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戴眼镜的人

“勃艮地红葡萄酒令人愉快。”教授放下酒杯哀伤地说道。

“你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愉快,”赛姆说,“你喝酒的样子就像在喝药。”

“你必须原谅我的仪态,”教授忧郁地说,“因为我的处境相当怪异。我的内心确实充满了孩童般的欢欣;但我对中风教授角色入戏太深,所以现在我无法停止扮演。即便是在我与朋友们相处,不必再伪装自己时,我仍然会忍不住慢条斯理地讲话,并且在额头上撑起皱纹——就像我的额头就这是这样。我可以显得很快乐,你懂的,但表现的是一种中风病人的方式。我心头涌动着最活泼的呼喊,但它们从我嘴里出来时却完全不同了。你会听见我说,‘快点,老兄!’这会使你落泪的。”

“确实如此,”赛姆道,“不过我觉得,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的担忧。”

教授动了一下身子又盯着他看。

“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他说,“与你合作令我愉快。是的,我心头有一片沉重的阴云。我要面对一个巨大的问题。”说完,他把裸露的额头埋进了双手里。然后他低声说——

“你会弹钢琴吗?”

“会的,”赛姆有点惊讶地说,“我应该有这方面的特长。”对方不说话,他就接着又说:“我相信沉重的阴云已经被移走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教授在双手阴影里开了腔——

“如果你会使用打字机的话也很不错。”

“谢谢你,”赛姆说道,“你在恭维我。”

“听我说,”对方说,“你要记住明天我们去见谁。你和我明天将要做的事情比从伦敦塔里偷窃王冠上的宝石还要危险得多。我们将从一个非常狡猾、强硬、邪恶的人身上盗取秘密。我相信,除了星期天之外,没人会像那个戴太阳镜、龇牙咧嘴的小个子医生一样令人惊讶和畏惧。他可能没有对死亡的那种狂热,那种对无政府主义的疯狂的殉教精神,而这些正是那位秘书的典型特征。不过秘书的狂热具有一种人性化的感伤力,而且几乎是一种补偿性的特征。但这个小个子医生具有一种野性的理智,这比那位秘书的病态更令人震惊。你不会没有注意到他可憎的男子气和活力。他蹦蹦跳跳像一只印度皮球。基于这个,当星期天把关于这次暴行的所有计划锁进布尔医生黑色的圆脑袋时,他不会睡着(我怀疑他是否睡过觉。)。”

“你认为,”赛姆说道,“如果我对他弹钢琴,这个独特的恶魔就会平静下来吗?”

“别傻了,”他的朋友说,“我提到钢琴,是因为它给人敏捷而不受约束的手指。赛姆,如果我们既要经历这次面谈,又要活着清醒地出来的话,我们之间必须有一套这个畜生看不出的暗号规则。我做了一套和五个手指相对应的粗略的字母密码——就像这样,瞧,”他在木桌上摆弄着手指说,“B A D,bad,这个词我们经常要用到。”

赛姆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开始琢磨这个方案。他的脑子对解难题是出奇的快,而且玩魔术他的手也很巧。很快的,他就学会了在桌子或膝盖上随意地敲击出要传达的简单信号。不过酒和友谊总是会激励赛姆表现出滑稽的睿智,教授很快发现自己应付不了新语汇的过于庞大的能量,而这些新语汇正是从赛姆兴奋的大脑蹦出来的。

“我们必须要几个词语暗号,”赛姆严肃地说,“就是我们会需要表达细微意义差异的词语。我最喜欢的词是‘coeval’。你呢?”

“别装傻了,”教授悲哀地说道,“你不知道这有多严肃。”

“还有‘lush’,”赛姆敏锐地摇了摇头说,“我们必须有‘lush’,这个词可以指草,你不知道?”

“你以为,”教授愤怒地问道,“我们将和布尔医生谈草的事?”

“我们可以用好几种方式来处理这个话题,”赛姆沉思着说道,“而且可以毫不牵强地引用这个词。我们可以说,‘布尔医生,作为一个革命者,你应该记得有一个暴君曾经建议我们吃草;事实上,我们很多人看着新鲜繁茂的夏天的绿草……’”

“你明不明白,”对方说,“这是一个悲剧?”

“完全明白,”赛姆答道,“悲剧中也要喜气一点才好。除了这,你还能他妈的做什么?我希望你的这种语汇有更宽广的应用范围。我想我们不能把它从手指延伸到脚趾吗?那就需要我们在谈话中脱掉靴子和袜子,不管我们如何低调地完成——”

“赛姆,”他的朋友严厉而简洁地说道,“上床睡觉!”

不过,在床上,赛姆还是花很长时间来掌握这套密码。第二天早晨,东方还是漆黑一团,他醒来的那一刻发现他灰白胡子的盟友如鬼魂般站在他床边。

赛姆眯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才慢慢回过神,甩开毯子,站了起来。最为怪异的是,赛姆头天晚上所感受到的安全和友善都随着毯子从他身上滑落那一刻消失,此刻他只觉得寒冷和危险。不过,他对他的伙伴仍怀着满满的信任和忠诚,这是即将走上绞刑台的两个人之间的信任。

“对了,”赛姆边穿裤子,边强作欢笑地说,“我梦到了你的那套密码。你把它编出来花了很长时间吧?”

教授没有回答,双眼盯着前方风雪交加的海面,所以赛姆又重复了一下他的问题。

“我说,你发明这些花了很长时间吧?别人以为我擅长这些,这是很费时间的苦差事。你是当场背下来的吗?”

教授一声不吭,双眼圆睁着,他脸上挂着肤浅的笑容。

“你花了多长时间?”

教授一动不动。

“去你的,你不会回答吗?”赛姆叫道,蓦地蹿起一股火,骨子里却是恐惧。不管教授能不能回答,他总归没有回答。

赛姆转过头去,盯着那张羊皮纸一般的僵硬的脸和那双失神的蓝眼睛。第一个念头是教授发了疯,但他的第二个念头却更为可怕,毕竟,他对这个视为朋友的怪异家伙了解有多少呢?除了这个家伙参加过无政府主义者的早餐会以及一个可笑的故事,还有什么呢?除了果戈理之外,竟然还会遇到一个朋友,这太不可能了!这家伙是想通过沉默别出心裁地宣战吗?他现在凝视的仅仅是一个最新叛变的三重身份的叛徒吗?他站在这种冷酷无情的沉默中,尽力张大耳朵。他几乎幻想着他听到来抓他的炸弹刺客在外面的走廊里轻轻移动的声音。

赛姆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下看,接着大笑起来。尽管教授像一尊塑像无声地站在那里,五根默然的手指却在死寂的桌面上舞动着。赛姆注视着那灵巧的手指在灯光下的动作,完全明白他要传达意思。

“我将只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们必须习惯这种方式。”他带着不耐烦厉声回答道。“好吧。我们出去吃早餐吧。”

他们一言不发地取了帽子和手杖;当赛姆拿到他的剑杖时,他握得紧紧的。

他们在一个流动咖啡摊上待了几分钟,喝了咖啡,吃了粗糙而厚实的三明治,然后过了桥。这时的河,在灰蒙蒙的、却越来越亮的天光下显得如地狱般荒凉。他们来到他们在河对岸见过的那栋大楼的下面,开始无声地攀登无数裸露的石台阶。他们时不时停下来,靠在栏杆上简短地谈论几句。大约每隔一层楼梯,他们会经过一扇窗户;每扇窗户都向他们展示了一个苍白而悲惨的黎明,太阳正在艰难地在伦敦上空升起。透过每扇窗户无数的石板瓦,屋顶看起来就像雨后涌起的灰色海洋的灰色波涛。赛姆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他崭新的冒险之旅具有某种冷酷而清醒的特质,这比以前疯狂的冒险更糟糕。比如,昨天晚上在梦中,这幢高耸的廉价公寓就像一座塔。此刻他正走上这些乏味而无休止的台阶上,台阶连绵不绝的样子几乎使他困惑和气馁。可是,这不是梦境或任何可能导致夸大或错觉的东西所造成的强烈恐惧。台阶的连绵不绝更像是空洞而无限的算术题,它难以想象,却对思维必不可少;或者它就像天文学中描述恒星距离的令人眩晕的表达式。他正在攀登理性之屋,这件事比非理性本身更可怕。

当他们登上了布尔医生家的楼梯平台时,最后一扇窗户向他们展示了一个刺眼的白色黎明,而天边一团团的艳红,与其说是红色的云彩,倒不如说是红色的泥土。当他们走进布尔医生空无一物的阁楼时,那里一片光明。

萦绕在赛姆心头的是一种和这些空房间以及严峻的黎明相关的半新半旧的记忆。他一看到正在阁楼的书桌上埋头写东西的布尔医生,他就想起了那段记忆——法国大革命。那里本该有一架断头台映衬着刺眼的红白色晨光。布尔医生只穿着白衬衫和黑马裤,剃过的黑色脑袋就像刚脱掉假发,他也许是马拉或者更为懒散的罗伯斯庇尔。

当看清楚布尔医生时,法式的想象消失了。雅各宾派都是空想家,而这位男士身上却有一种危险的实利主义。他的位置给了他一种崭新的外表。来自强烈白色晨光的那边勾勒出明显的阴影,使他比先前在饭店阳台上吃早餐时显得更苍白消瘦。而包围他的两只眼睛的两块黑镜片就像他脑袋上的两个黑洞,使他看起来就像个死神头。确实,如果死神本人曾经坐在木桌旁写东西,那很可能就是布尔医生。

当这两个人进来时,布尔医生抬起头来,极力维持微笑,同时像弹簧似的迅速站起身来,这种敏捷,教授以前曾提到过。他为他俩放好椅子,走向门后的衣帽钩旁,穿上黑色粗花呢制的外套和马甲;他麻利地扣上扣子,又坐回桌旁。

他良好的情绪和安静的仪态使他的两个对手无可奈何。短暂的犹豫之后,教授打破沉默说:“很抱歉这么早就打扰你,同志。”他小心翼翼地延续着慢吞吞的德·沃姆斯风格。“毫无疑问,你为巴黎行动作好一切安排了吧?”他无限地拉长语调继续说,“我们得到的讯息使我们不能容忍任何的拖延。”

布尔医生又笑了,但仍然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教授又开口了,每说出一个乏味的词之前,都是一个停顿——

“请不要认为我过于唐突。我建议你改变那些计划,如果已经太迟了,就带着尽可能多的支持跟随你派出的行动者。如果我们要进行这个计划,赛姆同志和我倒有一段来不及讲述的经历可供参考。不过,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的经历对于理解我们即将讨论的问题必不可少的话,我将冒着丧失时机的风险来详细地讲述这件事。”

教授竭力拉长他的句子,使其冗长且拖延到令人无法忍受,实际是想逼迫这个务实的小个子医生不耐烦地发火,从而使他摊牌。但是这个小个子医生只是瞪大眼睛微笑着,如此一来教授的长篇大论就变成吃力不讨好的活了。

赛姆开始感到一种新的恶心和绝望,布尔医生的微笑和沉默一点也不像他半小时之前在教授身上看到的那种僵硬式的凝视和可怕的沉默。教授的乔装和他所有的滑稽动作就像来自一个形状怪异的黑脸玩偶,只会令人感到古怪可笑。赛姆想起来,昨天那疯狂的困境就像在童年时害怕过的幽灵。可现在是白天,在这里的是一个穿粗花呢衣服的健康结实的男子,除了他难看的眼镜外,他并不瞪眼怒视或露齿而笑,只是一言不发地保持微笑,这些并不古怪,但这一切却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现实感。在越来越强的阳光下,布尔医生的面色和他的粗花呢衣服的图案惊人地增大和膨胀,仿佛那样的东西在一部现实主义小说里变得很重大。但他的微笑却很柔和,他的样子很礼貌;唯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沉默。

“我说,”教授就像一个在厚沙地里艰难通过的人,他又开了口,“对于我们碰到的导致我们询问关于侯爵事件的信息,你可能认为我最好把它讲出来;不过它主要是妨碍了赛姆同志,而不是我。”

教授把每个词语说得像圣歌里的歌词一样,拖长声调发出来;不过看着他的赛姆发现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边缘疯狂而敏捷地答答答敲着。他看懂了这条信息,“你必须接着说了。这个魔鬼把我榨干了!”

赛姆断然决定不进行虚张声势的即兴发挥,而这种即兴发挥在他受惊时极容易出现。

“是的,我真的碰到了这种事,”赛姆匆忙地说,“我有幸和一个侦探搭上了话,因为我戴的帽子,他把我当作了一个体面的人。为了维护我体面的声誉,我把他带到萨瓦。并把他灌醉。在醉意中他变得很友好,而且告诉我一两天之内他们希望在法国逮捕侯爵。所以除非你和我能够跟踪他——”

布尔医生仍然极为友善地微笑着,他受保护的双眼仍然令人费解。教授向赛姆示意他会继续他的解释,于是又带着同样煞费苦心的平静说开了。

“赛姆马上把这给我消息告诉给了我,然后我们一起来这儿看看你会怎么利用它。我觉得着实紧迫的是——”

赛姆像布尔医生盯着教授一样,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布尔医生,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在这种静止而紧张的和蔼劲头下,两位战友的神经几乎要崩断了,突然赛姆向前侧过身去悠闲地敲了敲桌子边缘。他发给盟友的信息是“我有一种直觉”。

几乎没有在长篇大论中,停顿一下的教授反馈道:“别管它。”

赛姆继续:“它很特别。”

对方回答:“特别个屁!”

赛姆道:“我是一个诗人。”

对方反驳道:“你是一个死人。”

赛姆的脸一直红到黄色的头发根,他的眼睛兴奋得发烫。他说过他有一种直觉,而这种直觉已经上升到了一种飘飘然的确信。他继续通过敲击密码发信息给他的朋友,“你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直觉多么富有诗意。它具有我们有时候在春天到来时感到的那种突然的特质。”

然后他仔细观察他朋友手指的回答。他的回答是“去死吧”。

接着教授继续对布尔医生讲他的长篇大论。

“可能我不如说,”赛姆用手指道,“它就像我们在茂密的树林深处发现的那种突然的大海的气息。”

他的朋友不屑回答。

“或者说,”赛姆敲道,“它像美女热情洋溢的红头发般真实。”

教授还在发言,不过中途赛姆决定要行动了。他在桌上俯身过去,以一种无法漠视的声音说:“布尔医生!”

布尔医生油光光微笑的脑袋没有动,不过他们可以发誓,他的黑镜片下的双眼扫向了赛姆。

“布尔医生,”赛姆以一种特别清晰而礼貌的嗓音说道,“你帮我个小忙好吗?你能不能摘掉你的眼镜?”

教授在座位上转过身来,带着一种呆板的惊讶而愤怒的表情看着赛姆。赛姆仿佛把他的生命和财富都扔在桌上似的,带着一张热烈的面孔俯过身去。医生仍然一动不动。

在几秒钟的沉默中,他们几乎可以听到别针掉在地上的声音,而这沉默一度被泰晤士河上一艘遥远的汽船的一声汽笛鸣响所打断。然后,布尔医生慢吞吞地站起来,仍然微笑着,摘下了他的眼镜。

就像一位化学讲师遇到了一次成功的爆炸,赛姆跳了起来,后退了一小步。赛姆的双眼像星星一样发亮,他对着医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教授也跳了起来,忘记了他本该假装的中风样子。他靠在椅子背上疑惑地盯着布尔医生,仿佛医生在他眼前变成了一只癞蛤蟆。不过,这确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变形景象。

这两位侦探看到,坐在他们面前椅子里的是一个模样非常孩子气的男青年,长着一双坦率而快乐的淡褐色眼睛,表情很单纯,穿着城市职员一样的伦敦式服装,带着一种毫无疑问的善良而平凡的气息。微笑还在那儿,不过它可能是婴儿的第一个笑容。

“我就知道我是个诗人,”赛姆狂喜地叫道,“我就知道我的直觉像教皇一样绝对可靠。都是眼镜造成的!都是眼镜。这双野兽般的黑眼睛,以及他的其余部分,他的健康和他快乐的表情,把他变成了幽灵中的一个活生生的恶魔。”

“这当然造成了奇怪的不同,”教授颤抖着说道,“可是关于布尔医生的计划——”

“该死的计划!”赛姆咆哮着失去了理智,“看看他!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领子,看看他该死的靴子!你该不会认为那个家伙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吧?”

“赛姆!”对方忧虑而痛苦地叫道。

“嗨,老天作证,”赛姆道,“我自己来承担风险!布尔医生,我是一个警察。这是我的证件。”然后他把蓝色的卡片扔到桌上。

教授还在害怕满盘皆输,不过他还算忠诚,掏出自己的官方证件放在他朋友证件的旁边。然后第三方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是那天早晨他们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我很高兴你们这两个家伙来得这么早,”他轻慢地说道,“我们可以一起动身去法国了。而且,我也参加警队很久了。”接着他像照规矩似的把一张蓝色的卡片弹到他们面前。

医生把一顶活泼的圆顶礼帽戴到头上,又戴上了丑陋的眼镜,然后迅速走到门边,另两个人本能地跟着他。赛姆有点心不在焉,当他经过门口时,他突然用手杖在石砌走廊上敲出了响声。

“但是万能的上帝,”他喊道,“如果这是真的,就让该死的理事会里该死的侦探比该死的炸弹刺客多吧!”

“这样我们就可以轻松地战斗了,”布尔医生说,“我们可能是四对三。”

教授正在走下楼梯,但他的声音却从下面传了上来。

“不,”这个声音说道,“我们可能不是四对三——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幸运。我们可能是四对一。”

其他人在沉默中走下了楼梯。

这个名叫布尔的年轻人的特点是率真而礼貌,他坚持在走到街上之前,他一直要走在最后面;但很快的,他的强健和敏捷就无意识地表露出来,他一边迅速地走向火车站问讯处,一边回头和另两个人说话。

“很高兴能得到你们这两个朋友,”他说,“我一直怕得要死,也非常孤独。当时我几乎要伸开双臂去拥抱果戈理,当然这很鲁莽。我希望你们不会因为我的恐惧而鄙视我。”

“在下流的地狱里的所有下流的魔鬼,”赛姆道,“造成了我的恐惧!但最坏的魔鬼是你和你恶魔般的太阳镜。”

年轻人高兴地笑了。

“这不是一个恶作剧吗?”他说,“这种简单的主意——并不是我的。我没有这种智力。你瞧,我以前想做一名警探,特别想做防爆工作。为了工作,他们需要有人伪装成炸弹刺客,而他们都发了毒誓说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炸弹刺客。他们说我的步态很可敬,如果从背后看,我就像英国宪法。他们说我的外貌太健康、乐观,而且太可靠、仁慈;在伦敦警察厅,他们取各种绰号来侮辱我。他们说如果我是一个罪犯的话,我可以通过自己极其诚实的外表而发迹;但不幸的是我本质很诚实,所以我装不了罪犯,也没有任何机会帮助他们了。最后,我被带到了一个职位很高的老家伙面前,他肩膀上的脑袋似乎大得无边无际,而在场的其他人都在绝望地谈论着。有一个人问浓密的胡子是否可以掩盖我纯真的笑容;另一个人说如果他们涂黑我的面孔,我可能看起来就像一个黑人无政府主义者;不过这个老家伙插进来一句最离奇的评论,‘一副黑色太阳镜就行了,’他很自信地说。‘现在看看他,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天使般的办公室男孩。给他戴上一副黑色太阳镜,然后孩子们看到他就会尖叫。’确实就是如此!当我的双眼被遮住了,我其他的地方,笑容和宽阔的肩膀以及短头发使我看起来就是一个活脱脱小恶魔。我说,这么做是非常简单的,就像发生了奇迹;但那还不是这件事最神奇的部分。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个真正惊人的方面,我的脑袋至今还因此而眩晕。”

“那是怎么一回事?”赛姆问。

“我会告诉你,”这个戴眼镜的人答道,“这个警方的大人物了解了我的情况后知道,这副眼镜很配我的头发和袜子——老天作证,他绝对没有看见我!”

赛姆的目光突然扫到他身上。

“怎么会?”他问道,“我想你有跟他谈话吧!”

“是在谈话,”布尔欢快地说,“可我们是在一间像贮煤的地下室一样漆黑的房间里谈话。确实,这种情况你绝对猜不到。”

“我也无法想象。”赛姆严肃地说。

“这确实是一个新主意。”教授说道。

他们的新盟友办起事来像一阵急旋风。在问讯处,他简洁高效地询问了前往多佛的火车。了解清楚后,他们三个人匆匆地搭了一辆马车赶往车站,到站后就进了火车车厢,然后他们才真正完成了这个扣人心弦的过程。他们登上了前往法国加来的渡船后,谈话更显自由。

“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解释道,“到法国吃午餐,我很高兴有人和我一起吃。你们瞧,先前我不得不派遣那个畜生侯爵带上炸弹出发,因为星期天监视着我。天知道他是怎么监视的。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们这个故事,绝对令人窒息。每当我想要悄悄溜走时,我都会与星期天不期而遇,他或是在一家俱乐部的弓形窗里朝我微笑,或是在一辆巴士的上层脱下帽子向我致意。我告诉你们,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这个家伙已经把自己卖给了魔鬼;他可以同时出现在六个地点。”

“我明白,你确实送走了侯爵,”教授说,“他已经走了很久了吗?我们能不能及时追上他?”

“是的,”这位新向导答道,“我已经安排好了时机。我们到达加来时,他仍然会在那里。”

“可是当我们在加来追上他时,”教授说,“我们该怎么做?”

听到这个问题,布尔医生的脸色首次阴沉下来。他想了一下,然后说道:“理论上,我认为,我们应该通知警方。”

“我不这么认为。”赛姆说,“理论上,我应该首先把自己淹死。我答应过一个可怜的家伙,他是一个真正的当代厌世主义者,我承诺不报告警方。我不擅长诡辩,不过我不会对一个当代厌世主义者背弃我的诺言。这就像对一个孩子背弃诺言。”

“我和你处境相同,”教授说道,“先前我想要报告警方,但是我不能,因为我发过愚蠢的誓言。你们看,当我还是演员时,我是一个无恶不作的畜生,我唯一没有犯过的是叛国罪。要是我犯了叛国罪,我就分不清对和错了。”

“我也有同样的经历,”布尔医生说道,“我下定了决心。我向那位秘书发过誓——你们知道他,他的笑容是错乱的。我的朋友们,那个人是最不幸的一个人。这可能是因为他的消化不良,或者良心不安,或者神经错乱,或者宇宙观颠倒,但他是该死的,他处在地狱中!呃,我不能痛骂像这样的一个人,而且追捕他。这就像鞭笞一个麻风病人。我可能疯了,但这是我真实的感受。事情就是如此。”

“我认为你没疯,”赛姆道,“我知道你会那么决定的,当时你第一次……”

“呃?”布尔医生说。

“当时你第一次摘下你的眼镜。”

布尔医生笑了一下,就在甲板上走过去欣赏阳光照耀的海面。然后他又走了回来,漫不经心地踢着脚后跟,一种友善的沉默就降临在这三人之间。

“嗯,”赛姆说,“我们都有过同样的善行和恶行,所以我们最好面对衍生的问题。”

“是的,”教授表示同意,“你说得很对;我们要赶紧了,我几乎能看见神秘的告密者就要在法国动手了。”

“衍生的问题,”赛姆严肃地说,“就是,我们在这个星球上是孤孤单单的三个人。果戈理走了,天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星期天把他像个苍蝇一样弄死了。我们就像守桥的罗马人,在理事会里我们是三对三。不过我们可能要比这更糟,首先因为他们能够求助于他们的组织,而我们不能求助于我们的组织,其次是因为——”

“是因为另外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教授说道,“不是人。”

赛姆点头沉默了一两秒,然后他开了口——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必须行动,以确保到明天中午为止侯爵一直待在加来。我心里仔细考虑了二十个方案。我们不能揭发他是炸弹刺客;这点我们都同意。尽管我们要有所表现,但我们不能依据微不足道的指控就扣留他;他了解我们,他可能会因此察觉到什么而生疑。我们不能假装使他专注于无政府主义者的行动,在那方面他可能会接受我们的主意;不过他不大会接受待在加来,让沙皇安全地通过巴黎的主意。我们可以绑架他,然后把他拘禁起来。但是他在这里是个名人,他有很多朋友保护他;他强壮而且勇敢,事件的进展难以预测。我看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利用侯爵的嗜好。我将获益的地方是,我是一个极受尊敬的贵族,有很多在上流社会出入的朋友。”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教授问道。

“赛姆家族首次被提及是在十四世纪,”赛姆说道:“据传,巴诺克伯恩赛姆家族的一员骑马跟随在布鲁斯的后面。自从1350年以来赛姆家族的家谱就非常清晰。”

“他发疯了。”小个子医生边说,边盯着他。

“我们家族的纹章,”赛姆继续平静地说道,“是底子上装饰着表示苦难的小十字架的银色或红色纹章。上面的格言不尽相同。”

教授粗暴地抓住了赛姆的马甲。

“我们就要靠岸了,”他说,“你是晕船了还是在一个错误的地点开玩笑?”

“我的话尽管很恼人,但很实用。”赛姆从容地答道,“圣尤斯塔奇家族的历史也很古老。侯爵无法否认他是一位绅士。他无法否认我也是一位绅士。为了让我的社会地位显得确定无疑,我建议尽早打掉他的帽子。不过现在我们进港了。”

他们在强烈的阳光下恍恍惚惚地上了岸。就跟布尔在伦敦带头走在最前面一样,赛姆此刻带着他们沿着海边的商店街走去,一直走到一排绿荫遮蔽的俯瞰大海的咖啡馆前。赛姆领头,所以有点昂首阔步,而且他把手杖像剑一样舞动着。他走向了这排咖啡馆的尽头,然后突然停住了。他做了个敏捷的手势示意他们安静,然后他用戴手套的手指指向一长排有花植物下边的一张咖啡桌,在那里坐着的正是圣·尤斯塔奇侯爵,他的牙齿在浓密的黑色胡子里闪闪发光,而他显眼的棕色面孔被一顶淡黄色的草帽遮盖,而背后映衬着紫色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