,所以我必须使您的态度更加明确。至少,我能够确切地告诉执政团,您需要的是怎样的一份协定。”

“会谈已经结束了,你想迫使我跟叛军修好。明天,我就可以让他们投降,只要我同意奥尔西尼的建议,去攻打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受到法国国王的保护。”马基雅维利厉声说道,“他承诺,任何时候只要我们需要,就给我们派遣一支四百人的骑枪队,另外还有一支足够规模的步兵团。”

“法国人对金钱的渴望永远没有止境。为此,他们会许下太多的承诺。等拿到了钱,他们就不怎么履行诺言了。”

马基雅维利知道,这话没错。路易国王的贪婪和双重交易让佛罗伦萨人吃尽了苦头。他曾不止一次地保证说,拿到了钱就派军队去援助他们,但等到钱真的到手后,他就一拖再拖。最后,只派出一半的兵力。公爵的话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要么佛罗伦萨人加入他所谓的联盟(在意大利谁都知道这是多么不可靠),要么就是,他跟他的那些心存不满的头领消除隔阂,并联合起来向共和国发动攻击。这是敲诈呀!形势很是令人担忧——马基雅维利感到头疼,他想找点儿什么话说说,至少要保留进一步谈判的可能性,但公爵没有让他再开口。

“你还等什么呢,秘书先生?你可以走了。”

对马基雅维利的弯腰致意,他没有任何答谢的表示。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陪着特使走下了楼梯。

“公爵是个性情急躁的人,无法容忍别人对他的公开反对。”他说道。

“这一点,我又不是看不到。”马基雅维利不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