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镶嵌在丰碑作品上的璀璨宝石

金龙格

《青春咖啡馆》出版于二〇〇七年,是法国当代文坛重要作家,一九七八年龚古尔奖及一九九六年法国国家文学奖等多项大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创作的第二十五部作品。该书赶在法国当年的秋季书潮档期出版,很快就从数百部小说中脱颍而出,创下两周内销售十万册的纪录,一时间红透了法兰西的天空,一位法国评论家充满深情地说:“人生的幸福有多种,守望莫迪亚诺小说新作出版即是其中之一。”这句话没有煽情的成分,只是道出了广大书迷对作家的岽敬之情。之后,《青春咖啡馆》被法国颇具文化影响力的《读书》杂志评选为“二〇〇七年度最佳图书”,获奖评语是:“显而易见,六十二岁的莫迪亚诺是法国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他的最新力作《青春咖啡馆》即是最显赫的证明,尽管这是一本庄严、伤感的书,结尾的音符甚至很悲怆。这家位于巴黎奥黛翁街区的咖啡馆把我们带回了六十年代……这是一部描写神奇巴黎和迷失主题的富有魔力的书。是镶嵌在莫迪亚诺无与伦比的、丰碑式的全部作品上的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石……”

在巴黎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靠近卢森堡公园北侧的奥黛翁,有一家名叫孔岱的咖啡馆,它像一块巨型磁铁一样,吸引着一群十八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这是一群流浪的年轻人,正如咖啡馆的老板娘所说,他们就像是一群“流浪狗”;他们“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放荡不羁”,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从不考虑未来;他们中有作家、艺术家、大学生,他们沉迷于洒精和毒品,其中有很多人都跟警察“打过交道”,但在塞纳河左岸的这个文化区,他们像当时的知识分子一样,享受着文学和艺术的庇护。

在这些客人当中,有一个名叫露姬的二十二岁女子特别引人注目,她光彩夺目,就像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银幕上出现的那些光芒四射的女影星。对于她,人们知之甚少,连满姬都不是她的本名。她是从哪里来的?她有着怎样的故事?她的迷人光芒之后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是不是在逃避什么?故事围绕这名年轻女子的失踪展开。四个叙述者纷纷登场,他们都以第一人称“我”的口吻向读者娓娓讲述露姬的短暂人生经历。

第一个叙述者是巴黎高等矿业学校的一名大学生。叙述者一开始就交代了露姬的出场:某天晚上,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年轻女子独自一人坐到了咖啡馆的一张桌子旁。咖啡馆的那些常客接纳了她,并给她取名为“露姬”。然后,这个审慎的匿名大学生试着回忆一个比较遥远的年代以及他在孔岱咖啡馆里的所见所闻,他给我们做向导,带着我们认识了咖啡馆里的常客,比方说塔尔赞,拉欧巴,堂·卡洛斯,阿里·谢里夫、扎夏里亚,瓦拉医生。这群客人当中,一个名叫保龄、人称“船长”的客人连续三年记录了孔岱咖啡馆的客人到达的时间和他们的住址,他离开法国的时候把这个笔记本留给了叙述者。拿到这个笔记本之后,他日复一日地翻阅着,希望从中找到露姬的踪迹。他的叙述向我们展示了露姬的神奇魅力:她是一个蓝眼睛的棕发女子,她的手指修长,指甲熠熠闪亮;照片上的她总是像影星一样光芒四射;她喝酒时,“上身挺得笔直,动作慢条斯理的,很是优雅,嘴角上挂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微笑。”也许是因为她的存在,“才使得那家咖啡馆和那里的人都显得那么另类,仿佛是她用自己的芬芳把他们都浸透了”。从他的叙述中,我们得知露姬是一个谨慎的女子:“她总是一言不发,谨小慎微甘当他们的听众。”她像咖啡馆的客人一样,喜欢上了阅读,手上总拿着一本《消失的地平线》;但她的衣着非常讲究,跟孔岱的其他客人形成鲜明的反差。至于她为什么要来孔岱,叙述者做了一番推测:“她到孔岱这里,是来避难的,仿佛她想躲避什么东西,想从一个危险中逃脱”,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与她的一整段人生彻底决裂了,因为她想“脱胎换骨”。但她到底为什么要与过去决裂呢?

第二个叙述者名叫盖世里,以前在情报部工作过,咖啡馆里的客人都以为他是出版社的美术编辑,但他实际上是私家侦探。他的叙述也是从这个年轻女子开始的,一个名叫让-皮埃尔·舒罗的人寻找妻子,他妻子雅克林娜离家出走都几个月了,没有任何音信,便委托盖世里去查找。盖世里乘地铁去诺伊利与雅克林娜的丈夫让-皮埃尔·舒罗见而,那是在布洛涅森林和塞纳河之间,舒罗优在一个安静街区的一栋现代化的大楼里。据他本人交代,他是在自己的房地产公司里遇见雅克林娜的,她是他的秘书,为了“建立关系”,他和她结婚了。但是婚后,雅克林娜觉得丈夫很无趣。“不馑得什么是的生活”,终于下狠心离家出走。盖世里利用情报部的老关系,很快就査到了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份。她于二战期间出生于索洛涅,没有父亲,由母亲单独抚养,母亲后来在红磨坊当服务员。母亲晚上上班,总把她丢在家里,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觉得很害怕,受不了寂寞和恐惧,便开始离家出走,在大街上闲荡,寻找“外遇”,由此开始尝试毒品的致命的诱惑,两次因为“未成年流浪”被警察抓走。盖世里去了雅克林娜离开丈夫后在十四区所住的萨瓦宾馆,了解到雅克林娜就是经常出入孔岱咖啡馆的露姬。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盖世里乘坐北南线地铁,来到皮嘉尔,去了雅克林娜做姑娘的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十八区的拉谢尔大道。盖世里感觉自己在走近雅克林娜,他思索着她逃跑的动机,怎么逃,逃往哪里,怎么开始,结果又怎样。这个孤独脆弱、捉摸不透的年轻女子的故事深深打动了他,于是他决定放弃侦察任务,不再追寻她的秘密,不再干扰她的生活。

第三个叙述者是露姬本人,她亲自讲述她在十八区度过的童年,她的离家出走。这一章是整部作品的关键,在这里,雅克林娜部分回答了自己为什么总想逃,也部分回答了那名大学生和盖世里一直在苦苦思索的问题,读者终于可以从她本人的叙述中接近这个谜一般的女人。雅克林娜回忆了她在拉谢尔大道10号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那是在克里希林荫大道和考兰古街之间,靠近蒙马特公墓。晚上,母亲总不在家,她趁母亲晚上上班之际,偷偷溜到外面闲逛,沿着或者绕着克里希大街游荡。她喜欢走左侧隐没在黑暗之中的人行道,因为另一侧的灯光招牌和霓虹灯令她恐惧。警察两次抓到她,一次在九区,一次在十八区。夜游的时候,她碰到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人都给她提供战胜恐惧的“良药”。女的名叫亚娜特,绰号叫“死人头”,让她尝试吸“雪”——一种毒品,这种“雪”让雅克林娜产生一种神淸气爽的感觉,吸过之后她不再感到恐惧,仿佛恐惧一去不返了。另一个是克里希林荫大道的书店老板,他专卖科幻和天文学书籍,还送了一本《无限之旅》给雅克林娜,让她体验到阅读的乐趣。她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总想逃走:“每次我和什么人断绝往来,我都感觉到一种沉醉。”不管是少年时代离家出走,还是从丈夫家里逃走,她每一次逃跑都感到同样的沉醉,就像在梦中一样。

第四章和最后一章是露姬的情人罗兰的自述,由罗兰讲述他和露姬的淳朴温柔的爱情。罗兰是一个在巴黎寻找“中立地区”或者“无人地带”的刚入门的作家。他和露姬在一个名叫居伊·德·威尔的人组织的聚会上相遇,德·威尔是个神秘学家,也像是一群年轻人的精神导师,他推荐露姬阅读两本书,一本是《消失的地平线》,一本是《不存在的露易丝》。罗兰和露姬从相识到相爱,他的叙述中几次提到他很幸福,而在一个美丽的夏日,露姬在塞纳河边,“在阳光下,在静谧中,款款朝我走来”的身影也变成了永恒的美妙瞬间定格在记忆之中。但是,即使是在这些所谓的“中立地区”,他们也并不觉得安全,雅克林娜频繁光顾的拉丁区勾起罗兰痛苦的回忆,而十六区又太靠近她丈夫在诺伊利的寓所。于是他们俩开始谋划到国外去旅行。但没隔多久,露姬突然跳窗自杀,故事到此结束。这一部分交织着罗兰种种或美好或痛苦的回忆和感受,在露姬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罗兰在通往露姬生前居住过的那家旅馆的街上散步,还常常听见露姬呼唤他的声音,叙述过程中,罗兰突然改变人称:“有一刻我有一种幻觉,觉得在公墓的另一头可以再次见到你……”道出了罗兰一往情深的爱恋。

《青春咖啡馆》里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巴黎,作者开篇引用了一段话:“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的咖啡馆里,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这段充满悲情色彩的题铭引自“国际情境主义者”的创始人之一居伊·德波拍摄的电影《我们一起游荡在夜的黑暗中,然后被烈火呑噬》里的独白。国际情境主义者认为,“在这个被商品和景观统治的社会中,创造精神和人生梦想失去了自己的家园,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到窒息”,所以他们主张用创造生活取代“被动生活”,呼吁“毫无拘束地生活、毫无节制地享受”和游戏人生,并进行人生的“漂移”。居伊·德波在《漂移理论》一书中指出,漂移是“一种快速通过各种环境的技巧”,是指对物化的城市生活,特别是建筑空间布局的凝固性的否定。按照这种指导思想,德波和国际情境论者放下各种社会关系,在巴黎、伦敦、罗马、布鲁塞尔等欧洲大陆的许多城市乡村开始漂移实践活动,旨在使自我从无聊的模式化的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他们的思想对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青春咖啡馆》故事发生在六十年代初,正是情境主义者活动最如火如荼的时期。作品中的人物似乎都在按照情境主义者的规则生活着,跟那些情境主义者一样,他们都认为工作和学习是束缚人的,“永远也别工作”,写在墙上的标语非常醒目。四个叙述者在讲述露姬人生故事的同时,也在城市的各个方向游荡,露姬的短暂人生实际上也是一个神秘脆弱、捉摸不透的女人在六十年代的巴黎漂移的经历。再加上这部作品中有许多真实人物出现,比方说阿瑟·阿达莫夫,奥利维尔·拉隆德,莫里斯·拉法艾尔,他们的出现使小说具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于是这部作品像莫迪亚诺的大多数作品一样,显示出历史小说的特点。但与历史小说不同的是,作者并没有致力于对历史事件做明确的分析和描述,也从不在作品中提及这些历史事件,作者在这部作品中并没有直接描写那些国际情境主义者,没有对他们的生活方式进行研究探讨。他感兴趣的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之下人们的精神状态和追寻。他的小说具有历史小说的一些特点,但并没有局限于历史小说的创作手法;他对于历史事件的接近不像历史学家,但这并不妨碍其作品中的历史价值,因为他用文字把他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做了如实的记录,这也使得他篇幅不长的作品常有历史的厚重感。

这同时也是一部悬念小说。莫迪亚诺坦陈他非常喜欢比利时侦探小说家乔治·西默农的作品,读过大量西默农的侦探小说,在他自己的创作中也掺入了侦探小说的元素C。他的作品就像侦探小说一样,通过对一些形迹可疑的小人物的描写,渲染暧昧不明、紧张刺激的神秘气氛。书里的人物身份常常不淸不楚,他们常常在寻找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但是,假如把他的作品当成侦探小说来阅读,到最后肯定会失望,因为读者永远也找不到那些已经提出来的问题的答案,到了结尾仍然是一个让读者会觉得迷茫的巨大谜团。他让读者去猜测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并不会把这些事情说淸楚,而这正是伟大作品的特色:让人读完作品之后感觉余味无穷,因为作者没有表达出来的东西更能引发人们思考,因为“一部作品中最重要的,正是没有说出来的部分”。作品中的叙述者永远也抵达不了一名侦探所能抵达的目的地,而在《青春咖啡馆》中,那名私家侦探为了不打扰雅克林娜的生活,甚至主动放弃侦察。正是借助了侦探小说的创作手法,莫迪亚诺成功地在其作品中营造了一种侦探小说的气氛,重新营造出他所描述的那个时代的朦胧氛围,使作品充满迷人的情调。

像莫迪亚诺的其他小说一样,《青春咖啡馆》的自传色彩也非常鲜明。莫迪亚诺在创作的时候,常常借用自己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其作品大都以第一人称来叙述。对于莫迪亚诺来说,一个作家写自己的亲身经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一个作家要么写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要么写一些完全虛构的事情……但是,即使是完全虚构的事情,也必须采用真实生活中的某些元素,然后使它们变奏。”莫迪亚诺借给他的叙述者的东西有时是他本人的年龄,有时是他的出生地,有时是他的职业和家庭状况,以及他生活中经历的其他细节,譬如童年时父亲的缺失、母亲总在巡回演出顾不着家、哥哥的死等,在早期作品《户口簿》中,他甚至把自己的姓名、确切的出生日期都给了叙述者。在阅读《青春咖啡馆》的时候,我们会觉得莫迪亚诺既是那名大学生,也是那个逃跑的露姬,是她的情人罗兰,是私家侦探盖世里,每个入物身上都有作者自己的身影。他把自己少年时的恐惧和游荡放到了雅克林娜身上,而故亊大部分发生在九区和十八区,作者很小的时候就去过那里,当时他母亲在封丹剧院演一个小角色,那个由斜坡组成的街区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我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由于父母亲关系不好,我就经常从家里出逃,放任自流地在巴黎闲荡,我去了许多危险的、我那种年龄的孩子不该去的地方,有些街区一直让我感到恐惧,那种冲击非常强烈。我在这本书中就表达了这种冲击。”“我的童年让我感到恐惧,但是有一些人的形象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并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比方说那个经常来照看莫迪亚诺的年轻的女邻居。“那时我八九岁,我的父母亲常把我托付给这个非常善良的女邻居,那是一个二十岁的学美术的女孩,她有时帮我编一些借口让我逃学,带我到一些奇怪的地方,福尔街的一家咖啡馆,那里有她的同龄人,都是些边缘人物,跟花神咖啡馆和双偶咖啡馆里的顾客很不一样。有一天,我知道她的一位女友自杀了。”这名自杀女子即是露姬的原型。而作品中露姬的吸毒经历跟作者幼年时的经历也有关系,作者五岁的时候曾遭遇一场车祸,为了减轻痛苦,医生让他吸过乙醚,吸过后产生的那些幻觉和那种气味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并一直追随着他。但是,尽管作者与叙述者有许多相像的地方,但《青春咖啡馆》不是自传作品,因为他的生活经历在作品中所占的比例非常有限,虚构的成分仍占主导地位。

作品中还采用了大量的象征手法。可以说,象征手法是莫迪业诺作品最重要的艺术特征,作者擅长通过某一形象表现出深远的含义。小说开始时写道:“那家咖啡馆有两道门,她总是从最窄的那扇门进出,那扇门被人称为黑暗之门”,“门”在这里就富有象征意义,它既是“窄门”,代表进入天堂的门(耶稣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火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又是“黑暗之门”,代表地狱之门,这黑暗之门又与雅克林娜的光彩照人形成反差,而她的别名Louki从词源看来自拉丁语的Lux,代表着光明,也代表着作品人物对光明的向往与追寻。那么,孔岱咖啡馆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露姬进入的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呢?第一草末尾,叙述者回忆起一个雨夜,孔岱的一名常客莫里斯·拉法艾尔送露姬和叙述者回家的经历,露姬住在蒙帕纳斯公墓的另一边,拉法艾尔说了一句:“那么,您住在地狱的边境啰?”地狱的边境指未受洗礼的儿童死后所去之处,住在那里的人由于没有接受过洗礼,进不了天堂。小说的末尾,雅克林娜纵身一跃跳窗而去,是去了天堂、地狱,还是地狱的边境呢?这同样是一个巨大的疑问。莫迪亚诺的处女作《星形广场》中所表现的“生活像场梦游”,第二部小说《夜巡》中“我自己不过是一只惊慌失措的飞蛾,从这个灯火飞向那个灯火”等象征,在《青春咖啡馆》里也得以延续。大量象征手法的运用赋予作品以深邃的寓意,创造出一种艺术意境,从而给读者留下咀嚼回味的余地,增强作品的表现力和艺术效果。

莫迪亚诺的作品总是将视野转回到从前的岁月,描与“消逝”的过去:“我无休无止地寻找一些失去的东西,寻找无法澄清的晦喑不明的过去、突然中断的童年,一切都源于一种神经宫能症,这种官能症就是我的精神状态。”《青春咖啡馆》描写一个消逝了的时代,同样也展示一个消失的巴黎。“我生活过的巴黎以及我在作品中描述的巴黎巳经不复存在了。我写作,只是为了重新找回昔日的巴黎。这不是怀旧,因为我一点也不怀念从前的经历,我只是想把巴黎变成我心中的城市,我梦中的城市,永恒的城市……我已经很难离开它了。”作者是个“老巴黎”,从十三区、十四区、十五区,到十七区,然后在蒙马特区住了许多年,住在离拉丁区不远的地方。作者经常穿行在迷雾一般的巴黎左岸右岸,写到巴黎自然驾轻就熟。在莫迪亚诺的作品中,对巴黎的地形描绘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因为作家笔下的人物都只是一些幽灵,是一些到处游走没有根基的人,惟一把他们留住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生活场所。与作品中人物身份及行为的晦暗不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青春咖啡馆》的每一章里都有一两个明确地点,第一章位于六区的孔岱咖啡馆,直到最后一节叙述者才出发去十四区;第二章主要发生在十六区的诺伊利以及九区和十八区的交界处;雅克林娜自己的叙述位于九区和十八区。最后两章又回到十四区。作品中有许多巴黎地名出现,精确的地名和位置赋予作品特别的意义,作者解释说:“我一想到什么人,就必须把他放在一个地方,一条街,一栋房子里,地名能让人想起许多事情。但是精确的地址并非服务于一部过于现实的小说,而是为了引发联想。”这种地形学和人文学的结合又能让人产生一种阅读旅行文学的感觉,在阅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我们仿佛身临其境,跟着作品的人物一起在巴黎畅游。

《青春咖啡馆》以一种既写实又神秘的笔调,交织谱出青春岁月的青涩、惶惑、焦虑、寂莫孤独与莫名愁绪,描写了一个弱女子从不断探寻人生真谛到最终放弃生命追寻的悲剧命运,这个悲剧发生在一个既有着迷人的魅力又像谜一样难以捉摸的年轻美丽女子身上,更使全书充满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情调。书中的一句问话像哲学命题一样尤其发人深省:“您找到了您的幸福吗?”,可是,人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吗?人终其一生到底能够得到什么?小说中的主人公什么都尝试过了,最终却似乎一无所获。莫迪亚诺的小说似乎在告诉我们,幸福只是昙花一现的东西,人生寻寻觅觅,到头来得到的只有落寞、失去、不幸、迷茫,只有时时袭来的危机与恐慌,只有萍踪不定的漂泊,只有处在时代大潮中身不由己的无奈和顾影自怜的悲哀。本书原书名为:Dans le cafe de la jeunesse perdue,莫迪亚诺在接受法国《观点》杂志采访时,解释了perdu这个形容词的含义:“perdu在这里不是消失的意思,这里没有怀旧层面的意义。当青春……我不愿用‘毁灭’这个词,用‘挥霍’更准确一些,我是在居伊·德波的作品中发现这句话的,另外兰波的诗‘虚度的青春’也给了我启发……”译者在斟酌这本书的中文书名时,想起多年前读过的台湾作家张曼娟的一篇感人散文《青春并不消逝,只是迁徙》,受此启发,将书名译成《青春咖啡馆》,因为不管是挥霍也好,虚度也罢,青春是不会消逝的,它就像作品中的那株常春藤一样,会永远留驻在你我的梦中和记忆之中。

二〇〇九年七月十四日于桂林漓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