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节

约翰·斯特劳特从早晨一直忙到午餐时间,仍然还在做着蒂姆·马卡姆的尸检工作。可以明显地看出,死者的身体先是受到了肇事车辆的撞击,然后是与垃圾碰撞带来的伤害。颅骨有两处骨折,脸上有多处裂口。这位法医想,活着时这张脸应该是非常英俊的,宽阔的额头,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带着中缝的下巴。

马卡姆是从后面被撞到了左股骨,股骨连同下面附带的大腿骨都被撞碎了。显然,身体在受到撞击的瞬间向后飞起,撞到了车子的引擎盖或是风挡玻璃上,也许这导致了颅骨上的一处骨折。另外一处骨折,斯特劳特猜测可能是身体从空中飞落到地面时碰撞所致。右肩已从其关节处脱落,同时身体右侧的三根肋骨也已经断裂。

内部器官中,只有消化道、心脏、左肺叶和左肾没有遭受损伤。右肺叶被撞成了碎片,同时,脾脏、肝脏和右肾都不同程度地遭受了严重的损伤。就连斯特劳特这个有着四十年医学经验的法医也持这种的观点——马卡姆能活着被送进急救室,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他认为失血,或是多处的内伤,或是一次性遭受的多重撞击,这些原因本身就可以当场将其致死。

不过斯特劳特是个做事严谨细致的人。即便蒂姆·马卡姆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在竭尽全力鉴定死亡的主要原因之前,这个法医是不会在任何正式鉴定文件上签名的。他已指示对血液和组织样本进行标准的电解检测。在等候这些检测结果出来的间隙,他开始对内部器官的伤情进行更加严格的复查。

肝脏背面的一处明显的血肿引起了他高度注意,他在潜意识里想到了他的助手乔伊斯,并开口叫她从陈尸间的那头到他跟前来。当她来到他身边并围着他转来转去看他忙着手中的活时,他旁若无人地又埋头继续检查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说:“就这儿这个东西,仅仅是它就能让他毙命。”随后抬起头看着表情关切的乔伊斯的脸,丢下手中的活说:“有什么不对劲吗,亲爱的?”

对这具尸体来说,乔伊斯是个新面孔,但对于那台他们最近为升级实验室技术水平而购买的检测设备来说,她算不上是新面孔。前几天,斯特劳特一直在指导着乔伊斯对这台设备进行操作测试,以校准那些对血液和组织进行复杂扫描工作的机器,从今天下午他把马卡姆的尸体放到解剖台上那时起,他就把从尸体上取下来的组织样本给了乔伊斯。

她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十分紧张,有那么一会儿斯特劳特心想,她一定是弄坏了一只价格不菲的新玩具。“无论它是什么,也不会比这个更糟糕。”他告诉她,“有什么问题吗?”

她举起一张纸,就是她一直在实验室傲的那些检验的结果。“我想我没能做好检验。我想说的是,机器……”她说着说着就闭上了嘴。

斯特劳特拿过那张纸,斜着眼睛瞅着那些她正指着让他看的数据,脱下手上的橡胶手套说:“这就是正确的数据吗?”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这会是正确的数据吗?我检验了两遍,我想肯定是我哪个地方弃错了。”

他的目光转向她的脸,随后又回到了那张此时就在手中、被他仔细研究的纸上的那些数据。“这是从蒂姆·马卡姆的血液中检验出的数据吗?”

“是的,先生。”

“该死的。”他轻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出了陈尸间,斯特劳特来到外面那条连着他办公室和司法大楼后门的走廊。下午刺骨的风又吹起来了,但此时他根本没有注意这些。通过门卫和金属探测器的检查之后,他决定绕过电梯,径直向右奔向楼梯,两步并作一步地上了楼。格里斯基不在办公室。按照工作日午休的惯例,凶杀案组只有几个探员在值班,而且一整天都没有人见过上尉。斯特劳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请那些探员帮个忙,让阿布回办公室时给他打个电话,随后又咚咚地从楼梯上下去了。

在下一层楼上,他获准前往地区检察长的专属办公室,天哪,他就这么一路走了过来!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事跟能管事的人说一说。这会儿他已经站在了特雷娅·根特的办公桌前,问克拉伦斯·杰克曼在不在隔壁的房间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很有意思了。在她回答之前,她的表情就已经告诉他,今天将不会是自己的幸运日。“他一上午都在开会,约翰,整个下午时间也都被别的几个会议安排占满了。这就是地区检察长所干的事,你知道的,他们不处理官司,却动不动就开什么会。”斯特劳特认为根特女士——或者应该叫格里斯基夫人?——是个黑皮肤的,带点亚洲人血统,或者说是印度血统的端庄美女。此时,她冲他露出了热心的笑容。“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他想了一下,说:“你知道阿布到哪儿去了吗?”

她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今天早晨他就和他的一个探员从家里出去了。从那之后,我就没和他联系过。你找他干什么?”虽然她知道接下来的答案将会是什么,但还是这样问了。斯特劳特想见她丈夫,因为她丈夫是凶杀案组的头儿。毫无疑问,他所指的“相当有趣的事情”,绝不是股市的最新内幕消息。

这位瘦长的绅士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征求她允许让自己坐到门边的候访席上,然后抬腿向旁边走了过去。“让我喘口气,我是爬楼梯上来的,在我这个年纪这样做从来都是不被赞同的。”

“那一定是重要的事情。”特雷娅说,话里巧妙地暗示出她对此有所期待。

根本就无须对斯特劳特进行这种提示。他几乎是心里发痒、急不可耐地想把这事倒出来。“你想起来那天我们在洛餐厅就帕纳塞斯集团展开的讨论了吗?”她当然还记得,杰克曼先生仍然还在反复考虑他的这些看法,“那你就看吧。纽约马上就会变得更加有趣了。”

斯特劳特才说了几句话,就让她不明白了。他刚说完,她就接口说道:“钾?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辆肇事逃逸车子没有杀死他,如果医生们不管他的话,最终他可能会因伤而亡,但他们并没有那样做。”

“那它有可能不是一起意外事件?有人匆忙之中给他输错了药液吗?”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什么情况都有可能,我认为。不管故意与否,他体内充满了钾,但问题在于,尸体在这种状况下可以显得十分自然,几乎没有什么异常,就算是做尸检的人,单凭肉眼观察也是不易发觉的。因此,我想你或许知道你丈夫在什么地方,他会愿意知道这件事的。”

杰克曼在得到有关钾的这个消息后,就让特雷娅叫阿布开车赶紧过来,一返回市中心就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随后,他又打电话叫了玛琳·亚什和约翰·斯特劳特,他们两个听到召唤后及时作出了回应并且现在已经在这儿了。

时间已经是六点四十五分,午后风势渐强,现在已转为刺骨寒风,即使在几乎严不透风的地区检察长的办公室里也能清晰地听到它呼呼的号叫声。

豆大的雨点开始从天而降,噼啪作响地砸在玻璃上,就像在上面爆炸了一样。杰克曼在他办公室的窗前向下看着布莱思特大街上无声而又拥挤的车水马龙,突然而至的雨声让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自己身后传来的嗡嗡嘈杂声是行内人士们在急切地交谈。关于钾的这一发现已经是非同一般的情况,但等到格里斯基最终给特雷娅回了电话,说了自己这一天都在哪里和马卡姆一家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种紧迫的危机感如同海啸一般袭遍了整幢司法大楼。几乎是在阿布告诉特雷娅关于马卡姆一家人这件事的同时,大街小巷上关于惨案的欷献之声轰然而起,来自各行各界的电话在杰克曼的办公室不绝于耳,有报社的,电视台的,广播电台的,市长办公室的,市政监督委员会的,警察局局长的。

就在杰克曼转身离开窗户的同时,格里斯基出现在了门口。“阿布,你来得正好,快进来。”

上尉轻轻地拍了一下特雷娅的胳膊,向屋里的其他人点了点头算是向大家打了个招呼。杰克曼面对着他们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完全没有说拐弯抹角的多余的话,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接到了一个地位重要的家庭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全部死光的案子。那个男人握有市里的健康保险合同,并且很快就要到期了。我在预测媒体对此事疯狂炒作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天知道如果帕纳塞斯不能复苏的话会引发什么样的骚乱。有人不同意我的看法吗?”他知道没有人会反对的,而且显然还期望大家对他的下一个问题同样没有异议,“对于我们面对外界时,如何对这些情况进行措辞的事情上,有人有什么想法吗?当人们开始提出问题的时候,我需要做出一些让他们感到满意的回答。”

格里斯基皱了皱眉头,从他面部伤疤的轻微颤动可以看出他想张嘴说点什么。最后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就说我们正在调查此事,别的无可奉告。”

“我想那只是你的一贯立场。”

“那只是立场而已,克拉伦斯。”今天马卡姆家发生的事,多多少少让格里斯基还处在头昏脑涨和震惊之中,他搞不清地区检察长召开这个会议的用意何在,以及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也是事实。”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样说本身是对的,是的,没有错。但是我在想我们恐怕还得引导和帮助人们去正确看待这件事情。这就是一切工作的出发点。我认为当务之急我们要说的是,蒂姆·马卡姆是被谋杀的。”

格里斯基的目光在屋里其他人的脸上扫了一圈,似乎这句话是他和杰克曼之间的事情。“我们知道他是被谋杀的吗?”

“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布,”玛琳插嘴说道,“这是显然的。”

“我痛恨‘显然的’这个词,”格里斯基针锋相对地回应道,“这不会是一个意外的用药过量事件吗?他是出于某种原因身体接触到钾的吗?”他冲斯特劳特说道,“有没有可能只是医院里的人犯了错误?”

法医点头表示赞同。“有可能是这样。”

但杰克曼不愿意听到这样的回答,气不打一处来地用鼻子哼道:“那为什么那位妻子会自杀呢?”

“谁说她是自杀的?”格里斯基问道。

“我听到的初步报告就是这样讲的。”杰克曼说道。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称它是‘初步的’吗,克拉伦斯?因为它不是最终的结论,有可能不是真实的。我们确实还不清楚关于那位妻子和孩子们死亡真相的任何情况,整个情况——”

“兰特里警官告诉我这显然是一件谋杀与自杀的复合案件,阿布。就像他以前见过的许多案子一样,你也见过,不对吗?”

“可能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但也有一些区别。如果我们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什么也不说,那无疑是更为明智的做法。”

但杰克曼起身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说:“我知道什么是更为明智的做法,阿布,我甚至会同意你的说法,但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其他那些爱打听的询问者——媒体、市长办公室等,你都能猜得到的——如果想知道的话,他们就会来问我。我担心的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说,那看上去就像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我们确实一无所知!如果让人看起来就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杰克曼没有理会这次打断,继续重复着他先前的说法。“我们知道马卡姆是被谋杀的。我们相信他的妻子是死于自杀。”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这个说法,克拉伦斯。约翰甚至还没有对她进行过尸检。”格里斯基及时闭上了嘴,没有让自己信马由缰地往下讲。他知道,杰克曼这是在故意跟他唱反调,但如果地区检察长利用他的办公室来统一一个并无必要的舆论立场的话,这会使他的工作掺杂更多的政治因素,他对此深恶痛绝。“我想说的全部,就是可能有人费尽心思地让现场看起来像是一起自杀。我知道兰特里是怎么认为的,但我还没有排除任何可能性。向媒体开口之前,如果我们能排除案情的某些不确定性,我会觉得更舒服一些,你也会更舒服一点,克拉伦斯。”

杰克曼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你是说也许有人杀害了她和她的孩子们,还试图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自杀吗?他们在她的住所找到任何能证明这一点的东西了吗?”

“还没有,没有,先生。不过还有一大堆的检验工作要做。”格里斯基坚持己见,“到我们能够证实你的说法那一刻,我会支持自杀这种论调的,我向你保证。不过现在我们对此有一个在我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大胆推测,就是马卡姆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实际上几乎相当于死了,还有人在这种时刻头脑发热,决定抓住这个时机来杀他吗?”

杰克曼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老实说,我相信这看上去跟一些记者在别的地方见到过的类似事件十分相像。”

“好吧,那就告诉他们,你们在这上面遇到了一个问题。比如,他无论如何都要死了,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去冒这个险呢?”

杰克曼掉头对斯特劳特说:“他不一定就会死,是吗,约翰?”

推测不是斯特劳特的强项,但地区检察长已经问了他一个直白的问题,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也许不会,尤其是一旦他出了急救室。”他停了停,紧张地提起了肩膀,然后又放了下来,“他可能会活下来。”

“那好,”杰克曼把斯特劳特的特殊性回答当做一个确定无疑的认同,“有人,甚至可能是他的妻子——”

“甚至可能是他的妻子!”对格里斯基来讲,这是个他脑子里未曾想到过的、完全怪异的推测,“你是说卡拉在医院里杀了她的丈夫吗?”

杰克曼的口气缓和了下来。“好吧,也许不是这样的。医院里有人断言马卡姆会度过危险的,但由于某种原因这样的结果没能发生。”

“那么我只想说,克拉伦斯,就让我们找到究竟是什么原因吧。”

眼看着这番唇枪舌剑就要趋向白热化,特雷娅打算插进来缓和一下气氛。“也许现在不必急于应付妻子的事,克拉伦斯。你只需要声明有人杀了马卡姆先生。并且我认为,我们大家会完全同意,”特雷娅把脸转向她丈夫,很快又补充道,“钾这个线索更清楚地将此案指向是在医院里发生的谋杀,而不是医疗意外事故。那不是事实吗,阿布?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格里斯基明白她在问自己什么,甚至知道她在做什么。不过现在在钾使用过量这个情况上,格里斯基似乎更趋向于相信马卡姆确实是被谋杀的,但信以为真的事情并不是确实存在的事情,而且从来都不完全是这样。“好吧,”他对妻子说,“让我们暂且同意马卡姆是在医院里被谋杀的这个看法吧。那么无论谁问到你,你就告诉他,我们正在进行调查。那也确实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要急于向公众公开的是什么呢?”

透过特雷娅脸上的表情,格里斯基意识到自己终于问对了一个问题。杰克曼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就是这个问题,阿布。如果马卡姆是被谋杀的,案子就会交给大陪审团审理。我就有正当理由对他的死亡原因展开调查,从而接触到帕纳塞斯的账本和营业活动方面的情况。我们就有理由去查阅他的档案,将事发地点隔离起来,看看我们是否能够找出原因所在。谁会对此感到不满呢?是杀了他们的最高领导的某个人。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在方方面面与我们合作呢?”

杰克曼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过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如果我们就那些账目往来进行任何形式的质询,那么他们的律师就会介入此事,我们双方就要在这上面谈来谈去耗上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在传票的应答上拖延时间,在呈递档案资料上拖延时间,等到送来的那个时候,他们可能已经把它们撕成碎片毁掉了,或者是重新伪造过了。再加上公众对此事喋喋不休的争论,给市里公共机构的信誉带来损失。这就是我们当前面临的处境。这是一起谋杀案,阿布,而且这个镇上绝大多数选民都是反对谋杀行为的,没有人认为还有比谋杀更难以解释的了,起码目前是这样。大陪审团会研究蒂姆·马卡姆这桩谋杀案。这就有可以公之于世的正当理由去查清他的人际关系,甚至他的商业活动。自从他被杀于波托拉医院以来,那儿就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关系链存在。”

格里斯基再一次坐不住了。让地区检察长的办公室卷入他的调查工作中,这并不是个什么好主意,特别是仅仅把马卡姆的谋杀事件当做对帕纳塞斯进行财务调查的幌子。“要是我们在你完成你所说的工作之前就找到了杀害他的凶手怎么办?”他问。

玛琳回答:“我们会抛开陪审团的名义,只继续针对财务资料展开工作。”

阿布不悦地皱起眉头,不过他明白,从技术上讲,玛琳所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大陪审团不是打击犯罪行为的特效药——杰克曼和亚什竟然会把它当做钓鱼工具去使用,从而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但作为前提,我还会得到你们在谋杀调查上的支持吗?”他问道,“我不想眼看着嫌疑犯已经靠近网边却不能将他收入网中。”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阿布。”玛琳说。

“不可能发生,”杰克曼重申道,“我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人。”

格里斯基对其他人笑了笑,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们。“那好,有了这个保证,”他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我最好开始去干我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