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和约翰离开阿巴斯的历程,总有一种仿若置身梦境般的感觉。

我们在过了几个星期后,就得回到阿巴斯庄园那个实实在在的现实世界,而我又得为自己的生存做竞争,为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切做努力。

我们回来的第一天,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我的内心充满了成功的喜悦,根本无暇担心。害怕的是约翰,我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嫁了个胆小鬼。

在我们离开阿巴斯的那一天,我就下决心要么我从此不再回来,要么就回来做圣·朗斯顿夫人。而后来发生的一切也正如我愿,约翰俯首听命,而且他比我还渴望举行那庄重的婚礼仪式,然后我们在那儿的一家旅馆里度蜜月。

我和约翰度蜜月的那些日子,是我不愿回忆的。我们之间完完全全是一种感官欲望的合伙人关系。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也许他对我天性中的固执有一种仰慕。

然而,我们之间既然是一种赤裸裸的肉体关系,在那几天就沉浸在这种关系中,根本不去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但我又觉得是这种关系实现了我的梦想,由此又产生了新的愿望——我迫不及待想要怀孕,成为爵士的母亲!我的全部身心都在等待一个孩子。与约翰一起待在旅馆里的日子,我觉得自己的生活除了一种身体上的激情外,已别无其它意义,但同时我又感到我内心升腾起一股力量,我一定能怀上孩子,我真的盼望马上就能抱着自己的孩子。

我没告诉约翰这些想法,但他能感觉到我的某种渴望,他全然误解了,倒反而因此对我更加渴求,“我一点也不后悔……不后悔!”他常这样叫喊;有时,他感觉到我冷冰冰的态度就笑着说,“你是个巫婆,克伦莎,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巫婆,跟你外婆一样法术无边。这么多日子来,我觉得你彷佛很讨厌我,但我们又彼此需要。现在,那个牧师怎么样了?”

“约翰,你别太自信了!”我提醒他。

他总是哈哈大笑一声,然后便想与我做爱,我也常常情不自禁,尤其是想到也许,这一次就会带来我的儿子。

约翰总是忘乎所以地尽情享受,后来我觉得他的这种特点已是他的悲剧所在。旅馆里的日子,人人都看出我们是新婚夫妻;约翰沉溺于我俩的世界,但到了要返回阿巴斯的前一天晚上,他却紧张起来了。

他早已写信给他哥哥,告诉他我们快回来了,让波罗来车站接我们。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自己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我穿了件绿天鹅绒便装,带了顶黑边绿帽子。这些都是约翰为我买的,他说,我这身打扮足以让朱迪思无地自容。

约翰好像非常讨厌他的家,但我心里清楚在那时他这种心态多半是由于他害怕他们。他总是这样,不愿承认害怕,而说成是仇恨。有时候,他谈到我俩的关系时,我也觉得他其实也非常害怕。他说他走到这一步是我逼的,但他并不后悔,他说我们相互理解,相互支持,而且我们已意识到我们彼此需要,难道不是吗?

波罗来车站接我们时的态度是压抑的。当然,对我这样一个曾经坐在佣人中间一起用餐的女人,现在一下子变成圣·朗斯顿夫人,他又能说什么呢?他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您好,约翰先生,您好……嗯……太大。”

“你好,波罗,”我接过话,“大家都好吧?”

波罗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很快就想像出在昨夜的餐桌上佣人会怎样的议论纷纷;我彷佛听到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叫“我的天!”“我太吃惊了,亲爱的……”

但是,我现在用不着关心佣人们在餐桌上说些什么?

我们一路颠簸来到了阿巴斯,这所大房子在我眼里显得比以往更加漂亮壮观。

我们在门厅前停下后,波罗说圣·朗斯顿老夫人已吩咐要我们马上去见她。

约翰显得忐忑不安,但我却镇定自如,我不需害怕,我现在是圣·朗斯顿夫人。

与老夫人在一起的是贾斯廷和朱迪思,我们进门时,他们都一脸惊讶!

“过来,约翰!”老夫人说,约翰即刻走上前,我随之而上站在约翰身边。

老夫人显然是气急了,她浑身都在发抖。我不难想像她刚听到消息时该是怎样的气急败坏。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但我知道她费了好大努力才做到现在这样子。我一身盛装,感觉良好,准备迎接任何挑战。

“瞧你给我们惹的乱子,”她往下说,声音有些打颤,“看看……你这样子。我能说的只是我很高兴你父亲不在,用不着看你这样子。”

“妈妈,我……”约翰启口欲言。

但她伸起手制止了他。

“在我记忆中从没有人像你这样玷污圣·朗斯顿的名誉。”

我开口了:“圣·朗斯顿夫人,这不是玷污名誉,我们已举行神圣的婚礼,我有证明。”

她装作没听到我的声音,继续说,“我希望这仅仅是你的一次淘气行为,约翰,尽管比我预料的要严重得多。”

贾斯廷爵士走过来坐在他母亲身旁,一手搭在她肩上,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母亲,覆水难收,我们想想该怎么办?克伦莎,欢迎你进入我们家。”

但是,我从他脸上看不到丝毫欢迎之意。我看出他与他母亲一样十分厌恶眼前这一切,只不过他显得比老太太镇静理智。他认为约翰要了个女佣太太实在是丢脸,但既然已发生了,那最好就是漠视这种存在。

与他的态度相比,我反倒比较欣赏他母亲。

朱迪思表态支持自己的丈夫:“你说得对,亲爱的,克伦莎现在已是朗斯顿家的人了。”她朝我笑笑。我知道她并不在乎我做了什么,她所要的只是她的丈夫一心一意的爱情。

“谢谢,”我说,“我们旅途回来,累极了,况且火车上很脏,我想洗个澡;对了,约翰,我想喝点茶。”

他们听我这么一说,个个目瞪口呆。我看得出来,老夫人在为自己儿子气愤不平的同时,又不得不对我另眼相看,毕竟我能指挥约翰听命于我。她对约翰说,“会有机会与你好好谈谈的。”

我插话进去说:“我们可以下次再谈,”我朝自己的婆婆笑笑说:“我们现在最想要的是喝杯茶。”说着,我挽起约翰的手臂,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走出房间。

我们走进约翰的房间,我摇响了铃铛。

约翰怔怔地看着我,与刚才他们家的人一样的表情,他还来不及说什么,罗尔特太太就走了进来。

“你好,罗尔特太太,”我说,“请给我们送些茶来。”

她盯着我,半天才说,“嗯……是的……太太。”

我想像得到她奔回厨房后对等待在那儿的一大群说些什么?

约翰靠着门站着,过了一会放声大笑。

“巫婆!”他大声说,“我娶了个巫婆!”


我迫不及待地希望马上能见到外婆,但我还得先去看看梅洛拉。

我朝她的房间走去;她在房间里等我,但当我推开门时,发现她瞪着我,与朗斯顿家的人的眼光没太大区别。

“克伦莎!”她大声地叫了我。

“是圣·朗斯顿夫人。”我笑嘻嘻地提醒她。

“你真的嫁给了约翰!”

“我有结婚证明,你可以看看。”我伸出左手,给她看我的结婚戒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呀!”

“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一切都变了。那个卡利已不复存在,再也没有人命令我做这干那,我是我原来主人的弟媳了。想想这一切,那个可怜的克伦莎·卡利,乡下小妞,已变成了圣·朗斯顿夫人。”

“克伦莎,你有时候真叫人害怕。”

“我让你感到害怕?”我直视她的眼睛,“你没必要为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明白了我这话是暗指她无法照顾自己。

她咬着嘴唇,一会儿后又说:“这样看起来,你已不再是女佣了。哦,克伦莎,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

“现在下结论恐怕太早,你说呢?”

“我不明白。”

“是的,你不会明白。”

“可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讨厌他。”

“现在不讨厌了。”

“是不是因为他给了你现在的位置?”

我讨厌她语气中讽刺味道,“但是起码,是他心甘情愿娶我的。”

我冲出房门。但过了几分钟我又回来了,看到梅洛拉躺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面,我躺在她身边。说真的,我不忍心我们就此不再是朋友。

“现在,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了。”我说。

“不……与过去完全不一样。”

“只不过是我俩的位置换了个样。那时,我在你家,你照顾我;现在,由我来照顾你。”

“现在这样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那我们走着瞧吧!”

“要是你真爱约翰……”

“爱有许多种,梅洛拉。有一种爱,无私神圣……”

“克伦莎,你显得那么无所谓。”

“这常常是最佳状态。”

“我不相信你说的。克伦莎,究竟你是怎么啦?”

“我们俩究竟怎么啦?”我反问她。

我俩就这样躺在一起,思忖着她对贾斯廷的爱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我急切地想见外婆,第二天,我就让波罗驾着马车到村子里。

我一身新装,绿黑相间,跨出马车的那一刻,我怦然心动。我让波罗过一小时后来接我。

外婆充满忧虑地看着我。

“你怎么样?我的宝贝。”她总这样问。

“我现在是圣·朗斯顿夫人,外婆。”

“这么说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嗯?”

“才刚刚开始。”

“哦,”她睁大眼睛,但她没进一步问我接下去想干什么,她双手扶着我的肩膀,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你看上去很幸福。”她最终说。

我扑在她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我松开她的时候,她转过身去,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看到她流泪。我脱掉外套和帽子,走上楼,躺在大床上,看着外婆抽烟斗,一边与她聊天。

她跟原来有些不一样,有时她似乎是不在听我讲,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但我不在乎她听不听,对我来说,只要有人能让我敞开心房,诉出所有心事就行了。

我内心十分肯定,不久我将可以当妈妈了。我希望是个男孩——圣·朗斯顿家的继承人。

“外婆,如果,贾斯廷没有孩子,我的孩子就能继承阿巴斯庄园,他就能成为爵士,你觉得那样好吗?贾斯廷·圣·朗斯顿爵士,也是你的外曾孙。”

“亲爱的,你总有不断的追求目标,”她说,“也许生活就存在于这样的追求过程中;但是,你爱你的丈夫吗?”

“爱?外婆,他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如果没有他,我现在的一切将下可能实现。”

“你把这个当成爱情的补偿?”

“我是在恋爱中,外婆。”

“爱着你的丈夫?”

“爱着眼前的一切,外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的?”

“是的,人不能永远不满足,是吧?既然已得到了想要的,也不要去想怎么得到的。我也可以就此放心而去了,克伦莎,只要你的心永远能像现在这样幸福。”

“别说这种话,外婆。”我说了她一句,她朝我笑笑。

“并不是我想说这种话,我的小美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我们禁不住相视而笑,我感到她的心情比我刚到那一刻放松了许多。


我确实为自己得到的一切欢欣鼓舞!这一切彷佛是水到渠成,想想为了眼前这一切,我自学自教,一遍又一遍地学习,曾吃了多少苦。我模仿着佣人们在厨房的大惊小怪,约翰听了也情不自禁哈哈大笑。我能一本正经地像朗斯顿夫人那样给佣人下命令,其尊严丝毫不比朱迪思逊色。我与朱迪思其实已成了好朋友。有时候我仍像往常一样为她梳理发型,但我让她明白这不是佣人给她的服务,而是姊妹之间表达亲情的方式。我嫁给约翰这件事从某种角度而言,甚至让她高兴,因为她明白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在追逐她的贾斯廷。当然,如果是梅洛拉跟约翰私奔,会让她更加高兴。

朱迪思现在在我面前很放松,我敢肯定,用不了多久,她会向我倾诉衷肠。

得到了朱迪思的默许后,我命令佣人给我和约翰准备一个房间,并从别的房间搬进了一些家俱。我感觉到佣人们在我背后说三道四,我也知道老夫人常向人说起约翰的婚姻是多么的不幸,我不在乎这些。她已步入晚年,而我已值青春年华,我的前景是光明灿烂的。

我静悄悄地等待怀孕的第一徵兆的出现。但我心中已十分肯定我已怀了一个儿子,只要我向这房子里的人宣布我快当妈妈了,那么,我的地位就会得到充分的重视。而且,老夫人本人也十分盼望快点有一个孙子,她对朱迪思已不抱希望。

那一天,我去兽医那儿看望乔。我早已跟约翰说过,要他使乔成为这一带的医生,约翰答应了,所以,我想马上把这好消息告诉乔。

波伦特先生的家以前在我眼里显得十分阔气,但是,现在看来却十分寒碜。但是,不管怎么说,还算不错。房子远离路边,路边尽是些穷人家的牲口棚,矮房子。而他的房子就不同了。我走上前的时候,注意到他家的窗帘后有人在掀动窥视。

他家的一个女孩来到门厅里迎接我。

“哦,请进请进!”我注意到她是刚才匆忙之中才换上一套亚麻布裙子。

我跟着走进客厅,客厅里很干净,显然这里平常很少使用。我接过递来的一把椅子坐下,无意中瞥了一眼放在壁炉架上的中国瓷器。

“我是来看乔的。”我说。

“哦,是的,我马上就去告诉他,请您稍等。”

我朝她微笑,示意她去叫乔。我感觉到最近一段日子,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我的婚姻,因乔是我弟弟,人们对他也另眼相看;我为此感到高兴(我总以家庭的昌盛为荣)。

我独自欣赏着摆在那儿的银器和瓷器,心中想,波伦特家说不上富裕,但也算不错了,一会儿,波伦特小姐进来了,她告诉我,乔很忙,要她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

我听了以后有点不高兴,觉得这家对乔不够好,但我忍住了,默不作声地跟着波伦特小姐来到了一间屋子里,看到乔站在长凳旁搅拌一种液体。

乔看到我显出由衷的高兴,我吻了他。

他举起手中的液体说,“这是种新药,波伦特先生和我都认为这是种最新的药。”

“是吗?”我应付着说,“乔,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他笑了笑说,“哦,我知道,是你成了圣·朗斯顿夫人,我们都知道,你和约翰先生私奔的事。”

我皱皱眉头,心想:他真该学会像绅士那样说话。

“你听听我的消息吧,”他说,“真好笑,你和朗斯顿先生,还有赫蒂·彭加斯特是在同一天私奔的。”

我大吃一惊,“赫蒂·彭加斯特!”

“你没听说吗?她也走了。我跟你说,这在彭加斯特家是不寻常的,索尔·坎迪想杀人;但是……多儿说她肯定去了伦敦,她还说赫蒂一直想去的地方就是伦敦。”

我陷入了沉思,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赫蒂·彭加斯特!真怪,她怎么会选择我和约翰出走的那天去伦敦。

“这么说,她真的去了伦敦。”我说。

“谁也不清楚,但都这么说。夏天的时候,从伦敦来了个年轻人住在这儿,多儿说他与赫蒂打得火热。多儿说肯定是他在这儿的时候就与赫蒂商量好的……但也许是她瞎说。”

我看着乔,瞧着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真让我恼火。

“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乔!”我说。

他看着我,我讲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你没必要待在这儿干这低贱的活儿。”他皱皱眉,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乔,我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现在我有能力了,我能帮你成为医生。今天夜里,你告诉波伦特先生,你要学的东西很多;明天我去听听希拉德医生的建议,然后……”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克伦莎。”他打断我的话,脸上涌起一层红晕。

“我现在是圣·朗斯顿夫人,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乔放下手中的瓶子,一拐一瘸地走到一个架子跟前,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罐子,罐子里盛着些液体,他茫然地晃动着罐子。我望着他;心潮起伏,我想起了那个夜晚,金和我一起救他出来的情景;我深深地怀念着金。

“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我就愿意在波伦特先生这儿,这儿才是我真正想待的地方。”

“你现在本可以成为医生,而你却情愿做兽医?”

“这儿是我想待的地方。”他重复着刚才的话。

“可是,乔……”

他瘸着走到我跟前说:“克伦莎,你的问题是你什么都想要,你也想要别人顺着你的意图转。可是,我不愿意,你明白吗?我就想和波伦特先生在一起,这儿是我的位置。”

“你是个大笨蛋,乔·卡利。”我说。

“那是你这样认为,但我愿意做这样的笨蛋。”

我愤怒了,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件麻烦事。我一向十分清楚我想要什么。我的梦想就是使自己成为圣·朗斯顿夫人,我的儿子成为阿巴斯庄园的继承人,我的弟弟做名医生,我的外婆住进豪华的天资殿安享晚年,我要实现这梦中的每一个细节。

可是,乔,这个一向温顺听话的人竟然挡在我美梦成真的路中央!

我愤怒地转过身,猛然拉开房门,差点与站在门口的波伦特小姐撞个满怀,她显然一直站在这儿偷听,我未加理睬,扬长而去。

我听到她说:“哦,乔,你不会离开这儿的,是吧?”

我留步倾听,乔说:“不会的,艾茜,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离开这儿的,我会永远待在这儿,和你在一起,做兽医,我属于这儿。”我听了气愤至极,匆匆离开那儿。


结婚后两个月了,我绝对地肯定自己怀孕了。

开始有点怀疑的时候,我只告诉了外婆;到了后来肯定以后,我就把消息公诸于众。

我成功的喜悦,远远大于对将来设想所带来的欢乐。

在阿巴斯庄园,我让我的婆婆第一个得知此消息。我来到她房间,叩响了她的房门。屋子里就她一人,因为被打搅而显得很不高兴。

“我现在没空见你。”她说。她到目前为止,从没称呼过我什么。

“我想让你第一个知道我将告诉你的消息,”我冷冷地说,“假如你不想听,那么将来可别怪我没告诉你。”

“是什么事?”她问。

“我能坐下来说吗?”

她点点头。

“我怀孕了。”我说。

她低下了头,但是不多一会儿,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她激动的心情。

“显然,因为这个,婚姻还是必要的。”

我站起身,“你想侮辱我,那是你的事,但我想告诉你,你的这种假设是错误的。还有,我将出生的孩子将证明你是错误的,当然要你相信我的话,你还需要证据。我很遗憾我竟然会让你第一个知道这好消息,我太傻了。”

我转身朝房门走去,正要关门时,听到她轻轻地叫了声“克伦莎”。我迳自离去,来到了我和约翰的房间。

我觉得自己的虚荣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想去找外婆倾诉一番,正在穿外套时,传来了敲门声。站在门口的是罗尔特太太,“老夫人说你要是现在到她那儿一趟,她将会很高兴……太太!”

“我现在要出去,”我说,但犹豫了一下,我耸耸肩膀说:“好的,我下楼时顺便去她那儿,谢谢你,罗尔特太太。”

罗尔特太太的嘴唇在发抖,我太了解她了,她很想说:“瞧你这副摆架子的模样,好像与生俱来就是富贵命似的。”

我推开老夫人的房门,站在那儿等待。

“克伦莎,请进。”这次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客气。

我走近她,站在那儿。

“快请坐。”

我坐在椅子边沿,向她表示她的话在我身上作用甚小。

“我很高兴听到你刚才给我的消息。”她说。

我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忍不住说:“这是我期盼的……比什么都重要,”我又说:“我希望是个儿子。”

就在这一刻,我俩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她不赞成我做她的儿媳,但我年轻、身体好,而且在这一带也算漂亮;才结婚两个月就怀孕了,怀着她的孙子,但这一切,朱迪思却不能给她。这位老夫人已享尽了生活该给她的一切;她年轻时一定很快地使自己适应她丈夫喜欢拈花惹草的习性,也许她还觉得男人就该这样,只要她自己仍拥有在家庭中的地位,她是不会在乎的。我不知道她的婚姻生活是怎样,但我感觉到她某种性情,对权力的崇尚,敢于把握自己生活的勇气以及喜欢左右她周围人意志的特点,与我有些相似;也是因为我们的相似,我们一旦开诚布公便很容易互相沟通。

“我很高兴,”她说:“你千万要好好照顾自己,克伦莎。”

“只要能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我怎么做都愿意。”

她笑了,说:“我们别太自信,不一定是个男孩。如果是女孩,我们也同样高兴,况且你年纪还轻,要生男孩还不容易?”

“但我很想要个儿子。”我热切地说。

她点点头,“那我们就祈祷是个男孩。明天我亲自带你去看看育婴室。阿巴斯很多年没婴儿的哭声了。要不是今天我实在累,我现在就会带你去。”

“那就等明天吧!”我说。

我俩的视线碰在一起,我感到她终于屈服了。这个骄傲的老太太,不久前还在气愤地指责自己儿子的婚姻,现在这么快就接纳我成为她的儿媳了,而且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一切。

为圣·朗斯顿添个继承人,这是我俩共同的希望,而目前的希望全寄托在我一人身上。

怀孕的女人往往会变得跟从前完全不一样。她唯一关心的是肚子里一天天发育成长的胎儿;她能细细地体会胎儿幼小的身体在茁壮成长。

我现在的生活彷佛就是为了等待婴儿呱呱堕地的一天。

我也变得安详、满足,整个人显得温柔无比。希拉德医生常来看我,而我总和梅洛拉一起在玫瑰园里忙着做小衣服;梅洛拉很乐意帮忙。

老夫人对我听之任之,她不敢再说我什么。我要梅洛拉陪我,她就让她来;任何人都不得怠慢我,我成了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

有时候,我自己对这种处境都觉得好笑。我觉得幸福满足,从来没这样过。

至于约翰,我现在对他毫无兴趣。但他好像也变了,在他有生以来,从没感受过全家这样为他骄傲。毕竟,他为朗斯顿家留下了后代,而贾斯廷没有。

就我和约翰在一起时,他总爱取笑贾靳廷。

“他向来都是无可挑剔的,我一直因为他而受压迫。有这样听话的哥哥,真是件不幸的事。但是,只有这一件事,他这个圣人没我这个恶棍做得卓有成效!”他说着便哈哈大笑,一把搂住我,我推开他,提醒他当心我肚子里的孩子。

约翰四肢伸开,躺在床上看着我。

“你总让我着魔,”他说,“我真的觉得自己娶了个巫婆。”

“那就请你记住,别惹我,要不然,我就念咒语让你不得安宁。”我警告他。

“你已经念过咒语了,你看全家人,包括我亲爱的妈妈,克伦莎,你这个巫师,你究竟是怎么控制这一切的?”

我轻拍着大肚子说:“是我争气的肚子帮了大忙。”

“告诉我,你是不是和你外婆一起敬拜了生产之神让你这么快就怀孕了?”

“别管我是怎么干的,重要的是眼前的结果令人满意。”

他跳起来吻吻我,我又把他推开。他已不再是我兴趣所在。


我和梅洛拉一起坐在树底下做衣服。她专心做针线时歪着脑袋的样子真可爱。我彷佛又回到了从前,看到她和凯洛小姐一起坐在花园读书的情景。现在,我俩的地位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当然我现在拥有这一切的同时,我还欠她一份情。

亲爱的梅洛拉,我欠你的,这辈子也还不了!

我真诚地希望她与我一样幸福。但就在我这样祈求的同时,我就感觉到了心头一阵的隐痛。对她来说,幸福就是和贾斯廷结婚,但是,贾斯廷有朱迪思,又怎么可能跟她结婚?除非等朱迪思死的那一天。但是,如果她真的嫁给了贾斯廷,就会生孩子……生儿子……她的儿子按辈分就排在我儿子前面!

我的儿子:圣·朗斯顿先生;梅洛拉的贾斯廷爵士。

这太不好了。但现在用不着担心,因为梅洛拉永远不可能嫁给贾斯廷,而且,我的感觉告诉我朱迪思是不能生育的女人。


我热切盼望着时间快点过去,似乎只有等我把儿子抱在手里这一天才能真正安下心来。有时候,我也担心会是个女儿。我倒是喜欢有个女儿,我好把她仔细安排一番,就像外婆安排我的生活一样。但是,我的美梦最终能否实现,则一定要生个儿子才行。我的儿子才能拥有阿巴斯,我会把庄园传给他,他以后的子孙后代的血管里就有着我的血液。

所以,我一定要生个儿子。

外婆对生儿育女之类的事一面很精通,我问她时,她说我会生儿子的;她说我肚子的形状应该是个儿子。随着月份的增长,她越来越肯定是儿子,我的喜悦也随之增长。

我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根本不关心周围的人和事。我从来不去想自己有今天全是由于身边的人的帮忙才形成的。梅洛拉说,“谁会想得到今天呢?那时候你站在劳务市场上,那么可怜!”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那么悲惨的你也会有今天的荣华富贵,那么我也应该有比现在更好的未来。

就在我肚子里的胎儿一天天长大的同时,梅洛拉与贾斯廷之间的爱情也在与日俱增。他俩的天真单纯使自己的感情显得让人一览无遗,朱迪思更是再明白不过了。

自从我结婚后,朱迪思就没再雇用人。多儿帮她做些事,有时候我也帮她做头发。有一天,她和贾斯廷一起要去海姆费尔家吃饭,我答应给她梳发型。

我轻轻地叩响了她的房门,但没人应,我就推门进去,叫了声:“朱迪思,你在吗?”

还是没有人应答,但我已看到:她仰天躺在床上。

“朱迪思,”我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声音,有那么一秒钟,我还以为她死了,随即闪现在我脑海里的是:这下梅洛拉可以嫁给贾斯廷了,他们就会有儿子,排行在我儿子前面。

我真的快为儿子的事发疯了。

我走近床前,听到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吃惊地发现她睁大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朱迪思,”我说,“你记得吗?我答应过今天要给你做发型的。”

她嘟囔了一声,我弯腰看着她,发现她两颊湿透。

“哦……克伦莎。”她轻声说。

“出什么事了?”

她摇摇头。

“你在哭。”

“为什么我不能哭?”

“谁出什么事了?”

“总有那么多麻烦事。”

“朱迪思,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他不喜欢我,”她哽咽着说,茫然若失的样,彷佛是在自言自语,“她来了以后,事情就更糟了。他真的以为我视而不见?已经是很明显的事了,对不对?他俩的心在互相呼唤,他们真是一对情侣……但他们又是那么善良的人,我怎么恨得起来……他们要不是那么心地善良,我早就把他们杀了。她温顺得像只羔羊,不是吗?她又是那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像个落难公主,失去了父亲,这么年轻,就得出来独自谋生。可怜的梅洛拉!痛苦的生活!她太需要别人的保护了,我来保护她。”

我说:“嘘——朱迪思,会给人听见的。”

“你是谁呀?”她问。

“是克伦莎……”她哈哈大笑,“我的女仆现在竟然要给这个家生个继承人!这又是件与我作对的事,难道你不明白?克伦莎,这个乡下小妞能给朗斯顿生孩子,而我则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不能繁殖后代的无花果树!就是我朱迪思。现在所有的人都亲近你——克伦莎;所有的事都以你为中心。我们要好好照顾克伦莎,克伦莎会不会着凉?她现在怀着孩子。真滑稽,不是吗?几个月前,人人称她卡利……她在这儿受尽欺压,可现在她是神圣不可侵犯,因为她是未来继承人的母亲。”

“朱迪思,”我打断她,“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再一次弯腰看她的时候,我找到了答案:我闻到了一股酒精味。

朱迪思……她在酗酒,借酒消愁!

“你喝了酒,朱迪思!”我责怪的口气。

“喝又怎么样?”

“这太不应该了。”

“请问你是谁,要管我?”

“我俩是妯娌,我应该关心你。”

“我的朋友!你是她的朋友!是她朋友的人,就是我的敌人。克伦莎,神经的母亲,你和约翰结婚后,你变了。”

“难道你忘了今天还要去海姆费尔家吃饭?你和贾斯廷都要去的?”

“他要是愿意,就带她去吧!”

“你太孩子气了;我给你叫杯浓咖啡吧,振作起来,朱迪思,你还要跟贾斯廷一块儿去吃饭,再过一个小时他就来叫你了,要是让他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他会厌恶的。”

“他反正早就厌恶我了。”

“那就不要让他更加深厌恶感了。”

“他厌倦了我对他的爱;他是个冷血动物,克伦莎,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冷血动物?”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你如果想把他从此推给别人,那你现在做得对极了!”

她一把抓紧我手臂说:“哦,克伦莎,千万不能把他从我手中夺走……别让他离开。”

她抽泣起来,我对她说,“我会帮你的,但你得照我说的办。我去给你拿咖啡,不能让佣人看到你现在这样子,他们专爱嚼舌头。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就给你做发型,赶在吃饭前还来得及。”

“我讨厌海姆费尔家……愚蠢的海姆费尔。”

“那你也得装得喜欢他们,这样才能讨得贾斯廷的欢心。”

“不,只有一件事能让他高兴,克伦莎,如果我也能怀孕,我也能当妈妈。”

“也许会的。”我说这话的同时,心中则是强烈地希望她永远不会生孩子。

“他是个冷血动物,克伦莎。”

“那你就该想办法让他热起来,像你现在这样酗酒怎么行?将来我会教你的,现在你躺下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说:“你是我的朋友,克伦莎,正如你以前保证的一样。”

我走到自己的房间里,摇了铃,不一会儿,多儿进来了。

“请给我咖啡,多儿,要快!”

“咖啡……嗯,太太?”

“是咖啡,多儿,我突然想喝咖啡。”

她走出门去,我敢肯定她们在厨房里议论我要喝咖啡。但是,孕妇常会有突发奇想的念头的。

多儿把咖啡送来后就走了。她一走,我便赶紧拿去给朱迪思,不幸的是,这时,我在信道上碰到了罗尔特太太。

如果他们怀疑我要咖啡的动机是为了朱迪思,那说明他们早已知道她在酗酒。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不管怎么样,她把酒从地窖拿到自己房间里,不可能不给哈格第看到。如果哈格第想保住自己的位置,他就必然会告诉贾斯廷,照这样看来,朱迪思才刚刚开始酗酒,也就是说要阻止她还来得及。

我倒出些咖啡,让朱迪思喝下,我做这一切时在想:佣人们对我们的生活一定是观察仔细,没有什么秘密能瞒得了他们的眼睛。


那一年的五月特别炎热,但是对将要出生的孩子来说倒是件好事。树篱上爬满了各色野花,四处鸟语花香。但我的负担越来越重。一阵阵的痛苦意味着我的孩子即将来到这世上,所以我忍受着这肉体上的痛楚。

希拉德医生和接生婆守候在我床边,我感到整幢房子里的人都在紧张地等待着孩子初来人世的一声啼哭。

我想起了那被围在墙里的修女,她的痛苦不会大于我现在所面临的疼痛。但我满怀欣喜地忍受着。与修女相比,我的痛苦又是截然不同的,她是被打败后走向死亡的痛苦,而我是迎接新生命胜利的痛楚。

终于,迎来了那一声响亮的啼声。

我看到婆婆怀抱着我的孩子,她那么骄傲镇静的人也泪流满面,我担心是不是出什么差错了,或许孩子是个残废、怪物?或是死了?但是她是因为高兴而流泪;她走到我床边,第一个向我报喜:“是个男孩,克伦莎,是一个健康可爱的宝贝!”

不会有什么差错的,我也这么想,所有的梦想都如愿以偿。

我是克伦莎圣·朗斯顿,我生了个儿子。也不会有别的男孩替代他的位置,他是圣·朗斯顿的继承人。

但小问题还是有的。我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穿着件带花边和绿色带子的外套,那是婆婆送我的礼物。婴儿躺在摇篮里,老太太弯着身子看着他,充满爱心与温柔的表情,使她看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们得给他取个名,克伦莎。”

她走到我床边坐下来,脸上仍带着微笑。

我说:“我想过,叫他贾斯廷吧!”

她有点诧异地看着我说:“但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喜欢这名字,好几代人中都有叫贾斯廷·圣·朗斯顿。”

“如果贾斯廷生了儿子呢?这名字应该留给他的儿子。”

“贾斯廷……会生儿子!”

“每天夜里,我都在祈求上帝,让他和朱迪思也生个儿子。”

我强颜欢笑地说:“那当然,我只是觉得这家里,贾斯廷的名字要有人传下去。”

“会传下去的,要由长子的儿子传下去。”

“他俩结婚到现在已有好多年了。”

“哦,是的,但今后的日子长着呢!我希望这儿有成群的孩子跑来跑去。”

我觉得有些气馁,但又马上给自己打气,名字本身并不重要。

“你想过别的名字吗?”她问。

我哑口无言。我是那么地自信我的儿子就叫贾斯廷,所以根本没有别的考虑。

我想到她一直在看着我,她这么精明的人,我绝不能让她看出我心中的秘密。

我冲口而出:“卡莱恩。”

“卡莱恩?”她重复了一遍。

我一说出这名字,便感到除了贾斯廷以外,这是儿子最好的名字。这名字对我有着某种特别的含义,我彷佛又看到自己身着红丝绒晚礼服登上高高楼梯参加舞会,就在那个时候,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梦想也能成真。

“这名字很好,我很喜欢。”

她重复地叫了好几遍,然后说:“是的,我也喜欢。就叫他卡莱恩·约翰——跟他父亲的名,怎么样?”

约翰是他父亲,卡莱恩是他母亲。

是的,既然他成不了贾斯廷,那样便是他理所当然的。


我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开始热爱、关心别人胜过自己。满脑子只有儿子是最重要的,一旦做了什么自私自利的事,我也在儿子身上寻找藉口:都是为了卡莱恩。我常这样想,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做些不道德的事,其罪孽要比为自己谋利轻得多;况且,我对卡莱恩的爱是那么深,他是我骨中骨、血中血,就像亚当与夏娃的关系一样。

卡蒂恩长得很漂亮,比一般婴孩要大;唯一像我的地方是他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只不过他的眼睛是那么真诚、单纯、宁静,而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这双黑眼看不到那种宁静的美?卡莱恩是个非常知足的孩子。他很愿意躺在摇篮里接受大家心甘情愿地给予的爱——从不过分要求。人人爱他,他也示意接受任何人给予的关怀。但当我抱起他时,我感到他会有一种特别的满足和高兴。

老夫人为了找个好奶妈费尽心思。她列出了不少乡下女孩的名字,但被我一一谢绝了。我心中总存在这么一种荒唐可笑的担忧,我担心朱迪思会出事,梅洛拉和贾斯廷会结婚,生孩子。我可不希望出现那样的结局;我希望朱迪思好好地活着,永远是贾斯廷不能生育的妻子。只有那样,我的儿子才有可能成为卡莱恩爵士,继承阿巴斯庄园。我彷佛已预见梅洛拉前景黯然,生活悲惨,我感到一丝内疚,但很快就过去了。我现在面临的是在好朋友和儿子之间做一选择,又有谁会为了好朋友而不顾儿子的利益呢?

而且,我会同样尽力帮助梅洛拉,并已想好了计划。

“我不希望儿子将来说话带乡下口音,”我对婆婆说。

“但我们家一向叫乡下女孩做保姆的。”她是在提醒我。

“我想请梅洛拉·马丁,”我的话一出口,老太太脸上就显出惊讶万分,我赶紧往下说:“她出身高雅之家,她又那么爱护卡莱恩,而且喜欢孩子。将来孩子长大一点,她还可以教育孩子,在孩子上学以前,她一直可以做他的家庭教师。”

老夫人显然在考虑没有梅洛拉的照顾自己生活中的诸多不便,她舍不得,但也承认我讲的话是有道理的。要找像梅洛拉那样出身牧师之家而又能当保姆的人实在不容易的。


我来到了梅洛拉的房间,她在老夫人那儿忙完一下午的事后,显得精疲力竭;她正躺在床上休息;我觉得她像枝久旱的水仙,显得那么的憔悴。

可怜的梅洛拉,生活对她太残忍了!

我坐她床沿上,端详着她。“这一天很累吧?”我问。

她耸耸肩膀。

“我去去就回来,”说着,我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一瓶用来治头痛的药水回到她那儿。我用药棉擦拭着她的额头。

“有人为我服务,真是莫大的豪华享受!”

“可怜的梅洛拉!我婆婆对你太苛刻了,但是今后会好起来的。”

她睁大美丽的蓝眼睛,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深深的悲哀。

“你马上就会有个新主人,你也会换个新工作。”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眼神里带着惊恐。我心里想:别怕,你不会离开贾斯廷,别害怕。但是,另一个我又在说:不,只要你在这儿,贾斯廷就不会安心地待在他不会生育的妻子身边,那就意味着贾斯廷有可能另结新欢,也许就有自己的孩子,就会代替我的卡莱恩。

当我脑子里出现这些自私的念头时,我就会在行动上对梅洛拉特别友善,所以我赶紧说:“从今以后,你将在我身边帮忙,梅洛拉,你做卡莱恩的保姆。”

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我感到我们又像回到了牧师所,俩人亲如姊妹。

“你是他的姨妈,”我说,“我俩仍是姊妹,不是吗?”

我俩谁也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生活真让人哭笑不得,克伦莎,你有没有注意过我俩的生活模式?”

“是的,两种模式。”我说。

“最初是我帮助你……现在是你帮我。”

“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把我俩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这种纽带将永远维系下去,梅洛拉,我俩谁都别想挣脱它。”

“我们不要分开,”她说,“克伦莎,当我小时候得知我妈妈要生孩子时,我祈求上帝带给我个妹妹。我潜心祈祷,白天黑夜都虔诚地求上帝。我在想像中塑造一个叫克伦莎的妹妹。她就是你……比我坚强,总是愿意帮助我,当然我也会帮助她。总觉得上帝带走了那个小妹妹后又十分后悔,所以才把你送到我身边!”

“是的,”我说,“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俩将永远待在一起。”

“那么,你想的跟我一样。你常跟我说,如果你想得到什么,就全身心地祈求,美梦就会实现。”

“那是我外婆说的;她还说,还有一种人们无法理解的力量,总是干扰人们实现自己的理想。也许你会实现梦想,但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比如说,你会得到一个妹妹,但这个妹妹并不尽如人意。”

她笑了;她彷佛又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梅洛拉;像我婆婆这样苛刻、骄傲的女人,也无法改变她天真善良的本性。

“哦,得了,别说了,克伦莎,我知道你有缺点。”

我不由得笑了,心中想:不,梅洛拉,你并不知道;假如你能看到我内心深处黑暗的角落,你会吃惊不已!我是个坏心肠的女人?也许不完全是,但是,至少是不高尚的,不纯洁的;红与黑交织在一起。

我下定决心要使梅洛拉将来的日子比现在好一些。

卡莱恩给阿巴斯带来了许多变化。没有人能做到无动于衷。连约翰都少了些以往的玩世不恭,多了点做父亲的责任。当然,对于我来说,他更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梅洛拉的心情也比过去好多了,她全心照顾卡莱恩,有时候我甚至感到我的儿子更加喜欢她,而不愿意理我。老夫人只要一见到她的孙子,就眉开眼笑;仆人们对他也是百般爱护;只要卡莱恩一出现在花园里,仆人们都找藉口去花园。我想,在这房子里,也只有卡莱恩一人,使仆人们对他无可指责。

但是,也许某一个人,或者说有两个人并不十分欢迎卡莱恩的出世。对朱迪思来说,卡莱恩的出现就是指责她的无能,对贾斯廷也是一样。我看到过当贾斯廷望着卡莱恩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向往,朱迪思对孩子的渴望更是显而易见。她的心中还因此怀有某种怨恨,彷佛是在指责命运之神;为什么我不能生孩子?

奇怪的是,朱迪思视我为她知己的女友,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了我?也许是因为在这儿,只有我最了解她。

有时候,我去她房间陪她聊天,她藉题发泄,我听得有趣。我觉得外婆讲得有道理,多观察,多听总是有益无害的。

我装模作样地同情她,让她告诉我心中的秘密。要是她刚喝过酒,那更是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每天她都要出门一趟,目的就是去附近的小旅店喝杯威士忌酒。显然她也明白如果总是拿家里的酒,会很快被察觉的。

但是,贾斯廷还是发现了藏在衣柜里的大量空酒瓶,他又惊又气。

朱迪思讲述这事的时候,起初还是得意扬扬:“他气愤极了,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由此可见他还是很在乎的,对吧?克伦莎,你知道他怎么样?他把酒拿走,为了不让我糟蹋自己的身体。”讲着讲着,她就显得垂头丧气。当我再去她房间时,发现她坐在桌旁,流着眼泪在写信。“我在给贾斯廷写信。”她说。我凑过去看到信是这样开头的——“我亲爱的,我究竟干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有时候,我觉得你恨我;你为什么要喜欢别人?为什么?难道我就不能吗……”

我问她:“你总不至于想把信寄给他吧?”

“为什么不?不应该吗?”

“你天天能见到他,为什么要写信给他?”

“他躲着我,我们现在分居了,你不知道吗?他讨厌我。他情愿把我忘了。他跟你在我这儿当佣人时,已全然不一样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那样安排自己的生活。你不喜欢约翰,对吧?但他却喜欢你,真奇怪!整个都是颠倒了,俩兄弟和他俩的妻子……”

说着她放声大笑,我只好警告她:“小心让佣人们听见。”

“佣人们都在厨房里。”

“到处都有佣人在走动。”我说。

“那他们会发现什么?发现他冷落我?发现他爱着牧师的女儿?这些他们早就知道。”

“嘘,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

“朱迪思,今天你情绪不好。”

“我真想喝酒。他剥夺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克伦莎。为什么我不能享受生活?他有他的享受方式。克伦莎,你知道他和那女人到哪儿去了?”

“你别老是胡思乱想了!他们俩非常……”我停顿了一会又说:“非常重传统,绝对不会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最多只是好朋友。”

“好朋友!”她嘲笑道,“那就等着他俩由朋友变成恋人的那一天吧!克伦莎,等我死后,人们会说些什么呢?”

“朱迪思,你想得太多了。”

“要是能喝两口就好了,克伦莎,帮帮我,帮我买点酒……给我酒,求求你,克伦莎,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我做不到,朱迪思。”

“你不肯帮我?谁也帮不了我……没有办法……”她无可奈何地笑笑。

直到几天以后我才明白她当时说这话时,脑子里已有了自己的主意。

几天后,她回娘家。从那儿回来时,带回了一直在德瑞斯干活的女佣范妮彭敦,此后,她便是朱迪思的女佣。


我儿子病了,我再也不关心贾斯廷和朱迪思的事了。那一天早晨,我去看躺在小床上的卡莱恩时,发现他在发烧,我惊惶失措,赶紧叫来了希拉德医生。

原来,卡莱恩是出疹子,医生说用不着担心,这在孩子之间很普遍。

用不着担心!但我依然愁容不展。

我没日没夜地坐在他床边,也不要别人帮忙;约翰也说:“许多孩子都这样,很正常。”我听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我的儿子可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马虎不得。

我的婆婆这次格外地疼爱我。“亲爱的,你会累坏的。希拉德医生说了,小孩子出疹子很正常,卡莱恩的症状算是轻的。你去休息一会吧,让我来替你。”

但是,我还是不放心离去,我担心别人不如我那样尽心,弄不好就会出事,我彷佛看到小小的棺材已抬往圣·朗斯顿的墓地。

约翰坐在我身边陪我。“你知道你自己的问题吗?”他说:“你应该多生几个孩子,你就不会这样大惊小怪。要是有一大群孩子围着你,你就会表现得像个真正的母亲,克伦莎。”

“别玩世不恭。”我抗议道。

当卡莱恩的病情有所好转后,我的心情也稍稍放心了些。我想像多年以后,自己成了祖母,卡莱恩也有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那时,我就是我外婆现在的样子。

这是我的美梦的进一步发展。

这倒是约翰向我指出了我的将来。

卡莱恩没过多久就完全恢复了健康,他又是活泼可爱的样子,他现在已经会说也会跑了,我心中感到无限幸福。

约翰和我也回到了度蜜月时那种亲密的关系,可谓是如漆似胶。就我来说,主要是为了拓展我的美梦;就他而言,则是因为他相信我是个巫师而更加的放纵自己,以为自己是中了魔法之故。


在盛开着玫瑰的花园里,卡莱恩用根小棍子在玩铁圈;梅洛拉坐在一边做针线活儿。

卡莱恩已两岁了,长得比同龄小孩大。他是个性情温和、安静的孩子,只要有人愿意跟他一块儿玩,他都会很高兴,要不然,就自得其乐。

这个时候,我才二十一岁;当我散步在阿巴斯庄园上时,总觉得自己彷佛是一生下来就住在这儿似的。

老夫人一天比一天老。她患风湿病,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有那么多信要写,或是喜欢听人读书,所以,梅洛拉离开她那儿以后,她就没再雇人作伴。现在,她更喜欢独自休息,我和梅洛拉偶尔也去陪她坐一会;梅洛拉陪她时,总是给她朗读些什么;当我给她朗读时,她总是打断我,我俩就谈论卡莱恩。

这些都意味着渐渐地,我已成了这儿的女主人,佣人们绝大多数时候也接纳了我现在的地位,有时候,从佣人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里,我也会感到他们想到我从前是个外人。

现在朱迪思对我来说已不再是个碍手碍脚的人物。很多时候她都和从德瑞斯带来的女佣范妮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外婆的身体没我原来想像的那么好了,但我也不再像往日那样为她担心。我计划将来让她住在离阿巴斯不远的房子里,叫个佣人服侍地,这我还没与她讲过,现在还不到时候。

乔和艾茜·波伦特订了婚,波伦特说要在婚礼那天让乔成为自己的合作伙伴。外婆听了十分高兴,我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外婆竟然笑得合不拢嘴:“我的两个孩子都有了美好的未来。”我可看不出乔的未来怎么能与我的相提并论。想到乔这辈子也成不了正式的医生,我仍是感到有些懊恼。

我要有更多的孩子,这一点到目前还没实现。外婆说隔上一、两年才怀孕是很正常的,而且对我身体的康复也有好处。想着自己美好的未来,我感到满足。眼前我有这么好的儿子,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更加确认朱迪思这辈子也不会怀孕了。也就是说,我的卡莱恩将毫无疑问地继承阿巴斯,我将成为至高无上的老夫人。

当我走进花园时,就想着上面这些事。

我坐在梅洛拉身边,默默地看着儿子。他也看到了我,站在那儿向我挥挥手,然后继续玩他的铁圈;铁圈出了轨道,他跑过去,捡起来,又朝我看看,想确定我是否在注视他。眼前这一幕将永远生动地展现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幸福的时刻,也是我后来才认识到的,所谓的人生幸福,其实只是稍纵即逝的片刻,无论你的整个生活有多么幸福,也只能拥有短暂的幸福阳光。

我突然注意到梅洛拉显得有些不安。“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是为朱迪思担心,克伦莎。”

朱迪思!又是朱迪思!她像块遮挡太阳的乌云。她是阻挡梅洛拉走向幸福大道的石头。

我点点头。“你知道她在酗酒。”

“我知道她喜欢喝,但是贾斯廷不会让她喝得太过分的。”

“不管……贾斯廷怎么努力,她仍拚命喝。”

说到贾斯廷的名字,她停顿了一会,这本身就泄露了她心中的爱情。哦,梅洛拉,你无法掩饰你对他的爱。

“是吗?”我说。

“昨天我经过她房间时,她的房间门敞开着,我听到她在呻吟,我就走进去了,发现她喝得烂醉,躺在床上,真可怕,克伦莎,她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就躺在那儿,两眼发呆,痛苦地哼哼,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听不请她说的话,我很担心,就去找范妮,范妮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在你以前住的那一间里。我进去的时候,她也躺在那儿,见了我也不站起来。我对她说:‘贾斯廷夫人需要你,她病了!’她满不在乎地看着我,嘲弄地说,‘是吗?马丁小姐,’我继续说,‘我听到她在呻吟,你去看看,能为她做点什么。’她笑着说:‘夫人没事的,我想你最关心的并不是她,’这真是太气人了。她真不该来这儿,我真是气极了,克伦莎。”

我朝她看看,想起了她是怎样把我从劳务市场带回她家,又是怎样努力让我留下来。梅洛拉想真正做点什么的时候,她还是很勇敢的。玷污她和贾斯廷的纯洁关系在她看来是玷污贾斯廷的人格。我也清楚只要朱迪思活着,她也只能对他怀着这种精神上的爱恋。

梅洛拉继续说:“我就对范妮讲,‘你太无礼了,’但她仍躺在那儿嘲笑我,‘你在装模作样,马丁小姐,你这样温文尔雅可称得上是贵妇人,但目前看来你成不了夫人,’我要不是及时打断了她,她不知还会说出什么样的下流话,于是我就说,‘有人在不断地提供酒给夫人,我想那就是你。’她仍是一副嘲笑的样子,但眼睛往柜子那儿飘。我走到柜子那儿,打开门,发现那里全是酒瓶,有些是满的,有些是空的。显然,在贾斯廷尽其所能劝阻朱迪思酗酒的同时,范妮在给她提供酒。”

“但你又能怎么样?梅洛拉。”

“我不知道,但我很担心。”

“但人们对于你和贾斯廷的闲言碎语比这更让我担心。”

“我们是清白的,身正不怕影斜。”她自豪地说。

我一声不响。她愤怒地冲着我说:“你不相信我?”

“我从来都相信你告诉我的,梅洛拉,我是在想你说的‘身正不怕影斜!’这话在现实中能有几分正确?”


第二天,约翰因为生意上的事去普利茅斯。说起来也真怪,自我们结婚以后,他变得让人尊敬了,我相信,要不是因为与我结婚,他的坏名声还会臭个二十年。生活真是奇妙。而贾斯廷,打听从他父母之命结婚以后,他的名誉却每况愈下,很显然,佣人们在厨房里议论的中心就是贾斯廷、梅洛拉和朱迪思三人的关系。约翰跟我结婚时,确实也算丢尽了面子,但后来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这一切看起来真有点像是生活向人们开的玩笑。

我也怀疑过约翰会不会对我不忠实,我不在乎;我现在的地位十分稳固,我已从他那儿得到了我所想要的。

当约翰回来时,他带了一只玩具象。是用灰色的布制成的,腿下面装了滑轮,可以用绳子拉着跑。我那时还从没见过真正的大象,所以看到玩具象时也觉得十分有趣。整个玩具有12英寸高,两颗钮扣作为它的眼睛,长长的鼻子,还有漂亮的尾巴和两只大耳朵,脖子上还围着一圈红色的皮套。

约翰带着礼物盒来到了儿子的房间。卡莱恩小心地打开跟他差不多高的盒子,小手忙碌地拿出盒子里的充塞纸片,最后终于看到了那头壮观的动物。

他两眼盯着玩具象,用手摸摸它的身子,再摸摸它的眼睛。然后看看我,又看看约翰。

“这是头大象,宝贝。”我告诉他。

“太象?”他重复着,一脸惊讶。

约翰把玩具从箱子里取出来,把绳子放在卡莱恩手中,然后教他怎么拉动大象;卡莱恩拉着大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他跪下来,两手拥抱着大象的脖子。

“太象,”他轻声地说,“我的太象。”

看着他那么喜欢约翰给他的礼物,我都有点妒忌了。我总希望自己,是他最亲爱的人,我怎么也无法摆脱自己这种想法。

卡莱恩非常喜欢他的大象,夜里睡觉时,他就让它站在自己的床边;白天他走到哪儿都拎着它。他仍是把大象叫做“太象”。他跟它说话、唱歌,看他那么喜欢这玩具,我们也欢喜,唯一的遗憾是这玩具不是我买给他的。


那年的夏天,阿巴斯庄园总像是潜伏着危机似的。自从范妮来了以后,气氛就更加紧张。她给朱迪思买酒,而且善于观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对梅洛拉充满敌意,又与朱迪思联合在一起,使梅洛拉的生活更加悲苦。

梅洛拉对于自己所受的委屈从不轻易告诉我,但她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我对贾斯廷从来没好感,他对我也一样。他一向认为是我用诡计骗约翰上钩要他娶我,为了家族的荣誉,贾斯廷又不得不接纳我这个弟媳。他对我永远是那样的冷冰冰而又不失体面,我想对于我和梅洛拉的友情,他一定也是不以为然。

所以我一点也不同情贾斯廷,但由于我喜欢、关心梅洛拉,也不愿意她受到欺侮;更重要的是她热爱卡莱恩,关怀备至。她是个优秀的保姆,将来也一定是个出色的家庭教师。对于将来,我成了阿巴斯真正的女主人后,我让梅洛拉待在我身边,我保护她,让她对我感激不尽;贾斯廷,将永远是个让人可怜的对象,爱着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人,忍受着没有爱情的婚姻;约翰将永远迷恋着我,不断地发现我这个人有许多地方他还没发现,是魅力无穷。我是这个圈里的中心人物,我操纵着他们。

可是,现在,范妮和朱迪思在一起策划要把梅洛拉驱赶出去。

恋爱中的人们总像驼鸟,它们把头伸进沙子里,以为就是安全了。就连贾斯廷这样的冷血动物也会坠入爱河,那他也是只驼鸟。他一定与梅洛拉约好能在某个地点常常见面,或是一起骑马出去一趟,不是一起骑出去,也许在什么地方会合,也许他们从不去一个地方两次以上。我很容易想像他们聚在一起时心心相印地交谈,然后一前一后地分头回家。当然,大家会注意到他俩整个下午都不在家里。

这就是他俩天大的享受了。我绝对肯定他俩在一起时绝对不像一般情人那样有异常举动。如果对方热烈一些,梅洛拉会做出相应的回报,主要问题出在贾斯廷身上。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情形也会像众矢之的,只要范妮和朱迪思觉得有必要,他俩就会名声倒地。

那天早晨,我去厨房吩咐当天要做的事,听到了让人不安的话。是哈格第在唱主角,罗尔特太太应声和着。主要是说范妮看到了梅洛拉和贾斯廷在一起,还说牧师的女儿只要有机会,也会像村子里的妓女一样淫荡,范妮决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旦结果出来,会有人觉得遗憾的;就等着范妮的结果了,她完全是个能手,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走进厨房时,他们变得鸦雀无声,他们彷佛又有点害怕,因为谁都知道梅洛拉是我的骄傲。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平静地吩咐了一天的任务。

但我回到自己房间时,我陷入了沉思。如果范妮不马上离开阿巴斯,那么她们就会找出麻烦,让梅洛拉不得不离开这里,那会怎么样?贾斯廷会让她走吗?谁都说不准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马上得让范妮滚蛋!但得想个什么办法呢?


我来到了朱迪思的房间,已值午后,我判断这个时候朱迪思会喝得醉醺醺地呼呼大睡。

我轻轻敲门,没人应,再敲门时,我听到玻璃杯发出的响声和关柜子门的声音。显然她还在找掩护。

“哦,是你呀!”她说。

“我来找你随便聊聊。”

我走近她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精味,我看到她两眼直直的,头发乱蓬蓬的。

她耸耸肩膀,我在朝镜子的椅子里坐下。“我来帮你理理头发吧,朱迪思,”我说,“我一向喜欢给你梳理头发,这叫做‘梳头松弛法’,挺管用的。”

她顺从地坐下;我取下她的发夹,头发披散在她肩膀上,此刻在我看来她也是多么的脆弱、无助。我像往常那样给她的头做按摩,她闭上了眼睛。

“你的手指上有一股魔力。”她含含糊糊地说。

“朱迪思,”我说,“你很痛苦。”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注意到她的嘴角下垂了。

“我希望能帮你点什么。”

“我喜欢你给我梳头。”

我笑了,“我是说希望能使你幸福。”

她连连摇头。

“这样好吗……喝酒?”我继续说,“我知道是范妮帮你弄来了酒,她这样做是不对的。她来这儿以后,你的情形越来越不好。”

“我要范妮在我这儿,她是我的朋友。”她固执地说。

“你的朋友?你的贾斯廷想尽办法帮你戒酒为你恢复健康,但她却从中捣乱!”她睁开眼睛说,“是吗?也许他情愿我死了才好。”

“别胡说,他希望你你,摆脱范妮。我知道她待在你身边没好处。你会好起来的……也会坚强起来。等你身体好了,你就能生孩子,贾斯廷会有多高兴。”

她猛然转过身,抓住我的手臂,我感到她的手很烫。

“你不明白。你以为你明白,人人都自以为聪明,他们觉得我没怀孕是我的错,要是我告诉你,是他的错你怎么想?”

“是贾斯廷的错,你是说……”

她松开手,耸耸肩膀,转向镜子说,“怎么啦?快给我梳头发,那样真舒服,克伦莎,然后帮我把头发扎起来,我就想躺下来休息一会。”

我拿起梳子,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说贾斯廷性无能?

我感到一阵激动,要是真的那样,任何人取代朱迪思的位置都不要紧,梅洛拉和贾斯廷的关系再怎么发展都不要紧。但是,我能相信朱迪思的话吗?我想到贾斯廷的模样——那么冷酷、不动声色;他与梅洛拉之间的爱情发展到现在还不曾越过性关系。

这是由于他的无能力还是出于道德上的制约?我得想法找出答案。

我想起了德瑞斯家族的历史,还有那怪物以及它的诅咒,我还想知道更多的情况。

“朱迪思……”我开口问她。

但我发现她闭上了眼睛,已经睡着了。我想今天是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东西了,那么也不应该相信朱迪思的话是真的。

我想起自己在朱迪思身边做女佣时,她常说起的那个叫做简·卡威伦的保姆,她一直跟着朱迪思母亲;她还说这个简现在已离开了德瑞斯,住在德瑞斯庄园的领地上。我敢肯定,要是下次有机会去德瑞斯,找到这个简,我肯定会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

第二天,我把卡莱恩托给梅洛拉照顾,自己骑马朝荒野前进。

在登上离德瑞斯不远的高坡时,我放眼望去,仔细欣赏德瑞斯庄园的建筑:典型的康沃尔石建筑,四周是花园,远处的池塘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想想朱迪思出生在这样一个豪华美丽的地方,而今却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女人,而我,出生于低贱的渔家小屋,现在竟成了圣·朗斯顿夫人。我常爱做这样的比较,对于自己取得的成就沾沾自喜;我也感到自己变得心狠手辣,但是,也许这就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我朝德瑞斯前进,一路上遇到几位劳工,我向他们打听卡威伦的住所,不一会儿我就找到了。我把马拴在栅栏门上,叩响了门;沉静了一会,传来了脚步声,然后,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位身材矮小的妇女。她弯着腰,驼着背,拄着拐棍;脸上的皮肤皱得像颗乾瘪的苹果,她抬起乱蓬蓬的眉毛下的眼睛望着我。

“对不起,打搅你了,”我说,“我是阿巴斯的圣·朗斯顿夫人。”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克伦莎·比的外孙女。”

“我和朱迪思是妯娌。”我冷冷地说。

“你找我干什么?”她一点也不客气。

“想和你谈谈,我很担心朱迪思。”

“那就请进吧!”她说话的态度稍稍和气了些。

我走进屋去,她把我带到后面厅堂的壁炉边。所谓的壁炉仅仅是在墙里挖了个洞,也没铁条来挡柴火往外掉;我不由得想到了外婆那儿的壁炉。

我在她身边坐下后,她便问:“朱迪思小姐怎么啦?”

我断定她是个直率人,于是我也采用了直截了当的方式说:“她喝酒喝得太厉害了。”

她听了很吃惊,我看到她嘴唇有些颤抖;然后,她下意识地拨着长在她下巴上的肉瘤上的毛。

“我很为她担心,所以才来找你,也许你能帮我想想办法。”

“她怎么会这样?”

“如果,她能生个孩子,也许会好一些;如果她不要这样喝酒,身体会好一些。这些我都跟她讲过,但她彷佛已经是彻底的绝望了,她认为根本不可能生孩子。你对那个家庭情况十分了解……”

“他们德瑞斯家的人总有人不会生孩子,”她说,“这一直是他们家族的问题,女人们都不太容易怀孕,就像那咒语里说的那样。”

我不敢看她,生怕这个精明的女人能从我眼神里看出我幸灾乐祸的心态。

“我听说有人给这个家念过咒语,”我说,“而且曾有人生下过怪胎。”

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古老的家族里总有不少怪诞的故事。咒语里并不是说会生下怪物,而是诅咒这家人会酗酒、丧失生育能力,当然,这两者之间是有联系的。其实这是绝望心情的表现。还有人说这家不会生儿子,会断子绝孙,看来这咒语真的应验了。像我们一般人也会酗酒,但还有可能戒酒,但他们家的人一旦酗酒便难以回头了。”

“这就是给他家的咒语,”停了一会,我又问:“你觉得朱迪思不可能再生孩子了?”

“那谁知道?但她结婚已那么长时间,到目前为止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的外婆倒是生了两个孩子,死了一个,活了一个。活下来的是个男的,但身体很虚弱。朱迪思的妈妈是德瑞斯家的人,她的丈夫是招女婿,为的是保持她家的姓氏。对后来的人来说,生育变得更加困难。朱迪思小姐后来坠入情网,我记得贾斯廷少爷来的时候,她激动得神魂颠倒,像这样的爱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但现在说这些也许太早了些!”

这下好了,我想,朱迪思肯定不会生儿子,她与贾斯廷的关系已绝对僵化;只有我的卡莱恩才能继承阿巴斯花园财产。

我瞎自庆幸这次旅程。谁也不敢肯定朱迪思和贾斯廷不会生孩子,但我敢肯定他们很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她这样酗酒……”老人连连摇头,“一点办法也没有。”

“自从范妮来以后她的情形更糟。”

“范妮跟她在一块儿?”

“是的,她当朱迪思的贴身女佣,你不知道?”

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愿意看到这些,对于范妮,我也没办法。”

“我也毫无办法,尽管我知道是她把酒弄来给朱迪思的。”

“朱迪思为什么不来我这儿?她要是来,我就会跟她说说。这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你告诉她我想她。从前她还经常会骑马出来蹓躂,最近怎么……”

“也许是因为范妮来了的缘故,我早就该让范妮滚蛋,可朱迪思不听我的。”

“她对于为她干过活的人总是依依不舍。既然你说范妮来以后她更加糟糕,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看起来……”

“怎么样?”我催了她一句。

老人朝我靠了靠说:“这家伙本人就是个不为人知的酒徒。”

我的眼前顿觉一亮。那就听其自然,我会找到解雇她的藉口和机会的。

“一般说来,别人不大会发现的,当然她偶尔也会喝醉。我就发现过,你只要留神她的表情和眼睛以及行动模样……哦,我太熟悉了。我曾想揭发她,但最终总是没有足够的证据,这也使她更加为所欲为,可她只要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便什么事也没有。她可真是狡猾。这家伙太坏,尤其是对朱迪思来说更存在着危害,有些酒徒就是这样,希望别人与他一样喝得烂醉。”

“只要哪天被我发现她烂醉如泥,我当即就解雇她。”

老人感激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硬很粗,我觉得像握住一只性情刚烈的鸟儿似的。

“你要耐心等待机会,”她轻声说,“要是你机灵些,一定会成功的,但要仔细观察。”

“一般来说,这些酒鬼多久发作一次?”

“我看她熬不到一个月或是六星期就想痛快地喝一场。”

“我有数了。这对朱迪思来说,是摆脱这个酒鬼最好的解决问题办法。”

老人说想请我喝一杯自制的野梅酒,我本想谢绝,但想到我们是有着共同敌人的联盟,应该乾一杯。我接过酒喝了,觉得浑身热呼呼的,再加上壁炉里散发出的热气,我感到整个脸都红了。老人显然在仔细打量我,这个巫婆的外孙女,成为这一带人们众说纷纭的人物,其轰动效应大于德瑞斯家族的传说故事。

我离开她的小屋时,她说:“请我的小姐来看看我吧!”

我说一定转告。我回阿巴斯的途中;心情无限舒畅,我胜券在握,一定能找机会把范妮赶走;我也肯定朱迪思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经过巴顿时,遇见了鲁本·彭加斯特。他站在门边,手里捧着一只鸽子。

我骑过去时向他说了声,“你好。”

“唉呀,”他说:“是圣·朗斯顿夫人,祝你一切都好,太太!”

说着他走到马前,我只好停下来。

“你觉得这鸽子怎么样?”他举起手中温驯的鸟儿问我。阳光照在鸽子闪亮的羽毛上,显得十分美丽,而握着鸽子的手却是那么粗糙、肮脏,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很漂亮的鸽子。”我说。

他骄傲地给我看了看鸽子腿上的银色铁圈,然后说:“她会成为一只信鸽。”

“太棒了。”

他斜着眼瞟了我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地牵动着,彷佛在暗暗发笑。

“今后不管它飞多远,它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真不知道它们怎么会有如此本领的。”我说。

他粗大的手指轻抚鸽子的翅膀,显得那么温柔;我想到了就是这双手弄死了那只猫。

“这是个奇迹,你相信世上有奇迹吗?”

“我不知道。”

“哦,有的,鸽子就是个例子,”他的脸一下子又暗了下来,“赫蒂走了,”他说,“但她会回来的,她是只信鸽,我认为是的。”

“我希望是这样。”我应和着。

他突然皱着眉头说:“她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她应该跟我讲一声。”说着他又笑了:

“但她会回来的,我知道,就像每次我放飞一只鸟一样,她会回来的,她是只信鸽。”

我轻轻拍了一下马说:“好了,再见,鲁本,祝你顺利。”

“哦,我会万事如意的,他们说我中了邪,但上帝在别的方面弥补了我的不足,我们的赫蒂也会回来的。”


那年六月,波伦特先生骑马外出时摔了一跤,乔就接管了他所有的事务;与艾茜的婚事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了。

我竟然一点也无法左右这件事,看上去真有点怪。假如乔能让我安排他的生活,他就能成为医生,他的生活就会比现在好。我总是忘下了乔在自己的问题上跟我顶着干。但其实,我要是真的想干预他的事,也不是不能成功,但他现在既然这样幸福,忙得开心,我也为他高兴,依然像往日一样爱护他。看着他拐着一条腿走路的样子,不由我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也让我想起金,这种温柔的思绪,总让我不自觉地盼着金能回来。

乔结婚那天,我和梅洛拉坐着马车去教堂。外婆前天夜里就住在波伦特家。我感觉到人们由于我和乔混得有出息,对外婆自然是格外尊敬。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她住进圣·朗斯顿领地上的房子里。

去教堂的路上,我注意到梅洛拉脸色不好,但我没问她怎么回事,我猜想又是范妮给她气受了,但我告诉自己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叫范妮滚蛋。

波伦特家也算得上是受人尊敬的,所以,今天的教堂里装点一新。当我和梅洛拉走进教堂里时,人群里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因为圣·朗斯顿家的人通常是不来参加这样的婚礼的。我想,他们又想到了我的原始身份只不过是巫婆的外孙女。我还感觉到不少人的眼光投向梅洛拉,人们想这位牧师的女儿今天成了女佣,是我儿子的保姆。

海姆费尔先生主持了这次婚礼,不一会儿,仪式就结束了;一辆马车把乔和艾茜带回波伦特家,在那里,大摆着婚礼宴席。

人们举行了传统的撒稻谷仪式,一双旧鞋子挂在新娘的马车上。艾茜红着脸,笑嘻嘻地被乔拥在怀里;至于乔,他显得既骄傲又稚嫩。

我看着这一切,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心里想着如果乔娶了医生的女儿会是多么的光荣。

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梅洛拉不解地问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乔掉在陷阱里的那个夜晚,”我说,“如果当时他死了,就不会有今天的婚礼了。”

“你一点也没有金的消息,梅洛拉?”我的语气中充满了怀念。

“我跟你说过他这人不爱写信。”

“如果他给你写信……会告诉我吗?”

“那当然,但他没给我写信。”

乡村里的婚礼总是这老一套。波伦特家的客厅里挤满了人,通道里,厨房里也不例外。厨房里的餐上摆满了食品:蛋糕、馅饼、火腿片、牛排、猪排,还有自酿的各种果子酒;波伦持家的人一定忙碌了好几星期才准备好这一切的。

聚会一直在非常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人们说着俏皮话、恭维的赞扬词,然后是男人们窃窃私语然后哄堂大笑——没有这一套程序,彷佛就不是康沃尔式的婚礼。这种乱烘烘的嘈杂相当于上层社会的乐队,杯盆锅碗,凡是手中能拿的东西都可以用来碰击,目的只有一个,为婚礼创造热闹的嘈杂声音。方圆数哩的人都能知道是谁家在举行婚礼。

乔和艾茜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切。艾茜在平常早已习惯了一些粗俗的喧闹游戏,在这种时候只好装作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似的,好像个新娘。

到后来,按照传统,人们还要拿只装满沙子的长筒袜抽打新郎新娘,再把荆豆枝塞进婚床,我决定在这之前离开这热闹的聚会。

我和外婆、梅洛拉坐在一起吃东西的时候,知道了最近人们关心的主题是什么?

“听说他们马上就要关闭费德矿厂了?”基尔问。

外婆说她无法预知这么遥远的将来,但显然,矿产量正在日益下降。

“要是费德矿厂关掉了,那我们上哪儿干活?”基尔说,“想想这将会使多少人失业。”

外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索尔·坎迪站在一边在跟汤姆·彭加斯特说话,基尔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索尔大爷?”

索尔说:“我也听说矿产量不多,并不是你一人消息灵通。”

“可是这会是真的吗?”

索尔眼睛盯着酒杯,彷佛他知道真相,而正在考虑该怎么说,“康沃尔郡的人谁都明白这道理,这儿的矿已被开采了这么多年,哪会有那种开采不尽的宝藏,在圣·伊芙斯一带早已关闭了好几个矿。”

“我的上帝,”基尔叫了起来,“那我们这些人该怎么活下去?”

“重要的是在正式关闭矿之前要肯定已寻尽宝藏,而且总也有别的地方有待开采。”

“说得好!”大家齐声欢呼。

索尔是个敢于为自己及为他人利益奋争的人。我不知道赫蒂跟别人跑到伦敦这件事对他打击有多大,那时他正准备与她结婚;也不知他有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在我看来,索尔对于为矿工们争取权力的兴趣,远远大于自己成家立业的追求。

我这样想着赫蒂的事,就没听见他往下说些什么。直到他提及“圣·朗斯顿矿”我才如梦初醒。

“呵,”他说,“我们不会让矿藏在地下睡觉,如果康沃尔地下有锡矿,饥饿的人们就会把它挖掘出来。”

我感到不少人的眼光投向了我,眼睛里闪烁着索尔鼓励起来的希望之光。

索尔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扬长而去。

“我从来没听人说过费德矿厂要关闭了。”我对外婆说。

“我从那么点点大就习惯人们的道听涂说!”外婆用手往地上做了个一尺高的距离。

她的话以及我出现在这儿使人们结束了这个话题,从此我也没听人再说起这件事。


乔的婚礼以后,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事使我终身难忘。

我一直留意范妮的行踪,生怕错过抓到她把柄的机会。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在阿巴斯,晚餐一向是十分正式的,我们得穿上晚装。我买了些比较庄重的衣服,尽量不要让人觉得我喜欢艳丽的颜色。我非常喜欢艳丽的颜色。虽然我非常喜欢在晚餐时把自己打扮得体,使人看到从前的女仆是如何成功地适应了现在的重要角色。

贾斯廷坐在餐桌的那一端,朱迪思坐在他对面。现在实际上都是由我示意哈格第什么时候该上下一道菜。老夫人大概是觉得身心疲倦也听之任之;朱迪思根本不在乎我做什么。我觉得贾斯廷对我的自负多少有点看不惯。约翰的态度是显得既玩世不恭又有点兴高采烈,他非常欣赏我有条不紊的办事手段,完全与朱迪思不一样,我想他总在不厌其烦地拿我和朱迪思做比较,以显示自己的老婆比别人强多少倍。而实际上,我也正变得越来越高雅、自信,更像这家的女主人,朱迪思相形见绌;况且,她酗酒的程度越来越厉害,拿起杯子的手都有点发抖;晚餐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一杯接一杯地喝。俩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样,但这并不是我的错。实际上,倒是我使得约翰恢复了原来的自尊和佣人们对他的敬重。

在这天的夜晚,朱迪思的情形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糟糕。她衣冠不整,头发乱蓬蓬,都快散落到肩膀上了。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是不是在今晚她将原形毕露?

贾斯廷说:“今天下午我碰到了费德,他非常担心矿产问题。”

“为什么?”约翰问。

“有迹象表明,矿藏快挖光了。他说前景不好,已经开始解雇一些工人了。”

约翰吹了声口哨说:“那太糟了!”

“这将会大大影响邻近的工人,”贾斯廷说着,皱皱眉头;他毕竟不同于约翰,那么关心人民的疾苦。我对这些话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范妮的房间看看她在干什么!

“费德的意思是我们应该重新开采圣·朗斯顿矿。”

约翰看着我,一脸愤怒,我感到有些吃惊,他竟然还把自己的矿当回事。他说了:“那你就告诉他,我们绝对不会重新开矿的。”

“在我们家附近采矿,”贾斯廷说,“我也不赞同这建议。”

约翰不自在地笑笑说:“这主意不好。”

“你们在说些什么?”我婆婆问。

“我们在谈论锡矿,妈妈。”贾斯廷说。

“噢,”她叹了口气,“哈格第,再给我倒些红葡萄酒。”

这顿饭似乎是没完没了。最后总算差不多快结束了,剩下贾斯廷和约翰仍在那儿喝葡萄酒外,其余人都吃好了。我经过客厅时,找了个藉口跑上楼去,迳直朝范妮的房间走来。

我站在她房间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推门进去,四处张望。

她躺在床上,醉醺醺的,还没走近,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酒精味儿。

我赶紧下楼,来到餐厅,两个男人还在那儿边喝边聊。

“对不起,”我说,“但我必须告诉你们俩,范妮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出什么事了?”约翰问,一副饶有趣味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嘲笑我在这儿行使的女主人权力。

“我们开门见山地谈吧!”我说:“自从范妮来到这里后,朱迪思的情况更加糟了。这一点都不奇怪,是范妮在唆使并鼓励她酗酒。这女佣人此刻正躺在床上,烂醉如泥。”

贾斯廷脸色顿变,约翰幸灾乐祸。

我没有理会约翰的态度,转向贾斯廷。“得马上让她滚蛋,你叫她快走。”

“是该解雇她。”贾斯廷说。

“你去她房间亲眼看看就明白了,”我说。

他果然去了,其结果不言而喻。

第二天一早,他把范妮叫来,让她打包好行李马上走路。


佣人们在厨房的餐桌上议论着解雇范妮的事。其激动程度和议论内容,我是很容易想像得到的。

“你们说,是范妮唆使她的主子,还是主子影响了她?”

“你们要是了解贾斯廷夫人心里遭受的痛苦,对她偶尔喝几口,也不会奇怪的。”

“那你们说是不是牧师的女儿害得她这个样子的?”

“完全有可能,牧师的女儿也会像常人一样的狡猾。”

朱迪思陷入了孤寂无援的处境。她以前把范妮当作自己的依靠。我去看她,并鼓励她振作起来,但她仍是黯然无神。

“她是我的朋友,”朱迪思说,“所以她才被赶走的……”

“是因为她酗酒才解雇她的。”

“不,是他们发现她了解得太多,嫌她碍事才把她弄走的。”

“她能了解什么?”我赶紧追问。

“关于我丈夫和那女孩的事。”

“你可不能这样说……连这样想都是不应该的,都与事实不符。”

“不一定是假的,我跟简·卡威伦说过……她相信我的话。”

“这么说你去看过她了?”

“是的,不是你叫我去的么?你说她希望我去。我告诉她他是多么渴望那女孩……他是多么后悔娶了我。卡威伦说真希望能回到从前的日子。”

“但是,赶跑范妮,她很高兴,不是吗?”

朱迪思不吭声。过了一会,她突然喊道:“你们都跟我过不去,所有的人……”


范妮走了一星期后,朱迪思点了支蜡烛到处找威士忌酒。我是后来才知道事情经过的。范妮被解雇后,她藏在柜子里的酒都被拿走了,但朱迪思不知道,她仍旧去了范妮住过的房间,当然也没找到,却把蜡烛忘在那儿;门开着,吹进一阵风,窗帘着了火。

贾斯廷喜欢独自骑马出去蹓躂。我想也许他是想清理一下纷乱的思绪。我有时也想,在他独自郊游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会不会出现些宏伟的计划,做个真正的男人,也许这样幻想能使他得到些许的松弛。

他每次从外面回来,拴好马,走向屋里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朝梅洛拉的房间看一眼。

这天夜里,他看到屋里升起浓烟,便冲向那儿。

梅洛拉后来告诉我,她一直没睡着,闻到了烟味,马上穿好睡衣想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房门开了,贾斯廷冲了进来。

这种特定的时候,他俩怎能再压抑各自的感情?他肯定拥抱了她;而朱迪思正在到处找酒,碰巧撞见了这无数次想像过的情形,梅洛拉穿了件睡衣,漂亮的头发披在肩头;贾斯廷拥抱着梅洛拉,眼睛里流露出朱迪思从没见过的温情。

朱迪思一声尖叫,把大家全唤醒了。

人们很快扑灭了火,只是烧坏了窗帘和墙壁。但真正糟糕的并不是这些。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幕:所有的佣人穿了睡觉的衣服聚在一块儿,到处弥漫着剌鼻的烟味;出现了朱迪思……

一定是她在什么地方另有一个藏酒的地方,因为她那样子显然是刚喝过酒,但还不至于醉得糊涂,她选择了人最多的时候大喊大叫:“这下我总算抓到你们了,你们不要以为我没看到,你在她房间里,你拥抱着她……吻她……你以为我不知道。众所皆知了。自从她来这儿开始,你们就勾搭上了,所以你才要她留在这儿,你甚至盼着能与她结婚,但这已经与事实没什么两样。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终止相互感情的传递……”

“朱迪思,”贾斯廷警告着,“你喝醉了。”

“当然,我就是在喝酒,我还能做什么呢?你不想喝吗……”她挥动着手臂,目光呆滞,“假如你的丈夫爱着住在这儿的小姐,想方设法地躲开自己的妻子去和她幽会……,你不会借酒消愁吗?”

“快把她扶到她房间里去,”贾斯廷说,一边请求似地望着我,我只好走上前去,抓住朱迪思的手臂。我厉声地说:“朱迪思,你病了,你想像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行了,让我扶你去房间休息。”

她像发疯似地狂笑,她转过身,面向梅洛拉,那一刻,我以为她会扑向梅洛拉。我赶紧站到了她俩之间说:“罗尔特太太,圣·朗斯特夫人病了,请帮我扶她回房间休息。”

罗尔特太太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我则抓住另一只,朱迪思拚命反抗,但无济于事。我看到了梅洛拉的脸上现出深深的痛苦,贾斯廷的脸上呈现出羞辱与痛苦。在阿巴斯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场景,对佣人们来说更是绝无仅有的一幕。我看到约翰仍是在狡猾地笑而不语,他因自己的哥哥落难而暗自高兴,也在为我得意,因为人人都看得出来,我在维持秩序,控制着整个局势,并让它尽快收场。

罗尔特太太和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朱迪思拉到了她的房间里。我关上门说:“罗尔特太太,我们把她放在床上。”

我们扶她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希拉德给她开的镇静剂呢?”我问,“给她吃点。”

我拿过药给朱迪思,她竟平静地吃下去,然后低低地抽泣着:“要是我能生个孩子,就不会这样了,”她自言自语着,“但这怎么可能呢?他从来不跟我在一起,他就只喜欢她。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是锁着的。他为什么锁门?你去问他,因为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在哪儿。但是我知道,他与她在一起。”

罗尔特太太“啧啧”地表示同情。我说:“罗尔特太太,我想她是喝醉了。”

“可怜的人,”罗尔特太太自言自语地说,“你想像得到吗?”

我横眉冷眼,向她表示我不需要同情心,她立即收敛了。

我冷冷地说:“她一会儿就会好的,你现在没必要待在这儿了,罗尔特太大。”

“我愿尽忠效劳,太太。”

“你做得很好,可现在已没你的事了。圣·朗斯顿夫人病了,病得不轻。”

她垂下了眼睛;我知道她心中另有想法。


梅洛拉受到的打击不小。

“克伦莎,你该明白,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一定得走。”

我陷入了沉思,真不知道要是身边没有了她,我的生活将会怎样?

“我们会有办法的。”

“我受不了,人人都在议论我,所有的佣人这样。我很清楚;多儿和戴西凑在一起聊天,我一走近,她们就闭上了嘴。还有哈格第,他看我的眼神与从前完全不一样,彷佛……”

我清楚哈格第的为人,也理解梅洛拉的心情。

“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留下来,梅洛拉,我把哈格第解雇了,把所有的佣人都解雇……”

“你怎么能这样?另外,那也起下了什么作用,他们会仍旧讲我们坏话。可是这全是胡说,克伦莎,说你不相信他们讲的这些。”

“你和他不是情人?我看得出来他爱你,梅洛拉;我知道你也一直爱着他。”

“但他们的意思是……”

她低着头,我赶紧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你和贾斯廷都不会。”

“谢谢你,克伦莎,至少你是相信我们的。” 但是,当人说你有罪时,你维持你的清白又有什么用?

她转向我说:“你总是那么聪明,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要镇静,若无其事地做人,因为你是清白的,这样,人们会相信……”

“经过那么一场闹剧,人们还会相信?”

“别害怕,事情总会过去的,也许我还会另有办法。”

但她仍是惊慌不已,她不相信什么人还能解救她。

她平静地说:“该结束了,我一定得离开这里。”

“那卡莱恩怎么办?他会伤心至极。”

“他会忘了我,小孩子都这样。”

“卡莱恩很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绝对不会的,他是那么地敏感,他会为你伤心;届时我又怎么办……?”

“我们互相写信,也可以时常见面。哦,克伦莎,这不等于我们的友谊就完了,我们的情谊会到死也不变。”

“绝不会变的!”我也激动起来,“永远不会,但你不能绝望,会有办法的,我会有办法的,你知道,我总会有办法。”

但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毫无办法。可怜的梅洛拉,可怜的贾斯廷!我相信他俩是属于那种对任何命运都逆来顺受的人,与我完全不一样。

梅洛拉仔细翻阅了报纸,并写了不少应征信。像她这样,是牧师的女儿,又给贵妇人做过贴身陪伴,照理说要找份工作应该是不难的。


每年都有个小小的马戏团来到圣·朗斯顿;他们会在草地上搭起戏台,起码有三天,音乐声、喧哗声不断传来。在这之前的几天和马戏团离开后的几天,人们都会围绕着戏班子说个不停;在阿巴斯庄园,也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佣人们可放假半天去看热闹。

马戏团如期到达,我很高兴,人们的注意力终于能从贾斯廷、梅洛拉和朱迪思三人身上转移开一阵子。

但是就在那天早上,梅洛拉收到了一封信。她把我叫到她房间,把信念给我听。这是梅洛拉写的应征信中的一封回信,信的大意是希望梅洛拉去面谈一次,如果她的条件符合要求,就把机会给她;信中还说这家中有三个孩子,看起来,梅洛拉的任务就是担任他们的保姆、家教及奴仆。而且薪水很低;即便是这样,写信人还说一切要等面谈后才能决定是否聘她。

“别理这封信。”我对梅洛拉说。

“可是,克伦莎,”她说,“我总得做点事,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但这个人听起来绝对是个势利鬼,你会受不了的。”

“这些人都差不多,我都不喜欢,挑三拣四也没有好的。我总得找份工作,我真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我望着她,心中想一旦她走了以后,我会非常思念她的;她已经成为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我真舍不得让她走。“你不能走,梅洛拉,我不让你走。”

她哀怨地笑笑,“你已习惯于命令别人了,克伦莎,但是,我必须走,自从有了那可怕的一夜后,我就想好了。今天早上我在楼梯上碰到哈格第时,他竟挡在路中间不让我走,这太可怕了,他看着我的样子,他那双肥嘟嘟的手……我把他推开就跑,但这种事以后还会发生;我到哪儿都一样。汤姆·彭加斯特在后门等多儿,我走过时,他那双眼睛盯着我。我在走廊里碰到鲁本,他咧着嘴笑……你难道不理解?”

我这才知道她内心是多么焦虑,而且,她是铁了心要离开这儿,要阻止她是不容易的。

梅洛拉会像乔那样走出我的生活,但她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你不能走,”我几乎有些愤怒,“你得和我在一起。”

“我们不能像从前那样了,梅洛拉,现在,你是令人尊敬的夫人,而我……”

这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房间里一片沉寂,从马戏团传来困在笼里的狮子的怒吼。

这是令人不安的时刻,生活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旋转。我不忍心就此失去梅洛拉,因为她是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确实,我意识到我俩之间戏剧性的地位变化,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我感到由衷的满意,但又不忍心看着梅洛拉受折磨,因为我毕竟还没坏到铁石心肠的地步。

“会有办法让你走不了!”我握紧拳头对她说。

肯定会有办法的,我坚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梅洛拉摇摇头,她已伤心万分,准备接受任何结局。


多儿带着卡莱恩来到路口观看马戏团的游行队伍;他两眼闪着兴奋的光芒,激动得脸都红了;在我眼中,自己的儿子一直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永远看不够。

“妈妈,”他向我奔来,抱着我的腿说,“我看见狮子了。”

我抱起他,用我的脸颊贴着他的,心中想:只要有卡莱恩,我已别无他求。

他从我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满腔忧虑地看着我说:“妈妈,我看到太象了,两只太象。”

“那太好了,我的宝贝。”

他连连摇头。

直到我把他领回他自己的房间时,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走到他的玩具象旁边跪下,用手小心地摸着用扣子做的眼睛说:“你也有眼睛呀!”

他轻轻推了一把,玩具就滚到了一边,他转向我,脸上挂满了泪珠:“它不是只真正的太象。”说完又笑了。


梅洛拉写了封信同意与雇主见一次面。我内心十分肯定,只要她去面谈,她就不会接受这份工作,因为她的雇主给的薪水实在太低,而且还为请到牧师的女儿做佣人沾沾自喜。

佣人们似乎对这一切很麻木,她们仍是一有空便聚在一起谈笑嘻闹。连苏尔特太太和她的女儿也不例外。马戏团吸引了不少外乡人来观看表演,仆人们在猜测,也许可怕的苏尔特先生也来了。哈格第跟着苏尔特太太,多儿跟着汤姆·彭加斯特,也许他们会让戴西一起去看表演。这一天的午饭比往常提前了半小时,好让大家早早地准备好去看马戏。

约翰说他要去普利茅斯,是生意上的事。贾斯廷吃完午饭也骑马出去了。我每次吃完午饭总要陪卡莱恩玩,也好让梅洛拉休息一会儿。那天,我看她放下饭碗骑马出去,便想,她一定是去和贾斯廷会面。

他俩这一天的表情都显得十分忧伤,彼此都很清楚,今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了。

“梅洛拉,”我说,“我希望贾斯廷会说服你,让你留下来。”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显得很可爱,“他与我都很清楚,我们别无选择。”

她咬紧嘴唇,似乎不这样,就会在我面前放声痛哭。

我来到了卡莱恩的房间,他要我讲讲动物的故事。我事先就警告佣人们不要提及下午去看马戏的事,因为我怕他也会吵着要去,去了以后又要闹出什么不高兴的事来,或是像吃脏兮兮的陌生人给他的不干净食物,也许他会走失,我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也许从明年开始,我自己来带他会让我放心些。

我们来到了花园里,老夫人坐着轮椅里也在那儿。她最近的风湿痛十分严重,已有好几个月了,一直坐着轮椅活动。看到卡莱恩来了,她一下高兴起来;卡莱恩跑到她身边,踮起脚亲吻她。

我坐在一边的木板凳上,卡莱恩来到草丛中,饶有兴趣地观看那儿的蚂蚁。我和老夫人东拉西扯地闲聊天。

“讨厌的马戏团,”她感叹着,“已经好几年了,年年如此。今天早晨,送热水的佣人迟到了五分钟,送来的茶也是冷的。我告诉了罗尔特太太,她竟然说‘是因为来了马戏团,夫人。’我记得我刚结婚那阵子……”

她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中,声音越来越轻,我觉得她的声音已随着体力的衰退而减弱。

“这是令许多人感到激动的日子。”我说。

“佣人们都跑出去看马戏,房子里空无一人,太不像话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幸运的是每年只有一次。”

“人人都去看表演,家里没有人,万一来了客人……”

“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来的,谁都知道因为来了马戏团。”

“克伦莎,亲爱的……朱迪思……”

“她在房间里休息。”

休息!说这两个字时,我们想的是,朱迪思不会出来与我们一起坐坐;常常这样,有客人来时,我们总说:“她身体不舒服,她在休息。”

自从范妮走后,她的身体已有所改善。喝酒也没以往多,但在精神上却越来越不正常,几乎有些变态。她自己的母亲深夜去荒郊跳舞是不是也是喝了酒以后的疯狂行为?是不是正如简·卡威伦说的那样,存在于她家族中的真正妖魔是嗜酒如命的习性?

老太太和我都陷入了各自的遐想中,谁也不说话。突然我看到卡莱恩趴在地上抽泣。

我跑过去抱起他,“怎么啦?小宝贝。”

他紧紧地搂着我,好大一会才说出话来。

“是为了太象,”他说,“我良心太坏了。”

我抚摸着他的头,说些疼爱他的话,但却无法安慰他痛楚的心。

“我发现不是真正的太象时,就不喜欢它了,”他说。

“但你现在又喜欢了,对吗?”

“它是太象,”他说。

“好了,只要你喜欢它,它又会高兴的。”

“它不见了。”

他点点头。

“到哪儿去了?”我问。

“我不知道。”

“可是,亲爱的,不见了,你应该知道把它放在哪儿了?”

“我找呀找,但找不到。我想是因为我说它不是个真正太象,它才走掉的。”

“它一定在你房间里等着你。”

他摇摇头,“我去那儿找过。”

“不在房间里?”

“一定是我说它是假的。那以后就不见了。”

“不会的。”我说。

“它哭了,我说我再也不喜欢它,我要只真正的太象。”他还是叫不清“大象”。

“现在你又想要它了?”

“即使它是假的,它也是我的,我想要它的时候,它却不见了。”

我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想安慰他幼小的心灵。他觉得是他伤害了玩具象,想把它要回来。“我去把它找回来,”我说,“你在这儿跟奶奶在一起,也许她会让你数数挂在脖子上的玉珠子。”他平常非常喜欢玩弄老太太天天挂在脖子上的珠子项连。玉珠子显出棕黄的光泽,常使卡莱恩十分着迷。

他听了眼睛一亮,我把他抱过去放在老夫人怀里;老人笑咪咪地看着孙子玩她的项链。这串项链据老夫人自己说是她婆婆在婚礼那天送给她的;一面的珠子是用康沃尔郡产的玉石雕琢而成。

我离开这一老一小的时候,耳边还传来老夫人柔声地与卡莱恩讲着过去的噪声;我还看到卡莱恩专心地看着她的嘴唇听讲。

我一踏上阿巴斯庄园里的房子,就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也许是自己想像出来的,因为我一直觉得这古老的宅院像有生命似的,它也有一种情绪,与我一脉相亲,这一天下午,我又一次感觉到了。

整幢房子里一片寂静,显然,所有的佣人、帮工都不在家,平常也难得有这样清静的时候。都是因为来了马戏团的缘故。

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朱迪思的形象。此刻,只有她一人在家,她准是躺在自己房间里,头发乱作一团,脸上是嗜酒徒常有的那种呆滞表情,两眼充血。想到这些,即便是在这样暖洋洋的下午,我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我真希望此刻能与自己的儿子坐在花园里。想到此刻,他正坐在他奶奶怀里数项链玉珠的情景,我不由得笑了。

我亲爱的小孩!我真愿为他死来表达我对他深深的母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我死了难道会对他有什么好处?他还需要我为他安排将来。在他身上,我已深切地感受到他易感的性情,他将来也许是个感情胜于理智的人,他一定需要我的指点。

我想,把我找的玩具象放在他手中时,他会如何的高兴。我将与他一起对玩具象诉说我们仍是怎样地爱着它,不是真正的大象也没关系。

我先去了卡莱恩的房间,但没找到。但是,我明明在早上还看到过的,当时,我还注意到卡莱恩拉着玩具象,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怜的大象!当时,是梅洛拉把他抱到我房间的,他们一起穿过长长的走廊。

我按照自己的思路,顺着接着走去,心想,也许他当时随手拿起玩具象扔在通道的某个角落。我想我还是应该下楼去他早上玩过的草地上看看,也有可能丢在那儿。

我才刚想下楼,一眼便看到了玩具象,它躺在第二级台阶上,还勾着一只鞋子。

我走上前去。原来是只高跟鞋勾在了玩具的布套子上!是谁的鞋?

我站在那儿,一手扶着玩具,手拿着鞋子,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楼梯下面的一幕!

我奔下楼梯时,心都快跳出来了。

“朱迪思!”我呼唤着,我跪在她身边,发现她已僵硬了,连呼吸也没有了,我这才意识到她已死了。

我觉得整幢房子都在盯着我,就盯着我一人,整幢房子里就我一个活人。我一手拿着鞋子,一手拿着玩具。我全明白了。玩具是放在楼梯口的;朱迪思喝得醉醺醺的走了过来,她没看到摆在那儿的玩具象。她一定是给玩具绊了一下——鞋跟钩在了玩具的布套子上,失去平衡,翻身滚下了楼梯,坠向了死亡。而就在这个楼梯上,在那个化装舞会夜晚,我一袭红丝绒晚礼服登上一级级台阶,走向我的成功。而朱迪思的死亡的直接原因是我的儿子无意中把玩具放在楼梯口。

我闭上眼睛,彷佛已能听到人们议论纷纷;我的儿子应该对朱迪思的死负责……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人们对这样的故事总爱津津乐道。即便人们不这样明说,我的儿子将来也会意识到是自己导致了他人的死亡,而这将影响他的终身幸福。但是,难道就因为这个嗜酒如命的女人,不小心绊了一跤,滚下来死了,而我的儿子一辈子就得不得安宁?

整幢房子死一样的沉寂,彷佛时间也就此停住——所有的挂钟难道真的停止了?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几世纪来,这儿历经沧桑,今天我最后也将面临着一场重大的变故?

时间好像又开始流动。我重新跪在朱迪思身边时又听到了古老的落地钟发出的摇摆声。

但是,朱迪思确实死了。

我把那只鞋又重放在楼梯上,再把玩具象放回卡莱恩的房间。这样,谁也不会说朱迪思的死是因为我儿子引起的。接着,我冲出房子,直奔希拉德医生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