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 第四节

阿贵宛如细细反刍般地道出“一百两”后,抬头望向阿近。

她嫣然一笑。那情景好似美人图突然动起来,并挂上微笑。

“小姐,想向您问句话,不知会不会太唐突。”

阿近应声:“什么事?”微微坐正。

“您是三岛屋老板的养女吗?”

她已看出阿近并非店主亲生。

“是的,其实我是当家伊兵卫的侄女。”

由于某个缘故离开老家,目前在此栖身——阿近想这么说,但来不及开口,阿贵便打断她的话。

“果然如此。不,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抱歉哪。”

阿贵表明无意探究,不过阿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我并不在意。只是,您如何得知的呢?是因我没喊伊兵卫老板为爹吗?”

阿贵开心得眼角浮现笑纹。

“一般能干的店家小姐,就算称呼父母,也大多会对外人说是我家主人、我家夫人。”

即是如此,阿近更希望她能解开这个谜。

“其实是由于我提到‘一百两’时,您的神情相当惊讶。”

阿近“啊”地捂着嘴。阿贵见状,就益发笑逐颜开。

“您这样的神情真可爱,就像一尊会动的洋娃娃,着实叫人羡慕。”

她似乎不是在捉弄阿近。阿近虽羞红脸,仍坦率向她道谢。

“从小生长在三岛屋这种家境的千金小姐,不会为区区一百两大惊小怪,所以我猜您来三岛屋不久。”

这就是洞悉世情的眼力吗?

“不过,一百两对三岛屋也不是小数目。我叔叔和审慎要是突然听人提到一百两,应该也会和我刚才一样瞪大眼睛。因为他们夫妇俩当初是沿街叫卖起家的。”

“哦,那您不妨试试看。”

三岛屋老板绝不会为此感到诧异——阿贵语调柔和,却说得十分笃定。

“商人衡量金钱的标准,并非取决于店家的规模,与老店、新店也没多大关系。”

“那是取决于什么呢?”

“气势。”

三岛屋的生意蒸蒸日上,这股气势至今未歇,因此——

“以前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以您叔叔目前的态势来看,他在生意上运作的金额,应该高出您所想的两、三倍。”

阿贵说完,补上一句“这算是我多嘴吧”,手便伸向那杯冷茶。阿近连忙取过茶壶,她一时听得入迷,疏忽了招待。

“聊这么久,您想必渴了,先歇会儿吧。”

“那就趁这段休息时间,让小姐服务一下。哪座在阴森仓库外装上不详门锁的宅邸,开出一百两的条件,要我们一家进住,您认为我们会去吗?”

阿近毫不犹豫地点头。“面对这样的条件,很难不心动吧?”

“那可是间透着古怪的宅邸,您觉得我父母愿意带着年纪尚幼的孩子搬入吗?”

“这个嘛……起先或许会有诸多犹豫。”

不过,报酬有一百两,这也是故事中最诡异之处。

阿贵突然低头望着双手。

“家父打一开始便有此意。”

那神秘门锁引发的怪事,只有辰二郎亲身经历过,而他的兴致也最高昂。

“那是一百两的威力。”阿贵接着说。“一年,只要能忍过一年,就有一百两入袋。大家都能过更好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辰二郎夫妇便能拥有梦寐以求的店面。

“家母当场反对。”

阿三劝丈夫:“当家的,关键在于那一百两的分量。那不是我们眼中的一百两,而是对方眼中的一百两啊。”

“这话是说,那同时也是对方对我们一家大小的性命所开的价。”

从清六和他孙子的遭遇来看,那宅邸里一定有什么会危害居住者的东西。那掌柜心知肚明,才开出一百两的价钱。

“一旦住进那里,肯定会发生恐怖的事。对方想必是看我们可怜,才给我一百两,反正在他们眼中也不算什么大钱。或者,一百两虽贵,但对方宁可花钱找人当替死鬼。不管怎样,你都得想清楚,家母如此告诫。”

阿近由衷佩服。“令堂真是个聪明人。”

阿贵优雅地低头行礼。

“不过小姐,女人——特别是妻子的智慧,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是要加以活动或抹杀,全得看丈夫是否贤明。”

辰二郎不懂阿三的含意。一百两左瞧右瞧都是一百俩,分量岂会不同?难道阿三不想要这一百两?

“刚才我冒昧问过小姐,也谈到普通人听见一百两会不会惊讶的事,原因便在此。”

这对夫妇当中,真正的商人是阿三吗辰二郎从头到尾都只是名工匠。真正的商人进行交易时,会先摸清对方的意图才展开谈判。至于自身有何想法、能获得多少利益,反倒是其次,然而辰二郎不懂这个权衡之理。

“我父母讨论再三,始终没有交集。家母不由得焦急起来,便要家父去探望师父,顺便问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辰二郎挨了妻子一顿骂,意兴阑珊地出门。那是清六烧毁那把门锁四天后的事。

清六的右手几乎已完全消肿,他越后屋的外孙也已退烧,奇迹似的恢复原本的活蹦乱跳。辰二郎放下心中大石,这才敢和师父谈论此事。

清六没给辰二郎好脸色,直斥他荒唐。

“劝也没用,我看你早准备好要这么做。”

清六明白多说无益,叹口气道:“不过,孩子我替你照料,不能一起搬进那里。”

“内心深感不安的家父,立刻答应这项提议,而后奔往安藤坂那座宅邸。”

当天只有掌柜留守,女侍都不见踪影。掌柜似乎无事可做,闲得发慌。

宅邸看起来并无任何古怪之处,不过辰二郎那天并未靠近仓库。这座像空屋般,给人荒凉凄清之感的宅邸和走廊,劝擦拭得一尘不染,遮雨门皆大大敞开,四处洒落出动和煦的阳光。

辰二郎告诉掌柜,只有我们夫妇进住,掌柜闻言微蹙眉头,面带不悦。

“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辰二郎大感困惑,因这名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不像是个冷酷坏心的人。事实上,他先前将门锁交给辰二郎时,还忠告他别让老婆孩子靠近那把锁。然而,如今辰二郎提议要孩子远离这座内幕重重的宅邸时,他却一脸愁容,极力反对。

“请带上孩子,否则无法支付你一百两。”

此时辰二郎也不禁心生疑窦,于是他一五一十道出清六与其外孙的遭遇,并质问对方:这和之前谈的不同,这座宅邸究竟有何隐情?

掌柜回答,什么问题也没有。

“真正作祟的是那把锁,宅邸和仓库都很正常。既然门锁已烧毁,此处便不存在任何古怪之物。”

那么,为何不惜花费百两,请辰二郎一家住一年?

“这是要确认是否真的没问题,为谨慎起见,才付你们工钱。一百两应该不算少。”

无所谓,假如你不能接受,我就另外找人。男子的语气,仿佛拿着一百两在辰二郎的鼻尖摇晃。

辰二郎终于上钩。当人们仅觉得“这提案不错”时,还有转换的可能,一旦心生“再不把握、机会马上会飞走”的想法,缓冲的空间便随之消散。

辰二郎意志坚决地返回长屋。

“家母万分沮丧。只不过,家父已为一百两蒙蔽双眼,非要一家大小都搬进安藤坂的宅邸不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最后,辰二郎一家迅速打包行李,前往安藤坂的宅邸。

“全家老小挤在人力车上,路途非常漫长。”

说到此处,阿贵缓缓叹口气,轻皱眉头,但并未浮现令阿近全身紧绷的神色,所以阿近没有“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可怕的事等着他们”的联想。

阿近心头微讶,于是开口询问。出声,是为了帮助思考。

“辰二郎先生当初造访安藤坂宅邸时,那女侍不是提到‘锁匠受召唤而来’吗?”

阿贵颔首,眯起眼睛。

“那掌柜还责怪她失言。”

“是不想让人知道吧。”

正因如此,显而易见地,关键可能就在这里。

“那把古怪的锁,原本设在仓库门上。”

仓库里存放着华丽衣服。

“话说回来,没有钥匙的门锁,为什么是开着的?掌柜他们究竟如何解锁?”

那门锁并无损坏。

“我不知道,家父大概也没从掌柜口中得到答案。假如问出个蛛丝马迹,应该会告诉我们才对。”

阿近点点头,接着问:“那把门锁不会是自己打开的吧?”而后喃喃道:“暂且不谈背后的隐情,那门锁该不会是看准时候,或兴之所至,就会自行开启吧?”

阿贵眼睛眯得更细,很感兴趣地半身倾向阿近。

“不过,居住在宅邸的人可愉快不起来。他们想尽早恢复原状,也就是牢牢锁上门,所以才情辰二郎先生重打钥匙。”

“真是如此,‘锁匠手召唤而来’这话不是很怪吗?要是‘叫来锁匠’倒还能理解。”

比起反驳,阿贵的质疑更像是催促阿近深谈下去。在她的鼓励下,阿近继续道:

“当然,掌柜他们应该也很想请锁匠过来,只是在此之前,辰二郎先生却主动上门。若称这是‘受召唤而来’,只有一种含意。”

是门锁唤来锁匠。

“为什么呢?”犹如鼓舞阿近般,阿贵提出疑问。

“门锁不是凭自身意愿打开的吗?既然这样,门锁应该不希望别人违背它的意志强行上锁,那又为何要呼唤锁匠重打钥匙?”

“可是,终究没能打出钥匙。”

清六但是碰触,手便受伤肿胀。他认为那把锁摸着湿湿滑滑,很不舒服。

“抱歉,我的推论确实不合逻辑。”

阿近转为沉默,努力地思索,和刚才阿贵一样微微皱起眉头。

不久,她猛然抬头。“清六先生烧毁那把锁后,仓库可有受影响?那名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没有请辰二郎先生另外加装门锁吗?”不知为何,阿贵露出满意的笑容,差点没笑出声。

“他确实没这般要求。”辰二郎全家住在宅邸的那年,仓库从未上锁。

“掌柜告诉我们不上锁也没关系。”

始终挂意那座仓库的阿三,率先前往一探究竟。她发现仓库没上锁,便对掌柜说,这样未免过于大意。因为里头满是价值不斐的衣物。

“掌柜却表示不需要门锁,放着就行。”

那天是阿三和孩子与掌柜实初次见面。他外表没特别之处,像随处可见的店家伙计,也感觉不出丝毫心术不正或是态度冷漠。

“尽管如此,住进宅邸后,我们仍尝试过许多次。”

辰二郎想替仓库上锁。毕竟他从事这行,门锁要做多少就有多少,且已准备妥当。

阿贵面带苦笑,摇着头道:“但完全行不通,不管用什么门锁都锁不住。”

我就说吧,这时候或许不该有这种态度,阿近仍暗暗心喜,不自觉地提高音调。

“答案这不明摆着!”

阿贵略略侧头问:“这样便解释得通吗?”

“是的。仓库维持开着的状态,是因唯一锁得住它的门锁已烧毁。”

那把“作祟”的可疑木锁,就期盼着此种结果。

“而唯有锁消失才是最好的方法,于是锁召唤锁匠,危害碰触自己的人。”

讲得更清楚一点,掌柜和女侍都深知这事,所以女侍不小心说漏嘴“锁匠受召唤而来”,掌柜才会忠告辰二郎“别让老婆孩子靠近锁”。要是让脆弱的女人和幼童受害,掌柜于心不忍。

“那么,这幢宅邸从以前就重复发生同样的事?”

“没错。”

在辰二郎之前“受召唤而来”的锁匠,虽遭遇门锁带来的灾祸,心知此乃不祥之物,却没破坏门锁。辰二郎的情况也相同,真正动手销毁的是他师傅清六。由于清六经验老道、眼力过人,马上看出这门锁不该留在世上,尽管是客人委托保管的东西,他仍能痛下决心,认定其非烧毁不可。

“真正的魔头并非那把诡异的门锁,而是仓库。门锁希望遭毁损的方法不够正确,其实是仓库欲破坏门锁。这推论并没错吧?”

一阵掌声令专注说明的阿近猛然回神,原来是阿贵在拍手。

“小姐的头脑真好。”

阿贵眼中流露出赞赏,阿近不禁脸泛红霞。

“抱歉,一时多说不该说的话。”阿近伏地道歉。

“哪里。正因为小姐是这样的人,三岛屋老板才会请您担任百物语的聆听者。”

一切如小姐所料——阿贵应着又叹口气,望向远方。

“搬入那座宅邸后,掌柜每半个月会来看我们一次。遇上这种时候,由于脑中尽是不明白的事而不满的我,敌不过好奇心,总会多方向他刺探。他往往只透露些许内情,但有时候也会告诉我原因。”

是啊,所以他不算坏人。阿贵怀念地说道。

“将他的话拼凑起来,大致就像小姐刚才推测的那样。”

掌柜提过,仓库的门锁经常自动脱落,似乎当仓库的力量胜过关住它的门锁时,便会发生这种情况。

“至于何时会发生,宅邸里的人也不清楚,所以他们住得战战兢兢。”

不过总在他们惶然不安地观望时,不知不觉间门锁又自动锁上。至少在清六烧毁门锁前,相同的事不断上演。

“那你们进住后,宅邸内有什么异状吗?”

不论真实面目为何,门锁封在仓库内的东西已获得自由,而辰二郎一家却被丢进里头。

这时,阿贵突然凝视着阿近,阿近也像与心上人对眼般,回望阿贵。

阿贵忍不住如小姑娘似地噗嗤一笑。

“到最后……”她单手频频挥动说道。“什么事也没发生。是啊,什么事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