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六节

“哈佛教授不会犯谋杀罪。”哈佛大学当时的校长,在霍姆斯陈述完毕后立即出庭作证,为韦伯斯特说了这么一句辩护的话。

帕克曼医生的被害是在实验室里发生的,当时霍姆斯正在上面的教室里上课。杀人犯、被害人都是霍姆斯的朋友,这叫他左右为难,不晓得该为谁悲伤。霍姆斯上课时,学生照例是笑声不断的,根本听不到韦伯斯特教授把尸体剁成肉酱的声音。

“一个虔敬的人,一个全家老小都敬畏上帝的人……”

牧师脸上露出丧主的神情,尖着嗓子讲说天堂的允诺。为了打发时间,霍姆斯一一观察那一群参加葬礼的名流显要,他们也一一朝霍姆斯这边颔首致意,因为霍姆斯身旁还站着几位名人——新英格兰圣徒、炉边派诗人。不管冠以何种名号,他们都称得上是这个国家的一流作家。站在霍姆斯一家一旁的是洛威尔,他正在无所事事地捻着獠牙似的胡须,范妮·洛威尔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停下来;另一旁是菲尔兹,这个响当当的人物低着头,胡子指向地面,似乎在沉思默想,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他天使般的脸色嫣红姿态优雅的年轻妻子。

往三位文学家这边瞧的人们试图找到他们中最杰出的那位,却是徒然。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确实是准备陪他的朋友来奥伯恩山的,他也想出来溜达一下,可最后他改变了主意,跟平时一样待在火炉边没来。简直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朗费罗走出他的克雷吉府。多年来,他一心扑在那本书上,现在出版在即,他得全力以赴。除了这个,朗费罗还担心他要是去了奥伯恩山,大家定会把希利一家晾在一边,众星拱月地围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朗费罗出现在坎布里奇的街道上,大人见了窃窃私语,孩子见了就会投入他的怀抱,行人纷纷脱帽致敬,那场面就像是全米德尔塞克斯郡人同时往教堂里面挤。

杨牧师的悼词渐近尾声,安静的墓地上响起了低沉的耳语声。霍姆斯拂去落在天鹅绒衣领上的枯黄细叶,游目四顾,逐个看哀悼者沉重的脸,发现坎布里奇最著名的牧师以利沙·塔尔波特明显对杨的致辞受到如此热烈的赞赏深感恼怒;不用说,此时他心里想的是,要是他来做希利的牧师,他会演讲什么。看得出来,孀妇希利在克制自己的情绪,霍姆斯对此大为钦佩——在葬礼上号啕大哭的寡妇往往亡夫尸骨未寒就会另觅新欢。霍姆斯无意中看到了库尔茨先生,只见他仗着自己是警察局长,蛮横地挤到孀妇希利身边把她拉到了一旁。显然,他在极力劝说她相信什么。他们三言两语就转入了正题,可见两人早已讨论过,现在只是重复而已;库尔茨局长更像是在提醒她注意什么,孀妇点头表示顺从。咦,可她的表情相当不自然,霍姆斯心想。库尔茨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长舒了口气,风神埃俄罗斯见了,恐怕也要妒忌了。

洛威尔仔仔细细告诉霍姆斯,从朗费罗给他看的几篇译文来看,他翻译的《神曲》是如何的传神。“他生来就是干这事的,霍姆斯。”朗费罗首先翻译《天堂》,接下来就是《炼狱》,最后是《地狱》。

“从后往前译?”霍姆斯一听来了兴趣,问道。

洛威尔点点头,笑呵呵地说:“我敢说亲爱的朗费罗想先搞清楚天堂,再献身给地狱。”

“我不曾读完过《地狱》,从未读到写撒旦的那一篇。”霍姆斯评说道,“《炼狱》和《天堂》是音乐,是希望,你会觉得自己在飘向上帝。但《地狱》简直就是一个中世纪的噩梦,残暴,恐怖!亚历山大大帝应该枕着它睡觉的。”

“但丁的地狱是阴间的一部分,也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不应该躲避,”洛威尔说,“而应该面对。我们今生要经常探测地狱的深度。”

洛威尔也劝过菲尔兹来帮着翻译《神曲》。这位出版商虽然不是意大利语研究者,说起这门语言来却是相当顺溜。至于年老的乔治·华盛顿·格林,三十年前他和朗费罗在意大利乡下旅行时,把自己的第一本《神曲》送给朗费罗,而现在,只要他离开罗德岛进城来,就会顺便拜访朗费罗,对朗费罗的翻译工作大加评论。是菲尔兹,这个最需要进度表的人,提议每周三晚上俱乐部全体成员到克雷吉府的书房里聚会;是霍姆斯医生,这个老于此道的命名者,给这个团体取名为但丁俱乐部,不过霍姆斯自己却常叫它为“降神会”,他认定要是你聚精会神阅读《神曲》,就会在朗费罗的壁炉旁亲眼见到但丁。

在位于法院广场的警察局大厅里,尼古拉斯·雷久久地盯着记事本上的一页纸,间或停下来,抬头斜眼看着煤气灯。一个蓄着浓密胡须、穿着靛蓝制服的人,静静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摇晃着一个小纸袋,似乎那是一个婴儿。

“你是雷警官吧?我是斯托韦瑟警士。别打断我。”那人跨进一步,伸出一只令人难忘的手,“不管别人说什么,反正我觉得敢当全美第一个黑人警察的人很勇敢。你在写什么?”

“要我帮忙吗,警士?”雷问道。

“可能,也许吧。你不是在警察局到处打听那个跳窗的恶魔似的叫花子吗?是我抓他进来的。”

雷扭头看看库尔茨的办公室,门还是关着的。斯托韦瑟警士一边跟雷聊天,一边从纸袋里掏出蓝莓馅饼往嘴里塞。

“你记得你是在什么地方注意上他的吗?”雷问。

“是。我们接到命令,出去找那些形迹可疑的家伙。酒店,酒吧。对了,是南波士顿马车站,当时我去的就是这个地方,因为我晓得那里有几个扒手。当时那个乞丐耷拉着脑袋坐在凳子上,半睡半醒的样子,可是身子在簌簌发抖,像是患了羊角风,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你认识他吗?”雷问道。

斯托韦瑟一边咀嚼一边说:“总有很多二流子和扒手坐着马车来来去去。不过没有我熟悉的。实话说吧,也不知是动错了哪根筋,我就把他逮进来了。感觉上这个人好像没有任何恶意。”

雷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连忙问:“那是什么促使你要抓他?”

“是那个该死的乞丐自投罗网!”斯托韦瑟未假思索地冲口说道,喷出来少许馅饼皮,落在胡须上。“他看着我兜捕几个流氓,是的,然后他跑到我跟前,伸出双手举在胸前,似乎他想被铐上,想被指控实施了血淋淋的谋杀!所以我心里想,是上帝把他送过来让我带他进警察局的。那个该死的笨蛋。一切事情都是出于上帝的旨意,我认为是这样。你说呢,警官?”

除了逃跑,雷实在想像不出那个跳窗者究竟想要干什么。“一路上他没说什么吗?当时他在做什么?跟其他人说过话吗?在看报纸?在读书?”

斯托韦瑟耸耸肩,“我没注意。你真的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促使他跳窗的吗,警官?”斯托韦瑟问道,“据我的经验,有时候应当适可而止,不能往深里挖。”

“可他是死在警察局里的,斯托韦瑟警士。”雷说,“可能在他的意识里,他以为自己是在别处,一个远离我们、危机四伏的地方。”

这就不是斯托韦瑟所能领会的了,“我希望自己多了解这个可怜的家伙一点,真的。”

1865年,坎布里奇有传闻说,朗费罗能准确猜测出期盼已久或者从未谋面的客人的到访时间,他便出现在他的建于殖民时代的金黄色大房子外亲自迎接。当然,传闻往往令人失望,站在克雷吉府大门口迎接客人的通常是诗人的仆人。近几年来,朗费罗根本无心接待任何来客。

不过今天下午,朗费罗做足了乡间礼数,菲尔兹的马车刚刚朝着克雷吉府的马车道驶过来,他已经站在门前台阶上迎接了。霍姆斯靠着马车窗,在马车拐入夹在积了雪的树篱之间的马车道之前,大老远就瞧见了那个挺拔的身形,和诗人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一模一样。这个形象已经被永久化了,随着范妮·朗费罗的意外去世,公众似乎抱定决心要把这位诗人当作上天派来负责人类的神,崇拜者设法把他塑造成一个集天才与受难者于一身的永久形象。

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身体虚弱、蓄着山羊胡子的学者,低着头,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一份纸张特大的手稿。霍姆斯跟他打招呼说:“亲爱的格林,您是我们这儿精神最好的一个,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好多了,好多了,谢谢你,霍姆斯医生。不过很遗憾,还没有好到可以出席希利法官的葬礼的地步。”他们几个一般称乔治·华盛顿·格林为“老者”,实际上他也就是六十岁,只不过这位已退休的牧师和历史学家患有慢性病,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了几十岁。但每个礼拜他都会坐火车从罗德岛的东格林威治赶过来参加克雷吉府周三晚的会议,那份热情不亚于他去做客座布道,或者应邀去编撰美国独立战争史。“朗费罗,你去了吗?”

“很遗憾,亲爱的格林先生,我也没去。”朗费罗说。范妮·朗费罗在奥伯恩山下葬时,朗费罗卧病在床,没有参加葬礼,自那以后,他就更加不去那里了。“不过我相信出席的人非常多,对吧?”

“哦,相当多,朗费罗。”霍姆斯以手扪胸,若有所思,“悼辞很漂亮也很得体。”

“恐怕应该说,出席的人太多了,多得不合情理。”洛威尔拿着几本书从藏书室里走进来,没有理睬霍姆斯的回答,径直对朗费罗说。

“老希利非常有自知之明,”霍姆斯和婉地指出,“深知他自己的活动舞台是法院,而不是野蛮的政坛。”

“霍姆斯!你不能那样说。”洛威尔的口气有些霸道。

“洛威尔。”菲尔兹直视着他。

“想想我们都变成猎奴者了。”洛威尔抓住霍姆斯的话柄步步紧逼,“你会像希利那样软弱地统治吗,霍姆斯?要是由你来作出选择,你会给西蒙斯那孩子戴上手铐脚镣,把他遣送回种植园吗?你倒是说呀,霍姆斯。”

“我们必须尊敬这个遭受了丧亲之痛的家庭。”霍姆斯神色平静,向着半聋的格林先生说。格林礼貌地点点头。

朗费罗看了一眼艾伦·威拉德牌时钟,他很喜欢这个钟,这倒不是说它外观漂亮、走得准确,而是因为它的指针似乎走得比其他时钟悠缓。

“时间到了。”他轻声说。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朗费罗拉下绿色的百叶窗。霍姆斯调暗灯光,其余的人帮着插上一排蜡烛。烛光摇曳,炉火闪烁。五位学者在早已摆放好的椅子上坐下来,在这个小小的书房里围坐成一圈,除了他们,书房里还有特拉普——朗费罗的肉乎乎圆滚滚的苏格兰小猎犬。

朗费罗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纸来,把几页意大利文《神曲》,连同他自己的译文校样,分发给客人。炉火、灯光和烛光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光线时明时暗,朗费罗写在校样上的字迹跃跃欲飞,似乎但丁的诗句在目光的注视下变得栩栩如生起来。但丁俱乐部会议的开场白是朗费罗背诵《神曲》的第一行诗句,他的意大利语读得优美极了,霍姆斯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当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