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她生前,从没有人见过她裸露的身体。这是教会的戒律,修女不应该看到人类的身体,无论是她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人们想出了很多点子来确保这条戒律不受破坏。在她们飘动的修道服里面,每个修女穿着长长的无袖棉布衬衣。她们会一直穿着这件衣服,甚至洗澡的时候也不脱掉;如此一来,它既是遮羞布,又可作为浴巾和睡衣。

传闻说路克丽西娅修女第一次踏进修女院的回廊,开始她的天职生涯时,就带来了某种

虚荣浮夸(据说她给教会带来的财物包括一个装饰着淫秽画像的嫁妆箱,里面填满的图书和画稿均属禁奢令限制的物品)。但当时修女们对这样的奢华陋习司空见惯,在修女院改革之后,清规戒律才变得更加严厉。除了尊敬的院长,如今修女院的人们已经对那段历史一无所知。院长和路克丽西娅差不多同时成为基督的新娘,但她早就对此等尘世俗务不闻不问了。至于路克丽西娅修女自己,她从未向人提及自己的过去。实际上,在最后几年她根本就难得开口说话。她的虔诚毋庸置疑。随着年齿渐增,日益老迈的她显得既虔诚又谦卑。

她死前一个星期,新来的年轻修女卡米拉发现她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四肢伸展躺在地面上,卡米拉吓了一跳。她包裹在修道服下面的身体因为长了肿瘤而膨胀,头巾丢在一旁,她的脸迎着午后的阳光微微仰起。这般脱掉头巾实在是大逆不道,但那时她已经病魔缠身,谁都能看出她的痛苦,尊敬的院长并不忍心惩罚她。卡米拉在食堂的餐桌上添油加醋地描绘她的发现,她说那个修女除去头巾之后,杂乱的头发像一圈光环围在头上;她的脸庞洋溢着幸福的欢颜,嘴角上挂着的那种微笑与其说是因为要升上天堂带来的欣喜,不如说更像是凯旋而归的自得。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痛苦一波接着一波,将她的生命慢慢卷去,她房间外面的走廊已经能闻到死亡的味道:里面传来阵阵恶臭,似乎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那时肿瘤已经快要胀裂,大得她再也无法坐起身来。她们找来了教会的医生,甚至还从佛罗伦萨请来一个大夫(为了减轻病痛,裸露身体是被允许的),但她通通拒之门外,一个人忍受自己的痛苦。

肿块不但被覆盖在衣服下面,还被包得严严实实。那时夏天已经来临,修道院白天如同火炉,晚上也是闷热难当,但她仍穿着全套衣服,躺在毛毯下面。没有人知道这种疾病已经蚕食她的身体多久了。她们的修道服被设计成宽袍大袖,将任何身体形状和女性线条隐藏起来。五年前,修道院发生了自从过去那段堕落的时期以来的最大丑闻,一个从锡耶那新来的修女年方十四,怀孕九个月,成功地把肚子隐藏得无人知晓。直到有一天,厨娘在酒窖的角落发现了胎盘,在一个酒桶中赫然发现一具婴儿的尸体,跟一袋面粉绑在一起,沉没在这供奉给上帝饮用的琼浆玉液中。那个女孩本人则不见踪迹。

约摸一个月前,路克丽西娅修女在做早祷的时候第一次昏倒;醒来后她们问她,她坦言左胸生了一个肿块,已然颇有些时日了。恶性的肿瘤让她的皮肤隆起,像一座小小的火山,但她从一开始就顽固地认为没有任何药物能对它生效。她跟尊敬的院长进行了长谈。

又一个湿热的日子开始破晓,她终于被上帝带走了。前来主持最后仪式的牧师已经离开,留在她的遗体旁边的是一个从事护理工作的修女。她回忆说,灵魂出窍的时候,路克丽西娅修女的脸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被痛苦扭曲的线条开始平复,皮肤变得光滑,甚至有点透明;让人回想起大约三十年前那个刚踏进修女院大门的温柔女子。

早祷的时候,死讯被正式宣布。因为天气太热,尸体必须尽快下葬。按照惯例,修女院会让每个修女灵魂无瑕、身体清净地离开人世,给她穿上新的修道服,当成是庆祝这个新娘最终和她神圣丈夫融为一体的婚纱。这个仪式由玛达丽娜修女主持,她执掌修女院的药房并管理那些药物(所以她获准在这个最神圣的时刻看见人类的身体),玛利亚在旁协助,因为这个年轻的修女最终会接任这项工作。她们两个本应一起擦洗尸体,给其穿上衣服,然后把它搬到小礼拜堂,在那儿摆放一天,以供修女院的其他人瞻仰。但这次没人要求她们这么做。路克丽西娅修女似乎在生前有个特别的要求,要求人们别碰她的尸体,让她穿着那身服侍上帝好多年的修道服。这至少是异乎寻常的,修女们纷纷议论这是否属于离经叛道,但尊敬的院长业已批准;要不是那天早晨接到消息说,临近的村庄爆发了一场瘟疫,路克丽西娅修女的愿望毫无疑问会得到实现。

修女院和罗洛·修芬纳那个小村庄有一程快马的距离,然而病毒跟得上跑得最快的马蹄。第一个征兆出现在三天前,一个年轻的农夫开始发热,接着全身上下出现疖子,很快变得肿大、流脓,两天后就死了。他弟弟和附近的面包师傅也被感染。那农夫前一个星期曾送面粉和蔬菜到修女院,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人们猜测这邪恶的病毒来自刚死去的路克丽西娅修女。虽然院长没空理会这些无稽之谈,也知道按照那种推理,首先受到感染的应该是其他修女;但村庄供给修女院很多东西,和其保持良好的关系是她的职责。并且不容否认的事实是,路克丽西娅修女确实死于疼痛和发热。如果她是携带者,那么人们会认为她的衣服上仍有病毒,病毒会从地下逃逸出来,再度爆发。在几年前的一次瘟疫中,修女院失去了八位姐妹,尊敬的院长要考虑到的,不仅是言出必行,也有职责保护她管辖的区域。所以她非常抱歉地置路克丽西娅修女最后的愿望于不顾,令人脱掉她的衣服,将之焚毁,并给尸体消毒,随后立即葬到那片神圣的墓地去。

路克丽西娅修女的尸体摆放在床上。耽搁了这么久,她的四肢已经开始变得僵硬。两个修女紧张而飞快地工作着,从果园取来修剪树枝用的手套戴上,这是修女院惟一能提供的预防传染的器具。她们解开头巾,将其从脖子上拉开。已故修女的头发被汗水浸透,贴着脑袋,然而她的脸依旧带着平静的红晕,让人想起花园里的那个下午。她们从肩膀处解开修道服的结子,然后在前面朝下剪开,把那被痛苦的汗水浸湿的布料拿走。在长着肿瘤的地方,修道服和无袖衬衣紧紧贴着皮肤,她们揭开的时候特别小心。生病的时候,她身体的这个部位痛得厉害,修女们要是在走廊上碰到她,总是侧身避让,以免碰到那里令她痛得大叫起来。现在她们粗鲁地拉扯那儿的衣服,而她依然沉默,这倒多少有点奇怪。那儿的衣服和肌肉隆起如小丘,有一个小甜瓜那么大,衣服被汗渍浸得半湿,按上去十分柔软。将衣服解开并非易事。玛达丽娜虽已年迈,骨瘦如柴的手指却力大惊人;她猛然一拉,那东西脱离了她的身体,感觉整个瘤子好像也脱落了。

当那个肥大的器官被她戴了手套的手扯掉时,那个老修女大叫了一声。低头去看尸体的时候,她吃惊更甚。表面长着肿瘤的皮肤现在完好如初:没有伤口,没有流血或者流脓,根本就没有流出任何东西。路克丽西娅修女致命的病痛没有让她的身体受到损害。这当然是个奇迹。要不是这个小小的修道室里面充斥着一股恶臭,她们会立即在那儿跪下去,赞叹上帝宽宏大量。但事实是,虽然肿瘤已经不见了,可恶臭似乎变得越来越重。所以她们又将注意力转移到那病患本身上来。

它被从尸体上扯下来,落在那个修女手里,是一袋膨胀的瘤子,像腐烂的器官,从里面流出黑色的液体,似乎那个好修女的内脏不知何故流到肿瘤里面去了似的。玛达丽娜在窒息中发出一声低吟。那个袋子从她手指溜走,跌落在下面的石头上,摔得粉碎,喷出的汁水在地板上流着。她们在恶臭中辨认出它的形状:黑色的血块、肠子、脏器,真的是动物的内脏。那个年老的修女虽然已经有多年不在厨房忙活,但她见过很多被屠宰后的动物,能分辨出人的内脏跟动物内脏的不同。

看来令人尊敬的路克丽西娅修女并非死于肿瘤,那个肿瘤不过是一个盛满猪内脏的猪尿脬。

就算没有接下来看到的事情,此一发现本身就足够让人吃惊了。而接下来,玛利亚看到,尸体的皮肤上有一道银色的线条,缠绕在肩膀边缘,色彩逐渐变深,伸向锁骨,消失在仍穿在她身上的无袖衬衣下面。这次轮到这个年轻的修女主动了,她剪开衬衣,将它撕出一道裂口,直至尸体完全裸露在床上。

开始她们并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东西。裸露的路克丽西娅皮肤白皙,有点像小礼拜堂的祭坛旁边摆着的那尊大理石圣母像的肤色。她的身体衰老了,小腹和乳房松弛,带着岁月的痕迹,但稍微有点发胖。这意味着,对它上面的画像来说,她仍保持了很好的身形,足以让人看清它的比例。画上的线条在锁骨处变深,形象也生动起来,线条成蛇形由尾部蜿蜒而下,银绿相间,十分生动,当线条从乳房上蜿蜒而过的时候,你甚至能看到蛇身在皮肤下面挪动着。在接近右乳头的地方,它环绕着那个黑色的乳晕,朝乳房下面滑去,突然穿过小腹。然后,随着它下降到她的腹股沟,图案被拉平,以便为画上蛇头做好准备。岁月让她一度茂密的阴毛脱落得稀稀疏疏,所以过去可能隐而不见的东西,如今就在人们眼前。

在本应画着蛇头的位置上,赫然画着一张柔和圆润的男性脸孔:他头朝后仰,双眼紧闭,似乎正在迷狂中,然而他的舌头有蛇信那么长,从口里伸出来,朝下一直伸到路克丽西娅修女的阴道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