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

九月末的一个周日,秀树在家度过整整的一天。这是许久以来不曾有的事了。

以往的周末,尤其是公司无工作安排时,常常去打高尔夫球,可那天从早晨开始便大雨瓢泼,打高尔夫球的约会早已取消。因为下雨,九点多才起床,看着报纸用完过迟的早餐,午后一直观赏电视里的围棋和高尔夫球节目。

白天,秀树感到偶尔悠闲自得地呆在家里蛮不错。可随着天渐黄昏,他对碌碌无为地度过难得的休息日感到懊悔。

休息日不可多得,就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休息反倒感觉心中不踏实。平时忙于公司业务,休息日忙于应酬娱乐,一年到头没有真正休息的日子。他觉得难道不能安度余暇吗然而,永不得闲不仅限于秀树,工薪阶层大概都一样。

想到这儿,秀树慌忙站起身,他在家呆不踏实的原因恐怕是东子的事涌上心头,毕竟这盘棋尚未下完。他正在自己的房间看电视,长子良太跑来传达说姥爷请全家一起吃晚饭。每逢休息日,住在同一宅地内的岳父岳母常常邀请他们共进晚餐,由于入赘女婿的身分,秀树不能拒绝。他答应一声“知道了”,同时眼望窗外,发现从早晨起一直下个不停的雨住了。秀树独自踱步室外。

晚霞映红西边天空,明天必须上班,天气似乎也将由阴雨转晴。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从家到通往自由之丘的私营铁道尾山台站,徒步只需七、八分钟。他漫无目的,决定到私营铁道小站去随意看看,便信步来到商业街。

已是该准备晚饭的时候,但因为是星期天,人们仍悠闲自得地迈着四方步。行人中有举家同行的,也不乏似是新婚不久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菜店前,从菜店里走出一位手提装有萝卜和大葱菜篮的女人,她年近四十,脸型秀气,脖颈纤细,腹部向前突出,腰略微前挺,一目了然是孕妇。

霎时,秀树驻足凝视孕妇的面容。

秀树脑海中立刻闪出东子的形象,但是,东子家住中野,不在附近,她的腹部大小与眼前的孕妇也不相同。按东子所述,目前她才怀孕五个半月,面前的孕妇恐怕已将近临产。

孕妇被人盯着看,露出诧异的神情,秀树刚错开目光,她便匆匆离开商店,沿商业街朝地铁站的反方向走去。

虽然难以置信,但他仍猛然想起东子。因为方才女人那隆起的腹部与面颊至脖颈的线条白嫩显眼,使秀树觉得亲切。

不知是何原因,每当秀树浮想有身孕的东子时,总忘不了她那纤细白嫩的颈项。它与孕期前挺的腹部及肥胖的腰部相比极不相称,看到这些他就对东子无比心疼。

挺着大肚子的形象极不美观,尤其是男人,在街上一见到孕妇立刻就想移开目光。这不仅仅是视觉感受的异常,而且是他们感到孕妇形象之中蕴涵有真实的性内容,所以自觉羞愧。

不过,这样认为的只有男人,女人则更坦然,她们认为怀孕是大自然给予女人的恩惠,兴许觉得自豪。

事实上,孕妇的神情都已喜上眉梢,走路洋洋得意,一派心满意足的神态。面对走在街上的孕妇产生不是滋味儿和羞愧的感觉,不过是自身不能怀孕而又使女人腹部变大的男人们的杞人忧天。具体到秀树,一旦想到怀孕的事,心中就郁闷起来。

总有一天,东子也会像方才的女人一样,挺着肚子走路。

想到这里,秀树一时忘到脑后的不安和焦虑,更变本加厉地沉重。

秀树觉得,自己看了不应该看的东西。

秀树满怀悔不该出来散步的怨气回到家中,一进屋门,见桌上摆着一封快信。

莫非是出去散步时送到的吗?顺手拿起信封观看背面,在信封右上部,以熟悉的笔体写着“向井一郎”几个字。

“向井一郎……”

秀树反复念叨几遍,仍然猜不出是何许人。秀树满腹厌恶,拆开信封,从中掉出了一张照片。

秀树还没看就知道一定是东子的照片。他战战兢兢地重新拿起照片审视,只见东子独自立于照片中央。不知取景于何处宅院,其身旁种有一棵黄杨树。东子摆出单手轻扶黄杨树的姿势,与恬静的面部表情相比,下半身显得笨重,腹部似更觉突出。好像身着孕妇服,过长的裙摆覆盖到膝盖以下,白色短袜外穿一双低跟皮鞋。

秀树暂且将照片扣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带隐形花纹的信纸,内容如下:

亲爱的秀树先生:

别来无恙。

最近孕吐已经消失,情绪稳定了许多。大概是食欲大增的原因,肚子鼓得更加显眼。去公司时,勉强地穿西服套装,但是,至少在家里时,要让腹中的胎儿舒服舒服,我便穿起孕妇服。

您理解我的想法吗?最近,肚子里的胎儿开始不停地动来动去,现在我才体验到做母亲的真实感受。

随信寄上的照片是前几天与朋友出去玩时照的。因为第一次穿孕妇服,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是鼓足勇气为您拍下这张照片。这种打扮也许不会再有第二次,所以,请允许我送上一张留做纪念。

往后,秋色与日渐浓,天气越来越冷,望多多保重。

东子敬上

秀树回头看看房门方向,证实无人在后,又一次拿起照片。

这是一张彩照,东子身穿浅米色孕妇服,腹部略向前突出,脚穿低跟皮鞋,不论谁都会一目了然她是孕妇。

秀树看着照片,一想到东子鼓起的腹中怀着已五个半月的自己的孩子,孩子正不停地蠕动着等待来到人世间,就深感郁闷得透不过气。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把信寄到家中来呢?而且是封快信……

值得庆幸的是,信未被别人拆开,如果被妻子发现了,真不知该做何解释。即便信封上写着男人的姓名,但一看就知道是女人字体,反而更容易引起怀疑。难道是明知有败露的危险故意而为吗?

“为什么呢?”

秀树喃喃自语地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自己正芒刺在背,她却铤而走险。由此看来,她不是有意让我的心烦上加烦吗?她好容易身怀有孕,男人却再三动员她堕胎,难道是在对男人的怨恨与憎恶的驱使下写出这封信、寄来这张照片的吗?

秀树双手捂脸冥思苦想。

此信若是故意怄人心烦,那么,再没比女人可畏的了。

秀树原知女人可怕,但说实在话,并未想到可怕至如此地步。

秀树的父亲善于玩弄女色,但年老力衰时曾牢骚满腹地说:“对女人无胜算!”秀树感到今日现实被父亲说中。

无论如何,女人可怕之处在于关键时刻突然变脸,变得无所畏惧。他人虽茫然无措,但女人一旦下定决心,便不顾一切迅速跑向自己的目的地,女人的一意孤行和激进是令人不可战胜和恐惧的根本。与此相比,男人的强大不言自明。男人常常不可一世地粗言暴语,或煞有介事地慷慨陈词,但是,到紧要关头就变得胆小怕事,逃避责任,或坐卧不宁,或态度暧昧,一心顾及各种影响,最后委曲求全,息事宁人。

“但是,怎么办呢?”

秀树自言自语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拿起电话听筒,拨通立野家的电话。

因为星期日天降大雨,立野同样闭门未出,秀树将信与照片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讲出来。

“万万没料到,她能干出这样的事来。这简直用心不良,是故意怄我心烦!是威胁!这样一来,我算无论如何逃不脱了!”

“唉呀,等等……”

“不行了,我必定要大祸临头,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那么,这就是说你同意她生下孩子吗?”

秀树慢慢地“嗯”了一声,于是,立野反问道:“那么,你在外面就有了私生子,这也无关紧要吗?”

“没有办法呀!”

“ 你是糊涂虫……”立野大喝一声,训斥说,“好吧你好好听着说真的,她可能也很不安。她虽然下决心要生下孩子,但考虑到未来的事情会毫无自信。因此,她只好将照片和信寄给你。的确给你添了麻烦,但她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故做泰然自若的神态,或许要以自身的存在打动你的心。”

“即便这样说,可她的肚子确实在变大,再过四个月,孩子就真的要问世了。”

“不过,你失去信心还为时过早,你先冷静冷静!”

“怎么办呢?”

“最好是直接见面与她谈。”

“不行啊!此前,我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她都没接,即使接了,说不上几句话就挂断。她说,在孩子生下来之前不想见面……”

“等等!”

稍停片刻,立野又说:

“到医院去,把情况向给她看病的医生谈谈看。”

“但是……”

“如果向他们说清楚,医生会理解你的!”

的确,若请医院的医生亲自说服她,她兴许能够回心转意。当然,医生必须赞成堕胎,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一试。

“知道是哪家医院吧?”

“听说是四谷的井崎医院。”

“那么,最好明天立刻就去。如有必要我也陪你一起去!”

“不,不,我一个人去试试吧!”

秀树不好意思拉立野到那种地方去。

“星期天还打电话搅扰,十分抱歉。”

与立野谈过之后,秀树心里暂且踏实些。然而,如同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咬住不放的恐惧并未消失。

第二天,秀树立刻走访位于四谷的“井崎诊所”。那天,秀树全天有会议和来宾,抽不出时间。晚上参加在赤坂的饭店举行的某财界人士的出版纪念会,而后匆匆前往医院。

事先,已与医院谈妥,要在晚八点前医院快下班时造访。将写好地址的小条交给司机,几乎没走弯路,七点半便抵达医院。

医院位于四谷十字路口通向新宿的大路上的一条小巷内,巷内有座大厦,医院占用了三层所有房间。

秀树见标牌上写有“井崎诊所”字样,以为这是一家普通医院。入口处的牌子上仅写着“产科”、“妇科”和“不孕症治疗”,才知是专科妇产医院。

让汽车在楼前等候,乘电梯来到三层,正面是挂号室。这边的候诊室内坐着两位妇女患者,她们都像是职业妇女,由此看来,医院应诊时间延到很晚,是为了给职业妇女们提供方便。

说真的,秀树是头一次光顾妇产医院。妻子生长子时,曾去医院探望,但当时妻子住在综合医院的妇产科,那时,他刚满三十岁。

现在,秀树已年逾四旬,没想到还要到妇产医院来。

来到不合身分的场所,秀树觉得尴尬,连候诊的妇女也有所察觉,她们低着头抬眼偷看秀树。

秀树驱散内心的恐惧,来到挂号室,低声对窗内的小姐说:“我想见见医生。”

挂号室内的小姐好像也觉得秀树不可思议。

“您有什么事?”

“我想有位向井东子小姐常来贵医院看病吧!可……”

一位年方二十二、三岁、身着白色工作服的圆脸儿的小姐更纳闷地审视秀树。

“为那位女士的事情,稍微想……”

受人怀疑,觉得难堪,秀树赶忙递上自己的名片。

在候诊室候诊的妇女们好像已看完病,在窗口取药之后说声:“谢谢!”便离开医院。只剩下秀树自己,一位四十五岁左右、戴眼镜的医生出现在眼前。

“什么事……”医生一只手拿着秀树的名片,同样感到莫名其妙。

“实际上,我想向您了解一下向井东子的事。”

“您与向井小姐是什么关系?”

“实际上,我曾与她有交往。”

秀树如实说明之后,医生有些不知所措,将秀树的名片与本人对照谛视一番,说道:“患者的事,医生有义务为其保密。另外,有些事不便说明。”

的确,医生若随意将患者的事泄露给他人,是侵害个人隐私权。尤其妇产科,问题更为敏感。

“这我完全了解,不过,因为我与她的怀孕有关系。”

“向井小姐怀孕了吗?”

秀树话音刚落,医生便反问。

“有什么不对吗?”

“喂……”

医生侧首凝思,让窗口处的女护士取来向井东子的病历。

“您不知道她怀孕了吗?”

“最近,她已有一段时间没来我医院了。”

“她没到您医院来吗?”

“是的,我觉得她大概已有半年没来了。”

窗口处的女护士取来病历,医生迅速浏览后说:“她最后一次来我医院是今年年初,那以后再也没来过。”

“可是,东子现在已有身孕,而且,已经五个多月了。”

“是真的吗?”

东子即便已怀孕,井崎医生又何必大惊小怪呢若像医生所述,东子已有半年未来医院,此期间即使怀孕也不稀奇。

秀树不解其中的奥妙,原地呆立。

医生再次问道:

“向井小姐真的怀孕了吗?”

“是的,她说已经五个多月了。”

医生以更为难以置信的表情注视病历。

“怎么,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不,不,并不是可疑,她来我医院是为其它事,所以……”

“您说为其它事!”

“那是……”

医生刚开口,就觉得不太合适,倒吸了一口凉气,稍停片刻答道:“如果把此事说出来,就违反了上述的医生应为患者保密的义务,不过,希望您不要再扩散。”

“是的,那当然。”

“实际上,向井小姐到我医院来,是为了治疗不孕症。”

“这是真的吗?”

“不会错,她始终在我医院不孕症门诊部就诊。”

“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说得稍微专业点儿,她患的是相当顽固的不孕症。”

“那么,治疗情况怎么样?”

“各种方法都试验过,无论如何不见效……”

“那就是说还没治好吗?”

可是,事实上东子已怀孕五个半月,甚至给秀树寄来肚子变大的照片。

“莫非是那以后偶然怀孕的吗?”

“是吧……”

注视着医生满脸疑虑的表情,秀树忽然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迷惑不解。

东子已经怀孕五个半月,因坚持不堕胎,所以,秀树来到医院欲借医生一臂之力。但是,医生却说,东子从今年年初一直未到这家医院来,从前来医院也是治疗不孕症,因此怀孕的可能性甚微。若像医生所述,东子去的是哪家医院呢不,除此之外,她怎么会怀孕呢?

“我想再问一下可以吗?向井小姐不孕的原因,不在于她丈夫身上吗?”

“我认为,原因不在她丈夫。”

“可是,她一直未能怀孕,所以……”

“我医院对她丈夫进行过检查,但未见异常。”

医生想说,东子不能怀孕的原因在于她本人。

“那么,她哪个器官……”

“病的名称很难说。不过,有身体方面的原因,精神因素同样有些影响,因为她是职业妇女,工作繁忙和精神紧张……”

的确,东子的工作性质容易造成精神紧张,难道因此就不能生育吗?

“我的话有些离谱,如果换个男人,她是否可能怀孕呢?”

“大概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原本不是男人的原因。”

“那么,她为什么会怀孕呢?”

“这事,我也百思不解。如果能见见向井小姐就好了。您是否转告她一下,请她到我医院来一趟。”

医生说完之后,回过头去望着诊室方向,像是说,谈到这里就可以了吧?

秀树恭敬地向医生表示谢意之后,走出医院,混乱的思绪平静不下来。

井崎诊所的医生说,东子不可能怀孕,可当事人却说已怀孕五个半月,并正在进行产前准备。

究竟该相信谁的话呢?秀树仍被蒙在鼓里,看了看表,时间已过晚上八点。

当天夜里,秀树一回到家便走进自己的房间,在房间内又一次给立野拨通电话。

因与客户一起吃饭,立野也刚回到家,他立刻问:“怎么啦?”

“东子怀孕的事有些莫名其妙。”

秀树将从医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简短地叙述一番,于是,立野也反复说“不明白”。

“东子没对你说过她曾去治疗不孕症的事吗?”

“她确实说过自己不易怀孕,至于去医院治病的事……”

“难道她在说谎?”

“说什么?”

“并没怀孕,编说怀孕了。”

“哪能……”

秀树手持电话听筒左右摇头。

“她已经怀孕的事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她已出现孕吐,而且,肚子已经变大……”

“你亲眼见到她的肚子了?”

“是的,让我摸过……”

秀树惟恐被人听到,说完回头看了看房门方向。

“那是什么时候”

“是最后一次与她相会时,大约一个多月以前……”

“是她要求你摸的!”

“是的,她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摸摸看……”

“那么,真的大了吗?”

“的确有一种鼓胀的感觉……”

秀树边回答边回想起触摸时的鲜明感觉,同时倒吸口凉气。

“那么,她有孕吐吗?”

“是的,有时候……”

“反复吐吗?”

“没见到过吐时的情况,但有时突然觉得恶心不想吃东西,有时好像非常难受的样子蹲下来……”

“非常厉害吗?”

“但是,最近几乎平静下来了。”

秀树又想起昨天照片上的东子,脸颊略显消瘦,面带安详笑容。

“从那以来,她什么也没说吗?”

“仅给我寄来照片。”

“给医生看看照片就好了。”

的确,如果让医生看看东子照片上的孕妇形象,他定会颇感兴趣。

“如果这样,最终除了见本人别无它法。她上班吗?”

“我想她上班。”

“不过,妇人之心难以捉摸。如果爱男人,只要按男人希望的做就可以了,却加倍怄人心烦。不过,男人也要求女人做不愿做的事,这种男女之间的学问,哪个大学也不教啊!”

“我已经学到了很多。”

“不过,可能要付出高额学费。”

秀树手持电话听筒,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你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家医院吗?”

“那只能问她本人试试看。”

“那么,我直接去见见她。去公司可以见到她吧?”

“等等!”

秀树突然间下定决心:

“还是我自己直接去见她。”

“但是,她不想见你呀!”

“不过,会见我的。这么棘手的问题推给表兄太过意不去。还是自己做事自己当吧!”

这时,秀树将垂到前额的头发撩上去,而后说:“无论如何再见她一次,见面后认真谈一谈!”

“不过,如果仅你们两个见面,也许会争吵起来。吵崩的话,事情就不可挽救了。”

“随它去吧!不行就不行,就这么办!”

秀树有些自暴自弃,他斩钉截铁地说:“反正,往后事情会越变越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