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地下酒吧内,长长的柜台从门口向里面延伸,可容纳四、五个人的餐位排列于柜台后面。秀树选定柜台中部的空位紧挨东子而坐。

吃的东西嘛,东子说不太饿,只点了牡蛎玛利拿和嫩煎蘑菇油橄榄;饮料呢,秀树点的是不甜的马地尼,东子亲自要马格利特酒。

柜台前面是洋酒架,摆满琳琅满目的波尔多产的葡萄酒,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晶莹的宝石闪闪发光,与灯火通明的房间相比,这种地方显得十分幽雅。

秀树喝了一口酒,便想起傍晚妻子来电话的事,随即用门口的公用电话挂到家中。妻子继女佣人之后接了电话,询问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住在纽约的她的朋友夫妇来到日本,所以她不能很早回家。秀树稍加思索后说,今晚和大学时代的朋友聚会走不开,所以请代向你朋友夫妇问好,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回到座位时,东子已将马格利特酒喝去约二分之一。“马格利特”以龙舌兰酒为主,作为女用酒类酒劲儿可观。东子仿佛想一醉方休。

秀树喝了一口马地尼,夹了一个牡蛎,而后似乎想起什么,问道:“那么,还是刚才谈到的,但是……”

东子虽显不悦,秀树仍找回原来的话题:“你的心情我大体已理解,但要生孩子真是不可能的吗?”

东子盯了一会儿杯中乳白色液体,不久,微微仰起脸说:“是不可能的,因为三个医生都说很难。”

“绝对不行吗?”

“虽然没那么说,但对我不抱任何希望。”

“那么,不就是说还有一线希望吗?”

“从医生的表情可以看出是不可能的,而且,像前面所说的一样,我早已死了那条心。”

“不过,哪怕有一点点可能性,是否也应努力试试呢?”

东子稍歇片刻说:

“谢谢您为我而操心,但我再也不想为要孩子那样干了,我想让自己的身体舒服舒服。”

“舒服舒服!”

“从我提醒自己对孩子不要抱任何希望时起,我就觉得舒服多了。好容易才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

“那么,从前呢?”

“方才已说过,每天去医院进行检查,每次都疼痛得心里难受,还因贫血晕倒过,发生过胃痉挛,身体几乎被摆弄碎了,处处都不舒服。我觉得,要是再继续下去,我本人就完了。”

话越说越深入,秀树点上一支香烟。东子突然说:“而且,我觉得对不起他……”

“你说他!”

“是我丈夫,连他也不想和我一起被人当做医学实验用的天竺鼠了,所以……”

“还进行过实验之类的!”

“不知道是否算实验,但对我们来说,如同被人当做实验品。”

大概是极为令人不快的感觉,一谈到医院的事,东子顿时声色俱厉。

“完全是荒唐透顶!”

“是那种治疗吗?”

“ 的确是令人厌恶的事,每天监测的体温突然下降,便知道好像要排卵,于是,医生便下命令说‘今晚是一次机会,你们必须试一下’。医生这样一说,我便坐立不安地确认丈夫回来的时间,我也必须中途停止工作赶回家,恭候丈夫,让他把我抱在怀里。我们的性生活只能配合着我的身体状况进行。”

“……”

“但是,我们不是机器,并不是无论何时只要人家说现在需要立刻开始,就能顺利完成,而且……”

东子将杯中的“马格利特”一饮而尽说:“他更可怜,一知道不久将要排卵,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做爱。”

“做爱?”

“的确是异乎寻常,因为他必须事先使精液浓度增高。即便是平时有所节制,医生一说‘今夜必须进行’,就立刻进行性生活也是很难为人的吧男人有男人之间的交往,而且,大概也有今天正好没兴趣的时候吧?但是,医生一旦要求,我们就不能说不……”

如东子所述,他们夫妇的性生活并非出于爱情,而是为尽义务。

“出于那种目的进行性生活时,丈夫搂着我也罢,我被丈夫抱着也罢,相互之间无一点快感。只有总算尽到义务的疲惫感,躺在背朝我睡着的丈夫身边,精神恍惚地眼望天花板沉思:这样真的能怀孕?”

因为又谈起带刺激性内容,秀树环顾四周,发现旁边的顾客及柜台的酒吧服务员均未注意听。

“这就是地狱,的确是医学实验用天竺鼠的地狱。”

秀树请酒吧服务员给自己和东子又添了一杯饮料。东子接着说:“不过,他对我很好,强忍着与我奋斗三年。但我明确地对他说了,这种事我们不能再干下去了,若长期按医生的指示,像完成工作任务似地进行性生活,我们自身也会古怪起来。如果为了怀孕把我们自己也弄得古里古怪的,那就毫无意义了。”

“那么,他呢?”

“当然,他完全理解我。他对我说,即便没孩子也无关紧要,从前也没非常想要孩子,如果随随便便要个孩子倒是个大累赘,要把他抚养成人必须付出千辛万苦,就是长大之后也得不断地为他操心,想到这些,索性不要孩子是多么快活呀!”

“他很体谅你。”

“ 不过,我越知道他体谅我,自己越苦恼。他虽这样对我说,但本意不还是想要孩子吗?口说不想要,实际上不正是感到寂寞吗?只因和我在一起,他一生都不能接触自己的孩子,如果与别的女人结婚,就能抱上亲生的孩子,或一起玩投球游戏,偏偏因为和我结了婚就必须打消享受天伦之乐的念头。”

“其实,你最好别那样想。”

“当然,我也考虑不那样想。但每逢周日,见到他面露寂寞无主的神情,抑邻居一家托儿带女坐小客车外出,我就觉得对不起他,感到十分抱歉……”

酒吧服务员又送来新的“马格利特”,东子像正等着似地喝了一口,说道:“但是,我决定不再想那些事。丈夫的事,亲戚的事和朋友的事一概不想。不能生孩子就不能生。这种事不应该对别人讲,但也不必隐瞒。如果有人问就光明正大、开诚布公地对人讲‘我是不能怀孕的’。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命,就要坦率地正视它。”

东子的眼睛略微俯视,接着说:

“我不会因为不能生孩子这点事就心灰意冷,我不会再为此感到失落,感到低人一等。但社会上的人是形形色色的,有人说不能怀孕去某某医院看看吧!有人说吃些中药试试!最后,竟然有人说:‘你是否不知道怀孕的方法呢?’”

“这话是当面对你讲的吗?”

“当然是,大概是酒后的笑谈。但是,连作为女人的我都被人这样说,我想我丈夫在外面多半也会被人说三道四,而且有些话是不堪入耳的。兴许会说他‘没有种’……”

“哪能……”

“以前,曾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过那样的话,所以……”

“不过,有良知的人决不会说那种话。”

“虽不太明白,但只因与人坦率说出不能怀孕的事,对方口出粗言。”

“说什么?”

“说我是‘石女’。”

秀树情不自禁地口中重复了一遍。该词写做“石女”,读作“产ます〃女”。此话的确冷酷无情。

“那种事最好忘掉它”

“当然忘掉了,不过也时不时地浮现在脑海里……”

东子突然沉默不语,她的目光好像在搜寻什么。一会儿,她问秀树:“男人大概喜欢有孩子的女人吧?”

“为什么?”

“有些莫名奇妙。有人说,女人尝受到生孩子的滋味后,男人也欢喜。”

“不会吧……”

秀树正想说绝对没有,东子又说:

“人们说女人越浮躁越好……”

“那又是其它的问题了……”

“对,这我知道啊。”

说到这里,东子刚要喝马格利特酒,又把酒杯放下来,说:“已经不行了,再喝,我就不知道该说出什么来!”

“不过,最好是和盘托出。”

东子好像被煽动起来,在秀树的劝诱下说:“方才,我大概说过,必须按医生的指令过性生活。”

又是被虐的事,东子略有醉意,继续说:“性交完了之后,就该去医院了,再检查丈夫的精液是否准确注入到我里面去。”

“那么,是第二天……”

“今天被命令必须进行性生活,之后便上诊断床检查精液是否准确注入子宫中。为什么哪个医生都是这一套呢?如果再去,我的精神将要崩溃,我可能会变成疯子。”

“没有更舒服些的治疗方法吗?”

“作为外行,我这样说使人难以理解,以目前医疗水平而言,只要关系到不孕症问题,就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先进,还有大量问题我们根本不了解。”

因秀树是医学门外汉,心想怎会如此呢?

“ 不言而喻,医院都设有不孕科,许多妇女蜂拥而至,有的人得到了孩子,人工授精和试管婴儿也成为话题。但那仅是极少数,更多的人仍因不孕而痛苦不堪。然而,你只要说不能怀孕,谁都会说‘去医院看看吧’,说得像治伤风感冒一样简单。那都是幻想,不孕症不像感冒那样能轻易治好。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在生育问题上仍搞不清的、甚至感到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问题多得很,所以……”

“不过,目前的医学正飞速发展呀!”

“的确是在飞速发展,但今后无论多么进步,对我来说也为时已晚了。”

说到这时,东子自嘲似地说:

“不知道患有不孕症时,还真的担心呢……”

“担心怀孕吗?”

“是的。现在看来其实根本不必担心怀孕。而我那时却在避孕……”

“那是年轻时的事吧?”

“是的,我任性地一心打算三十四、五岁之前不要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使事业有成,生活稳定之后,再要孩子就行了。”

不光是东子,眼下很多年轻人都有这样的打算。

“我并不是说原因在别人,但高龄初产妇有三十五岁以上乃至于四十岁的吧听了那些名人的事迹,就觉得不马上生还不要紧,不必着急。”

东子指的是四十多岁才生孩子的女明星和女作家。高龄初产的知名女士曾一时间闹得妇女杂志和周刊沸沸扬扬。

“最初,你暂时不想怀孕,是受这些人的影响吗?”

“不能说没有。因为,那类报道一登出来,连结婚也不必着急。觉得二、三十岁时一定要出去工作,通过工作接触各方面的人,建立起自信心,然后,从容地要孩子就行了。”

“我觉得这是很好的生活方式。”

“不过,那样真的太晚了。如果生孩子的话,还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出头儿合适,过了三十五岁体力就不行了。而且,怀孕的可能性也……”

“就变得困难了吗?”

“并无明确的统计资料,但随年龄的增长,机能不是逐渐衰退吗?”

“不过,目前也有高龄初产妇啊!”

“当然有,但那几乎都是新婚吧?”

“是那样吗?”

“还是最初的时候男人能给女人更强的刺激。”

秀树并未苟同,只是勉强一笑。

东子又说:

“孩子的事三十五岁以后再考虑也可以,这是女人任性的、仅凭头脑臆造的理论,男女之间并非如此。”

“那你丈夫呢?”

“他能与我配合。但是,因为那是遵医生指示进行的,而且为时已晚。”

“那么,若是更年轻的时候就好了。”

“就我的情况而言,也不能那么肯定。年轻时也许照样不行,也许比现在的可能性更大些。然而,那时想的完全是其它的事。”

东子悔恨地轻轻咬着嘴唇。

“那时候,我只想为成为一流记者而拼命奋斗!”

“正因为如此,你不是一直身负重任吗?”

“不过,仅注重了一个方面,却忘了重要的事情。”

东子又喝了一口“马格利特”,说:

“但是,我已不再妒忌那些有子女的女人,即使和她们呆在一起,也根本不在意。能达到这种境地,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以前,见到抱孩子去医院的女人,或哪怕仅听到婴儿的哭声,我都觉得不如人。我想,自己永远听不到那种声音,觉得非常遗憾,好像是没什么用的女人……”

“如前所述,你太过虑了,你个性太强。”

“是的,我总是个性太强,因此,比别人多受一倍的苦。不过,现在我已经超脱了,总算从束缚自己的绳索中解放出来。”

“那就好!”

“现在,我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从玩具店前走过。将叮当作响的玩具摆在孩子面前并与其幸福地交谈的母亲已不会勾起我的心烦。我坦率地理解到,无子女的状况对我是公正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已可以正视这种现实。”

东子经过玩具店门前都会产生应激反应,这是秀树始料不及的。

东子接着说:“一切我都不抱任何幻想,我彻底自由了,真的自由了。”

东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秀树:

“您还生气吗?”

秀树被骗的怒气并未消,但是,现在与其说还有怒气,不如说想对东子表示同情的心理占了上风。

见秀树没有马上回答,东子又说:

“事已至此,听了我的解释也无可奈何吧?”

“也并不是那样,不过你总算渡过苦海得到了自由。你已经决心不要孩子了,为什么偏要谎称怀孕呢?……”

“您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自己也不明白。”

“不明白!”

东子的话有些过于不负责任。制造出如此弥天大谎,怎能说不知为什么那样做呢?

“事到如今,仅从欺骗的理由,你是否能给我讲清楚呢”

秀树这样一说,东子抬眼眺望灯光照射下的那排波尔多葡萄酒,不久,突然开口说:“一到夜间,我就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

“此话听着有些离奇,但夜里一上床我便产生种种狂想,觉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何时起?”

“从去年的这个时候,从决心不再去医院治疗起,总觉得自己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东子好像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盯住空中一点,说道:“我究竟算什么呢?不能生儿育女的我,不就等于不是女人吗?”

“没那回事。”

“是那样吧对女人来说最为重要的子宫及周围器官出现异常,不能生育了。只要是女人就能办到的事,我却做不到呀!”

东子双手捧住酒杯说:

“夜间,独自想到那些事心中就无限空虚,我为什么来到世间呢总觉得,作为女人我未完成最重要的任务,而且永不能完成,我只能如此了却人生。作为女人这不就等于死了吗?……”“你不要那样考虑问题。”

“不过,男人和女人终究不同。女人惟一能够绝对胜于男人的地方就是生孩子,惟独此事,男人有多大本领也望尘莫及。但是,我虽为女人,却不能生儿育女。我觉得,我不能留给后世任何东西,我的一生将像遗失的物品一样终结……”

“但是,有孩子也会有相应的麻烦事。出生之后的抚养相当困难,而且,费尽千辛万苦养大成人,有的父母却惨遭子女杀害。”

“那与我的情况不同。希望生下自己孩子的愿望与家长被子女杀害是性质根本不同的两个问题。”

随意的几句安慰,东子好像已不能理解。

东子接着前面梦臆的话题道:

“最近,夜间自己一静静地躺在床上,总能听到不知来自何方的喃喃细语:‘你作为女人却未能做一件大事,这就不能算女人!’”

“……”

“一听到那种声音我就浑身冒汗,喘不上气来,不久,便觉头发烧似地糊里糊涂。不能这样下去,如果不做点什么就焦躁不安,安定不下来……”

秀树突然发现看,东子的眼睛像在寻找什么闪闪发光。

“每天晚上,一到深夜就恐惧,一到深夜我就不再是我,深夜向我发布命令……”

“这么说,是深夜的原因了?”

“是的,是这样。”

东子坦率地点点头,说:

“真的,一到深夜,就不再是自己,另一个我便潜入我之中,我好像被紧紧地捆绑起来。”

“……”

“究竟是什么呢?莫名物全面潜入我之中,体贴或亲切的关怀、鲜花或爱情之类都变成猫头鹰、蜥蜴及蝌蚪似的黏滑物,形形色色的东西在我躯体之中形成旋涡,有时表现为鲜花与爱情;另外的时候,猫头鹰、蜥蜴或以我为核心的不怀好意的东西蠕动起来,仔细留意,形成母亲般的心境。”

“那么,想让人看着像怀了孩子一样吧。”

“并不特别那样想,自然而然地形成那种心境,若留意就念叨那些事……”

知道东子怀孕是距今大约两个月前的事,是与她约会一起吃饭时。

“为什么要欺骗呢?说心里话,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曾料到,您一定会认真地询问我。惟独这点我没说谎。”

“的确,我也认为是真的。”

“知道您惶恐不安时,已经收不住了……”

一到深夜,东子身上就出现另一个自我,那不可名状的人格仿佛唆使她伪装怀孕,并被其强拉硬拽地终于告诉秀树“怀孕了”。

从此瞬间起,一种虚构作为现实开始起步,像滚雪球一样谎言加上谎言。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大得无法复原。事情就是如此。

“ 在我的身体中,存在多余的爱心。”东子自言自语似地说,“的确,我提醒自己不要对孩子抱任何希望。我多次自我提醒即使终生无子也没关系,心里也想通了。自己觉得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干脆死了那条心。但是,在我身上仍残存多余的爱心。希望有一天成为母亲,要深切地疼爱自己的孩子,这种愿望充斥全身,附于我体。尽管头脑中想死了这条心,但附于身体的东西是活的,一到深夜,就来与我低声耳语,你仍然想要孩子吧?早点儿生个孩子吧?现在你要立刻告诉他怀孕了……”

充满怪异气氛,秀树屏息静听。于是,东子进一步压低了声音说:“每天晚上,一到深夜,那声音如恶魔般偷偷潜入,与我低语:‘早点儿说试试看,只一句话,只要说怀孕了就可以,就说您的孩子在我腹中,只要这样说了就行了。’但是,我竭力反抗,不能那样说,不能那样撒谎。这就是欺骗他。无论如何,这种谎言过于荒唐。如果说了……”

东子双目仍盯着前方的一点,继续着她的描述:“说谎的是你吧?本来你想要孩子吧?虽然想要孩子却谎称不需要,只要口出这种谎言,你就不会幸福。要老老实实地对自己的心说怀孕了,试试看。”

“因此呢?”

“意识到时,我已遵循那怪异声音的话,对您说了。”

秀树总觉得像是在听人说梦。

女人受到不理智的、身外之力的拖拽,说出莫须有的事。东子这样聪明的女人会受那种莫名物的摆布吗?

霎时间,秀树觉得身旁的女人像狐仙附体的狂女,但定睛观看,她还是东子,而且,已恢复平静,神态安详地低语着:“真的,我有些怪异。即使现在想来,我为什么要谎称怀孕呢?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不过,你说得很认真,完全像真事一样……”

“是的,明知是真正的谎言,说的时候却觉得像真的一样,这样一来,体内也产生真实感。”

“体内?”

“奇怪的是,跟您说过以后,我的例假几乎没有了,躯体像怀孕一样有浮肿感,觉得浑身倦怠,进而腹部变大。”

“难道……”

“是真的,下腹部肥胖,好像已能摸到硬疙瘩……”

“的确变大了,但是,大概是往衣服里塞了什么东西吧?”

“上次见您的时候,确实在下腹部缠了毛巾。但是,即使取出毛巾也比较大。”东子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下腹部说,“女人若持续地想:想怀孕,无论如何要个孩子,就真的能渐渐发生那样的变化。”

“是想象怀孕了吗?”

“当时,的确觉得腹中有个胎儿呢!即便想到那是谎言,一看肚子真的变大了,所以……”

“那是怎么回事”

“还是发胖了,或是肠子膨胀吧?”

怎能有如此离奇的事呢?秀树再次谛视东子的腹部。

东子反问秀树:

“当时,您也很害怕吧?”

确实,那时秀树一想到东子腹中的胎儿时刻在变大,就忐忑不安。

“不过,您经常为我担心呀我每当疲劳、孕吐或腿浮肿时也很难受,常常长吁短叹……”

事到如今,虽是不愿回忆的事情,但当时信以为真,担心也不无道理。

“您一直惦记着:现在几个月啦?身体情况怎么样?是否继续工作?依然要生吗?……不过,您不希望我生,我完全理解。您设法让我堕胎,找医生商量等等,想尽一切办法,我也明白。”

“……”

“最后,您大概对我说过,生也可以。”

“因为我觉得不生不行了。”

“太令人高兴了。您真心实意对我说:‘你生吧!’我仅听了这句话就心满意足了。仅凭这句话,我就已有一种当了母亲的心境。”

东子好像更加怀念似地说:

“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买了婴儿服及衬衣,又备齐了尿布和围嘴,真的成了一位幸福的母亲。”

东子难得地做的一场母亲梦,却被单方面地打破了,秀树觉得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但是,如不揭露真相,秀树只能继续陷于苦恼之中。如东子所述继续怀孕的话,眼看就七个月了,到那时,伪装的游戏或许就该结束了。

“你大张旗鼓买婴儿用品,你丈夫没发现吗?”

“我想可能也注意到了,但是,因为这是常事。”

“那么,以前就这么做吗?”

“觉得例假晚了的时候,曾买过。我想,如果事先把那些东西备齐,也许真的能怀孕……”

根本没怀孕就大肆购买婴儿用品的妻子固然令人难以理解,但对此事熟视无睹的丈夫也很奇怪。

“上次会面时,你的肚子很大的,那副模样呢?”

“当然,那副模样他没见过,从家里出来后才扮成孕妇样子。”

“在哪儿换的装呢?”

“在饭店或洗手间。”

想到她如此煞费苦心地伪装怀孕,就觉得惹人喜欢。

“那副模样如果被他发现了……”

“大概会大吃一惊……”东子这样说完后,又说道:“不过,也许被他发现了更好。”

秀树难以理解。

东子喝了一口“马格利特”,又说:

“我就对他说,是和其他男人的孩子。”

“哪能……”

“可以呀因为,他一直认为我无论如何不能怀孕,是个可怜的女人。”

难道妻子能亲口对丈夫说与其他男人怀了孩子吗即便知道她不易怀孕,这话不是也太过分了吗?

“我想,他大概已经知道。”

“知道我们的事……”

“我想,他还不清楚情人是您。我们从很早就不发生性关系了。我们去过各种医院,仍不能怀孕,已对孩子不抱任何希望。从此,我们仅是朋友关系,不像您想象的那样。”

听说,东子的丈夫与她年龄相仿,大概也是四十岁左右。如此年龄怎能对妻子没有性要求呢?

“可是,他能行吗?”

“他也很累了。去医院看病时,即使不愿意也必须过性生活,遵照医生的指令,他已为我尽了最大努力。如今既然已死了要孩子这条心,就该稍微让他休息休息。”

东子的口气既像是体谅丈夫,又像是自己宽慰自己。

“他的任务完成了,所以最好自由地玩乐一阵子,和别的年轻热情的女人。”

“你那样说过……”

“是的,我曾那样劝过他。”

秀树仍旧丝毫不理解东子的心情。即使不能怀孕,难道妻子就可以主动唆使丈夫与其他女人寻欢作乐吗?

“他和别的女人寻欢作乐,你也不在乎吗?”

“并非不在意,我已经劝过丈夫,也就别无它法啦。”

“你若劝过他,兴许他真的与其他女人亲昵起来。”

“那不是只能随他去嘛!”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又何必如此勉强地硬撑着呢?”

“并非硬撑着,我只是坦率地认可丈夫的风流。”

“我不明白你的心情。”

“您也许不能理解,但是,我不能生儿育女,只是半拉子女人,总之,是有缺欠的。”

“你还这样说。”

“因为医生是这样说我的。他说,作为女人,你最关键的部位出了毛病,因而终生不能生育。总让他与这样一个出了毛病的女人交往于心不忍。”

“不过,他没说过想玩女人吧?”

“不说我也明白。”

“但你方才说过他很体谅人……”

“是体谅人,现在我们也一起外出用餐或看戏什么的,我们的朋友都以为我们是恩爱夫妻。”“既然如此,你说那些话……”

“算了,因为那是他对我的关怀。”

“关怀?”

“他同情我这个有缺欠的女人。”

大概是酒醉的原因,东子变得相当自虐。

“你应当更珍视自己……”

“谢谢您的忠告。”

这次,东子以玩笑的口气说完,又端起酒杯。

明确地说,秀树丝毫不理解东子夫妇。表面上互相关心、互相体谅,实际上一切都是虚伪的表演。

“你丈夫已有她……”

“并未得到证实,所以尚不清楚。但那类事就随他去吧!老实说,见到您的时候,我已自暴自弃。自己对自己的身体已经绝望,想找一个年纪大些的人……”

秀树不知道东子还有上述想法,当初主动亲近她是出于内心的。

“那么,你对我以身相许是……”

“是我们有了感情的时候,我也不是说随便谁都行。见您第一面时,就觉得您很出色,而且,与您几次相会中,我觉得,如果是您我可以撒娇,而且……”

东子好像为消除醉意,用手指顶住额头,又道:“您充满激情地将我抱在怀里,我曾担心以后是否会怀孕……”

诚然,秀树完全被东子迷住,当然考虑到怀孕的事,他曾多次询问:“不要紧吗?”

“因为每次幽会您都担心地问我,我心里美极了,觉得第一次成为女人……”

“你一直说不要紧。”

“是的,我明确说过‘不要紧’,实际上也是不要紧,所以照实说了。因为您真心实意地问,我突然又想‘已有身孕’。”

如此内心世界,秀树作为男人是意料不到的。

“后来,我认准怀上了您的孩子。我以为,如果是和您就有可能怀孕,即便没怀孕,我也可以说怀了孩子。”

“……”

“虽然很对不起您,但是,从那时起,我真的有种幸福感。”

也许因有醉意,东子的上身慢悠悠地前后摇晃。

“我自我提醒已经怀孕了,于是,感觉真像怀孕一样。一见到您,您就向我表示担心,我说腹中胎儿蠕动,您便面露为难之情,对我表示关怀……”

确有此事,秀树现在想来却很遥远。

“当时,我真觉得肚子里好像有孩子。”

“你的梦被突然打破了。”

“是的,非常美妙地结束了。不过,就此已满足。因为,总有一天必须丢掉幻想,现在可能是最佳时机。”

进而,东子自言自语似地说:

“虽然梦已结束,但我现在的心情如同流产一样。近七个月来,我一直觉得怀了孕。如今,在歇一口气时流产了。当然十分遗憾,不过,在一段时间内,我身体中有过您的孩子。是那样吧?”“……”

“只有您理解我。我身体之中有过孩子,并曾长大到七个月。虽然未能分娩,但怀过孕……”秀树直视前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东子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们是不是回房间?”

“方才的房间?”

“可以吗?”

开始已订好房间,所以,回房间是可以的,不过,东子略有醉意。

秀树在账单上签了字走出酒吧,东子已步履蹒跚。秀树搀扶她回到房间,东子为醒酒似地双手支住床边蹲坐下来。

让她喝些冷水或许好些,秀树弄来一杯水,东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喂,我是女人呀!”

“当然,你是女人。”

“无论医生说什么,我千真万确是女人。”

秀树又一次点点头。这时,东子的手抓住西服上衣的领边,说:“我要脱去衣服。”

“……”

不知她想干什么,秀树惊呆了。东子自己脱去上衣,又解开里面的衬衣扣,露出胸部。

总觉得东子是认真的,她兴许借着酒劲儿,毫不犹豫。

在门口与桌子之间的台灯灯光下,东子脱掉衬衣,又拉开裙子后身的拉锁,双手脱下裙子,微微弯腰,腿一条一条地退出。

秀树已多次与东子上床,但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肆无忌惮地脱衣。

以前,秀树是从床边窥视东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躲躲藏藏地脱去衣服,可是现在她却索性光明正大、毫无羞涩地将衣服脱去。她毅然决然的态度,反而使秀树觉得东子那婀娜身姿有股新鲜味儿。

脱去西服裙之后,东子只穿了一件长衬裙。从胸部脱去胸罩,进而,她仿佛要脱去紧身三角裤和长筒袜。果真如此,她身体略微向后,脚踏在床边,脱去长袜。

她为什么要在如此明亮处脱光身子呢秀树曾想在某种时候阻止她,然而,秀树的身体像被捆绑住似的,一动未动。就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时,东子用手解开长衬裙的背带,霎时间,如同一块下垂的幕布落下,长衬裙垂落脚边。

现在,东子身上已一丝不挂。从面孔到脚尖全部裸露于灯光之下,毫不含糊。从纤细的颈子到圆润的肩膀,往下是两个略微隆起的乳房。经过那由发胖变苗条的腰部,便是丰满的扩展开的腹部,仿佛要使展开的腹部收敛起来似的,左右两腿舒展地伸出去。沿双腿叉开成“丫”字形的胯股间凹洼处寻视,可见一簇黑色毛丛,可能因周围肌肤白嫩,惟独那规规矩矩的裂开处显得格外黝黑。

在明亮的灯光下,如此近在咫尺地观察东子的裸身还是第一次。

秀树苦于不知看哪里好,但实际已看入迷。于是,东子闭着眼睛低语:“没有问题,我是女人吧?”

秀树未予回答,仅微微点头。瞬间,秀树如同受白嫩裸体吸引似地扑上去,竭尽全力将赤身裸体的东子紧紧地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