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四,上午九点三十六分

卡罗琳·沙利文把她的白色Infiniti车停在政府综合中心的开放停车位上,伸手从后座拿起雨伞和公文包。这是一个阴雨天。雨已经下了十五分钟,原本已经停了,几个小时后,又开始下了。卡罗琳穿一件白色衬衫,上面有镀银袖口链扣的标志,她的家族拥有这个标志已经超过一百年,外面穿一件黑色天鹅绒马甲,用一根别致的皮带捆在腰部,下面穿一件齐膝盖的裙子。她下车后踩到了一湾水。鞋子湿了很多,幸好她的鞋不算贵。

不远处,她看见一个高个子、纤细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皮大衣,这人正从释放犯人的监狱那边走来。因为他带着风帽,她看不到他的脸。当他急匆匆地向她走过来时,她担心有可能是被她处理过的人来报复。她迅速回头瞥了一眼,看是不是有人在后面。那男人轻轻抬起头,向她跑来。

卡罗琳猛地靠在车上,扔下公文包,伸手要从手提包里拿枪。没等她把枪拿出来,那人就抓住了她的双肩。

“该死的,尼尔,”她冲着自己的弟弟大喊,猛推了一下他的前胸。

“以上帝的名义,你在干什么?我差点儿向你开枪。”

卡罗琳绽放出满脸的笑容,怒气立刻烟消云散。

“我来看你,”他说,“你就这样对待我?你为什么这样神经质?”

尼尔是个英俊而又成功的画家。他身高有六尺二,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脉脉含情,修长的体型,强壮而优雅。

“不是我神经质,”卡罗琳说,“可能你忘了我的工作与罪犯有关,有人跟在你后面时你从不注意。而我却不得不小心,他们中有很多人都恨我。”

“怎么会有人恨你?”他说,一只胳膊扶在她肩上,然后从她手里拿过伞,两人一起躲在下面。

“他们都为你疯狂,姐姐。你是个漂亮的女人,尽管你已经过了青春年华。”

卡罗琳使劲踩他的脚趾,疼得他大叫起来。

“我希望那是个玩笑。”

“上帝,”他一边说,一边跟在她身边向大楼走去。

“当然那是个玩笑。首先你想向我开枪,然后你想把我变成瘸子。问一下,我们要去哪里?我饿了。这里没有自助餐厅或别的什么吗?我给你买早餐。”

她停下来注视着他。他通常整晚工作,白天睡觉。他没有刮脸,所以她估计他还没有睡觉。

“有什么事情吗?”

“有点儿,”尼尔说。

“没什么大事。我的意思是,我没有病或其他什么事。我不在乎卖掉几幅画,那不是我想跟你谈的。”

“你的新玩具呢?”

他笑起来。

“法拉利车?我没告诉你吗?那女人的丈夫起诉了我。那辆车已经锁在仓库里一个月了。她丈夫跟一个年轻女人私通,所以她卖掉它出气。那个家伙作茧自缚,因为他把车放在了他妻子名下,所以她用那辆车换我的四幅画是合法的。我希望他们把车拿回去,给我现金,但昨天他们放弃了。我不想在雨中开它,我还是习惯于这种方式。”

他们躲进大楼避雨,卡罗琳收起伞。

“尼尔,”她摸着他的胳膊说,“我爱你,但我没有时间吃早餐。今天早上交通拥挤,我已经迟到了。今晚孩子们睡觉以后你给我打电话好吗?”

“求你了,卡罗琳,”他说着,变得严肃起来。

“我必须在梅洛迪的问题上做点儿什么。”

行人不断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卡罗琳把他拉到一个拐角。

“我们改天再讨论这些,尼尔。我不愿这么说,但都是你制造了这种麻烦。你和劳蕾尔在一起的时候不应该再去看梅洛迪。”

“我懂,我懂。”他把风帽从头上拉下来,把手指插进浓密的黑发里。

“我现在左右为难。我正和劳蕾尔相爱,上高中时我就为她疯狂,她最终跟丈夫离了婚。今天我要和她一起吃午饭,我可能会请求她嫁给我。我是告诉梅洛迪真相呢,还是编造故事?”

“我们做个交易,”卡罗琳说。

“好好听着,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给约翰和丽贝卡打电话。他们应该在四点之前到家。告诉丽贝卡你顺便去看她的画,你答应过如果我让她进艺术学校,你会帮助她。约翰自从获得驾驶执照后,经常不在家。我八点到家。然后我们可以谈。”

“我总是照料你的孩子,”他抱怨说。

“你就不能为我抽出几秒钟?我特地跑到这儿。”

“但不是现在,亲爱的,”卡罗琳说。

“布拉德今天早上六点给我打电话。韦罗妮卡昨晚生孩子了,我不得不完成她的一个报告。这是一个大案子,尼尔,多重谋杀案,全家都被杀了,包括三个小孩。你一定听到了。”

尼尔闷闷不乐,“我不看新闻。”

“好,听着,”她说着,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

“我保证开完会就给你打电话。”她看了一下表,觉得必须结束他们的谈话了。

“我必须马上去监狱会讯问被告。你直接回家好吗?你还睡不睡觉?”

“如果这就是你想说的,我不打算回去睡觉了。”

卡罗琳跷起脚,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可以自己做出决定,你知道。实际上,你应该这样。”

他的眼睛熬得发红。

“你是我的姐姐。没有你我从来做不出决定。我不是一个凶手或其他什么,但这事很重要。难道你不在意吗?我将请求一个人嫁给我,劳蕾尔将是我们家的一员。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帮我想想怎么处理梅洛迪的事。你的讯问什么时候结束?”

“中午之前,”卡罗琳告诉他。

“回家吧,好好想想。然后我们谈的时候,你会把事情处理得好一些。等了解了整个事情,我会告诉你我的看法。你越早让我工作,我们就可以越早谈这件事。”

她等他走开了,然后急忙走进男子监狱的大门。

卡罗琳按下开关,打开门,向一个玻璃窗走去。她齐肩的黑发抿到左耳后面,另一边的头发在她走动的时候向前摆到脸上。腰带突出了她腰部的线条,她不如她弟弟的体型那样苗条,毕竟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人们大都觉得她看上去要比她的实际年龄三十八岁年轻。

文图拉县政府综合中心就像一个小城市。法庭、地区律师和公设辩护队办公室,还有档案部,都位于左边的一大片开阔地。沸腾的喷泉矗立在中央,周围是混凝土长凳。右边是管教厅,这是缓刑处的正式名称,还有县治安部和女子、男子的拘留所。普通民众以为这两部分是分离的,但地下有一条隧道,可以来回运送去法院大楼的同狱犯人。

一个名叫乔·鲍威尔的黑发助手在窗户的另一面,当读到探视请求名单上一个罪犯的名字时,他看上去很震惊。

“你不能探视拉斐尔·莫雷洛。他是单独禁闭的。用不了两天我们就会除掉这堆狗屎。”

莫雷洛割掉了他已经残废的母亲的头,杀害了他十二岁的妹妹。把她们的尸体扔在家里,然后就开始了疯狂的谋杀。

随后的受害者是一个五口之家,这家的父亲是个三十一岁的房地产经纪人,母亲专门在家照顾三个孩子。莫雷洛在天黑后从后窗进去,躺在孩子卧室的壁橱里等着。

当母亲进去把六个月大的男孩放到床上时,莫雷洛开枪打死了她和孩子,然后枪杀了父亲和另外两个孩子。文图拉的警察赶到时,发现五具尸体以军队队列的样式排列在客厅里。

这个案子使当局感到困惑,房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丢失,莫雷洛也交待不出杀人的动机。

“我必须见到他,”卡罗琳对着麦克风说。

“我必须立刻见他,乔。”

“听着,”他对她说,“你们侦探总是拖到最后一刻才完成工作,头儿说我们不必再忍受了。再说,你不能一个人在房间里见莫雷洛,他是我们遇到的最危险的罪犯。”他转向一个体格健壮、剃光头的黑人警官。

“告诉她昨天晚上拉斐尔都做了什么。”

“他企图杀死三个同狱的人,”博比·基尔希说着斜靠在鲍威尔的肩膀上。

“这是个狗娘养的浑蛋,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我干这个工作已经二十年了。他只有一百三十多磅,却只用大概几分钟就打倒了那三个人。你不能和他面对面。”他转过脸,把什么东西扔到箱子里。

“在你像这个家伙一样死去之前,看一下他做了什么。”

她捡起那张照片,被眼前的一切吓坏了——一张黑人的血肉模糊的脸,左眼窝里已经没有眼球。

“他的眼睛怎么了?”

“莫雷洛把它挖出来了。我们没有找到它,估计是被他吃掉了。”

也许博比是对的,莫雷洛太危险了。

她让自己平静下来,脸上显露出坚韧的表情,决定不能后退。

警官继续·里·嗦地说,“我们看到第二个家伙破碎的手被塞到屁股里,脱臼的胳膊像抹布一样摇摇摆摆。”他一脸怪相。

“我甚至都不想告诉你他对第三个家伙做了什么。”

“把他关在一间房子里,博比。”卡罗琳说,她虽然害怕但又敢于迎接挑战。她希望制服莫雷洛,并且是在现在。

“你知道我们所作的报告是法律赋予的权力,你同样知道我是怎样工作的。莫雷洛的精神没有崩溃,他对公设辩护律师说的话不超过两个字。地方检察官协商作出的判决是七宗连续的二级谋杀罪。虽然没有死刑,但没有假释他也就等于死了。莫雷洛只有二十岁。他可能再活六十年,并可能杀死更多的人。”她决定使用她的个人魅力。

“如果他杀害了你的全家,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动机促使他这样做的吗?”

“不是这样的,”年长的警官说,“当莫雷洛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我们都打赌看他能活多长时间,我敢肯定犯人们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把他变成狗食。天哪,他割下了自己母亲的头颅,还杀了一个六个月的孩子。如果能逃脱惩罚的话,县里的每一位警察都会用喷灯把他烧死,把他变成烤肉。甚至连我的妻子都提议把他干掉。”

“我理解,”卡罗琳说。

“那都是正义的声音。博比,赶快!我是唯一可以做点什么的人。”

“昨天晚上和他吵架的那三个犯人都比我强壮。你是好样的,卡罗琳,但你是不会知道那疯子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的。”

她在那里站得时间越长,她获得所需信息的机会就越小。能够重视缓刑监督官在刑事司法系统中重要作用的人,大概就只有法官了。缓刑监督官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为了与他们从逮捕罪犯到判刑定罪都通力合作,然后,他们就在旧金山诉讼辩护律师的指导下运用法律。

缓刑监督官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力图敲定对罪犯应该执行怎样的判决。

当判决法官在法庭上拿起案子的卷宗,他的目光扫过处理案卷的缓刑监督官。五十年监禁,当然,毫无问题。法官只是遵循缓刑犯监督官的建议而已,他的手上一滴血都不沾。

“我们的报告还要在每一次听证会上经受检查,”卡罗琳提醒监狱警官。

“你希望这个家伙重新回到大街上吗?把他关在一个房间里,我要击溃他。他这辈子别再想享受自由。”

她听到蜂鸣器响了,然后走了进去。

“多长时间?”她问,把她的枪放进了存物箱。

“给我十分钟时间,”博比向另一个助手说。

“你不能快点把他弄好吗?”

“你是个疯子吗,女士?”他告诉她。

“我得跟十个人谈。”他盯着她的公文包。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打开它。”

卡罗琳的失望情绪骤然增加。

“我不得不忍受搜查,你已经看到我把武器存放起来了。”她皱着眉头,打开了棕色的皮包。

“一个黄色的便笺簿和三个文件夹,满意了?”

柯施警官把手伸进皮包的一个分层里,拖出一条紧身裤,然后在她面前摇晃着。

“我发现了好东西,只是为了你的安全。我想你是聪明的,卡罗琳,”他说。

“莫雷洛会用这些东西把你勒死。”他把紧身裤塞到她手里。

“把它们放进存物箱或者扔掉。你不能随身带着。”

“谢谢你,博比。”她说着,把紧身裤扔进废物桶里。

“我忘记了自己还带着它,我总是额外准备一紧身裤以便奔跑时用。”

警官把肥胖的手按在屁股上,头歪在一边。

“你确定还想跟他面对面地谈吗?”

卡罗琳用眼神作了肯定的回答。

二十分钟以后,在一间八英尺见方的房间里,卡罗琳与一个凶残成性的凶手隔着两英尺坐着。她手心出汗,但思路敏捷。她在座位上转向一侧,读了一遍昨天晚上写的案情报告,希望以此给他一段时间来适应自己。一阵刺鼻的气味飘过她的鼻孔,她想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她掩饰住自己的真实感情,做出一副轻松愉快而又不凭个人标准来裁决的表情。

拉斐尔·莫雷洛一动不动,他高昂着头,笔直地坐着。

十五分钟过去了,卡罗琳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他可能年龄不大,但身体发育得很好。他的胳膊鼓着强壮的肌肉,就像农业工人。他的相貌还算不错,甚至可以说英俊。他看上去像是出生在南美洲,而不是墨西哥,可能是在阿根廷或哥伦比亚。他的皮肤是棕色的,有几个地方看起来不是严重擦伤了就是弄脏了。在昨天晚上与三个同狱犯的打斗中,他可能占有优势,但也不是毫发无损,他肾脏挫伤,而且有脑震荡。她怀疑那三个同狱犯企图鸡奸他,但他们选错了对象,他们三个都受了重伤。

尽管已经读完了报告,卡罗琳仍然继续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现在还不是跟他接触目光的时候,这样做是他必须接受的。在这场由她操作的危险游戏中,他得分的唯一途径就是开口说话。

卡罗琳想,对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来说,进入协商判决肯定是一个不易作出的决定。如果考虑到所有的犯罪情节,她可能也要那样做。他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被告,从不开口说话,如果再被他的律师描述为有心理缺陷,陪审团就可能对他产生同情。如果允许他对七宗二级谋杀罪认罪,会省下纳税人的一大笔钱。即使他们把他作为一级谋杀审判,作出有罪的判决仍然是困难的,因为他们必须证明他是蓄意谋杀还是一时丧失理智的暴力行为。即使像这样十恶不赦的犯罪,也有可能被说成是精心策划的行为。还有其他对他有利的证据也会在审判中浮出水面。如果地方检察官对他进行了审判,但最后又宣判他无罪,莫雷洛将永远不会再被提起诉讼。因为即使是文盲,也清楚被两次判罪意味着什么。

地方检察官还要考虑其他可能因素。如果拒绝作证或不与他的公设辩护律师合作,莫雷洛可能被宣布没有资格接受审判。如果政府的精神病医生最终证明他是清白的,法律还是允许他以精神错乱为由请求无罪判决。但顾及这些因素的时候就是犯罪发生的时候。这是一个难题,因为它听起来很荒谬,一个人必须是健全的,他才能站在法庭上请求证明自己精神错乱。

卡罗琳开始用鞋跟敲打黄色的油毡地板。他的目光轻轻地移动了一下方向,但身体没动。对有些罪犯,她能从他们身上迅疾地捕捉到无人知道的信息,但莫雷洛不是那种罪犯。如果她击中他的要害,他会讲话的。一项研究表明,大多数男性暴力罪犯体内会分泌高水平的睾丸激素,这种激素会使他产生无法控制的性欲,并导致杀人的愤怒。莫雷洛一定就是这种情况。她知道除了昨天晚上的三个人,每个接近他的人都保持着警觉状态。为了让他开口,她打算惹得他狂怒,让他失去控制,然后再请求他不要杀死自己。她曾成功地使用过这个策略对付强奸犯和娈童癖者,甚至包括那些杀死受害者的罪犯。如果她能做到那样,就能控制莫雷洛。

她从裙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尼尔。

“我很抱歉今天早上没有跟你谈,”她说。

“你吃完早饭了吗?”

“你在干什么?”

“坐在一个又丑又聋的家伙对面。”

尼尔气喘吁吁地说,“那个杀了很多人的家伙?你有必要在电话里说吗?你不害怕他会伤害你?”

“他被锁着呢。”卡罗琳晃了一下头,笑起来。

“而且,这个家伙从纸口袋里都钻不出来,更不要说伤害别人。他只是一个没用的小流氓。他们说他二十岁,我看也就是十五岁。你知道,他是个漂亮的男孩。他靠为别人召妓女生活,然后就疯了,开始杀人。我告诉过你,他把自己母亲的头割下来了吗?他在监狱里活不过二十四小时,因为监狱里的人都痛恨杀害孩子的罪犯。”

卡罗琳肯定莫雷洛不是聋子,因为她能够判断出一个人是不是在听别人说话。他不仅眨了几次眼睛,而且嘴角也轻蔑地撇了一下。她知道,肌肉的痉挛是一种不自然的表情。如果他能为了保护自己不被鸡奸而对抗三个比他高大的男人,那么,她评论他是一个男妓一定会使他暴怒。他不会永远像一座雕像那样坐在那里,因为对一个拉丁美洲男人来说,自尊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种事情也影响到他与律师和医生的关系,以及其他同狱犯的关系。一个漂亮女人的忽视,是对他男子汉气质的污辱,何况她还取笑他的相貌。如果这是在大街上,卡罗琳肯定他不是揍她就是杀死她。

“你是在做蠢事,不是吗?”尼尔说,他不习惯听自己的姐姐使用这样粗鲁的语言。

“请你不要告诉我你在引诱一个凶手,我不希望你和我通电话时正在被一个疯子追杀。”

卡罗琳说,“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用嘴说了。”

尼尔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说他自己的问题,不觉二十九分钟过去了。一个看守的脸出现在窗口,卡罗琳竖起大指向他示意,然后他就离开了。她看到莫雷洛脖子上青筋暴起,就弯下腰假装从公文包里摸东西,以便可以从桌子底下偷看一下,确认他仍然能控制自己。她看到他的手很小,甚至比自己的还小。一切都还好,她看到公文包一边的口袋里有一包口香糖,就拿出了一块。她把口香糖放在舌头上,在卷到嘴里之前让它停留了片刻。莫雷洛舔了舔嘴唇。在拘留所里,即使一块口香糖也是令人垂涎的东西。拘留所不同于监狱,没有小卖部。除非亲戚或朋友给他送东西,一个罪犯在登记之后只能拥有分发给他的东西。

“你看,亲爱的,”她说,“我会在以后像我说的那样给你打电话。我正需要打发时间,也想听到你的声音。你是不是想……”

手机突然“砰”的一声从卡罗琳手里飞了出去。莫雷洛用脚把她的椅子举起来,离地面有几英寸。她抓住椅子边以防摔倒,然后找她的手机,但是没有找到。当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时,她转过身,但那时候,她只看到一团乱七八糟的金属和塑料堆在地板上,而莫雷洛完全像刚才一样又坐回座位上。

卡罗琳想,他的手脚都戴着镣铐,以便把他束缚在房间里。没有人能移动得那么快,而且碾碎一部手机需要非常大的力气。卡罗琳伸手想去按按钮,请求帮助。

不,她想,然后缩回了手。她不能让他达到目的。

“面对墙站着!”她大声喊着,站起来把桌子踢到一边。

“照我说的做!把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鲜血滴在他橙色的连身衣上,原来他右手靠近拇指的地方有一块皮肤被撕裂了,卡罗琳估计那是手铐蹭的。他诡密的一丝微笑告诉她,他对自己刚才做的很满意。她愤怒地眯起眼睛。

“我可以跟我想谈的任何人在任何时候谈话,混蛋,”她冲他咆哮着。

莫雷洛仰起头来笑了。他走向墙壁的时候碰到了她。他的气味很清新,就像象牙牌肥皂或洗衣店的清洁剂。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就注意到了这股气味。这种原来就让她反感的气味使她害怕,莫雷洛有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当她猛地回过头时,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低,听不清。他们就以这种难堪而又危险的方式打破了障碍,开始了接触。

听到里面的混乱,一个金发看守从护套中掏出警棍,冲过去打开了门。另一个助手紧跟在他后面。

“出去!”卡罗琳喊道,声音低沉地传进信号区。看到那两个警官很没趣的样子,她又平静地说,“我能应付,一切都很好。犯人正在和我交谈,我不小心弄翻了桌子。现在让我们单独待着,谢谢。”

“但是他流血了,”那个金发助手指着莫雷洛衣服上的血迹说。

“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柯施警官……”

“告诉博比不用担心,”她说着,把手放在那个助手的肩上,把他轻轻推出房间。

“如果我需要帮助,我会告诉你的。”

那个助手摇着头退出去了,随手关上了门。莫雷洛靠墙站着,卡罗琳把打开的公文包踢到他旁边。

“现在跪下,在我命令你把所有该死的手机碎片吃完之前,把它们捡起来。”她说。

“把这些碎片放进包里。”

她清楚自己所冒的险,但她不能夹着尾巴逃走。

当时的情境成了一场意志的较量。如果她让他在气势上压倒自己,这事就会从拘留所传出去。等下次再进来讯问罪犯的时候,她还会再受到挑战。犯人们都叫她“死亡天使”,几年来,她已经成为一个传奇式的英雄。流言说,一旦这个漂亮的缓刑监督官来看你,一个星期或稍后你就会从人间消失。这些人太蠢了,不知道她来探视的那些同狱犯是按预定计划被宣判了的,他们唯一的结局就是被遣送到监狱去。

她把塑料椅子拖到他面前,把桌子重新摆好。

“现在我们要像两个文明人一样坐下来好好谈谈。如果你不说话,我就以袭击治安警官的罪名指控你,那么你这个笨蛋就要重新回到法庭。然后我会告诉法官,你不是聋子,精神没有错乱,智力也正常。他们将收回你的辩护协议,重新审判。到那时,你将被判死刑。”

“你不能胡说八道污辱我。”莫雷洛说,那个没有人听到过的声音终于浮现出来。

他的声音很低,而且吐字模糊不清。卡罗琳觉得有点儿轻微的西班牙口音。

“你的生命是一笔巨大的赌资,拉斐尔,”她对他说,既然他已经开始说话,她软化了策略。

“我让你做的只是回答几个问题。”

“都过去了,亲爱的。”他得意地笑着。

“你算什么?地方检察官不敢审判我,不敢判我死刑。他们改变不了协议。我的确是一个白痴。协议就是协议。”

“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卡罗琳问,她想对莫雷洛发起第二轮进攻。他非常精明、准确地看出了她是在虚张声势。因为一旦辩护协议达成,并被认可,就不能再推翻了。无论她提出什么证据,他都不可能被判更长时间的监禁或死刑。

“即使你提出假释请求,辩论也需要持续很长时间。”

“至少我没有与自己的弟弟乱搞。”莫雷洛说着,笑了。

卡罗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有一辆漂亮的小汽车。他怎么会知道她汽车的样子呢?

“我知道今天早上你的家人在停车场等你,然后我看见你走近他。过来给我做爱,如果你能和你弟弟做爱,也可以和我做爱,然后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卡罗琳的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他是怎么知道尼尔的?他的眼睛紧盯着她,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能把脸扭到一边。他的眼睑垂下去了,瞳孔黯淡无光,她盯着他,就像凝视着一潭结冰的污水。

坚持住,她告诉自己,然后把后背靠在了椅子上。他一定听到了她和弟弟谈话的只言片语,然后不知怎样又把它们拼凑起来。但他的单身禁闭室里没有窗户,于是她想起他曾一整夜在医务室,从医务室的窗户可以俯视停车场,单身牢房中至少有一半也是这样的。究竟是谁设计的这幢综合性建筑,竟然没有考虑到在那里工作的人的安全。自从他们从波利大街的旧法院大楼搬到这里之后,卡罗琳就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现在,她遇到的最可恶的罪犯竟然知道她开的是什么样的车,而且他还会把这个信息散布给他的朋友,包括街上的或拘留所以及监狱里的同狱犯。他是不是也记住了她的汽车牌照?他当然会的,因为他的警觉和对细节的注意力是杰出的。所以,她必须尽快换一个新牌照。然而,他认识她,即使她坐另一辆车上班,他还会找到她。由于她的调查和建议,为数不少的暴力犯罪分子被判漫长的监禁,但几乎每一个最终都出来了。她处理的罪犯中只有一个被判死刑。

她和家人的安全因此处于危险之中。

如果莫雷洛逃脱了,或者拘留所错误地把他释放了——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他就会跟在她后面。他还从她和尼尔的电话中得到了什么别的信息?她曾经遇到过一个缓刑犯,他把自己训练得能从电话按键的音调中识别电话号码。

卡罗琳终于遭遇了一个真正令她害怕的罪犯。

“狗屁,”莫雷洛说,“每个人都想让我死。相反,我打算在政府的这间小房子里睡一觉。怎么样?”这可不是你想从一个陷入疯狂和继续沉溺于杀人的罪犯那里听到的,卡罗琳想。

“警察们怕我,”他继续说,镣铐在桌子下面咔嗒作响。

“犯人们怕我。每个人都害怕我。你知道,他们要做的下一件事,就是像对待电影里那个吃人的家伙一样,给我戴上面具。”

“我们谈谈那些被你杀害的人,”她说。

“我是一个缓刑监督官,现在我是在为法庭准备报告。”

她呼出了一口气,尽力保持理智。莫雷洛会不会在残杀哈特菲尔德一家的时候就已经确定自己会死在监狱里面呢?她强制自己不要感情用事,而要用数学家那样冷静的眼光去分析案情。

也许拉斐尔不想被抛尸街头,而是希望在死囚牢关押几年后清白地死去。除非一个凶手心理有缺陷,否则他会作出某种努力逃避逮捕,但莫雷洛恰恰不是这样的。据逮捕他的警官说,他把自己锁在达伦·哈特菲尔德的白色CTS凯迪拉克的后备箱里,这辆车停在一个关闭的车库里。一个警官听到他在踢后备箱盖子,才发现了他。当其他小组起来帮忙时,莫雷洛已经被铐起来,并安静地坐在了警车的后座上。而疯狂的暴力犯罪仅仅发生在他被捕前的三十分钟。

“你是在模仿谁?”卡罗琳问他,耸起肩往前移动了一下。

他愤怒地咬紧了牙关。她注视着他。他在思考是对她的话作出反应,还是重新安静下来?他闭着眼,但她能够看出他的眼睛在眼皮下面移动,就像是在读书或看网球比赛。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他妈的在模仿某个人吗?”

卡罗琳跳了起来。莫雷洛的声音低了几个八度。她顿时斯文扫地,而且更加害怕,因为有些事情不太对头。凶手通常都遵循一定的模式,尤其是在凶器和死亡方式上。病理学家认为他母亲的头是被手术刀切下的,但是在逮捕他时,他们并没有在他的物品当中或身上发现手术刀。

杀害了他的母亲之后,他捆起了自己的妹妹,堵住了她的嘴,然后用锤子打碎了她的头颅。他们认为他是在同一天杀害了他的妹妹与哈特菲尔德一家,但哈特菲尔德一家是在11月18日被以执行死刑的方式,用一把AR-15型攻击步枪杀害的。而这把步枪,同样没有找到。他们很少看到有凶手使用这么多样的武器和致死方式。在调查开始的时候,警方推定凶手不止一个。但是除了哈特菲尔德一家的指纹,他们在所有房子里只发现了莫雷洛一人的指纹。

几位心理学家已经对案情作了分析,他们的结论是:莫雷洛在照顾自己残废的母亲和妹妹多年之后,精神已陷于崩溃。在杀死自己的家人之后,他又把怒气发泄到其他家庭身上,那些家庭看起来陶醉在美国梦式的生活中。但卡罗琳肯定他们错了。

在迫使莫雷洛暴露自己的真实心理之前,她无法开始口述报告的讯问部分。为了达到目的,她不得不暂时离开,然后再回来。

像拉斐尔·莫雷洛这样的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别人控制。她希望自己下一步做的事能够激怒他。让一个罪犯开口讲话是她的拿手好戏。莫雷洛已经开口了,甚至给她指出了一个新的方向,但还没有告诉她任何关于谋杀的信息。有一个问题在她头脑中盘旋,她迫切需要答案,而且她知道警方也被这同一个问题所困扰。他们的差别在于,莫雷洛现在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而卡罗琳轻易地获得了他的坦白。

她站起来,按响门铃要求出去。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莫雷洛。门开了,她看到一大堆穿制服的警官。她回头瞥了一眼莫雷洛,看到他脸上显出震惊的表情。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自己扔下离开了,他张开嘴想说什么,然后又闭上了。

“有什么问题吗?”当她踱着方步来到走廊上,博比·基尔希问道。

“拉斐尔和我谈得很好,”卡罗琳骗他说,她注意到莫雷洛听到她的话以后紧张起来。

“真的,博比,”她继续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小题大做。”

“雷诺兹告诉我莫雷洛衣服上有一些血迹,”他说,“是上面一直就有呢,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是他的手腕蹭到了手铐上,”卡罗琳说,这时她想起莫雷洛被捕时肩膀上有一处没有处理的枪伤。警察曾经试图查找是谁开的枪,但是没有找到。对于那些街头的暴徒来说,枪伤就像雀斑一样寻常。

“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我记得我曾看到他挠自己的肩伤。”

博比显出一脸的疑惑,但没有说什么。当他们来到存物区,卡罗琳面对着他说:“把他关在这个房间里。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要转移他。我会在午饭后回来。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如果我不在办公室,告诉他们用广播找我。”

“他开口说话了?”他好奇地问。

“是的,”她说着,从存物箱里拿出枪放进皮包里。

“他是怎么说的?他为什么杀那些人?他是个神经病吗?他说起过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这里很多人怕他怕得要死。”他停顿了一下,直到乔·鲍威尔背过脸去。

“他们是些杂种,伙计。那些事情没有发生。是的,这些家伙常常胡来。当然,并不像在监狱里那样。我的意思是,我们这里的大多数犯人犯的都是轻罪……车票,偷盗,入室盗窃及不支付儿童抚养费。我们头儿认为那三个差点被打死的人企图鸡奸莫雷洛,但他们却发誓说是莫雷洛跟在他们后面。”

“我时间很紧,”卡罗琳解释说。

“莫雷洛没有谈到谋杀,但我想我得到了一些线索,比其他人取得了更多的进展。让我干自己的工作,博比,我也会给你方便的。只要我发现了什么情况,你将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她“咔”的一声关上了公文包。

博比冲着她的包做了一个手势。

“如果把枪放在一个更顺手的地方,你不认为那样更安全吗?你们部门的人大多戴着腋下枪套。我知道你将要去法律学校,如果你死了,就不能成为一个律师了。”

卡罗琳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有点伤感,是吗?”

“你是个好人”博比为自己的话辩解。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受到伤害。”

“我通常都带着枪,”她告诉他。

“谢谢你的关心,把连裆裤带进去是一个错误。”她开始往外走,然后又转回身。

“给你提个醒,告诉你的人不要进讯问室。我估计他在那里会像以前一样安全的。”

“好的,”他说着,耸了耸肩。

“我们不是防备措施最严格的监狱,但玻璃是加强的,后面的栏杆是钢制的。我想把他闷在里面对他不会有任何害处,他会被安全地关在里面的。”

“不要让这家伙骗了你,”卡罗琳悄悄地说,她担心莫雷洛藏起了手机上的金属碎片。一旦完成对他的讯问,她将把他剥光了彻底搜查。

“他可能通过自残或其他什么把戏骗你把门打开。告诉你的人,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到那里面去,否则他们将会有生命危险。不让他吃饭,不让他喝水,不让他洗澡,我不管制度是怎样规定的。你觉得警官们能把这一点坚持下来吗?”

“是的,”他说。

“听起来你对此很害怕,卡罗琳,我告诉你不要跟他面对面地谈。即使我,也不愿意和他被单独关在一起。”

“我还没有完成我的工作,博比,”她告诉他,脸上显示出决心。

“我会在中午回来。可能我是害怕他,但我不打算放弃。莫雷洛可能不是唯一的凶手,他可能有个同谋还逍遥法外。哈特菲尔德一家是被一支AR-15型攻击步枪杀害的,但莫雷洛割他母亲的头用的是手术刀,砸他妹妹的头用的是锤子。我不认为他会用枪杀人。他的听力非常灵敏,所以他不会喜欢噪音的。”

博比显出不相信的表情。

“那么你打算让他告诉你,谁是他的同谋吗?”

卡罗琳笑了。

“难道我不总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