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杯再走

晚上十点一刻,法尔茅斯城北的图基酒吧。

赫伯,图克兰德正准备关门打烊,一个男人闯了进来。他身穿一件高档外套,面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这一天是1月10号,每年的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已经意识到,自己前一年的新年计划根本就是泡影,不能当真,还是及时行乐吧!户外,该死的东北风一个劲儿地刮。天黑前,地上的积雪已达六英寸。此刻,大雪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们两次看见比利·拉里比驾驶着庞大的铲雪车在门前经过,第二次,图基给他送去一瓶啤酒——用我母亲的话说,纯属慈善行为。上帝可以作证,年轻的时候,母亲不知道往肚子里灌了多少图基家的啤酒。

比利告诉他说,大路上的雪已经铲得差不多了,但是,小路目前还不通,得等到明天早上。波特兰电台发布的气象预报称,未来,风速将达到每小时四十英里,积雪可能会再深一英尺。

酒吧里只有图基和我,我们耳朵听着屋檐四周怒号的北风,眼睛看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

“布斯,喝一杯再走吧,”图基说,“我也准备关门了。”

他给我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就在这时,大门猛地被打开了,那个陌生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从脚到肩,满身白雪,连头发缝里也有,仿佛他在糖粉堆里打了个滚。门开着,北风裹着细沙般的白雪,冲了进来。

“关上门!”图基冲着他吼叫,“真没教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像一匹吃了一下午火荨麻的马,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安。他把目光转向图基,对他说:“我老婆——我女儿一”

话还没说完,他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我的天哪!”图基说,“布斯,把门关上,行吗?”

我走过去,把门关上。没想到,关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风太大了。图基单腿跪地,一手托着那人的脑袋,一手拍打着他的脸颊。我走上前,眼前所见让我大吃一惊。虽然那人的脸看上去红扑扑的,可是,他脸上到处是灰色的斑块。

如果你跟我一样,从伍德鲁,威尔逊当总统起就生活在缅因,前后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冬季,那么,你马上就会明白,那些灰斑是冻伤。

“晕过去了,”图基说,“到后面去拿白兰地,快!”

我拿了白兰地过来。图基解开那人的衣服。

他有些苏醒了,眼睛半闭半睁,嘴里嘟囔着什么。

可是,他的声音太低了,我们听不清。

“倒一瓶盖酒给我,”图基说。

“就一瓶盖?”我问。

“那东西是炸药,”图基说,“灌多了不行。”

我倒出一瓶盖,然后看着图基。他点点头,说:“给他灌下去。”

我把酒倒进他的喉咙,那场景真是令人难忘。

那人浑身哆嗦,开始咳嗽。他的脸更红了,原本耷拉着的眼皮像百叶窗,突然翻开了。我有点儿震惊,可图基却很镇定。他像照顾一个大孩子一样,让他坐直,并且拍打他的后背。

那人开始呕吐,图基随即又在他背上拍了几下。

“坚持住,”他说,“白兰地可不便宜。”

那人又吐了几口,但此时,呕吐的量明显减少了。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他。城里人,没错,可能来自波士顿南边的什么地方。他戴着一副儿童手套,看样子价格不菲,但不够厚实。很有可能,他手上也有那种灰白色的斑块,他的手指头还在,也算是万幸了。看得出来,他身上的衣服很上档次,凭我的经验,应该值三百块。他脚上穿着一双短靴,靴简短得连脚踝都包不住。我开始担心他的脚趾头了。

“好点儿了,”他说。

“很好,”图基说,“你能到壁炉这儿来吗?”

“我老婆和我女儿,”他说,“她们在那儿……遇上暴风雪了。”

“看你进来的样子,我知道,她们不可能在家里坐着看电视,”图基说,“你到火边来,别坐在那儿了,有话慢慢说。布斯,帮个忙!”

他站起身,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呻吟,疼得嘴巴都变了形。我再一次担心起他的脚趾了。我不知道,上帝为何要在纽约城创造一批傻瓜,让他们在东北风刮得最猛的当口,驱车在缅因南部转悠。我也不知道,他的夫人和女儿身上穿得是否比他更暖和。

我们搀扶着他走到壁炉前,让他坐在一把摇椅上,那张椅子过去一直是图基太太的最爱,她1974年去世了。过去,这里大都由太太打理,相关的报道登载在《新英格兰》和《星期日电讯》上,甚至有一次,还上了《波士顿环球报》的周末版。

这里不像是一家酒吧,更像是一家旅馆:大面积的木地板不是用铁钉,而是用销子固定的;槭木的吧台,谷仓风格的天花板,还有用石头砌成的大型壁炉。《新英格兰》的文章登出来之后,图基太太开始想入非非。她想给这个地方换个名字:图基驿站,或是图基之家。我以为,这几个名字或多或少带有某种殖民的味道,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个朴素的名字:图基酒吧。夏季,城里满是游客,在酒吧喝酒,很有派头;冬天,你和邻居有生意要谈,酒吧是个极好的地方。每年都有许许多多类似今天这样的冬夜,图基和我坐在一起,我们喝兑了水的苏格兰威士忌,或者,简单地喝几杯啤酒。我亲爱的维多利亚1973年先我而去,图基是一个好去处。在这里,各种嘈杂的声响可以淹没生命时钟倒计时的嘀嗒声——哪怕只有图基和我,足够了。如果把招牌改成图基之家,我的感觉会发生改变。虽然这很难解释清楚,但却是真实的。

我们把他安顿在壁炉前,他抖得更厉害了。

他抱着膝盖,牙齿相互碰撞,几滴清水鼻涕从鼻尖掉落。我想,他开始意识到,假如在外面多待一刻钟,他就可能已经没命了。不是因为雪花儿,主要原因是刺骨的寒风,它把你身上的热气都吹散了。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从公路上下来的?”图基问他。

“此—此处以一以南六一六公里的地方,”

他说。

图基和我面面相觑,突然,我打了个激灵,浑身上下一阵发冷。

“你确定?”图基说,“你在雪地里走了六英里?”

他点点头,说:“我们经过城里的时候,我看过里程表。我跟着路牌走……去拜访老婆的姐姐……在坎伯兰……以前没有去过……我们从新泽西来……”新泽西。如果世上还有比纽约人更笨的,那肯定就是新泽西人了。

“六英里?你敢肯定?”图基追问道。

“我肯定,没错。我找到了匝道,可是……可是积雪……”

图基一把抓住他。在炉火的映照下,他的脸苍白,污渍斑斑,看上去不像六十六岁,倒像七十六岁。

“你右拐弯了?”

“右拐,没错。我老婆——”

“你看见一块路牌吗?”

“一块路牌?”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图基,同时用手把流出来的鼻涕擦掉。

“当然,我看见了。我的路线图上有。走乔伊特纳大道,穿过耶路撒冷镇,到295号驶入匝道。”他先看看图基,然后又看看我,随后又把目光转回到图基。外面,寒风穿过屋檐,时而呼啸,时而怒吼,时而低吟。

“这有什么不对吗,先生?”

“耶路撒冷镇,”图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的天哪!”

“怎么了?”那人说。他抬高嗓门,“那有什么不对吗?我的意思是,那条路虽然有积雪,但是我想……如果那边有城镇,扫雪机会出动……然后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布斯,”图基压低嗓门对我说,“快去打电话,找县治安官。”

“对,”新泽西来的傻瓜说,“对头。可是,你们怎么了?你们好像遇见鬼了。”

图基说:“先生,撒冷镇那儿没有鬼。你让家里人待在车里了吗?”

“是的,我告诉她们待在车里,”他听上去有些委屈,“我没疯。”咳,你疯没疯,我可没法证实。

“你叫什么?”我问他,“我得向治安官报告。”

“拉姆雷,”他回答说,“杰拉德·拉姆雷。”

他和图基继续讨论,我去打电话。我拿起听筒,没声音,接连又试了两三次,还是没有声音。

我回到他俩跟前。图基又给杰拉德倒了一点儿白兰地,这回,他很痛快地喝了下去。

“他不在家?”图基问道。

“电话坏了。”

“见鬼了,”图基说。我们互相看了看。外面,风越刮越猛,雪片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户。

拉姆雷看看图基,看看我,又看看图基。

“我说,你们俩谁有车?”他问道。他又一次流露出担忧。

“她俩不能熄火,否则空调就不能用了。我油箱里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油,我用了一个半小时……嘿,你们回答我行吗?”他站起身,一把抓住图基的衬衣。

“先生,”图基说,“我猜想,你的手已经不受你大脑的控制了吧?”

拉姆雷看看自己的手,看看图基,然后把手放下。

“缅因,”他的声音有些尖利,把这个词儿说得像骂娘。

“算了,”他说,“最近的加油站在哪儿?那里肯定有拖车。”

“最近的在法尔茅斯市中心,”我说,“顺着门前的路往南走,大概要走三英里吧。”

“谢谢,”他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嘲讽。他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大门走去。

“但现在可能已经关门了。”我补充了一句。

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我们俩。

“老家伙,你说什么?”

“他想让你知道,市中心的那家加油站,老板叫比利·拉里比,他开着铲雪车扫雪去了,你个傻瓜!”图基耐心地说,“嘿,在你去救人之前,不能先过来坐一会儿吗?”

他折回来,看上去既惶惑又害怕。

“你想告诉我你们不能……那里没有……”

“我什么也没说,”图基说,“一直都是你在讲,如果你能停一停,我们可以合计合计。”

“那是个什么地方,耶路撒冷镇?”他问,“为什么路上都是积雪?周围连盏路灯都没有?”

我说:“耶路撒冷镇两年前被烧毁了。”

“没有重建吗?”他看上去不太相信。

“好像没有,”说着,我瞥了一眼图基,问道,“我们怎么办?”

“不能把她们丢在那里,”他说。

我走到他身边。拉姆雷已经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漫天的大雪和漆黑的夜空。

“万一她们已经遭遇了不测呢?”我问。

“有这种可能,”他说,“但现在我们还无法肯定。我得去拿书架上的《圣经》,你还戴着你主教的那个奖牌吗?”

我把十字架从衬衫里面拽出来,拿给他看。

我出生在一个公理会的家庭,从小到大受到公理主义的熏陶,但居住在领地附近的人都喜欢戴点儿什么——十字架、圣克里斯多弗奖章,还有念珠之类的物件。因为,在两年前的十月份,撒冷镇中邪了。有时,夜深人静之时,图基酒吧的客人大都是那些个常客,大家围拢在一起,议论此事。那里发生的一切好像是真的。你看,领地的居民开始失踪。起先,几个人不见了,随后,一批人不见了,最后,大批人……学校关门了。近一年时间里,小镇成了一座空城。哇,有些人搬进那里——大都是外省份来的,就像坐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傻瓜——我猜想,大概是那里的房价、地价便宜的缘故。可是,他们待不下去。搬来之后,没过一两个月,大部分人又陆续搬走了。剩下的……咳,失踪了。后来,小镇被大火夷为平地。

那年的秋天特别长,特别干燥。人们猜测,大火是从马斯滕庄园开始烧起来的,那个庄园建在一座小山上,俯瞰着乔伊特纳大道。可是,谁也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甚至到今天,一直是个谜。

大火一连烧了三天,结果,那里太平了一段时间。

后来,又开始了。

我只有一次听人提到“吸血鬼”这个词儿。

里奇·梅斯纳,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卡车司机,运纸浆的,来自弗里波特,有一天晚上,他到图基酒吧喝酒。几杯下肚,他有些醉了。

“耶稣基督!”

随着一声喊叫,那个疯子站起身来。他身高九尺,下身穿一条羊毛裤,上身穿一件粗呢衬衣,脚蹬一双皮靴。

“你们他妈的不敢说出来吗?吸血鬼!你们脑子里想的不就是这个吗?他妈的!你们就像一群被电影吓破了胆的小孩!你们知道撒冷镇那边有什么吗?想让我告诉你们吗?想让我告诉你们吗?”

“告诉我们吧,里奇!”图基说。此时,酒吧里鸦雀无声。屋内,灯光下,火苗噼噼啪啪在壁炉里跳跃;室外,黑暗中,冻雨淅淅沥沥拍打着窗棂。

“别卖关子了!”

“你们说那边有一群野狗,”里奇·梅斯纳告诉我们说,“这就是你们的发现!你们,还有长舌妇编的故事,精彩得很呢!哼,八十大洋,我到那儿走一遭,就在那栋你们说闹鬼的房子里住一夜。你们看,怎么样?有人愿意押注吗?”

谁也没搭腔。里奇喜欢吹牛皮,是个卑鄙的小人,酒鬼,大家伙儿不会在他的葬礼上落泪,但也不愿意看着他天黑之后去撒冷镇送死。

“你们这群家伙,统统见鬼去吧!”里奇说,“我的那辆雪佛兰车的后备厢里有一把410短枪,它可以对付一切妖魔鬼怪,无论是法尔茅斯、坎伯兰,还是耶路撒冷镇,我都敢去,我这就准备动身去领地。”

他砰的一声推开门,走出酒吧,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后来,拉芒特,亨利十分平静地说:“我的上帝,打那以后,再没有见过里奇,梅斯纳。”说到这儿,拉芒特在胸前不住地划着十字,因为他从小受母亲的影响,是一个循道宗教徒。

“等他酒醒了,会改变主意的,”图基虽然这样说,但听得出来,他有些不安,“他会在特定的时间冒出来的,证明这一切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但是,拉芒特的话很有道理,因为在其后的日子里,谁也没看到过里奇。他老婆向州警察局报告说,他可能去佛罗里达找一个收藏家算账去了,可是,你只要看看她的眼睛——病态、惶恐的神情——你就能明白,她在撒谎。没过多久,她搬家去了罗得岛。也许,她担心,里奇会在某个夜晚来找她。没准儿他已经来过了,谁知道呢?

此时,图基正看着我,我一边把十字架塞回到衬衣里面,一边看着图基。一生中,我从未感觉自己那么苍老、无力,那么害怕。

图基重复道:“布斯,她俩还在那边,我们不能不管。”

“是的,我知道。”

我们没有动,接着,他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

“你是个好人,布斯。”不知怎的,听了他的话,我立马打起精神。人一旦过了七十,在别人眼里,你似乎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你根本不曾存在过。

图基走到拉姆雷面前,对他说:“我有一辆四驱的巡逻车,我这就去把它开出来。”

“上帝啊!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他一下子转过身,背对着窗户,愤怒地盯着图基。

“十分钟了,你们为什么废话了那么久?”

图基轻声说:“先生,闭上你的嘴。如果你还想说什么,你想一想,是谁在该死的暴风雪中把车开上那条满是积雪的道路的?”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随即又闭上了。

他的脸颊上泛起片片红色。图基去车库取车,我到柜台下面拿出他的那个镀铬的小容器,并往里面灌满了白兰地。天亮前,这东西可能用得上。

缅因的暴风雪——这种天气出门?

大雪铺天盖地,细小的颗粒,仿佛细沙,噼噼啪啪,敲打着小汽车、小货车的车身。不想用远光灯,雪地上反光太强,视线也就十英尺左右。

如果用近光,差不多能达到十五英尺。大雪,我不怕,但我受不了那风。那声音,一阵阵的怒号,传递的是世间的情感:仇恨、痛苦、恐惧。狂风中,雪花飞舞,千姿百态。狂风中,可以感觉到死神的降临,白衣死神——也许,还有死亡之外的东西。

你不想听狂风的怒吼,你只想待在温暖的床上,关闭百叶窗,锁紧大门。如果上路行驶,那可就倒霉了。而且,我们前进的方向是耶路撒冷镇。

“快点儿,行吗?”拉姆雷请求道。

我回答说:“你进来的时候已经冻得半死了,你还想我们最后也在雪地里走啊!”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虽说他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我们以每小时二十五英里的速度,在公路上匀速前进。很难相信,比利,拉里比一小时前刚刚清扫过这个路段。

此时,路面积雪已达两英寸,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最强劲的北风把巡逻车吹得有些摇晃。车灯下,前方白茫茫一片。一路上,一辆车也没看见。

过了大约十分钟,拉姆雷惊呼:“嘿,那是什么?”

他手指着我这一侧。我一直盯着前方,此时,我转过头,但为时已晚。我感觉自己看见一个东西跌跌爬爬,被汽车甩到后面,消失在风雪中,但也许那只是想象而已。

“你看见什么了?小鹿?”我问。

“可能吧,”他的声音有些哆嗦,“但它的眼睛——通红的。”他看着我,“小鹿的眼睛在晚上看上去是红色的吗?”他仿佛在哀求什么。

“在晚上,任何可能性都有,”我说。我想,这有可能,可是,以前晚上出门的时候,经常看见鹿,但不管坐的是什么车,从来没有发现它们的眼睛会反射出红色的光芒。

图基一言不发。

又过了十五分钟,我们发现右侧路基上的积雪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厚,大概是铲雪车在这个地方作业的时候,调高了铲刀。

“这儿好像就是我们拐弯的地方,”拉姆雷说。

他不是十分肯定,“我怎么没看见路牌——”

“在那儿,”图基回答说。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样。

“你只能看到路牌的顶端。”

“啊,没错。”拉姆雷的心情好了许多。

“图克兰德先生,真抱歉,我记得不准确。当时,我又冷,又担心,一直骂自己无能。我非常感谢两位——”

“先别忙着感谢布斯和我,等把她们带上车再说,”图基说。他启用四轮驱动模式,越过雪堤,开上乔伊特纳大道。这条路穿过领地,直通295号公路。汽车向前行驶,挡泥板掀起白雪无数。

车有甩尾的迹象,没关系,赫克托耳还是个傻小子的时候,图基就开始在雪地里开车了。他驾驭它,跟它聊天,就这样,我们继续前行。在车灯的照耀下,我们勉强可以追踪到另一辆车——拉姆雷的车——留下的轮胎印记,可是,那些痕迹往往很快就又消失了。拉姆雷伸长脖子,想找到自己的车。突然,图基说:“拉姆雷先生。”

“怎么?”他转头看着图基。

“这边的人对于撒冷镇一直都有种迷信的看法,”图基说。听起来,他很轻松,可是,我发现,他嘴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睛不时地四下张望。

“如果你的家人还在车上,那当然好了。我们带上她们,立即返回到我的店里。明天,等雪停了,比利会帮你把车拖回去。但是,万一她们不在车里——”

“不在车里?”拉姆雷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她们怎么可能不在车里?”

“万一她们不在车里,”图基没有理他,继续说,“我们就得调转车头,回到法尔茅斯市中心,向治安官求助。无论怎样,夜里在此地逗留毫无意义,懂吗?”

“她们肯定在车里,不在车里,能去哪儿?”

我说:“拉姆雷先生,还有一件事儿。万一我们碰见什么人,不要跟他们说话。即使他们跟我们打招呼,也不要理会。你明白吗?”

拉姆雷半天才说出话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还没等我开口——天晓得我会说些什么——图基抢先说:“我们到了。”

我们已经接近车尾。这是一辆宽敞的梅赛德斯,车引擎盖已经被积雪覆盖,车身左侧也已经看不见了。可是,尾灯还亮着,排气管还不断向外喷着废气。

“看样子,车上还有油,”拉姆雷说。图基把车停下,把挡位放在紧急停车挡上。

“拉姆雷,你记得布斯说的话吗?”

“记得,当然记得。”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妻女。在这种情况下,没有理由怪他。

“布斯,准备好了吗?”图基问我。他盯着我的眼睛,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忧郁、灰黑。

“我想是的,”我说。

我们全部下了车。狂风卷着大雪直扑我们的面门。拉姆雷身体前倾,走在前面,外套被风吹起,鼓鼓的,从后面看,像一根大尾巴。在图基的车灯和他自己的车灯的作用下,雪地上出现了他两个影子。我和图基一前一后跟在后面。

当我接近梅赛德斯后备厢的时候,图基从身后一把把我抓住。

“让他去,”他说。

“珍妮!弗兰茜!”拉姆雷大叫,“你们还好吧?”他拉开驾驶室的门,把头伸了进去。

他呆住了。一阵狂风吹来,车门摆脱了他的右手,开到最大。

“我的天啊,布斯,”图基的声音被怒号的北风淹没了,“恐怕,噩梦再次上演了。”

拉姆雷转身对着我们。他很害怕,很疑惑,眼睛瞪得大大的。突然,他穿过暴风雪,朝我们扑过来。他脚下一滑,差点儿栽倒在地。他无视我的存在,直接把我推向一边,随即一把抓住图基。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咆哮了,“她们在哪里?该死的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图基掰开他的手,朝前走去。我和他一起朝车里张望。车内像烤箱一样,很暖和,但这种情形维持不了多久,燃油表上的黄灯已经亮了。偌大的车内空荡荡的,后排的脚垫上有一个芭比娃娃,一件小孩的滑雪衫随意地搭在座位的靠背上。

图基双手捂住脸……突然,他消失了。拉姆雷一把抓住他,把他推下路边的雪堆。他面色苍白,表情疯狂。他的嘴巴一个劲儿地动,仿佛刚刚咀嚼了什么苦涩的东西,但又吐不出来。他伸出手,拿起那件滑雪衫。

“弗兰茜的衣服?”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突然,他抬高嗓门:“弗兰茜的衣服!”他转过身,手抓着衣服上毛皮镶边的帽子,紧紧贴在胸前。

他看着我,面无表情,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怎么可能不穿外套就出去呢?布斯先生,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冻死的。”

“拉姆雷先生——”

他手捧着衣服,蹒跚着从我身边走过,高声呼喊:“弗兰茜!珍妮!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啊?”

我把手伸向图基,拉他站起来。

“你没——”

“别管我,”他说,“布斯,我们得把他拽回来。”

我们加快脚步,跟在拉姆雷后面,但我们跑不快,因为有的地方积雪已达膝盖。他忽然停下了,我们赶上了他。

“拉姆雷先生——”图基说着,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走这边,”拉姆雷说,“她们就从这里走的。你们看!”

我们低下头,看着雪地上。此处地势较低,狂风从我们头顶吹过。雪地上可见两行脚印,一行大,一行小,风雪正逐渐将它们遮盖。假如我们迟到五分钟,估计地上什么痕迹也看不见了。

他低着头,继续走,图基一把把他拽住。

“不能去,拉姆雷,不可以!”

拉姆雷疯了,他猛地转过身,冲着图基挥起一只拳头。他后退了一步……图基脸上的表情让他望而生畏。他的目光从图基转向我,然后又转回到图基。

“她会冻死的,”他说,仿佛我俩是一对傻瓜。

“你们还不明白吗?她没有穿外套,她才七岁啊——”

“她们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图基说,“你不能跟着那些脚印走,雪还在下,用不了多久那些脚印就看不见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拉姆雷此时已经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如果我们回去找警察,她早就冻死了。弗兰茜和我的妻子!”

“她们也许已经冻死了,”图基说。他并不回避拉姆雷的眼睛,“冻死,有可能比这还糟。”

“你什么意思?”拉姆雷低语道,“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吧!”

“拉姆雷先生,”图基说,“撒冷镇那边有——”

最终,那几个字还是由我说出来的,我说出了从来就不想说的那几个字:“吸血鬼,拉姆雷先生。耶路撒冷镇到处都是吸血鬼。我知道,这很难让你相信——”

他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傻瓜。

“疯了,”他轻声说,“你们简直就是一对疯子。”说罢,他转过身去,窝起双手,环在嘴边,高声喊道:“弗兰茜!珍妮!”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地上的积雪已经到他外套的下摆了。

我看看图基,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跟上他,”图基说。他头发上满是白雪,他看上去真的疯了。

“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布斯,你能吗?”

“不能,”我说,“恐怕不能。”

就这样,我们跟在拉姆雷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他距离我们越来越远,你知道,年轻就是不一样。他像一头公牛,径直往前冲。

可怕的是,我的关节不给力。我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双腿,心里默默地说:再走两步,就两步,别停下,天杀的,走啊……

我一头撞上了图基,他两腿叉开,站在风雪中。

他的脑袋耷拉着,双手捂着胸口。

“图基,”我说,“你怎么了?”

“我没事儿,”说着,他把手拿开。

“布斯,我们得跟上他。等他走不动了,他就知道厉害了。”

我们到了一个坡顶,拉姆雷刚好在下面,正发疯似的到处找寻脚印。可怜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找到她们的。狂风呼啸,卷起千堆雪,任何痕迹都会在数分钟内被抹得千干净净,更别提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

他仰望苍天,高举起双手,撕心裂肺地呼喊:“弗兰茜!珍妮!老天啊!”他的声音中有绝望,有恐惧,真可怜!回答他的只有风声,那声音,听上去,仿佛一列货运列车疾驰而过。狂风在笑话他,好像在说:我把她们带走了,驾豪车,穿驼毛外套的新泽西先生。我带走她们,我抹掉痕迹,等天一亮,我把她们还给你,像两颗保鲜的草莓,干净、冰冷……

“拉姆雷!”图基面对怒吼的北风,高声喊叫,“你听着,你从来不在乎吸血鬼、黑鬼,诸如此类的,但这次不一样,你得听我的!你这样做其实是害了她们!我们得先——”

突然,有回应了。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银铃般的声音。我的心陡然间变成了冰块。

“杰里……杰里,是你吗?”

听到声音,拉姆雷迅速转过身去。她来了,幽灵一般,从一片树林的阴影中走来。她是个城里人,没错,那一刻,在我眼里,她似乎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我很想走上前去,走到她面前,告诉她,看见她平安归来,我是多么高兴。她身上好像穿着一件类似套头衫的衣服,绿色的,很厚实的样子,就是那种人们称之为披风的衣服。

风一吹,衣服在身体周围膨胀,黑色的长发仿佛十二月的溪水,漂流不息。再过些时候,天寒地冻,河水就会结冰,就会凝固。

我可能已经向前跨了一步,因为图基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他的手粗壮、温暖。不知怎的——我无法说清楚——我心底有一种渴望,我想走近她:幽暗、美丽的身影,绿色的披风环绕着脖颈和肩膀,那种异国的情调,那种冷艳的风姿,你不禁联想起瓦尔特,德,拉,梅尔诗歌中的美妇人。

“珍妮!”拉姆雷高喊。

“珍妮!”他伸出双臂,迈开双腿,拼命朝她奔去。

“不要!”图基大叫,“拉姆雷,不要过去!”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可是她看了。她抬起头,看着我俩,咧嘴笑了。此时,我的渴望,我的冲动,顷刻间变为恐惧,坟墓一般的冰冷,如裹尸布里的骨头,苍白、沉寂。即使站在坡上,我们仍可以看见那对眼睛里发出的红色光芒。不是人类的眼睛,相比较来说,更像是野狼的眼睛。

当她咧嘴微笑的时候,你发现,她的牙齿竟然那么长。她不再是人类,她是僵尸,在这个夜黑风高、大雪纷飞的夜晚,不知是何缘故,这具僵尸还魂了。

图基冲着她一个劲儿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她朝后退去……然后又冲着我们咧嘴微笑。我们距离太远,也许,我们太害怕了。

“停下,”我低声说,“我们能阻止吗?”

“来不及了,布斯!”图基很是悲伤。

拉姆雷已经到了她跟前。他一身白雪,反倒像个幽灵。他朝她伸出手去……他开始尖叫。我至今仍然会梦到这一幕,在梦里,那个大男人像孩子一般尖叫。他想后退,想离开她,可是,她的手臂,细长、光滑,白玉一般,一把把他拽住,拉了过去。我看见她仰起头,然后猛地向前扑——“布斯!”图基嗓子都哑了,“快离开这儿!”

我们撒腿就跑。也许有人会说,我们像老鼠,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惜,他们那晚不在场。其实,我们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一路往回逃窜。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看看那个女鬼是不是追来了,看看她是不是在咧嘴微笑,看看她那对眼睛是不是还在放红光。

等我们回到汽车旁边的时候,图基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他手捂着胸口。

“图基!”我怕得要命,“怎么——”

“心脏,”他说,“有毛病,已经五年多了。布斯,扶我到副驾的座位上去,我们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搀扶着他走到汽车的另一侧,使劲把他推上车。他将身体靠在座椅背上,闭上眼睛。他的脸色蜡黄,一副病态。

我加快步子,绕过车头,该死的,差点儿跟那个小女生撞个满怀。她就站在驾驶室那一侧的门边上,扎着小辫子,身上除了一条黄色的裙子之外,什么也没穿。

“先生,”她的声音响亮、清澈,仿佛朝雾,甜美绝伦,“能帮我找到我的妈妈吗?她不见了,我很冷——”

“宝贝儿,”我说,“小宝贝,你最好先上车,你妈妈—一”

我说不下去了。我从来没有过那种体验,我快昏过去了。你看,她就站在那里,站在雪堆上,可是,脚下没有脚印,任何一个方向都没有。

她抬起头,看着我,拉姆雷的女儿弗兰茜。

看样子,她不过七岁,在其后无尽的黑夜里,她始终都是一个七岁的小女生。她的小脸僵尸一般煞白,眼白银色,眼珠红色。在她的下巴底下,我看见两个小洞,像两个针眼,边缘血肉模糊。

她朝我伸出手臂,微微一笑。

“先生,把我抱起来,”她柔声地说,“我想给您一个吻。然后你可以带我去找我的妈妈。”

我不想听她的,可我没有选择。我伸开双臂,弯下腰。我看见她张大了嘴巴,粉嘟嘟的小嘴,尖利的犬牙。一滴液体沿着她的下巴滚落下来,明亮、耀眼。我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惧,我意识到,她在流口水。

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我心想:咳,也许没那么糟,也许过一会儿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在那时,从车里飞出一样黑色的物件,刚好砸中了她的胸口。一团散发着怪异味道的烟雾,一道闪电,瞬间,她嘴里发着嘶嘶的声音,朝后退去。

她的脸扭曲了,那是一张狐狸般的脸,愤怒、仇恨、痛苦。她转过身,接着……她无影无踪。刚才还在眼前,眨眼工夫,只剩一堆有点类似人形的白雪。

一阵风吹来,扬起雪花无数。

“布斯!”图基轻声呼唤我,“上来,马上!”

我坐上车。虽然情况紧急,可我还是设法看清了图基扔向小女孩的那个东西:他母亲留下的那本杜埃版的《圣经》。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现在,我又老了很多,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并不年轻。赫伯·图克兰德两年前去世了,他晚上走的,走得很平静。酒吧还在,被一对来自沃特维尔的夫妇买下了。夫妻俩人不错,接手之后,酒吧基本保持原样。尽管如此,我很少去那里。图基不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撒冷镇的情形还是老样子。第二天,治安官发现了拉姆雷的车,没有油,也没有电。图基和我什么也没有说。说了又能怎样呢?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失踪案件发生:徒步旅行者,或者露营的人,消失在斯库尔亚德山上,或者在哈莫尼山公墓附近。警方通常只能找到失踪者的背囊、书籍等,均遭遇雨水和雪水的冲刷、浸泡。然而,他们从来没有发现失踪者的尸体。

发生在那个风雪之夜的事件,我无法忘记,至今还噩梦连连。记忆最深刻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那个小女孩。她脸上荡漾着笑容,她把手伸给我,想让我把她抱起来,这样,她就可以给我一个吻。我年事已高,等噩梦结束的时候,我的归期也到了。

有一天,你可能会有机会去缅因南部旅游。

很美的乡村。你甚至有可能会在图基酒吧喝上一杯。那家店铺的名字没有更换。你可以喝酒,但你要记着我的忠告:喝完酒,继续北上。不管做什么,千万不要踏上通往耶路撒冷镇的那条路。

尤其是天黑之后。那里有一个小女孩。她还在等待入睡前的那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