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难测

我只在旅游淡季到罗马来。我每年八月或九月都要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里。每次来这里我都要到熟悉的地方去走走,逛逛美术馆。我对这些地方和这些画有种亲切感,它们能让我回想起过去的快乐时光。

这个季节天气很热,白天可以在卡索大街上看到很多本地居民来来往往地闲逛着消磨时光。国民咖啡馆内更是人头攒动。人们坐在小桌旁,桌上的咖啡杯早就见底了,但仍然能在这里坐上几个小时。在西斯廷教堂里,你可以看到一头金发、皮肤晒得黝黑的德国人。他们下穿灯笼裤,上着开领衬衣,身后背着帆布背包,沿着尘土飞扬的意大利公路跋涉而来。在圣彼得大教堂里,你能看到一小帮一小帮虔诚的朝圣者,他们疲惫不堪,但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芒。他们是些严格意义上的朝觐者,从某些遥远的国度远道而来的。这些人通常由一个传教士带领,说着各式各样奇异的语言。

这个季节的普拉扎酒店凉爽而恬静。各公共场所宽敞、幽暗而宁静。在喝茶时间,休息大厅内只有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军官和一个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女人。他俩一面喝着冰镇柠檬汽水,一面小声而亲密地交谈着。他俩说的是一种语速很快的异族语言,唠起来没完没了。我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阅读,写信。两个小时后又走下楼来。那两个年轻人依然在那唠着。晚饭前会有几个客人漫步走进餐厅,但其他时候这里是空无一人。因而餐厅的服务员闲得很。他会跟你唠嗑,告诉你他母亲是瑞典人,告诉你他自己在纽约的经历。我与他闲聊些人生和爱情,还有喝酒的昂贵花费,等等。

在这个季节,我感到这家酒店简直就是为我自己开办的。当接待大厅的服务员将我领进我的房间的时候,他告诉我酒店基本已经客满。但我洗漱完毕,换完衣服又重新进入接待大厅的时候,开电梯的服务员(是我的一个老熟人)告诉我说,酒店内现在只有十几个客人。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里,经过横跨意大利的长途旅行,我感到非常疲惫。我决定就在酒店内静静地吃晚饭,然后早早地上床睡觉。当我走进宽敞的餐厅的时候,厅内灯火通明,开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只有三四张餐桌上有客人。我满意地四下看了看。在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大城市里,能找到这样一个自己能幽静地待着的地方,能住在这样一座空荡荡的大酒店内,这真是一件让人感到非常惬意的事。它能够让你享受到自由的感觉。我感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放松,内心里似乎要振翅翱翔了。我在餐厅内逗留了十分钟,喝了一杯干马提尼酒,然后又要了一瓶高档红酒。我虽然浑身乏力,但精神很好,食欲也很旺盛。我开始体验到一种心情非常愉快的感觉。我一面大口吃鱼,大口喝汤,一面想着各种美事。我的大脑非常兴奋。想到我正在创作的一部小说中的人物,我的创作灵感喷涌而出,这些人物间的大段对白一下就浮现在脑海。我读出了一句,品了品,感到比这瓶红酒的味道还要好。我开始考虑怎样描述书中人物的外表。要让读者通过这些描述,就仿佛如我一样亲眼见到了这些人物,这确实很难。对我而言,这是写小说中最难的事。你对小说中人物的容貌细致描写完后,读者对这个人到底会有什么印象呢?我对此是一无所知。一些作者采取的对策是抓住人物容貌上的主要特征,如狡诈的笑容、躲躲闪闪的眼神等,重点描述这些特征,这样有效地回避了困难,但并没有解决问题。我环顾四周,想看看我该怎样描述邻近桌上的客人。就在我对面的桌上独自坐着一个男人。为了练练手,我开始琢磨怎样描述他呢。他是一个瘦高的男人,一般来说都用“柔韧性很好”这样的词语来描述他们这类人。他穿着一件无尾礼服和一件浆过的衬衣。他的脸有点儿长,眼睛是灰色的。他的头发有着天然的大卷,挺漂亮,但已经有点儿稀了。由于太阳穴部位谢了发,使高贵的额头露了出来。他的容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嘴跟鼻子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胡子刮得很干净,他的皮肤天然很白皙,但现在晒得黝黑。从他的外貌来看,他应该是个普通的知识分子。他看起来像是个律师,或者是一个高尔夫球打得很漂亮的大学导师。我感觉他的品位应该不错,应该是个博览群书之人,应该是一个在切尔西午餐聚会上令人感到非常愉快的客人。但要命的是你只能通过寥寥几句话将他描述出来,让读者看到一个鲜活而有趣的人物,在读者的脑海中形成一个精确的图像,而这个图像我自己也想象不出来。也许最好的办法还是只描述这个人的特征,而省略对他其余外貌的详述。尽管这种方法已经让人用腻了,但它毕竟把这个人留给你的最明确的印象描述了出来。我一面看着他,一面陷入沉思之中。突然,他俯身向前,朝我微微鞠了一躬。尽管这个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显得非常有礼。我有一个让人感到可笑的习惯,就是大吃一惊的时候会脸红。现在我感到自己的脸又红了。我感到吃惊是因为自己就这样盯着他瞅了好几分钟,仿佛他是一个假人。他一定认为我是一个非常无礼之人。我非常尴尬地点点头,把目光挪开。幸运的是,此时服务员过来递给我一个碟子。我的确认为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我在心里问自己,他向我鞠一躬,究竟是由于我长时间地盯着他,使他产生了似曾在何处见过我的错觉,还是我真的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这个人不善于记住他人的面孔。这次也一样,他长得实在是太普通了,没有什么明确的特点。在任何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日,在伦敦所有的高尔夫球场,他这样长相的人你都能看到十来个。

他在我之前吃完了饭。他站起身来,走到我坐的桌旁时停下了。他向我伸出手来。

“您好!”他说道,“您刚进来的时候我没有认出您来。我绝非有意怠慢您。”

他说话的声调令人感到愉快,有一种在牛津培养出来的、被许多从未上过这所大学的人所仿效的语气。显然他认识我,而且没想到我会不认识他。我忙站起身来。但他比我高一大截,只能俯视着我。他身上带着一种倦怠,而他微微有点儿驼背,这又让我产生了他有点儿歉意的感觉。他的态度让人感觉有点儿纡尊降贵,同时又有点儿羞怯。

“一会儿能过来与我一起喝杯咖啡吗?”他说道,“我就自己一个人。”

“好的,我很高兴去。”

他走开了。可我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或者我曾在哪里见过他。我注意到他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东西。当我俩握过手,简单交谈了几句的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即使他点点头离开后我也没有注意到。但当他脸上堆起了带着猜疑的微笑时,我注意到了。近距离地观察他后,我感到他是一个有自己特色的美男子。他五官匀称,灰色的眼睛很漂亮,身材修长。但他的举止并不让人感到有趣。一个傻女人可能会说他看起来很浪漫。他很像是伯恩·琼斯的画中的一位骑士。当然他比画中的骑士们要高一大截,而且这样形容并非意味着他同画中那些不幸的人物一样,也饱受着慢性结肠炎的折磨。你可能会想象他这种人一旦穿上高档服装后就会帅极了,但当你亲眼看到他穿着这样的服装后,你又会感到他显得很滑稽。

我吃完了饭,走进休息大厅。他坐在一把大扶手椅上,看到我后,他召唤服务员。我坐下了。一个服务员过来了,他要了咖啡和饭后饮用的甜露酒。他的意大利语说得很好。我琢磨着怎么才能知道他是谁而又不伤他的自尊。一般人都把自己看得很重,如果发现自己在他人心目中无足轻重,就会感到极为不安。他流利的意大利语让我想了起来,我知道他是谁了,同时也想起来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叫汉弗莱·卡罗瑟斯。他在英国外交部工作,可能还颇有实权。他是一个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部门的负责人。他与许多使馆人员关系密切。我猜他这次在罗马逗留与他流利的意大利语有关。我没有立即看出他的职业与外交有关真是愚蠢。他浑身都透着外交官的气派。他既彬彬有礼,又非常傲慢。这种态度是精心设计好的,目的就是要让一般人感到不快,用这种冷淡的方式让别人意识到他是个外交官,与一般人不一样。但他在感觉不安时,偶尔会显得羞怯,这样他傲慢的态度就不易被他人觉察到。我认识卡罗瑟斯已经很多年了,但与他交往并不多。也就是在聚餐会上我向他问个好,在剧院他对我冷冰冰地点点头。一般人都认为他很聪明,也很有修养,他的谈吐非常得体。我没有记住他真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近来他作为短篇小说家很有一些名气。不时会有一些好心人为了给那些理解力很强的读者提供一些值得一读的作品,因而创办了某种杂志。他的短篇小说首先就刊登在这类杂志上。一旦这些杂志的所有者手头资金紧张时,这些杂志就会停刊。这类杂志尽管发行量不大,但排版缜密,印刷精美,上面登载的作品往往能引起一定的关注。然后这些作品会被整理成书,出版发行。这些书籍的发行往往能引起轰动。我很少阅读周报上对这类书籍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词。大多数周报都用整整一个版面来介绍某本新书。《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对这类书籍的评论不是放在一般小说栏目中,而是将这类书籍的评论与某位著名政治家自传的评论置于并排的位置。文学评论家们将汉弗莱·卡罗瑟斯称作这个圈子内的一颗新星。他们称赞他的作品特色分明,描述细腻,带着微妙的讽刺,且见解深刻;他们赞扬他的写作风格和基调,赞扬他的品位。最终的评价是,他将英语国家的短篇小说提高了一个层次,他应该为自己的作品自豪。他的短篇小说完全可以与芬兰、俄罗斯和捷克斯洛伐克的这类最好作品相比肩。

三年后汉弗莱·卡罗瑟斯出版了他的第二本书。评论家们对这个时间间隙非常满意,他们称赞他“没有为了金钱而出卖自己的才华。”这本书收到的好评或许不如他的第一本书那样热烈,评论家们也需要一段时间来整理思绪,但也足以让那些以写作为生的普通作家们感到欣快了。他在文学界的地位无疑得到确认,他本人也是声名鹊起。他最受好评的一部短篇小说叫《剃须布》。最优秀的文学评论家们都一致认定,这本书的作者只用了三四页的篇幅就将一个理发师助理这个悲剧人物的灵魂之美刻画了出来,真是非常优秀的一部作品。

但他最有名的作品是《周末》,也是他创作的最长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的名字也成了他第一本书的书名。这部小说描述的是一些人的冒险经历。他们在星期六下午从帕丁顿车站上车,坐火车到达泰普乐,去那里与朋友们聚会。然后他们在星期一早上返回伦敦。故事情节非常微妙,想要知道这个故事到底讲了些什么颇需要动一番脑筋。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年轻人,他从国会秘书腾达到了内阁大臣。小说中他已经近于向一个准男爵的女儿求婚了,但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在这部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有两三个人坐在一艘方头浅平底船上,他们正在河上游玩。他们相互间用隐晦的语言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但他们说的都是些半截话,意思非常微妙,用了许多破折号和省略号。这部小说用了大量篇幅来描述园里的鲜花和雨中泰晤士河微妙的景致。这些都是以一个德国籍家庭女教师的眼光来描述的。所有的评论文章都认为卡罗瑟斯以这样一个人物的眼光来描述景物很幽默,读之令人愉快。

汉弗莱·卡罗瑟斯的这两本书我都读过。我认为作者是把写小说当作自己主业的一部分,这样他就能更好地了解当代人都在写些什么。我也非常愿意学习,我认为自己可以从这两本书中发现一些对我有用的东西。但读完之后我感到失望了。我喜欢有开头、中间情节和结尾的小说,我愿意读情节明了的故事。我认为氛围固然很重要,但没有内容的氛围就像光有画框而没有画,因而也就缺乏意义。但也许是我自身的缺陷而没有看到汉弗莱·卡罗瑟斯作品的长处。如果说我对他的两部书评价不佳,原因也许在于我的虚荣心曾受到过伤害。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汉弗莱·卡罗瑟斯眼里,我是一个不值一提的作家。我相信他从未读过我写的任何作品。我享有的声望足以使他相信,他没有必要关注我。他自己也曾一度引起了轰动,我现在的声望似乎应该属于他所有,但普通读者无法理解他那高雅的作品,他很快就销声匿迹了。人们虽然无法确切地说出属于知识分子这个圈子的人数到底有多少,但人们可以确切地知道有多少人愿意掏腰包购买他的书,以此来表明自己喜爱他的作品。一部优秀的戏剧出台,剧院总是挤得人山人海,票房收入剧增;验证一本书是否受读者欢迎,要看这本书面向普通读者的销售量是否超过了一千两百本。知识分子尽管欣赏美,但往往却只看免费的戏或上图书馆借书看。

我相信这个经历并没有使汉弗莱·卡罗瑟斯感到痛苦。他既是一个艺术家,也是外交部的一名工作人员。他作为作家很有名望,对世俗的东西并不上心。他的书如果销售过火可能还会损害自己的职业生涯。我猜不出他邀请我与他一起喝咖啡的目的是什么。他无疑是孤单的一个人,但我应该能想象得到,他有充实的头脑做伴并不会感到孤独。我相信他对我说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兴趣,他不是出于这个目的而邀请我的。然而我发现他情绪沮丧,而且尽可能地表现出谦恭有礼来。我想起来我俩最后一次见面的地点。当时我俩还谈了会儿俩人都认识的居住在伦敦的朋友。他问我在这样一个季节到罗马来有何贵干,我如实告诉了他。他主动告诉我,他是今天上午才从布林迪西到达这里的。我们俩的谈话一点儿也不自在。我本来打定主意,再唠几句不失礼节后,我就起身离开他。但现在我又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产生的,就是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焦虑中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我有借口离开。我感到很突然,不由得警觉起来。我注意到只要我的话稍一停顿,他马上就插言说起一个新话题。他在试图找出某个使我感兴趣的话题,这样我就会坐下来。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表现得和蔼可亲。感到孤单肯定不是他这样做的原因。凭他的外交关系,他一定认识很多人能陪他一起消磨晚间的时光。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到大使馆去吃晚饭。即使是夏季,英国大使馆内也一定有他的熟人。我还注意到他一直没有露出笑容。由于心情急切,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就好像他害怕出现瞬间的宁静一样。他的声音似乎不受大脑的支配,好像他的内心在受某件事情的折磨。这太奇怪了。虽然我不喜欢他这个人,对他也不感兴趣,甚至有些讨厌与他待在一块儿,但我还是违心地对他产生了一点儿好奇。我探寻地看了他一眼。尽管他衣冠楚楚,表现得谦恭有礼,但我从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中看到的,就像一条被撵到墙角的狗所流露出的那种畏惧的眼神。他的面容扭曲着,似乎能从中读出他内心的痛苦。我真的是不明白了。我的脑海中不禁涌出了各种荒谬的想法。我这个人真是缺乏同情心。我就像一匹久经战阵的老马又嗅到了火药味,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今天我一直感到很疲惫,但现在我的疲惫感一扫而光。我的神经系统现在是高度敏感,我突然能够注意到他面部的每一个表情和他的每一个姿势。我原想他叫我过来,可能是他正在写一个剧本,想要听听我的意见。但我迅速否决了这个想法。他们这类高雅的先生们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癖好,他们对戏剧舞台有一种难以割舍的迷恋。他们虽然非常傲慢,极端轻视舞美技师们的技能,但也不反对偶尔听听他们的意见。但现在不是这种情况。一个男人单独在罗马,他又有禁欲取向,那就很容易陷入心神不宁之中。我在想,卡罗瑟斯是否陷入到某种困境之中,而他又非常不愿求助于英国大使馆。我注意到,理想主义者解决性饥渴的方式有时非常鲁莽。他们有时会到一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排遣自己的性郁闷,但这些地方时不时地会有警察去造访,这就有麻烦了。我不禁心中窃笑。一个道学先生在一个暧昧之地被捉,即使是神仙也会笑起来。突然,卡罗瑟斯说了一句使我感到震惊的话。

“我现在极度苦闷。”他小声地嘟囔着。

他说这话之前没有一点儿征兆。显然这是他的心里话。他说这话的声音带着哽咽,好像他就要哭出来了。听到他的这句话,我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此刻的震惊了。我此刻的感觉就如同走到街角时,突然迎面刮来一阵大风,让你大吃一惊,几乎要被风刮走。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我们俩毕竟一点儿也不熟悉,也不是朋友。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我从不认为他这个人善良。一个自控能力如此强的男人,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一个熟知文明社会习俗的外交官,竟然会崩溃到向一个陌生人说出这样的坦诚之语,这太让人感到震惊了!我这人天生不爱多言。无论我的内心多么痛苦,我都不会向其他人流露出来,我会为此而感到羞愧难当。我浑身颤抖了一下。他的软弱让我很生气。有一阵我心中充满了愤怒。他怎么能将自己心中的痛苦倾倒给我呢?我几乎要喊了起来:

“真是见鬼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我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此刻他蜷缩在那把大扶手椅中。他那严肃而高贵的面孔让我想起了一尊维多利亚时代政治家的大理石雕像,这张脸的肌肉松弛,皮肤怪异地皱着。他的样子看起来是就要哭了。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声音也有些颤抖了。我平时说话的时候爱脸红,但现在我感到自己的脸变得煞白。他是一个值得可怜的人。

“我感到非常抱歉,”我说道。

“我告诉您自己的烦心事,不知您介意不?”

“我不介意。”

现在他沉默了下来。我猜卡罗瑟斯的岁数是四十多一点儿。他身材匀称,像个运动员,有一种自信的风度。现在他看起来老了二十岁,奇怪的是个头也显得缩了。他让我想起了战场上死去的士兵。我在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经常看到他们的尸体,奇怪的是他们死后身体变小了。我感到有些尴尬,因此把目光移向别处。但我感到他的目光是在召唤我,因此又把目光转向他。

“你知道贝蒂·惠尔顿·伯恩斯这个人吗?”他问我道。

“几年前我经常在伦敦碰到她。近来没有看到她了。”

“哦?”

他显得有些犹豫。

“如果我告诉您这些,我想您恐怕要觉得我这个人太奇怪了。我这些话实在无法憋在肚子里了。如果我不把这些话说出来,我就要精神崩溃了。”

除了咖啡,他已经要了两杯白兰地。现在他又叫服务员,让他再端一杯来。休息大厅内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在我俩之间的桌上有一盏带灯罩的小灯。由于这是公共场所,所以他将声音放低。令人奇怪的是,这个地方竟然可以让人有一种亲近感。在这里我无法复述卡罗瑟斯的原话,要我把这些话都记下来是不可能的。而用我的表述习惯将他的话讲述出来更方便一些。有时从他的话中无法确切地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我只能猜测他的想法。有时他的想法错误,而我通过某种方法能比他看得更清楚一些。贝蒂·惠尔顿·伯恩斯具有非凡的幽默感,而他这个人则不知幽默为何物。我能觉察到他的叙述没有提及那些幽默的事。

我见过贝蒂·惠尔顿·伯恩斯很多次,但我对她的了解主要还是来自别人的评论。她年轻的时候曾把小小的伦敦城闹得沸沸扬扬,我在见到她本人之前经常听人谈到她。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战后不久,在波特兰广场举行的一个舞会上。她当时正是大红大紫、声名鹊起之时。只要你打开任何一份有插图的报纸,肯定能看到她的肖像;人们聊天的话题也离不开她疯狂的恶作剧。她当时二十四岁,母亲已经去世。她父亲是康沃尔公爵。公爵当时年事已高,家境也不很宽裕,基本都生活在他的康沃尔城堡内。而贝蒂·惠尔顿·伯恩斯与一个孀居的姑姑一道住在伦敦。大战爆发时她去了法国,当时只有十八岁。她当时是一家后方医院的护士,还负责开一辆救护车。她参加过一个战地文工团的演出活动;在国内,她还参加过慈善募捐的舞台造型表演,举行过慈善募捐的拍卖活动,在皮卡迪利大街卖过旗子。她参加的所有活动都被报界广为报道,她每有一个新的角色都吸引了无数摄像机的镜头。我猜她极力想要自己过一个正派人的生活。但大战这时结束了,她也开始极度地放纵自己。那时所有的人都有点儿不知所措。年轻人卸掉了压在他们肩上整整五年的包袱,终于可以放纵自己干出一件又一件出格的事来。而所有这些越轨的事情都少不了贝蒂。他们的活动时不时地也见诸报端,而每次贝蒂的名字都会出现在报道的标题中。那时夜总会才刚刚兴起,她每天晚上都会出没于夜总会中。她的生活既紧张忙乱,又非常快活。描述她的生活只能使用这些陈腐之词了,因为她的生活已经腐化了。但让人琢磨不透的是,英国公众竟然将她奉成了大众生活的核心,贝蒂女士的名字红遍英伦三岛。当她参加一个婚礼的时候,妇女们会将她团团围住;当她出席一幕戏剧的首场演出时,观众会向她欢呼,仿佛她是一个舞台上的明星。姑娘们纷纷模仿她的发型,洗涤与化妆用品制造商们纷纷掏钱请她做形象代言人。

当然,也有很多人喜欢古板而乏味的生活。他们留恋旧的生活方式,讨厌贝蒂。他们对于贝蒂竟然能一直成为公众瞩目的中心一事嗤之以鼻。他们说这个女人对于自我宣传简直是疯狂了,他们说她是个放荡的女人,他们说这个女人酗酒成性,他们还说她是个大烟鬼。我得承认,根据听到的评价,我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我看不起这类女人。她们将这场战争视为自己享受和出名的机会。有些报纸总是刊登一些社交圈的人物在戛纳散步或在圣安卓打高尔夫球的照片,我对此很是反感。我一直认为“有为青年们”其实非常乏味。他们自感快乐的生活在旁观者看来既沉闷又愚蠢。但从道德的角度急于对他们下结论还是不明智的。对这类年轻人雷霆大怒就如同对一窝互相追逐打闹的小狗生气一样,非常荒谬。如果这群小狗把花园弄得一团糟,或者是碰坏了一件瓷器,最好的办法还是忍耐。如果某条小狗掉到水里淹死了也不要大惊小怪,其他的小狗会长成懂规矩的好狗的。他们之所以行为难以驾驭,主要是由于年轻人精力过剩。

精力旺盛也是贝蒂身上最闪亮的性格特定。她周身都焕发着活力,炽烈的生命之火会让你感到目眩。我自打在一个聚会上第一次见到她之后,她留给我的印象,恐怕我这一辈子也抹不去了。她就像酒神巴克斯的一个女祭司。她跳舞时非常投入,完全沉湎于音乐和年轻躯体的舞动之中,她此时的样子会让你忍俊不禁。她的头发是棕色的,由于周身散发着活力而稍显杂乱。她的眼睛深蓝,皮肤白中透红。她是个大美人,但一点儿也没有大美人特有的那种冷峻。她总是笑声不断。即使听不到她的笑声,她也是在微笑,眼睛中跳跃着生活的乐趣。她就像是一个神仙居住的农庄中的挤奶女工。她既健康又充满了活力,经济上完全自食其力,仪态中有一种贵族气质的直率,让你一望可知,她是一个大家闺秀。我不知该如何描述她留给我的印象。她为人非常真挚和单纯,一点儿也不拿腔作势,摆名人的派头。我猜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一定能成为一个气质高雅的贵夫人。她可能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她在内心深处认定世上的一切都无足轻重,所以所有的人都喜欢她。我理解为什么伦敦东区的工厂女工崇拜她,为什么数十万从未与她谋面,只是见过她照片的人却将她视为自己亲密的私人朋友。

我被介绍给她,她与我交谈了几分钟。看到她对我很感兴趣的样子,我的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舒坦。虽然我明知她见到我时表现出来的高兴样子,她倾听我说话时全神贯注的神态并非发自真心,我还是非常愉快,立即喜欢上了她。她有一种见人自来熟的天赋。仅仅五分钟的交谈,我就感到她好像是自己熟识多年的老朋友。有人一把抓住她,把她从我身边拖走,想要和她跳个舞。她顺从地跟这个人走了,脸上依然是一副热情而快活的神态,就如同刚才她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椅子里时一样。两个星期后的一次中午聚餐我又见到了她。她跟我说起那次嘈杂的舞会中我俩唠的那十分钟,她对我俩都说了些什么记得清清楚楚,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她虽然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但在社交场合却表现得非常优雅和老道。

我将自己与贝蒂第一次见面的经过告诉了卡罗瑟斯。

“她可不是一个傻瓜,”他说道,“很少有人知道她非常聪明。她的诗也写得非常漂亮。但她平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对谁都不在乎,所以别人都以为她是一个没有心计的人。但他们都错了。她其实比猴子都精。你绝不会想到她能有时间读那么多的书。我想任何人在这方面都不如我对她的了解。我俩经常在周末到城外去散步。在伦敦城里时,我俩就开车上里士满公园去散步和叙谈。她喜爱鲜花、树木和青草,她对什么都感兴趣。她知识丰富,感觉敏锐。她简直可以说是无所不知。有时我俩下午散步后就会找一家夜总会坐一会儿。她会喝上两杯香槟,而她的酒量就这么大,喝完后她就醉了。这时她就成了夜总会里的中心人物了。我不禁想到,如果其他人知道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俩还在谈论一些非常严肃的话题时,他们会作何反应。这个反差也太强烈了。她此刻似乎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

卡罗瑟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说话的时候情绪非常低落,就好像他在谈论一个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的朋友,他因此少了一个亲密的伙伴。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疯狂地爱上了她。我向她求了六七次婚。当然我也知道自己没有成功的可能。我只是外交部的一名低级职员。但我难以控制自己的冲动。她拒绝了我,她虽然每次都拒绝我,但对我的态度都非常好。我俩之间的友情没有受此影响。你不知道,她是真心喜欢我。我身上有一些其他人无法取代的东西。我一直认为她是真心喜欢我,对我比对其他人都好。我是疯狂地恋上了她。”

“我想向她求婚的绝不止你一个人。”我说道,感到自己也应该说点儿什么。

“岂止我一个。她经常一次就收到几十封求爱信。写这些信的人有非洲的农场主、加拿大的矿工和警察,她从来就没见过或听说过这些人。形形色色的人都向她求婚。她可以嫁给任何一个她喜欢的人。”

“听说还有一个皇室成员曾向她求婚。”

“是的,她说她无法过那样的生活。最后,她嫁给了吉米·惠尔顿·伯恩斯。”

“人们对此都感到很意外,是吗?”

“你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吗?”

“不,我知道这个人。我可能还见过他。不过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这不应该呀。他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父亲拥有英国北部最大的一家工厂。他本人在这场大战中发了横财,还捐了一个从男爵的头衔。我想他为显得有贵族血统还有意在自己的姓氏前加了一个H字母。”吉米在伊顿公学的时候跟我是同学。为把他培养成一个绅士,学校可是花费了不少精力。在战后的伦敦他可是个大忙人。他整天忙于举办各类宴会和派对,但他仅仅是个掏腰包的人,没有任何人会去注意他。他是一个最遭人讨厌的人。他非常古板,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对人过于客套。他总是小心谨慎,生怕自己言行不当,因此跟他在一起你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总是穿着笔挺,让你感觉这些衣服都是第一次穿着一样。而且他穿的衣服都有点儿过于贴身。

一天早上,当卡罗瑟斯随意翻看一份《泰晤士报》的时候,他将目光盯在了这天的时尚信息栏目上,看到其中有这样一篇报道,说康沃尔公爵的独生女儿伊丽莎白与约翰·惠尔顿·伯恩斯爵士的长子詹姆斯已经订婚。他当时简直是惊呆了。他马上给贝蒂打电话,问她这篇报道是否属实。

“当然是真的了。”她回答道。

他被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她接着说道:

“他要在今天带着全家人与我父亲见面,我们要在一起吃午饭。我敢说这个场面肯定有些沉闷。你可以在克拉里奇饭店请我喝一杯鸡尾酒,为我鼓鼓劲,可以吗?”

“几点见面?”他问道。

“一点。”

“那好。我准时在那等你。”

他先她一步到达那里。她进来的时候脚步非常轻快,就好像她的双脚已经急不可耐地要跳起舞步来。她的脸上满是笑容,双眼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似乎在告诉你,她快乐是因为她还活着,而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她走进来的时候周围的人认出了她,都在小声地议论她。卡罗瑟斯真的感觉到她的到来就像阳光和鲜花一样,使沉闷而豪华的克拉里奇饭店休息大厅立时充满了生机。他没有说客套话,而是直奔主题。

“贝蒂,你不能这样做,”他说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

“他这人太糟糕了。”

“我不同意你的评价。我认为他相当不错。”

一个服务员进来问他俩要点什么,然后离去。贝蒂用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他,似乎既要竭力表现出自己很快乐,又要表现出对他非常温柔。

“他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暴发户,贝蒂。”

“哦,别胡说八道了,汉弗莱。他一点儿也不比其他人逊色。我想你有点儿过于自命不凡了。”

“他这个人非常枯燥无味。”

“不对,他只是不大爱说话而已。我并不想要一个太过优秀的丈夫。我想他个人的条件不错。他长相挺好看,举止彬彬有礼。”

“天哪,贝蒂,你怎么会这么想。”

“哦,不要再傻了,汉弗莱。”

“你难道要假装自己爱他吗?”

“我认为人有时候需要圆滑一些,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他很有钱。而我也快满二十六岁了。”

他再也无话以对。

他开车将她送回姑姑家。她的婚礼非常豪华。威斯敏斯特的圣玛格丽特大教堂门前是人山人海,几乎所有王室成员都出席了婚礼。蜜月是在她公公借给他们的游艇上度过的。卡罗瑟斯申请调到国外去工作。因此他被派往罗马(这一点我猜得很准,他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起了作用)。后来他又被派往斯德哥尔摩。他现在是英国驻意大利使馆的参赞。在此期间他创作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

也许贝蒂的结婚使英国的公众感到失望,他们曾对她寄予更大的期望;也许作为一个已婚的年轻女人,她不能再满足公众浪漫的感觉了。结果就是,她很快就从公众的视线中消失了。你很少能再听到她的名字了。她婚后不久就有传言说她就要生孩子了。但很快又有传言说她流产了。她并没有完全脱离自己的社交圈子。我猜她继续与她的朋友保持来往,但她的活动不再引人注目。她很少再去看她那些放荡不羁的老朋友。这些老朋友现在也已经成了一些过气的贵族,与他们关系密切的那些鼓吹手们现在改而吹捧他们是一些聪明而有文化教养的人了。人们都说她现在变得安分守己了。人们对她与丈夫如何相处很好奇。经过一番调查,人们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这对夫妇的关系并不和睦。现在又有传言说吉米酗酒很凶。一两年后,据说他患了肺结核。惠尔顿·伯恩斯夫妇在瑞典待了两个冬天。然后又有新闻传开了,说他们俩分道扬镳了,贝蒂自己到罗德岛去居住了。选择这样一个地方真是让人感到奇怪。

“那里一定非常乏味。”她的朋友们都这样说。

不时会有几个朋友到那里去看她。他们回来后说,这个岛屿非常美,岛上的生活非常闲暇和迷人。当然,那里也非常偏僻。贝蒂这样一个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人能心满意足地在那样的地方安居下来,这真让人感到奇怪。她在那里买了一套房子。她在那里除了几个意大利官员外,谁也不认识,而且那里确实也没有值得交往的人。但她在那里却感到非常幸福。去那里回来的朋友们都为此而感到纳闷。但伦敦的生活是忙碌的,人们要记住的事情太多。人们不再想起这个人,她被人们彻底遗忘了。然而,在我与汉弗莱·卡罗瑟斯在罗马相遇前几个星期,《泰晤士报》登载了吉米·惠尔顿·伯恩斯准男爵死亡的讣告。他的一个弟弟继承了他的贵族头衔。贝蒂与他没有孩子。

卡罗瑟斯在她结婚后继续与她保持往来。只要他回到伦敦,他俩就肯定会在一起共进午餐。她能在两人分手相当长时间后重建两人的友情,仿佛时间没有流逝,因此俩人见面后丝毫也没有陌生感。有时她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你的岁数也不小了,汉弗莱。如果你不快点儿结婚,你就要变成一个老古板了。”

“你认为结婚好吗?”

提这样的问题有点儿不够友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与丈夫的关系紧张。但她的回答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总的看来,我想一桩不算美满的婚姻也许比不结婚要强。”

“你非常清楚我不打算结婚了,而你也非常清楚其原因。”

“哎哟,我的天呢,你不是要想说你还在爱着我吧?”

“我确实还在爱着你。”

“你真是一个该死的傻瓜。”

“我不介意做一个傻瓜。”

她冲他笑了。她看他时总是用这种半开玩笑、半温柔的目光。他的心里感到又痛苦又幸福。可笑的是,他几乎可以触摸到这种感觉。

“你很可爱,汉弗莱。你知道我很喜欢你,但即使我是自由之身,我也不会嫁给你。”

当她与丈夫分手,独自到罗德岛生活的时候,卡罗瑟斯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她也再没有回英国。他俩只是经常进行书信往来。

“她的信写得非常漂亮。”他说道,“你似乎能从字里行间中感觉到她在对你说话。她的信就像她本人,既聪明又风趣,不大符合逻辑,但又非常机敏。”

他提议让他到罗德岛去待几天,但她认为最好不要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他曾经疯狂地爱上了她,所有人都知道他现在依然爱她。他不知道惠尔顿·伯恩斯夫妇是在什么情况下分居的。也许两人的关系非常僵。贝蒂也许会认为他到岛上会给她带来不利的影响。

“当我的第一部小说集出版的时候,她给我写了一封充满温情的信。你不知道,我的这本书是献给她的。她对我能在写作上取得这样的成功感到非常惊奇。所有人对这本书的评价都非常高,她对此表示非常高兴。我想她最高兴的事情是我能高兴。不管怎么说,我并非专业作家,我并不怎么看重我在写作方面的成功。”

你个傻瓜,我心想,她在骗你呢。难道他认为我没有注意到由于这两本书广受欢迎,他就陷入自我满足之中了吗?我并不是要责怪他有这样的感觉,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但为什么如此痛苦却不敢承认呢?但是毫无疑问,主要是由于贝蒂的缘故,他才如此享受它们带给他的声誉。他现在有了自己的成就献给她。他现在完全可以向她求婚。他还在爱她,他现在也是有名之人了。贝蒂也不再年轻了,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她结婚了,然后又一个人逗留海外,说明一切都变了。她的身边不再围满了求婚者,她不再是头顶光环、众人膜拜的偶像。他俩之间的距离不再是遥不可及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守身如玉,就是因为心里有她。而她继续将自己的美貌、智慧和社交天赋埋没在地中海上的一个偏僻小岛上,这也太荒谬了。他知道她喜欢他,他这么多年的苦苦思恋肯定也会打动她。他要给她一个新的生活。他打定了主意要再次向她求婚。七月底他有空休假。他写信给贝蒂,说他这个假期要在希腊各岛上度过。如果她高兴见他的话,他可以在罗德岛停留一两天。他听说岛上有一家意大利人开办的很不错的旅馆。他深思熟虑后,采用了这样一种很随意的方式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他在外交部待了这么多年,外交经历让他懂得,凡事不可鲁莽。他做任何事之前都要预先给自己留下退路。

贝蒂给他发了一份电报作为回答。她说他能到罗德岛来真是太好了。他当然不能住在外面。必须到家里来住,而且至少要待两个星期。要他电报告知坐哪艘船过来。

当他在布林迪西乘坐的轮船点火起航的那一刻,他真是激动不已。日出后不久,轮船就抵达了罗德岛整洁而漂亮的港口。他几乎一晚都没有合眼,早早就起了床,在船上遥望着这座岛屿在晨曦中隐然显出的壮观轮廓,欣赏着夏季海面日出的美景。轮船抛锚后,小船就纷纷靠了上来。跳板搭好了。汉弗莱趴在船舷的护栏上向下望去,看到医生、港务局的官员和宾馆的导游们蜂拥而上。他是船上唯一的英国人。他的国籍一望可知。一个男子走上甲板,立即向他走来。

“您是卡罗瑟斯先生吗?”

“是的。”

他正想微笑着伸出手去,但立即从这个人躲闪的眼神中看出这个人虽然同自己一样都是英国人,但绝不是一个绅士。他虽然仍是彬彬有礼,但态度本能地有点儿僵硬。当然,卡罗瑟斯不会告诉我这些,但我能清晰地想象出这个场面,能毫不犹豫地把它描绘出来。

“夫人说她没有亲自来接您,希望您不要介意。这艘船到港的时间太早了,而我们的住处离这里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当然不会。夫人好吗?”

“好,谢谢。您的行李准备好了吗?”

“是的。”

“请您告诉我哪个行李是您的,我去叫个挑夫把行李给您搬到小船上去。您在海关不会有麻烦的。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那么咱们可以走了。您吃早饭了吗?”

“吃了,谢谢。”

这个男子说话经常漏发“h”音。卡罗瑟斯暗自思忖,他是干什么的呢?他并非全然不懂礼节,但对自己却有点儿爱答不理的。卡罗瑟斯知道贝蒂的房产很多,也许他是被雇佣的经纪人?这个人很能干。他俩坐上小船后,他用流利的希腊语指挥着搬运工。小船的船主还想多讨要一点儿费用,但他说了几句话后,他们哈哈大笑,满意地耸耸肩膀。他的行李通过海关时没有打开检查,那个男人与海关官员们握了握手。他俩走进了一片沐浴着阳光的空地,一辆宽大的黄色轿车就停在这里。

“你来开车送我吗?”卡罗瑟斯问道。

“我是夫人的司机。”

“哦,我明白了。刚才我没看出来。”

他的穿着不像个司机。他下穿一条粗布裤子,光脚穿着双帆布便鞋,上穿一件白色的网球衫。没有打领结,领子敞开着。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卡罗瑟斯皱了皱眉。贝蒂不应该让她的司机这么一副打扮来开车。当然了,他天不亮就得起床,从港口到别墅的路上天气也很热。也许在一般的场合他就会穿制服了。他虽然比卡罗瑟斯矮一些,但穿着鞋也有六英尺高了,还不算很矮。他的肩膀很宽,身体结实,显得很粗壮。他略有点儿胖,但不臃肿。他看来是有一个好胃口的人,饭量很大。他看起来还算年轻,大概有三十或三十一岁。他现在已经是肌肉丰满,将来一定是个大块头。他的脸很宽,被晒得漆黑;鼻子又短又厚,看起来有点儿郁郁寡欢。他留着漂亮的小胡子。卡罗瑟斯感到奇怪的是,他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你与夫人在一起的时间长吗?”他问道。

“是的,可以这样说。”

卡罗瑟斯的表情更僵硬了。他很讨厌这个司机说话的语气。这个司机对他说话不尊称先生,这让他很纳闷。恐怕贝蒂有点儿惯着他了,让他竟然有点儿自傲自大起来。可能她对这类事情不大在意。但这是一个错误。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记住提醒她。他俩的眼光相遇的一瞬,他敢打赌他看到这个司机的眼光中闪动着一种感到逗趣的神色。卡罗瑟斯无法知道其原因。他不知道这个司机有什么事情要感到好笑。

“那里,我猜,就是骑士们的旧城堡了。”他指着一段带城垛的墙,冷淡地说道。

“没错。夫人会带你去看的。这个季节我们经常到这里来。”

卡罗瑟斯曾想要表现得随和一些。他曾想,如果自己与司机并排坐在前坐,而不是一个人坐在后排,这样可能会显得更平易近人一些。于是上车前他主动提出了这个建议。于是司机告诉行李搬运工将他的旅行袋都放到车的后座上。司机自己坐在了驾驶员的位置,对他说:

“现在你跳上车,咱们就可以走了。”

卡罗瑟斯在副驾驶位置上坐下,他们就沿着一条白色的公路向前驶去。公路开始紧靠着海边,但几分钟后就进入到一片开阔的原野上。他俩默默地坐着。卡罗瑟斯的脸上略带一点儿他特有的高贵表情。他感觉到这个司机想跟他套点儿近乎,但他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他自我安慰地想,自己对他的态度可能能使这个司机明白自己的身份。他想,自己这种严肃的态度和嘲讽的话语,用不了多久就能使这个司机称呼自己“先生”。但这个清晨非常可爱,白色的公路在橄榄树林和农家小院中穿梭。农家小院不时在车旁闪过。农家小院的房子白墙平顶,颇有远东格调,分外引人注目。想到贝蒂正在等着他,他现在心中满是爱意,对任何人都会非常友善。他给自己点着了一支香烟。他想,也递给司机一支香烟能表现出自己的慷慨大度。司机接过香烟后将车停下,好把烟点着。

“你带香烟来了吗?”他突然问道。

“我带什么?”

司机的脸拉长了。

“夫人给你打了电报,让你带两磅水手牌香烟来。这也是我疏通海关,让他们不要打开你的行李的原因。”

“我没有收到这样的电报呀。”

“该死的!”

“夫人要两磅水手香烟?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非常傲慢。他讨厌这个司机说话的态度。这个家伙目中无人地瞟了他一眼。卡罗瑟斯能看出来。

“这里买不到这种牌子的烟。”他只是简单地回答。

他非常气恼地将卡罗瑟斯递给他的那支埃及牌香烟扔掉,重新启动了汽车。但他的面孔阴沉着,什么话也不说了。卡罗瑟斯感到他尽量随和一些的想法是犯了个错误。因此,在剩下的行程中,他不再理睬这个司机。在英国大使馆当参赞时,如果有一个英国公民前来求助,他一般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对此是得心应手。现在这个本领正好能派上用场,他又换上了这么一副冷冰冰的神态。汽车开上山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前面出现了长长的一堵矮墙,接着是一扇敞开的大门。司机将车拐了进去。

“我们到了?”卡罗瑟斯大声问道。

“五十七分钟开了六十五公里。”司机说道。他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这样的路上能跑出这样的速度还算不赖。”

他按了下汽车喇叭,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卡罗瑟斯激动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了。汽车爬上一条狭窄的道路,穿过一片橄榄树林,在一所布局杂乱的房屋前停了下来。贝蒂正站在大门前。他跳下汽车,走到她跟前,在她的双颊上各吻了一下。此刻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但下意识地,他注意到在大门旁还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粗布衣的管家和两个穿着当地人特有的硬褶白短裙的男仆。他们都很整洁,而且显得别具一格。尽管贝蒂放任她的司机毫无礼貌,但这所别墅管理得还是井井有条,充满了文明的气息,符合她的身份。她领他穿过大厅来到客厅。大厅的空间很大,墙刷得雪白,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还布置了很漂亮的家具。客厅的面积也很大,只是举架稍矮了一些。客厅的墙也同样刷得雪白。他立即就感觉到了客厅的舒适与奢侈。

“你一定要先过来看看我这里的风景。”她说道。

“我先要看的就是你。”

她穿着一身白。她的胳膊、她的面孔和脖子都晒得漆黑,她的双眼看起来比以前更蓝了,牙齿更是洁白的惊人。她看起来状态非常好。她非常苗条和整洁。她留着大波浪的发型,指甲修剪过了。看到她在这样一个浪漫的岛屿上过着如此轻松惬意的生活,他的脑子中闪过了一丝焦虑。

“要我说,贝蒂,你看起来只有十八岁。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快乐的生活。”她微微一笑。

闻听此言,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他不希望她太快乐了。他希望由自己来给她快乐。他希望能给她幸福。现在她坚持要带他到露台上来。客厅有五扇大窗与露台相通。站在露台上,可以看到长满了橄榄树的山坡非常陡峭,向下一直延伸到海边。山下有一处小海湾,湾口的海面上有一艘白色的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可以看到船的倒影。小船被锚定在海边。在露台的拐角处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峰,可以看到山上有一个由白色房子组成的希腊人的小村;从小村再向前看,是一堵巨大的灰色悬崖,悬崖顶就是那座有垛口墙的中世纪城堡。

“那是一座当年骑士们据守的城堡,”她解释说,“今晚我就带你去那里看看。”

这里的景致非常可爱,美得让你简直喘不上气来。周围非常宁静,但奇怪的是,这里却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在这种氛围下你不会陷入冥想之中,而会心情激动地想干点儿什么。

“我猜你把香烟带来了。”

他吃了一惊。

“我没有带来呀。我根本就没有接到你的电报。”

“但我给大使馆发电报了,直接发给大使本人的。”

“可我当时在广场呢。”

“这可真麻烦。艾伯特又要发火了。”

“艾伯特是谁?”

“是他开车把你接过来的。他只喜欢抽水手牌香烟,而这里却没有卖的。”

“哦,就是那个司机呀。”他指着山脚下那艘在海面上闪闪发光的小船问道,“这就是那艘我听过的游艇吧?”

“是的。”

贝蒂购买的是一艘大型轻划船,在船上又装了一台马达,进行了装修。她坐这条船游遍了希腊的各岛屿。她往北到过雅典,往南到过亚历山大城。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带你坐船去旅行。”她说道,“你既然到这啦,应该去看看科斯。”

“谁为你开船?”

“我当然得有一帮船上人员了。但主要是艾伯特来开。他非常善于摆弄车呀船呀这类机器。”

听到她又一次提到那个司机,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有股不舒服的感觉。卡罗瑟斯感到她可能让这个司机负责的事情过多了。而让一个仆人管太多的事可是犯了一个错误。

“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以前在哪里见过艾伯特,但具体在哪里想不起来了。”

她欢快地笑了,眼睛里闪着光。突然而至的快乐使她的面容显得直率而可爱。

“你应该记得他。他是路易丝姑姑的二等男仆。他为你开门的次数肯定不止上百次了。”

贝蒂婚前就是与路易丝姑姑住在一起。

“哦,真的就是他吗?我想我当时肯定见过他,但没有注意。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来自我的家乡。我出嫁后,他表示愿意做我的仆人。因此我出嫁时将他也带去了。他做了一段吉米的贴身男仆。然后我派他去干点儿与机械有关的工作。他这个人非常喜欢摆弄汽车,所以最后我挑选他做我的司机。现在如果没有他,我很多事情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不认为过于依靠一个仆人可能会带来麻烦吗?”

“这我不知道。但我还从来没有因此而出现麻烦。”

贝蒂将他领到为他准备的套房内。他换洗完毕后,他俩就缓步走下山坡,来到海边。一条小舢板正停靠在海边等着他俩。他俩划着小舢板靠上游艇。他俩在游艇边下水游了会儿泳。海水一点儿也不冷。然后他俩爬上游艇,在甲板上晒太阳。游艇内部非常宽敞和舒适,装潢得很豪华。贝蒂领他到游艇的各处参观了一番。艾伯特正在修理发动机。他全身油污,双手黑乎乎的,脸上也沾上了黄油。

“怎么了,艾伯特?”贝蒂问道。

他站起身来,非常尊敬地面向她。

“没有什么,夫人。我只是检查检查。”

“艾伯特在这个世界上只爱两件东西。一个是汽车,另一个就是游艇。我说得对吗,艾伯特?”

她冲他快活地一笑。艾伯特没有表情的脸上一下就放出光来,而且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您说得很对,夫人。”

“你不知道,他就住在船上。我在船尾为他装潢了一间非常漂亮的舱室。”

卡罗瑟斯这几天过得非常轻松愉快。这套别墅原属于一位土耳其帕夏,他被阿卜杜勒·哈米德放逐到罗德岛。贝蒂就是从他手里买下了这套别墅的。这座建筑非常优美,而她在原建筑的基础上又扩建了一个侧厅。她在别墅四周都种上了橄榄树,形成了一大片树林。别墅内外还种了许多迷迭香、薰衣草和水仙花。她还让人从英国带来金雀儿花和玫瑰。她种的玫瑰在岛上还十分有名呢。她告诉他,每当春天到来,这里漫山遍野都是银莲花。但当她领着他在别墅内外转悠,告诉他自己对住处的计划,下一步还要做哪些变动时,他心里不禁有点儿不安起来。

“听你说话的意思,你好像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他说道。

“也许吧。”她笑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你刚多大岁数。”

“我是快奔四十的人了,老男孩。”她低声说道。

他发现贝蒂的厨师厨艺很是不错,而且她的餐厅装潢考究,全是意大利家具;就餐时有颇有派头的希腊管家和两个身穿鲜艳制服的漂亮男仆在一旁伺候。他是个对就餐很讲究的人,这些都让他感到非常满意。这所别墅内布置的家具格调都很高雅。各房间的陈设都很简洁,但所有的物品都非常精美。看来贝蒂过得真是不错。他到达这里的第二天,岛上的总督带着几位手下到别墅来就餐。贝蒂隆重地接待了来宾。总督走进别墅时,身着华丽硬挺裙子和绣花夹克,头戴天鹅绒帽子的仆人分列在大门两侧夹道欢迎。简直就像是一支仪仗队。卡罗瑟斯喜欢这种宏大的场面。宴会也是非常快活。贝蒂的意大利语说得非常流利,而卡罗瑟斯的意大利语更是完美无瑕。总督的随从军官都很年轻,他们身着军官服,显得非常英俊。他们对贝蒂表现得彬彬有礼,大献殷勤;而贝蒂对他们既不失热情,也非常友好。她跟他们不断开着玩笑。宴会结束后,留声机响起了音乐。他们轮流邀请她跳舞。

客人们走后,卡罗瑟斯问她:

“他们都在疯狂地爱着你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偶尔暗示想要娶我,或有其他表示。但我谢绝后,他们的表现都非常自然和友好。”

这些人并不构成对自己的威胁。他们中年轻人乳臭未干,而岁数稍长的不是肥胖不堪就是些秃头。无论他们如何追求贝蒂,她都不会傻到要嫁给一个中产阶级的意大利人。对这一点卡罗瑟斯丝毫没有疑问。但一两天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当时他正在自己的房间内穿衣,准备去吃饭,忽然听到走廊里有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他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说的是哪种语言。然后就突然传来了贝蒂清脆的笑声。她的笑声就像是一个年轻女孩发出的,欢快而迷人,像涟漪一样慢慢地散向四方。她的笑声放任而欢快,富有感染力。但她在对谁笑呢?对一个仆人不可能发出这样的笑声。这个笑声里有一种奇异的亲密感。卡罗瑟斯能从一阵笑声里察觉到这么多,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别忘了他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他写的故事正是由于有这种绝技才引人瞩目的。

当他俩在露台上见面后,他一面摇着一杯鸡尾酒,一面好奇地问道:

“刚才什么事让你笑成那样?有客人来吗?”

“没有啊。”

她看着他,眼神中是真正感到突然。

“我以为有哪个你的意大利军官朋友来拜访呢。”

“没有。”

时光的流逝当然也会在贝蒂的身上留下影子。她依然很美,但她现在展现的是一种成熟的美。她一直都很自信,但现在是更显出了一种从容。她的娴静就像她的蓝眼睛和坦率的额头一样,属于她的特征,是她给人美感的一部分。她似乎与所有人都能友好相处。与她在一起会有一种平静的感觉,就仿佛躺在一片橄榄树林之中,望着夕阳映照下呈现出葡萄酒色的海面。尽管她还是那么快活和风趣,但现在明显多了一层庄重。没有人会再指责她毛毛糙糙了。谁都能看出她性格的优雅之处。这种性格甚至可以被称为高贵。现代妇女具有这种性格特征的人很少。卡罗瑟斯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还真是一个守旧的女人。她让他想起了十八世纪那些声名显赫的贵妇们。她对文学的鉴赏力从来都很高。她出嫁前写的那些诗歌旋律优美,非常雅致。当她告诉他,她正在从事具体的历史研究工作时,他虽然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增加了对她的钦佩。她说自己正在收集资料,想要写作一部罗德岛上的圣约翰骑士团的传记。内容都是一些浪漫的故事。她领着卡罗瑟斯在当年骑士们据守的城堡游览,让他看看这些著名的城墙。他俩还一起游览了那些朴素而庄严的建筑。他俩在骑士城寂静的街道上漫步,欣赏着那些可爱的石头砌成的建筑。建筑上巨大的盾形纹章让人不禁想起那些已经逝去的骑士时代。她在这里又让他吃了一惊。她已经在这里买下了一套古老的房子,而且精心地让房子恢复到那种古色古香的样子。当他走进小庭院内,踏上精美的石头砌成的楼道,他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中世纪。庭院内还有一个小花园,花园四面有墙,里面种了一棵无花果树和玫瑰。整个庭院不大,但很安静和隐秘。那些老骑士们一定是在东方待的时间太长了,他们也学会了东方人尊重私密性的习惯。

“我在别墅里住腻了,就在这里住个两三天,来个郊游野餐。有时自己一个人待着是种解脱。”

“那你一个人在这住着不会感到孤独吗?”

“是有一点儿。”

房内还有一个小客厅,客厅内摆放着朴素的家具。

“这是什么?”卡罗瑟斯指着一本放在茶几上的《体育时代》杂志,笑着问道。

“哦,这是艾伯特的。我想这是他去接你时顺手放在这里的。他订了《体育时代》和《世界新闻》杂志,每个星期都会给他寄过来。这是他了解外部世界的途径。”

她宽容地笑了。挨着客厅的是一间卧室,卧室内除了一张大床外什么都没有。

“这栋房子原先是一个英国人的。这也是我为什么买下来的部分原因。他是吉尔斯·柯恩爵士家族的一员。我的一位祖先娶了他家族的一个叫玛丽·柯恩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表姐。他的家族属于康沃尔人。”

贝蒂发现如果自己不懂拉丁语的话,她就无法读懂中世纪的历史典籍,因而也就无法继续进行她的历史研究。因此她就开始学习这种古老的语言。她刚刚掌握了基本的语法,就开始在一位翻译的陪伴下阅读她感兴趣的拉丁语原著。这是学习外语的一种非常高效的方法,我常常纳闷,为什么学校不采用这种学习方法呢?这样就不用不断地翻词典,逐个查找生词了。九个月后,贝蒂就可以顺利地阅读拉丁语了,程度达到了大多数英国人的法语水平。在卡罗瑟斯看来,这个可爱而聪明的尤物如此严肃地对待她的历史研究有点儿滑稽,但他也为此而感动。他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亲吻她。这一刻他不是要把她当作女人,而是当成一个早熟的孩子,她的聪明才智让你突然感到陶醉。后来他仔细琢磨了贝蒂曾告诉过他的话。他当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了,否则他也得不到外交部的这个工作岗位。如果说他的两本书一无是处而又取得了如此轰动,那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如果说我曾把他形容得有点儿傻帽,那也只是我不大喜欢他这个人的缘故。我嘲笑他写作的故事,那也只是我个人觉得这种故事有点儿冒傻气。其实他这个人办事机敏,眼光敏锐。他确信只有一种方法能够赢得她的芳心。她已经习惯了目前的生活方式,而且感到很快乐,今后的打算也很明确。她在罗德岛上的生活如此有条不紊,如此完美和令她心满意足,但也正是从这个让她不愿离去的理由中,他找到了可以让她回心转意的方法。他如果能将深藏于她心底的那颗英国人不甘安分的心撩拨起来,他就有机会了。因此,他对贝蒂大谈英国和伦敦,谈他们俩都认识的朋友、画家、作家和音乐家。他由于写作上的成功而结识了这些人。他大谈在切尔西举办的波西米亚风格的聚会,谈歌剧,谈赴巴黎参加化装舞会或赴柏林观看新出戏剧的旅行。他就是要让她重新回想起那种轻松、丰富多彩且充满了文化和知识氛围的高雅生活。他竭力要让她感到,她是停滞在一潭死水之中。他要让她明白,世界正在迅速变化,不断从一个新的、有趣的阶段转向另一个阶段。而她却在原地踏步。他们生活在一个让人兴奋的年代,而她却错过了。当然,他没有直接这样对她说,而是让她自己去得出结论。他这个人很风趣,而且精力充沛;他的记忆力也非常好,能记住很多有趣的故事。他非常快活,常有一些异想天开的点子。我知道在前面的描述中汉弗莱·卡罗瑟斯远不如贝蒂女士那么才华横溢,那么风趣。读者朋友们一定相信了我的话,认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一般人都认为卡罗瑟斯是个随和的人。不仅如此,人们还认为他很风趣,认为他的口才非常好。当然,他在社交场合是妙趣横生的人。但他只在特定人群中是这样。他们要能够理解他引用的典故,理解他特有的幽默感。在舰队街有几十个记者,他们说俏皮话的本事要胜过那些社交界最著名的人物;能说会道是他们的基本职业技能,是他们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那些照片被登在报纸上的交际花们尽管被记者捧上了天,其实很少有人能在一个歌舞剧团找到一份每周三英镑的工作。业余者必须要有忍耐力。卡罗瑟斯知道贝蒂有他的陪伴很惬意。他俩在一起经常是笑声不断,几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你要是走了的话我会感到非常无聊的。”她直率地坦白道。这是她一贯的方式。“有你在这里,我真的很开心。汉弗莱,你真的很可爱。”

“你刚刚发现这一点吗?”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背。他的策略对路。看到自己简单的计划非常成功,这真是太有意思了。这就像是魔法。凡夫俗子们可能要嘲笑英国外交部,但外交部出来的人确实能干,它能让你学会如何与不好对付的人打交道。现在他要做的只是选择恰当的时机了。他感觉他与贝蒂的关系是前所未有的亲近。他要等到自己待在这里的最后一天。贝蒂是个感性之人。他要走了她会伤心的。如果没有自己在这里,罗德岛会非常枯燥无味的。如果自己走了,她能跟谁去聊天呢?每天吃完晚饭后,他俩都要坐在露台上遥望着繁星点点的大海。这时温暖的空气会带着阵阵清香飘来,让人如痴如醉。他要在他离开的前夜,选择这样的时候向她求婚。他从内心深处认定,她会接受的。

在他到达罗德岛一个星期多一点儿的一个早上,他正上楼,看到贝蒂在走廊上走着。

“你还从来没让我看看你的房间呢,贝蒂。”

“没有吗?那现在就过来看看吧。我的房间还不错。”

她转过身,他跟随她走了进去。贝蒂的房间就在客厅上面,跟客厅的面积几乎一样大。房间内摆放着意大利式家具,房间的陈设让人感到像个客厅,而不像是间卧室。卧室的墙上挂着帕尼尼的油画,还有一两个漂亮的衣柜。床是威尼斯样式的,床头绘有漂亮的图案。

“对一个守寡的女士来说,这张床未免有点儿太大了。”他打趣地说道。

“有点儿过大了,是不是?但这张床太可爱了,我忍不住还是买了下来。可是让我破费不少。”

他的眼光落在了床边的床头柜上。床头柜上有两三本书,还有一盒香烟。烟灰缸上还有一支欧石南根制的烟斗。这可太可笑了!贝蒂竟然将一支烟斗放在床边,她想干吗呀?

“看看这只大箱柜。柜子的图案是不是太漂亮了?我头一次见到这个柜子的时候几乎叫了起来。”

“我想这个柜子也让你破费一大笔。”

“我都不敢告诉你我买这个柜子花了多少钱。”

他俩离开卧室的时候,他又扫了一眼床头柜。但烟斗不见了。

贝蒂竟然会将一支烟斗放在卧室,这太奇怪了。她自己肯定不用烟斗吸烟。如果她真是如此的话,她也不会将这当作一个秘密。当然,可以有一大堆理由来解释这件事。这个烟斗可以是她制作的,用来送人的礼物。对方可以是一个意大利军官,甚至也可以是艾伯特。他没能看清这只烟斗是新的还是旧的。也许这只烟斗是她打算让自己带回意大利,作为礼物回送给一个曾送礼物给她的人。困惑不解了片刻后,他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可笑的事就忘掉了。那天他俩计划出去野餐。他俩将午餐带好后,贝蒂就亲自开车带他上路了。他们还计划在他离开前坐船出海游上两天,这样他就可以游览一番帕特莫斯岛和科斯岛了。艾伯特正忙着修理游船的发动机。他俩这一天过得非常快活。他俩游览了古城堡遗址,还爬上了一座长满了水仙、风信子和红口水仙的山峰,回到别墅后真是精疲力竭。吃完晚饭后他俩就分手了。卡罗瑟斯回到卧室后就躺倒在床上。他读了一小会儿书后就熄了灯。但他睡不着。蚊帐里很是闷热。他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他忽然想起,可以到山脚下的小海湾里去游泳。走下山坡用不了三分钟。他穿上帆布便鞋,拿了一条毛巾后就走出房间。这夜是满月,他看到月亮高悬在橄榄树林上方。皎洁的月光穿过树林,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但明媚的月光并不只是吸引了他一个人来到海边游泳。他刚走到海边,就听到前面有动静。他恼火地暗自咒骂了一句,这肯定是贝蒂的几个仆人来戏水了,而他又不好去惊动他们。橄榄树林几乎一直延伸到沙滩边缘。他正犹豫不决地站在树林的阴影里,突然前面响起了说话声,吓了他一跳。

“我的毛巾呢?”

是英语。一个女人正着海水从水中走出,她在岸边站住了。从黑暗中走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除了一条毛巾缠在腰上外,什么都没穿。这个女人是贝蒂,她全身赤裸。这个男人将一条浴巾裹在她身上,卖力地为她擦着身子。她靠在他身上穿上了一只鞋,然后又穿上一只。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扶着她。这个男人是艾伯特。

卡罗瑟斯转过身,飞快地爬上山坡。他跌跌撞撞,眼前一片模糊,几乎要摔倒在地。他就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大口地喘着气。当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后,一下扑倒在床上。他双拳紧握,无泪地呜咽着。痛苦仿佛要撕裂他的胸腔,泪水突然哗哗地流了出来。他显然陷入到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现在他一切都清楚了,就仿佛在一个狂风肆虐、暴雨倾盆的漆黑夜晚,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清楚地照亮了他心目中美妙无比的胜地——原来只是一堆废墟。这个景象太让人感到恐怖了!但它就清晰地展现在你的眼前。那个男人给她擦干身子的方式,还有她靠在他身上的样子说明,他俩之间绝非只是一时的激情冲动,而是一种长期的亲密关系。还有那支烟斗,那支放在床边的烟斗,这足以说明他俩之间存在着一种丑陋的夫妻关系。这说明这个男人入睡之前是一面吸着烟斗,一面在看书。哦,对了!那本《体育时代》!这也解释了她为什么要在骑士城内的街道上购置那套小房子。这样他俩就能在那里放松地过上两三天的家庭生活。他俩就像是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卡罗瑟斯暗自纳闷,他俩这种该死的关系有多长时间了?他恍然大悟。他俩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已经存在多年了,是十年、十二年或者是十四年,反正是自从那个年轻的仆人第一次来到伦敦时,他俩的这种不正当关系就开始了。他当时还是个孩子,显然不可能是他采取的主动。那些年她红极一时,她是英国公众崇拜的偶像,无数人在追求她,她完全可以嫁给任何一个她看中的人。但她却同她姑姑家的一个下等仆人鬼混在一起。她结婚后又把他带在身边。她当时为什么要突然结婚呢?还有,那个原本要降生的孩子产期要早于婚期。这解释了她为什么要嫁给吉米·惠尔顿·伯恩斯,因为她当时有了身孕,怀得是艾伯特的孩子。哦,这可太丢人了,太丢人了!然后,当吉米的健康状况不佳时,她就促使他让艾伯特做他的贴身男仆。吉米都知道了些什么?还是他怀疑些什么呢?反正他开始酗酒了。而酗酒又导致他患上了肺结核。也许他已经怀疑上了这件事。他无法面对这样丑恶的事实。而正是为了要与艾伯特一起生活,她离开了吉米;也正是为了要与艾伯特一起生活,她在罗德岛上定居了下来。艾伯特,他的双手由于整天修理机器,因而沾满了油污,指甲破裂不齐;他的容貌丑陋,身材又矮又粗。他的长相就像是一个脸颊红润、笨手笨脚的猪肉贩子。艾伯特也不年轻了,而且正在发福;他没有受过像样的教育,举止粗俗,讲话俗不可耐。艾伯特,艾伯特,她怎么能看上了他呢?

卡罗瑟斯站起身来,喝了几口水,然后又瘫坐在一把椅子上。他无法躺下。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清早的时候他憔悴不堪。一晚上他眼睛都没有合上一下。仆人们将早饭送到了他的房间。他喝了杯咖啡,但什么也吃不进去。这时房间的门外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汉弗莱,下来游泳去呀?”

这个快乐的声音让周身的血液一下涌入大脑。他强撑着身子打开了门。

“今天我不想去了。我感觉不舒服。”

她看了他一眼。

“哦,亲爱的,你看起来疲惫不堪啊。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想可能是有点儿中暑吧。”

他的声音麻木,双眼红肿。她又更仔细地看了看他。这一瞬间她静默了。他感到她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他都知道了。然后她的眼神中微微出现了一丝嘲弄的微笑。她觉得这个场面很滑稽。

“可怜的大孩子,去好好躺着吧。我会让人给你送点儿阿司匹林来。也许午饭时你就会感觉好多了。”

他又躺倒在漆黑的房间里。那一刻他真想不顾一切地逃走,这样他就不会再看到她了。但他没有办法逃走。他预定返回布林迪西的那艘船要到周末才能抵达罗德岛。他现在成了一个囚徒。他们原定明天要到那些岛屿去出游,这样的话就没法从她身边逃走了。在游船上,他俩不得不成天待在一起。这会让他无法忍受的。他感到太羞愧了,而她却丝毫没有惭愧的感觉。当她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后的那一刻,她笑了。她甚至可能会亲口告诉他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他将无法忍受。这也太过了。不管怎么说,她不会肯定自己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她顶多只是怀疑。如果午饭时和剩下的几天里他能显得若无其事,他能表现的如同平时一样高兴和快活,她就会认为自己怀疑错了。他现在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如果要让自己亲耳听她告诉自己那些丢脸的事,他会感到是种莫大的羞辱,他将无法忍受。但吃午饭的时候她说的第一件事就是:

“真烦人。艾伯特说游船的发动机出了故障,咱们没法坐船出游了。而且这个季节出海也不很安全。咱们只能在这里静静地待上一个星期了。”

她说话的语气很轻快,他也用同样随意的语气回答道:

“哦,确实有点儿遗憾。但我并不真的介意。这里非常可爱,我哪儿都不想去。”

他说阿司匹林很有效,现在感觉好多了。在希腊管家和两个穿硬褶白短裙的男仆看来,他俩的谈话还是那么快活,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那天晚上,英国驻罗德岛的领事来别墅吃饭。第二天晚上又有一些意大利军官过来吃饭。卡罗瑟斯数着每一天,每一个小时,简直是度日如年。哦,什么时候他才能登上返回的轮船,摆脱这些天来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的恐怖。他现在是心力交瘁。而贝蒂的言谈举止非常平静,以至于他有时问自己:贝蒂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已经了解了她的秘密。贝蒂当时告诉他游船坏了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只是个借口。但是不是自己当时看错了?接二连三的来访者的出现使他俩无法继续单独待在一起了,这难道也是一种巧合吗?使用这么多计谋最大的弊端就是,你无法知道其他人是否也能表现得自然,表现得圆通。他看到她如此平静和自然,看到她从内心里流露出的快乐,他几乎不敢相信还会有这样令人作呕的真相。然而这是他亲眼所见。那么将来,她的将来会怎样呢?想到她的将来就让人感到太可怕了。早晚这个丑闻会泄露出去。那时贝蒂成了一个社会弃儿,成了公众嘲讽的对象,还要受一个粗鲁的下等男人的摆布。她会渐渐变老,失去美貌。而这个男人比她小五岁,终有一天他会找一个情妇,很可能是她的一个女佣。与这个女佣在一起生活,他会有一种家的感觉,而与一位贵夫人在一起他是绝不会产生这种感觉的。那时她怎么办?那时她将要忍受多么大的羞辱!他很可能会虐待她,甚至可能会殴打她。贝蒂,贝蒂呀。

卡罗瑟斯握紧了双拳。突然,一个主意出现在脑海,让他狂喜之中又感到痛苦。他不去想它,但它又跳出来,就是不让他安生。他必须要救她。他曾爱她太深,爱她的时间太长,不能让她就这样沉沦下去。一种自我牺牲的激情在他心中涌动。尽管他的爱现在已经死了,尽管对她有一种生理上的排斥,他要不计一切后果地去娶她。他苦笑了一下。他今后的生活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管不了这些了。自己怎样都没有关系。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他觉得自己非常崇高,然而想到人类能够达到的神圣境界,他又感到自己能做出这样小小的牺牲实在不算什么。他要搭乘返程的船预定星期六起航。星期五晚上,当来吃晚饭的客人们都离去的时候,他说道:

“我希望明天不要有客人来了,就咱俩单独在一起。”

“可我明天已经邀请了一些来此度夏的埃及客人。她是一个前赫迪夫的妹妹。她可是个才女呀。我想你肯定会喜欢她。”

“明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咱俩就不能单独在一起度过吗?”

她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中有一种逗趣的神色,而他则是一脸严肃。

“如果你高兴,我可以把她们都推辞掉。”

“那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他早早就醒了。行李都收拾妥当了。贝蒂曾告诉他不必拘泥礼节,穿着太正式了。但他回答说,这是他俩面对面坐着吃最后一顿饭了,他要穿着得体。餐厅里点亮着遮光灯,显得既空荡荡的又很正式。但夏日的夜晚通过那几扇大窗给室内带来了几分温馨的感觉。这里有几分像一座修道院内的私人食堂,一位皇室贵妇虽然在这里隐居修行,但又不想过太清苦的生活。他俩在露台上喝着咖啡。卡罗瑟斯喝了两杯利口酒。他现在的情绪非常激动。

“亲爱的贝蒂,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他开始了。

“是吗?我要是你的话,我绝不会这样做。”

她语气温柔地回答道。她虽然仍冷静如水,用狡黠的眼光看着他,但蓝色的双眸里却闪出了一丝微笑。

“我必须要说。”

她耸了耸肩,没有再说话。他意识到自己说话的音调有些颤抖,这真让他生气。

“多年来我一直狂热地爱着你。我不记得我向你求过多少次婚了。世界在改变,咱俩也在变化,对吧?咱俩都不像过去那样年轻了。你现在能嫁给我吗,贝蒂?”

她冲他微微一笑。她的笑容总是那么富有感染力。她的微笑非常和蔼可亲,非常坦诚和沉静,非常纯真。

“你非常可爱,汉弗莱。你再次向我求婚真是让我感动不已。但你知道,我是个不喜欢变化的人。我已经习惯了拒绝你的求婚,现在我也不可能改变。”

“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的语气有点儿咄咄逼人,甚至带点儿威胁的味道。她不由得扫了他一眼。她突然感到有些生气,脸色变得煞白。但她立即控制住自己。

“因为我不想答应。”她又笑了。

“那么你是打算嫁给别人吗?”

“我?不会。当然不会了。”

那一刻她挺直了腰板,仿佛祖辈传下来的骄傲传遍了全身。然后她又笑了起来。但她到底是在笑自己脑子中闪过的想法还是在笑汉弗莱的求婚,认为他的方式有趣,这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贝蒂,我请求你嫁给我。”

“永远也不可能。”

“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他内心的痛苦通过他的声音全都表达了出来。他的脸色憔悴,表情极其痛苦。她又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柔情。

“为什么不能呢?别再冒傻气了。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汉弗莱。但你有点儿婆婆妈妈的。”

“贝蒂,求求你。贝蒂。”

难道她没有看出?他求婚全是为了她。他求婚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怜悯和羞愧。她站了起来。

“你再这样就招人讨厌了,汉弗莱。明天你要一大早就起床,所以你最好现在就上床睡觉去。明早我不送你了。再见。愿上帝保佑你。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我真的是很快乐。”

她在他的双颊上各吻了一下。

第二天卡罗瑟斯早早就起床了。因为他要赶在八点之前上船。当他走出别墅大门的时候,他发现艾伯特已经在车里等着他了。他上身穿着一件汗衫,下身穿着帆布裤子,头戴一顶巴斯克式贝雷帽。卡罗瑟斯的行李被放在后排座位上。他转身对管家说道:

“把我的行李包放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我要坐在后排。”

艾伯特什么话也没有说。卡罗瑟斯钻进汽车后,车就开动了。他们抵达港口后搬运工人就围了上来。艾伯特下了车。卡罗瑟斯比他要高得多。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

“你不需要送我到船上了。我自己都能处理得很好。这是给你的小费。”

他递给他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艾伯特的脸一下涨红了。他吃了一惊,他本想拒绝,但又不知该怎么说。经年的仆人生活使他习惯接受小费了。也许他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谢谢,先生。”

卡罗瑟斯冲他微微一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他已经迫使贝蒂的情人称呼他“先生”了。这就好像他已经朝她堆满微笑的脸部狠抽了一巴掌,朝她当面甩出了一句轻蔑的话。这让他感到满足,但带着些许的苦涩。

他耸了耸肩。我可以看出,即使这个微小的胜利所带来的满足感现在也完全消失了。我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然后他又开口了。

“我猜您一定认为我将这一切都告诉您,这太奇怪了。但我毫不介意。您不知道,我现在感觉自己对什么都不介意了。我现在感觉这个世界上仿佛再也没有体面二字了。老天爷可做证,我绝无嫉妒之心。一个人只有心里有爱才会嫉妒。而我的爱现在已经死了。我对她的爱燃烧了那么多年,然而在瞬间就死掉了。我现在只要想到她就感到恐怖。每当我想到她难以说出口的堕落行为,我就深深地感到绝望,内心就极度地难受。”

据说奥赛罗杀死苔丝狄蒙娜并非出自嫉妒,而是源自巨大的痛苦。他心目中天使一样的人物结果却被证实一点儿也不纯洁,狗屎一堆。真正让他感到心碎的是,贞洁怎么会一下就变成了堕落。

“我想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喜欢她了。我曾经非常倾慕她。我倾慕她的勇气和坦诚,我倾慕她的智慧和爱美之心。但这都是她的假象。她现在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我对你这句话表示怀疑。你难道认为所有人都是一个样子吗?你知道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很可能只是把艾伯特当作了一件工具,当作她生存于大地所需付出的代价。这样她的灵魂就得到了解放,就可以自由地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遨游。也许她选择自甘堕落的原因,是因为只有在与艾伯特的这种关系中,她才有一种自由的感觉;而嫁给与她地位相同的男人,她就有一种受到束缚的感觉。她这种人的精神世界非常奇特,她不将自己的身体在暗沟中浸泡上一段时间,她的灵魂就不能展翅翱翔。”

“哦,别胡说八道了。”他愤怒地回答道。

“我不认为这是在胡说。虽然我说得不是很好,但这个意思还是对的。”

“对不对跟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垮了,完蛋了。我现在是万念俱灰。”

“胡扯!为什么你不将这件事写成一部短篇小说呢?”

“我?”

“一个作家与其他人相比,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如果有某件事情使他非常不快,使他饱受折磨,痛不欲生,他就能把这件事和自己的感受写成一部小说。以这种方式进行宣泄,他会获得解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愉悦感。”

“这样的结果可是太可怕了。我珍惜贝蒂胜过世上的一切。我不能干这样卑鄙的事。”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会儿。我看得出他正在沉思。尽管我的建议使他感到非常可怕,但此刻他却是站在一个作家的角度来审视这件事。最后他还是摇摇头。

“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有点儿自尊的。此外,这是真实的事情,绝不是编出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