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失的流星

昭和五十X年(1975年左右)二月十X日下午,航空自卫队中部航空司令部所在的埼玉县入间基地,充满了异常紧张的气氛。

下午四点光景,从茨城县百里基地紧急起飞的属第七航空团的F-4FJ主力战斗机,跟地面联系中断已经三十分钟之久。F-4FJ鬼怪式飞机,是随着F-104J、F-86机的损耗和陈旧过时,新近加入“新次防”而装备起来的一种最新式喷气式战斗机。全部装备重量26.8吨,连续航程三千八百公里。满载时也能飞行一千公里。机内可乘坐两名飞行员,一般飞行高度二万二千米,最大飞行高度三万米。飞机可装载七吨轰炸用炸弹,装备四枚空对地“空中鲨鱼”导弹,另外还配备空战用雷达自动跟踪导弹“雷公”四枚、“蛟龙II型”四枚,在任何恶劣气候下都能发射。

航空自卫队计划逐步将这种具有多种用途的战术战斗轰炸机“鬼怪式”来取代以防空为主的战斗机F-104J。对此,一位军事评论家提出了警告:“显而易见,其目的是将作战方案由防空型转为战术攻击型。”

总而言之,用这种F-4FJ战斗机装备起来的航空自卫队,“战斗力”将大大增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是眼下,这种王牌战斗机中有一架竟然从基地紧急起飞后失踪了。这架行踪不明的417号战斗机上的两名飞行员是:第七航空团百里派遣队第1001飞行队队长二等空军佐官大山弘和一等空军尉官沼田和市。同时起飞的416号僚机已经返回百里基地。据该机飞行员一等空军尉官大野芳雄和三等空军尉官平川正已报告:

“我们从山梨县甲府市往长野县伊那市方向,在赤石山脉仙丈岳上空八千八百五十米高度编队飞行时,突然进入积雨云层中。云层四周电闪雷鸣,我们拼命操纵飞机才冲出云层来到伊那市上空。此刻,已不见417号机的影子,大概是在云层中失散了。于是,我们又升高到一万三千米作盘旋飞行,还是找不到417号机,用无线电呼叫也不见回答。我们还以为他们的无线电出了故障,就飞回基地报告,和僚机失去联系了。”

然而,417号机并没有返回基地。F-4FJ可连续飞行三千八百公里,燃料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由全国二十四处雷达搜索站组成的自动警报控制系统中竟不见它的踪影,可以断定这架主力战斗机不知去向已有三十分钟之久了。司令部里笼罩着忧虑的气氛,人们渐渐地陷入绝望中。已经可以确定无疑,大山和沼田所驾驶的这架飞机失事了。对空警戒系统所属的各个雷达搜索站,都以电子计算机控制操纵起飞狙击或是发射对空导弹。各个雷达搜索站一年四季不分昼夜警戒着空中,一旦发现有国籍不明的飞机或是不能确定的飞行物接近日本领空,各基地的跟踪计算机立即进行跟踪,与此同时,自动与防空指挥部联系。防空指挥部的计算机中心,在短短的瞬间里,进行识别敌我,计算出它的高度、速度和方向,制订和选择作战方案,决定出动狙击机还是发射对空导弹,并且向航空基地发出命令,接着又为起飞迎敌的狙击机导航直至返航,这一系列空战指挥行动全由计算机自动操纵。所以只需坐在雷达基地的显示屏前,按按电钮,各种颜色的指示灯就能给你作出答复。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用计算机操纵的电钮战争。

而且,由于“新次防”政策增设了高性能的三元防空雷达,能同时测出搜索对象的方位、距离和高度,并且立即由计算机在数秒钟内确定出敌机的方位。在对空警戒系统内的各雷达站用信息输送装置在剎那间就会把所得到的情报传送到上级司令部所在地的三泽、春日和入间的防空指挥部和府中的作战指挥部去。以往用人工控制,一个指挥人员只能指挥两架飞机;用了这种新型装置,就能同时指挥多达十倍的飞机。而且,从发现入侵飞行物到狙击所花的时间缩短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作战的精确度和导航能力也大大提高了。防空系统的警戒面遍及南朝鲜、普里莫尔斯克、库页岛和南千岛等区域。

新型飞机为了接受对空警戒系统的指挥,机内必须装有信息接受装置,F-4FJ机内就有这种装置,用以接受地面计算机对狙击来敌采取最佳作战方案和所需的速度、方位以及飞行方向之类的指挥。机上的雷达一旦捕捉到敌人的影子,计算机就立即会确定飞行路线以至射击的时机,直至空战结束后导航飞机返回基地的工作,也统统由对空警戒系统操纵。也就是说,受对空警戒系统控制的飞机就象如来佛掌心里的孙猴子,要是没有地面系统的控制,无论怎样新式的战斗机都将变成瞎子。没想到,这种新型的飞机竟然一下子从警戒系统的网眼里漏了。

见坊利道和水桥真纪子的婚姻显然是失败了。在新婚旅行的旅馆里,真纪子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跟这个人没法和谐地生活下去。那个值得纪念的新婚之夜,将象征着两个人新生活的开始,尽管如此重要,可是利道却在旅馆的房里给母亲挂了个长长的电话,仿佛不跟妈妈说说,心里就没着落似的。作为见坊家的儿子,又是个将来要肩负起见坊商社重任的公子,他从小就娇生惯养给宠坏了。真纪子跟这么一个人在一块儿生活好几年,这是由于在新婚旅行时就怀上了儿子利也,加上对什么才是真正的夫妻这个含意还不十分明确的缘故。要是没有发生这么令人讨厌的事,也没有偶然遇上反町重介的话,她也许还会耐下性子当见坊利道夫人,获得一大笔可观的财产。

见坊利道和水桥真纪子在长辈一手安排下的相亲中认识并结了婚。见坊商社是制袜业中的老厂,也是最大的一家厂商。近来除了制作女袜,业务还扩展到外衣和不动产方面去。而水桥家呢,在箱根经营一家历史悠久的旅馆,正巧利道的父亲利平招待外国客户来玩高尔夫球,投宿在这家旅馆时,瞧见了偶然来此地的真纪子。当父亲的远比儿子热心得多,一心想要真纪子做儿媳妇,硬是要她来相亲。水桥家见对方是一位具有雄厚实力的企业家,对此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对仅仅是地方上一名土财主的水桥家来说,算是最理想的一门亲事了。而且,真纪子正好刚从女子大学毕业。近来,女大学生超越常规的淫乱之风日趋厉害,已成为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但真纪子却规规矩矩地过着学生生活。由于周围没有男学生,加上自小在老式家庭长大,她对异性并没有很浓厚的兴趣。电影和小说里描绘的火一般的恋情,她认为是凭空臆造、子虚乌有的幻想,那是在跟自己毫无缘分的世界里发生的事。所以,突如其来地提起相亲、结婚的话落到耳边时,她不知所措了。在一片父母、亲友的喧闹声中,她被拉到相亲席上。见对方外貌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欠缺,她的回答是:“听凭父母作主吧。”这句话一出口,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没多久就结了婚。但是,二十多年来,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走过来的两个男女,就凭见面一次,是不能相互了解的。在这种场合,往往是按相亲一方的意志而定的。利道仅仅看了真纪子一眼,就被她的美貌及在深闺中培育出来的温雅娴淑所吸引。后来才听说,那次相亲之后,利道执意说:要是真纪子不答应,他就去寻死,弄得周围的人都惶惶不安。对此,真纪子也找不出什么回绝的理由。实际上,她还涉世不深,并不懂得这类事。只觉得和对方呆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见得有什么反感,加上父母亲都一致赞成,总不会有什么差错,所以也就轻昜地答应了这桩婚事。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交托旁人去办,这才造成了可悲的婚姻,长久地过着不随心的日子。真纪子结婚之后才开始成熟起来,然而,要真正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还得过些日子。尽管如此,她却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人。以往,她住在水桥家的高楼深院里,是个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长大的“布娃娃”,被闭锁在优裕的温室中,根本毋须自己花力气在人生的大海里游泳,别说游泳,就连海风和小小的浪花儿都没经历过。虽也享受着人生,但是,跟真正的人生却是相隔千里。打从嫁到见坊家,她才开始了女人的生活。好比从没有一丝波纹的温水游泳池游进了充满寒潮旋涡的昏暗大海里。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周围再也没有保护自己的高墙了。在这人生的大海里,必须尽自己的力量去和海浪拼博。不幸的是,她人生的航船自启航起,就面对着寒流的冲击。真纪子领悟到自己正在寒流中航行,但并不想立刻摆脱出来,只是感觉冰冷彻骨,还不得不在那里不停地漂流几年。二十多年的“布娃娃”生活所形成的一种惰性影响着她。她心里明白不能这么生活下去,但是,既不可能轻易地改变自己多年来的生活轨道,也不可能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新婚不久,利道的古怪脾气还不十分明显,真纪子除了自己的父亲以外,从没有接近过别的男人,就是觉得利道有点儿怪癖,但绝没有料到竟然如此古怪。结婚后使真纪子吃惊的是,利道竟精心保存着孩提时代玩过的玩具。把幼年时代的玩具作为成长过程的纪念,长大成人之后,以此来回顾自己逝去的童年所留下的一小段人生脚印,这倒并不罕见。但是,利道却把所有的玩具一个不落地收集着,这么大量的旧玩具都当成宝贝保存至今。他常常把自己很久地关在房里,这时候,谁也不能去打扰他。真纪子结婚之后,就在豪华的见坊公馆跟公婆一起生活,有好几个老佣人。她们一见见坊独闭一室,就相互递着眼色,意味深长地笑笑,好似说:“老毛病又犯了。”真纪子向她们打听,她们笑了笑支吾过去。他关在房里究竟在干什么?不时从紧闭的房间里传出象野兽般的嚎叫,或是象孩子般的惊喊声。

真纪子心里不由得一阵痉挛。她想自己的丈夫别是中了什么邪,患有什么怪病吧?她决心要趁利道关在房里的时候去窥视一下。同在一幢房子里,只要从花园里走近窗口,就可以看到。虽然这么做有些不正大光明,但想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一个周末的下午,利道又独自关在房里。还是往常的那个时候,看来老毛病又犯了。真纪子早已看准了地方——躲在花园的一角。当她窥得利道在室内的情景,她目瞪口呆,大吃一惊,玩具摆满了整个房子,玩具铁轨铺设其间,小火车在奔驰,利道象孩子一样,跟着小火车满房间转,拍着手,怪声大叫。过一会儿,他又拣出一个个塑料做的怪兽,两手撑地,跟怪兽“决斗”起来,扑上去撕咬,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神态简直象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跟怪兽斗厌了,又把所有的玩具整整齐齐地排在面前,俨然象个阅兵的将军。事实上,他是在检阅这些臣民。在这间房间里,他就是国王。“玩具的阅兵式”成了利道最大的享受。

真纪子没等利道兴尽,就离开窗口走了。她想利道还没有脱尽稚气,所以,置身在玩具堆里才感到自在。除了他幼儿时代的玩具,还有后来买的玩具,这一大堆玩具是他最信任的部下。

“真可怜哪——。”此刻,真纪子只能这么感叹着。丈夫还沉湎在玩玩具的时代,要使他摆脱出来,是自己的义务,丈夫还喜欢那些东西,作为妻子,不正说明自己吸引丈夫的魅力不足吗?要是把心都放在妻子身上,那么,他哪会有心思去摆弄玩具?真纪子这么想,打算去努力一番。

利道也并不是对妻子一点儿没兴趣,当然有兴趣,在新婚的时候,甚至不分白昼黑夜地缠个不休,当着别人的面将真纪子羞得满脸通红。不过,新婚夫妻大都是这样的吧。别人都会识相地避开,让他们俩呆在一起,连白天都恩爱不离。这一点,真纪子也毫不奇怪,因为她也有些这方面的常识。真纪子要“独占”丈夫,可无论怎么下工夫也不能矫正他的玩具癖。真纪子终于发觉那是有别于夫妻生活的另一个天地。利道对妻子大为不满,倒并非是因为她要把他从这一大堆玩具中拉出来。这是他生活中不可须臾缺少的,他成人之后,这幼稚的童心仍毫无改变地保留下来。

“不过,当孩子出生之后,再也不能去玩这种游戏了。这些玩具都该移交给自己的孩子玩了。”

在腹内日长夜大的幼小生命给了她信心和希望。尽管利道从小在母亲宠爱下形成了变态心理或是一种幼稚症,一旦自己当了爸爸,他的意识和责任多少会强烈些吧。

“要不就糟啦。”真纪子独自嘟哝着。

并非是依靠自己的能力,成为见坊商社的专务董事这么一个偌大家业继承人,至今还未离开过母亲的身边,对“玩具的阅兵式”抱有这么大的兴趣,其前途也可想而知了。对一些并不是用自己的双脚攀登上山的人来说,由于诞生在山上,那么起码有着生来具有对山间酷烈气候的适应性以及有容纳这山下一望无际平原的气度吧。

没多久,怀胎十月,婴儿呱呱坠地,生了个有母亲那么聪慧相貌的男孩,起名叫利也。利道对这个找不出跟自己相象之处的利也心里有点儿怏怏不快。不过祖父母比他显得更为高兴。

“咱们见坊家后继有人啦!”在经济界名声显赫的利平喜笑颜开地说。

然而,利道却象见坊家的第一把交椅被自己的儿子夺走似的显得满脸阴沉。好象一个独子的父母生了弟妹,当他发现父母亲把对自己的爱抚转移到弟妹身上时所表现出来的嫉妒心理,利道在孩子出生后也有这种类似的感情。

“真叫人无法想象!这个人竟然会嫉妒自己的孩子……”此刻,真纪子才真正开始见到利道的本质。他那幼稚的心理,并非是留在成人身体里的残迹,也许他整个儿身心全是幼稚的,只不过是让成人的外形所包裹在内而已……因此,虽然有了孩子,但仍有这种心理就太不幸了。

而且,自打有了孩子之后,利道的玩具癖不但丝毫没有见轻,甚至越来越甚。有一天,竟发生了一件使真纪子目瞪口呆的意外事。

利也快一周岁了,开始在家里到处乱爬。要是孩子长得瘦小些,这正是开始摇摇晃晃学步的时候。可是利也长得比别的孩子胖得多,想要站起来又难以支撑这过重的身躯,只能勉强跪坐着,开始在家里实现他小小的侵略野心。尽管他行动的范围没有什么危险,但真纪子的目光却一刻不能离开他,担心他会把一切能弄到手的东西都往嘴里塞,所以,把一些小东西都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小刀之类的东西更是不让他触及。有时候,利也蹲坐在屋角不断地伸出小手摸索着,走去一瞧,孩子竟把不知哪儿捡来的发夹正想塞进电器插座里去。真纪子大吃一惊,赶紧把发夹夺了下来。幸亏发现得早,要不然也许会闯大祸呢。

利道的房间里还满满地堆着他的玩具。真纪子求他把这些玩具拿出来给孩子玩。利道说:“不能给他玩这么老掉牙的东西,也不卫生。给孩子买新的嘛。”

利道的话听来不无道理,所以真纪子也不再打这些玩具的主意了。但孩子却并不太喜欢大人给的玩具,对自己找到的意外收获却分外有趣。与其是人工制造的,还不如路边发现的小石块、断木棒更来得有趣。尤其更想要别的孩子手里的玩具。利也也不例外,对真纪子买来的玩具几乎没什么兴趣。

“真是个讨人厌的孩子呀!”

话虽然这么说,可真纪子的心里却对孩子宠爱得不行。有一天,这个利也乘真纪子没留意的当口,爬进了他爸爸的房里,这是以往从来不许他进去的禁区。但对孩子来说,不存在什么禁区,而且正好是这房间的门没关严实的时候。爬进了爸爸的房里,见到了这么一大堆玩具,真好象一个淘金者发现了金矿那么欣喜若狂。他把父亲精心保存着的玩具统统翻了出来,埋在这一大堆玩具里玩得兴高采烈。正在此时,利道回来了,见他的王国被这个小小的侵略者翻得凌乱不堪,一塌糊涂,倘若是别的做父亲的,反而会为这小家伙的大胆行径而高兴,但利道见了顿时脸色苍白,随即向坐在父亲的玩具堆里玩得好不快活的孩子扑去。突然,响起尖尖的哭喊声,真纪子吓了一跳,急忙赶来,见到了她无法相信的情景。

“你还我,把它还我!”利道叫着,跟哭闹的孩子抢那只玩具怪兽,而孩子却死死抓住不放。

“你真是的!孩子要玩你就给他一个嘛。”真纪子吃惊地劝说。

利道满脸凶相地瞪着她骂:“谁要你多嘴!我早就说过,谁也不许进我的房间。这算什么样子!不管是利也还是你,都不准进来!”

利道从利也的小手里夺过那只塑料怪兽,还象踢足球似的用脚把小孩子踢翻在地。利也又怕又疼,更加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啊,你!怎么能这样……”真纪子吃惊得话也说不出来,痴痴地呆立着。

“出去!把这讨厌的小崽子带走!”利道恶狠狠地大叫。

此刻,真纪子才清楚地意识到丈夫不正常的神态,虽然作为一个妻子是不愿意承认的。丈夫为了自己孩子翻动了他的玩具竟然勃然大怒,面对这个无法回避的现实,真纪子只能认定他在精神上确实是反常的了。

打这以后,利道的反常越发暴露无遗。而且他的谵妄症也日趋严重。就连饭茶放得不妥也会引起他的迫害妄想。比如一杯滚热的茶要是放得离他近了点儿,他就会害怕茶杯倒翻,把自己烫伤,竟会胡搅蛮缠地说:“想烫伤我吗?你要咒我死呀!”

去上班前,他又嫌女佣没把他的鞋放好,让女佣一放再放,往往搞得女佣哭起来。早晚都有专用车接送,有时在常走的路线上遇到排放水管工程,必须绕道而行时,他就认为不吉利,尽管那天有重要会议,还是回了家不再去上班。每逢去公司、外出旅行前,衣服上掉个扣子,打碎了碗杯或是断了裤带鞋带什么的,就会惊恐异常,会把这些毫不相干的事跟自己扯在一起,陷入了妄想恐怖之中。不久又出现了强迫行为,对一切不洁物产生极端的恐惧:手要洗好几遍,先用自来水洗,关龙头时又怕水龙头沾上细菌,再重洗,用水把水龙头洗干净才放心;拭手时觉得毛巾不干净,又再从头冼一遍。而且,外出时连夏天都要戴手套,为了防止细菌侵入,甚至套上两三副。

休息天终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知在一心一意写什么。因为书房并不禁止他人出入(他也难得在书房里读书),事后去偷偷地看看,只见他竟然在写数目字,从1写起,写个没完。

这些反常现象并不是一下子发作的,而是随着时间慢慢地益发严重。但对真纪子来说,就象气味对鼻子那样,不再引以为怪,渐渐地麻木了。

这些强迫行为和症状在普通人里也有着程度上的差异和体验,常常对关门、关煤气、电灯开关总要查上几遍才放心,这也称之为强迫体验。这就是在正常人跟精神异常者之间的一条界线上徘徊时所出现的精神状态。

利道随着强迫行为的出现,病态的嫉妒心理也愈加明显了。他原来就隐藏着很深的嫉妒心,嫉妒自己的孩子是这种变态心理的一种表现。它受强迫体验的激发进一步暴露出病态来。利道常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妻子,但跟他们之间关系的恶化相反,真纪子渐渐显露出一位成熟女子的风韵。当初与其说是被她丈夫,还不如说是被她公公所看中的天然丽质,经过婚后夫妻生活的磨练益发焕发出她动人的光采来。即便夫妻间不存在爱情,但男女间的性生活也使真纪子增添了魅力。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促使她从一个未成熟的蓓蕾开放出绚丽灿烂的花朵的人却偏偏是利道。利道倒象个培育明星的大导演,而这位光辉夺目的明星如今却想从大导演身边摆脱出来。因此,利道时时不安地注视着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鲜花,生怕被旁人釆去。即使不釆,也会在自己稍不留神的当口,怕有人掰开那浓密的花蕊偷偷吸吮甘美的花蜜。他对妻子漫不经心的一举一动都犯疑。哪怕是跟上门来的推销员说的两三句话,通一次普通的电话,眼里都会闪过一丝猜疑的目光。

“你对那个推销员笑什么?这笑里准有什么特别的含意。你跟这个人相好上了吧?”

“刚才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你故意装出这副冷淡的声音,用你们两个人才懂的暗号在传递什么意思吧?”

他平时就用这种怀疑的语调紧张不安地盘问自己的妻子,他去公司的日子,就会每隔半个来小时挂电话回来,只要一时没来接,就非得刨根问底查个明白不可。要是出门去买点儿东西,那就怀疑她在外头跟男人约会。

“你这么疑心我,干脆跟我一块儿出去得了。”

真纪子实在忍受不住,忿忿地说了这么一句,利道就会猛然扑上来把她按倒在地,把手伸到她的裙子里。

“你干什么?”真纪子大吃一惊。

利道用力把真纪子僵硬的身体按住:“你是不是规矩,让我检查!”

说着就要剥去她的衣裳,此时要稍一反抗,会招来更大的疑心,索性随他象狗似的全身嗅遍。倘若是对恩爱夫妻,无疑也是一种刺激,会燃起双方的性欲,但是,原本就不存在爱情的夫妻之间,这种举动无疑只能加深彼此的鸿沟,而且,随着时间的逝去,会越来越引起反感。从那时起,利道对妻子每次外出回家都要进行这种“身体检查”。而且,即使明知自己妻子去了嘟里,回家之后也不放过。真纪子简直有点儿受不了,但并没有发作。这样做至少可以让丈夫放心,尽管要抑制自己心里的不快和羞辱,但比起让丈夫一直记挂在心不明不白地怀疑自己总好受些吧。这样,竟然熬过了七年的婚后生活。这是一种惰性,也可以说是家庭的惰性。家庭首先是为了躲避社会的风雨,好比洗温水澡,让身心都浸泡其中,就懒得爬出暖暖的澡盆一般。而这惰性的中心就是利也。夫妻间感情的破裂,确实首先会给孩子带来不幸。何况对母亲来说,孩子的存在是限制女性自由的一块镇石。尽管对丈夫丧失了爱情,但孩子仍是将她跟家庭拴住的一条锁链。

尽管真纪子心里一再暗暗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下去,但她依然日复一日地下不了决心。直到利也上了小学,在那儿遇到了反町重介:反町是作为利也的级任老师出现在真纪子面前的。

反町是位二十六岁尚未结婚的教师。他不是那种穿着时髦的现代派青年,倒是个打扮得土里土气态度诚恳的人。从他的谈吐举止中,洋溢出对教育事业的一片至诚和热忱。真纪子这才放了心。无论哪个父母,头一回把孩子交托给老师,心里总是十分关注的。他们会挺认真地觉得,启蒙老师的好坏将决定这孩子未来的命运。实际上,启蒙老师对孩子的影响也确实不可估量。

真纪子跟丈夫的关系恶化(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什么温情暖意)、使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利也的身上。为此,她主动地担任一般家长都不愿干的教师家长会跟校内的各种职务。为了孩子的教育,她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对此,利道倒也不表示异议。为家长会或是学校里的事外出回来,他也不“检查身体”。看来,“学校”这个神圣的字眼使他感到释然放心。

真纪子担任“学年委员”,要组织参观教学、运动会、恳谈会,还要干一些家长跟学校有关活动中的各种杂务。因此,跟级任老师的接触最频繁。在跟反町的多次交往中,她愈加敬佩他为人诚实的品格。但说到底他们之间的接触始终保持着教师和一位学生家长的关系。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秋天学校组织远足去攀登近郊的山丘,利也和几个淘气的孩子乘老师和家长没留神的当口,开始了小小的探险活动。结果,利也失足陷进了沼泽地。那些年幼的同学被这意外的事故吓得目瞪口呆,没―个人去救他,全都吓得逃跑了。反町见这些神色惊慌的孩子,再三盘问才知道出了事,急忙赶去,把身处绝境的利也救了起来。尽管这是件领队教师失职所造成的事敌,但真纪子却感到反町是救自己孩子性命的恩人。

打这事儿发生之后,她对反町更加产生了敬意和好感。这时,也传出有关他俩的流言蜚语。这些流言蜚语添枝加叶,说得活龙活现:有人说见他俩从汽车旅馆里走出来;也有人说,亲眼见他俩下课后在校舍的暗角落里接吻。一位美丽的太太跟年轻教师的桃色新闻,正是那些在平稳的家庭生活中闲得发慌的家长会妈妈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这些流言蜚语就象烧荒的火一般飞快地蔓延开来,谁也无法扑灭。只是还没传到利道的耳里,倒真是桩奇迹。然而,这不过是时间问题。人们屏息敛气紧张地观看着这场火将会烧到哪儿。只要不烧着自己,火越大越有看头,要是让火势引起什么爆炸的话,那岂不更有趣!

这些闲言碎语终于传到校长的耳里。校长原本对这个年轻执着的反町一无好感。他以一副肩负着教育重任的姿态,事无巨细、一丝不苟地捍卫着学校的教育方针。在一些青年教师中往往有不少人爱反对现有的体制,也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事。这些都是初出茅庐没几年的楞头青,却自认为在日本只有自己才是真正懂得教学、热爱教学的,这尤其叫他窝火。本来反町就是个难以对付的属下,眼下,这些出乎意外的流言又出自他的身上。一个教师跟学生的母亲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要是属实的话,这分明是桩不可容忍的丑事。倘若给报界捅了出去,甚至会影响自己固有的地位。幸好,这些飞短流长还只是在内部流传,决不能让它越过这个范围。

校长唤来反町。他象对一个已犯下淫乱罪的人用先入为主的目光打量着反町。反町愤然地否认,但他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常言道:无风不起浪嘛。”

反町越气愤,校长的怀疑就越深。

“就算你是清白的,既然有这些闲话,总有一些原因吧?不能过分跟个别家长特别密切,这是一个教育工作者的基本准则。你忘记这一点,才会有这些风言风语出现。就凭这些,你也失去了做教师的资格。”

校长心里已有盘算,想以此为由来撵走反町。让这样的教师在身边,无疑象抱着颗炸弹。而跟学生母亲发生的丑事,是撵走他的一个绝妙借口。

工于心计的校长揪住反町不放,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引咎辞职。

恰好这时,在真纪子那儿也发生了件大事。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利道驾车从外面回来,把在家门口玩耍的利也撞了。利道当时正要把车驶入车库,没细看车后就倒车,把蹲在地上观看小虫的利也撞倒了。不幸中的万幸,当时车速不快,利也的骨骼长得也结实,所以没闯大祸,但当时可怕的情景却给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愈合的创伤。从此,精神上变得非常过敏,尤其是听觉敏感得出乎寻常,似乎连远处有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有时,他会说听到了别人所不可能听到的声响,大家全以为利也得了幻听症,但过不多久,却传来远处某地发生爆炸事故和灾情的报道。看来,这孩子不仅是听觉过于灵敏,而且能预感到危险的降临。也许是恐怖的经历激发出他感觉上的异常。夜深人静时刻,孩子常常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谛听着远方传来的声音。见此情景,真纪子犹如针扎般地心痛。

跟孩子没关系的反町倒救了利也的性命,而自己的生身父亲却威胁着孩子的安全,还带来了令人心酸的“后遗症”。眼前的事实,使真纪子对反町产生了难以平息的感情,而利也对反町要远比自己父亲显得更为亲热。特别是那桩事故发生之后,他对利道感到异常害怕,一见到他的身影脸就变色,吓得身子缩成一团。

后来真纪子才知道,利道的车撞倒利也这一天,正是他跟情妇幽会回来的时候。这是利道撞了自己的孩子,在惊恐万状中不留神说走了嘴泄漏出来的。近来,他还秘密地纳了妾,听说那女人原来是个酒吧女郎。丈夫对妻子做什么“身体检查”,进行严密的防范,自己却背地里为所欲为。也许是自己拈花惹草才会对妻子处处怀疑,而且,撞倒利也之后,仍继续跟那女人暗中来往。

“啊,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了……”真纪子终于下了决心。

她觉得以往自己不过是利道手中的玩偶,再也不能心甘情愿地做他的玩具,而要作为一个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女人采取行动了。真纪子决定跟利道离婚,离婚的理由是丈夫的不忠实。但她一提出离婚,没想到利道勃然大怒,压根儿不听真纪子的话,反而对她拳打脚踢。

“你有了相好吧?你这个无耻的女人!”利道口中大骂,揪住真纪子的头发,拳头象雨点般落在她身上,真纪子连申辩的余地都没有。深感危险的真纪子死命挣脱身子逃出了家门。她觉得再多呆一刻,就会被狂怒的丈夫杀死。一离开家,真纪子毫不迟疑地去找反町。反町单身住在学校附近一幢公寓里,对她的到来吃了一惊。

“究竟出了什么事?”反町问。

真纪子一句不答就扑到他的怀里。以往反町对真纪子的情意心中早有觉察,而那流言蜚语却为他们创造了条件。此刻,已不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什么了。一个热情成熟的女子的身体正扑到他的怀里,反町摆脱了教师的身份成了个青年男子,真纪子也从母亲变成个热恋中的女子。在他俩面前拆去了教师跟家长间的一堵高墙,成了赤裸裸的一对男女,欲望就溶化在滚热的感情旋涡中。事情结束后,真纪子在反町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句象火一般炽烈的话:

“先生,把我带走吧,无论去哪儿都行!”

这个村子三面被南阿尔卑斯山的高峰环抱,只有西面有一条流往伊那方向的河童泽,就象开了扇窗户。要从伊那到位于南阿尔卑斯山北部地区尽头的村子札挂去的话,先得坐上汽车颠簸两个半钟头,还要顺着熊木川上游走,再沿它的支流河童泽走上两个小时。就是这样一条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在冬天还会封闭。

这个村子叫“风巢”,传说是当年平家那些被击溃的散兵游勇落户在此地。十年前,还有五十来户人家座落在这山坡上,但每年不断迁走,眼下只剩下十来户人家,都是些老人,不会过多久,这儿就将变成个荒村。屋顶用杉树皮和稻草铺就的房子都已朽烂不堪,简直无法区分哪幢草屋里有人居住。有的光剩下石块垒成的地基,告诉你这儿过去曾经有栋房屋。这并不是离乡背井的人故意毁坏的,而是那些残留在村里的人把它拆了当柴烧。因此,那些保留完整的荒草屋,说明屋主人迁走还不太久。斜坡上有些梯田,大都荒芜着。留下的老人为了糊口,只能种点儿蔬菜、白薯之类的东西,吃不上一顿大米饭。能靠自己力气种点儿东西糊口的老人还算是幸运的,那些患神经痛或是中了风半身不遂、整天躺卧在床的老人就更凄惨了。在城市里,还有什么民生委员或是临时护理妇会来照顾一下孤单的老人,可是在这种深山冷坳里,哪会有这样的热心之士来荒村照顾这些瀕临死亡的老人呢?主管这一带的福利事务所实在看不下去,想把其中一些丧失生活能力的老人送进老人收容所去,但都被老人们拒绝了。他们对那些老人收容所存有偏见,而且也不想离开这块祖祖辈辈居住过的土地。

“就算去老人收容所,能活的日子也不会长,与其老着脸皮去那儿熬日子,还不如死在这块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安心哩!”老人们这么说。

既然不愿意,也不能勉强,何况,那些尚能行动的老人还不能收进去。在这儿留下的一大半人是被家里撇下的老长辈们。早在十年前,生活中还少不了木炭和柴火。燃料问题发生了根本变革之后,连这微薄的收入来源也完全断绝了。贫瘠土地的收成已经填不饱全村人的肚子。于是村民们对这块贫瘠的土地丧失了信心,纷纷弃家出走。还有劳动力的人们为了求得一个安定的职业而举家离村;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对生活至今的村子多少有些依依不舍。但小伙子们却朝地上吐口唾沫扭身而去。

“在这儿再呆下去,连个老婆都娶不上。围着这块出不了什么东西的土疙瘩,吃一辈子白薯,我才不干哩!咱们到城里去,好歹总能找上个老婆,还能赚点儿钱。”

他们为了娶老婆和寻求成功的机会,去了大城市,再也没回来过。对村子里的年轻人来说,娶不上老婆是最大的不幸。夏天,常有些城里的青年来攀登南阿尔卑斯山经过村子,他们留下的那种时髦的城市习惯跟奢华的气派更让小伙子心里痒痒的。犹如梳子的齿一根根断下那样,留在村里的全是些无依无靠的老人,或是些不愿连累全家而留下的老弱病残。

“等安顿好就来接你。”

一家人流着泪分了手,过后却没有一个人来接这些孤单的老人。他们为了过上象样的生活,抛弃了贫穷的故乡,来到大城市。这儿跟人口稀少的乡下恰恰相反,人口稠密,竞争也格外激烈,在恶劣的生活环境里不停息地苦苦奋斗。留下的老人们虽然也知道城里那些乡亲们眼下的处境,但对他们并无好感。因为他们离乡背井,撇下了亲人。村里的老人们却是固执的,他们打算老死在这块土地上,要亲眼目睹这个村子的消亡。在他们看来,进老人收容所无疑是失败的标记。所以,他们死活不干。而且,跟别的老人之间也产生了同舟共济的感情。尽管离开人世有早有晚,反正都要埋进这块地里。就象同坐一条行将沉没的船产生了共命运的感情。

村里还留下十三位老人,有三对老夫妇,其余都是单身一人。身体还算健康的只有两人,余下十一个都患有高血压、中风、神经痛或是肠胃、心脏、肝脏等疾病;有两个老人已经瘫痪,成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尚有活动能力的去照顾那些瘫在床上的,还有力气干点儿活儿的去种种地,砍点儿柴,或是去近处的建坝工程工地上找点儿活儿来养活大家。这些瀕临死亡的老人们相互依偎在一起,想对悄悄接近的死神作一点儿微弱的抵抗。但是,死神对他们这种可笑的反抗发出阵阵的冷笑,越来越逼近他们。老人们也感到末日将降,能干点儿活儿的人一个个少下去;工地有了临时活儿,也不想雇这些衰弱无力的老人。田里的收成已经不足养活他们,船就将沉没了。看来,下一个冬天非逼得全村的老人集体自杀不可。

但就在此时,这个村子里来了救星。

到风巢村时,他俩还以为走进了个“死村”。苍茫的暮色里不见一个人影,满目凄凉,房屋倾圯,柱子也歪斜着,墙壁千疮百孔,甚至望得见象洞穴般的内部。屋壁残剩的房子还算好的,大都只剩下些陈腐的屋架,就象尸骸一般留下令人可怕的骨骼。村里的道路也荒芜了,路上遍地是石块和倾倒的木柱。梯田边的石垒的田坎崩塌了,水渠里充塞着淤泥,田间小桥也毁坏了,过小河还得绕道找到河面狹窄的地方。

“要是再积点儿雪,连影子都没啦!”真纪子面对这座净是断垣残壁的荒芜死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下雪前再来场台风,这些房子都会被刮走。”反町看着如此荒凉的村子,仿佛觉得自己走错了路。看来今晚的住宿也成问题。单是自己一个人,找间破屋钻进去也能将就,可现在还有个真纪子。

“看来这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啦!”刚从惊愕中苏醒过来的真纪子心有余悸地打量起四周来。

“不,不会的。几年前我来过这儿,那时候有许多人住着,还有家客店。”

反町虽然这么说,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忐忑不安。五六年前,他还是个学生,在攀登南阿尔卑斯山的仙丈岳下山的归途中,曾经路过此地,那时村里人丁兴旺。记得当时登山归来,周身疲乏,却受到了店主夫妇亲切热忱的接待。还有在南阿尔卑斯山脉的怀抱中那与世隔绝的淳厚民风,都给反町的心里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光凭一股对教育事业的热忱是当不了教师的。面对教师之间的人际关系、派阀、跟教育方针对立的现象以及来自教师家长会的种种压力,要具有坚韧的忍耐力和视而不见、满不在乎的功夫才行。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反町恰恰缺乏这方面的涵养,尤其对无视课堂执教以教科书为中心的现行体制更为反感。然而,这些都不过是工作上的矛盾,使他受到致命打击的还是那桩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桃色新闻。诚然,反町跟真纪子的关系不错,但这没有超越教师跟家长之间的界线。那还是搭救了利也之后,两人的感情上才起了微妙的变化,恰如传闻所说的有了那种“不轨念头”。

面对这种恶意中伤显出无动于衷的豁达大度,这一点反町无法做到。而且,正如校长所指责的那样、引起这场风波的原由确实存在。反町对真纪子的态度要比别的家长亲热,这也是事实。彼此之间都意识到有一种息息相通的好感。但由于教师跟家长之间的身份差异、彼此都抑制住这种感情,也可以说成是爱,是相互倾心的爱。这恰恰在别人眼里看来是件大逆不道的行为。

在利也被他父亲的车子撞了之后,这个打击促使真纪子投到反町的怀里,终于证实了这件捕风捉影的公案。一旦解除了心底里的禁令,一对相爱的男女燃起了炽热的恋情。反町决意辞去学校的职务,真纪子也变得无家可归,虽然有一个并无丝毫感情的丈夫,这不过是形式上的夫妻,而且亵渎了这个神圣的名字。真纪子不想回家,只要不再回去,去哪儿都不在乎。这桩逼出来的爱情却使他俩陷入了悲剧的主人公那般伤感的愁绪中,也促使他们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只有一件事使她最放心不下,那就是利也这个孩子。她想一旦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就能作出归谁扶养的判决。她强迫自己乐观地想:父亲利道不去说他,爷爷奶奶对小孙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化,顶在头上怕晒,是老人的一块宝贝疙瘩,这也许能解除孩子一下子失去母亲带来的孤独吧。于是,真纪子携起反町的手私奔了。

“带我去哪儿都成!”

尽管真纪子这么求他,但反町也是无处可去投奔。乡下老家的双亲早已赋闲安度晚年,家产都由长兄长嫂继承。兄长在反町进大学之际曾对他说过:“为了让你进大学,家里作出了很大的牺牲,可以把它作为你的一份产业,毕业以后你就别再想要一分钱了。”这迫使他放弃了继承权,让长兄独霸了这份家产。冷酷贪婪的长兄,对弟弟在学校假期里回家省亲都觉得是个累赘。这个家,难道能带真纪子去落脚吗?维持眼下生活的费用还有些,真纪子身边也带了点儿钱。

于是,反町蓦地想起学生时代攀登南阿尔卑斯山时,曾经投宿过一夜的那个风巢村客店来了。对那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的怀念,至今仍留在朦胧的记忆中。那儿对被世俗流言逼得无路可走的两个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栖身之地,那块土地准会展开双手来欢迎这两个被社会的倾轧伤害的人。也许还能抚慰伤痛,医治心中的创伤。他们先得找个世上静僻的一角,能让两人静静地依偎在一块儿的地方,医治好心中的创伤,然后来寻找往后的生活道路。于是,他们来到风巢村。没想到这几年间,反町青春朦胧回忆中的那个美丽的村落,如今竟变得如此荒芜、惨不忍睹了。

农村人口骤减,象无情的旋涡,将这个被世俗遗忘的桃源乡也吸进去了。不,反町初次来访之际,这个现象已经开始发生。他不过是个匆匆的过客,只对农村美丽的景色和淳厚的风情留下深刻的印象,见不到在内部开始蛀蚀的迹象。

“简直是座幽灵村啊!”

随着暮色降临,刮来的风刺骨般寒冷。真纪子不由得缩起脖子,腹中又觉饥肠辘辘。原打算来住客店,所以没带上食品。远空中残留着一抹晚霞,地面已蒙上一层薄薄的暮霭。但那些破落的房内却没有一丝灯光。

反町竭力想找出一点儿模糊的记忆来,但村子已经面目全非,丝毫不见过去投宿过那家客店一鳞半爪的残迹。只要找到那家店,哪怕已经倒闭,总能凑合过上一夜,最好当然是能住上一阵子。

“瞧,那户人家冒起了烟。”真纪子指着前方一间低矮的屋子说。

那间屋子似乎比别的屋子大些,也不那么败落,从草屋顶上袅袅并起淡淡的青烟。更让人高兴的是,屋内还闪烁着灯光。

“天无绝人之路啊……”反町心里不禁松了口气,猛然间,使他想起那间客店,恍惚记起那客店就有这么厚厚堆成的稻草屋脊。

那家客店夫妇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反町说起因为没忘记几年前曾经得到过热情款待,今天又来到此地,老夫妇流露出喜悦和困惑交杂的表情说:

“哎哟,真没想到你们千里迢迢赶来,欢迎光临。不过,您也看到了吧,村里人都走光啦,留下的净是些没依没靠的老人了。我们的客店早在两年前就关门啦。不过,还难得常有个把象您这样的客人念旧来这儿。眼下可没啥吃的东西。两位特意来,可没什么好招待的呀。”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村子变得这模样了。我们贸然前来,真对不起。只打扰一个晚上。”

“这……”老两口面露难色。“村子成了这个模样,可没有象样的食物啊。”

“不要什么好吃的,能充饥就成。”真纪子心里真担心,要是被回绝了,就得露宿野外了。

“哪有什么好东西,只有白薯煮稗子糊。”

“那就行。”反正比饿着肚子睡露天好。


当天晚上,从客店主人佐原隆造嘴里听了这个村子衰落的悲惨命运。眼下这个村里除了两人瘫在床上,还有一个老人双眼患白内障差不多已经失明,另一个老人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已经难以行动。别的老人的身体时好时坏,幸亏靠身体还算硬朗的佐原夫妇种地收一点儿粮食,加上这一地区的福利事务所和红十字会有时也送点儿救济粮来,总算使这些老人免于饿死。这场冬雪又把电线都压断了,只得在没有电的世界里打发日子。

“下个冬天,可不知道怎么过啦。就这么等死,活得太长了。”佐原隆造暗淡的目光凝视着那盏也许是烧野兽油脂的灯火,似乎他的一切精力全都耗尽了。

对此,反町和真纪子无言可答。他们从城市里私奔到此,但这儿并不是归宿,只是为了治疗创伤,等稍有治愈,就打算投奔他方。可是,这些老人呢,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去处。在这个“最后的归宿地”,那些无法动弹的老人们只好静静地捱到死亡来临。面对这幅惨景,无论说什么安慰话都是白搭。而且,他们的突然来临又吃完了老人的好几份口粮。从现代“弃妪山”刮来猛烈的寒风,把两人心中燃起的恋情都吹灭了。

“咱去转一圈就来。”佐原站起身来。

他大概是去看看那些瘫痪在床的老人吧。他的老妻就象影子那样紧紧相随。哪儿都笼罩着衰老败落的阴影。

第二天早上,两人打算离开这座死村,一早就起身整理行李。在这儿不好意思再吃一顿饭,但经不住佐原再三劝说,勉强吞下两三个煮白薯,就动身了。

走出屋外,明亮清新的朝霞把荒凉阴暗的心情一扫而光。刚复苏的阳光透过树叶,又从山壁上弹回到河里击碎,生机勃勃地闪烁跳动。昨天在苍白无力的斜阳里,南阿尔卑斯山显得模糊不清;今晨在那无一丝尘埃好似坚硬玻璃―般的空气中,清晰地耸立在眼前。山腰间的残雪刻出了磁的线条,山麓覆盖着苍翠欲滴的林带,山间的小鸟在枝头跳跃欢唱。无论何处都充满了生命力,一石一木都好似在呼吸着,呈现出大自然丰富的恩泽。即使象残骸般的空屋,在朝阳下也带来古朴的情趣。

“真是座美丽的村子呀。”真纪子感叹说。“跟昨天相比,简直象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咱们昨天准是太累了。瞧,这才是我要带你来观赏的风巢村哪。”

“谢谢你,果然不虚此行。我生平从来没见过有这么美的地方。”

真纪子眺望着甲斐驹岳和仙丈岳,在移动着的朝阳中,浮现出粗犷的主体感耸立在大地上。黯黑中似乎死去的群山,在阳光映照下就象刚复苏的巨大恐龙在蠕动。眼下那派荒凉凄怆的景象却给山村周围山麓上美丽的林海遮盖去一大半。

“这么美丽的山村怎么舍得拋弃呢?”

“人不是光靠美丽的大自然生存的呀。”

安定的职业、成功的机会,这些大城市强烈的诱惑力,比起自然的惠赐要大得多。生来从没尝过贫穷滋味的真纪子,怕是很难理解吧。尤其对小伙子来说,娶不上老婆却是桩灾难啊。这对她来说就更不易体会了。

“我真想住在这儿。”真纪子无意中喃喃地说。

这怕不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念头,不过是给眼前的美丽景色所迷惑,却忘了掩盖在背后的悲惨情景,一时兴起随便说说而已。

“那就在这儿住下吧?”

“嗯?”真纪子把视线从远处转到反町身上。

“我不忍心眼看这村子败落下去,旅游资源这么丰富的好地方怎么能让它消亡呢?我约莫看了看那些空屋,有几家稍加修缮就能住人。咱们帮一下忙,让客店重新开张,再宣传一下,也许这个村子就会振兴起来。”

“……”

“你我的钱凑在一起,眼下的生活也就够了。佐原夫妇原来就有家客店,咱们帮一下就能再开张。他们只是失去了信心。这儿不正是咱们的第二故乡吗?”

听着,听着,真纪子眼睛湿润了。虽然觉得这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她想要干也并非干不好。她被反町把这座美丽的荒村称作为“咱们的第二故乡”这句比喻所感动了。

“不仅是第二故乡,而且是咱们温暖的家。”

“那么,帮我一把吧。”反町脸上闪现出光辉。

“别说这话,咱们已经是一条心了嘛。”真纪子为自己的话羞红了脸,但这红晕给朝霞遮盖住了。

跟踪416号机和417号机的航空自卫队雷达系统,下午四点十二分在长野县高远町附近上空捕捉到416号机的影踪。此时,中部对空警戒指挥部峰冈山分屯基地发出了417号机失踪的紧急信号。这信号也被第三航空团小牧基地的雷达收到了。

但是,这时尚难以下结论说417号机已经遇难。然而,416号机返回基地已有半个小时了,依然没有取得417号机的任何通讯联系。雷达也没有搜索到任何影踪。由此看来,417号机发生意外事故是确凿无疑了。遇难地点可能性最大的是僚机跟417号机失去联系的赤石山脉仙丈岳山区。那儿是山梨县跟长野县的交界处,也是南阿尔卑斯山北部地区的中心。眼下正是严冬季节,大雪把一切都封闭了。

四百里基地、小松基地都派出了侦察机,但眼下那可疑地区正被低压脊控制,被浓密的云遮盖住,给侦察带来了困难。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侦察势必会越来越困难。从别处也没见有这类“物体”坠落的报告。总重量有二十七吨的喷气式战斗机坠落在城镇或是乡村的话,将会发生惨剧,可是至今尚未收到此类报告,可以断定飞机失事地点要么在远离村庄的山地,要么就在海上。

因此,在此刻可以发出报警求救,给管辖这片可疑地区的东京警察总部发出求救电文,要求派出机动队。但是,中部航空队司令部并没有这么做。随着时间逝去,已能确定417号机遇难之后,反而对有关人员发布了保密命令和进行秘密搜索的通知。417号机的失踪一事,仅限于百里基地有关人员才了解真情。

由最新式飞机F-4FJ装备起来的1001飞行大队是高度保密的一支飞行部队。飞行员并不了解这支部队的主要任务,就连队员居住地区也跟一般的队员隔离开来。反正这些与众不同的队员进行着目的不明确的飞行训练。因此,这么一个秘密飞行大队里一架飞机失事,一般队员完全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但是,头脑灵敏点儿的人在当天似乎也感觉出基地头头们的神色有些儿不对头。不过,这也许是来自更高级的命令才强作镇定。基地迎来了跟往常一样的夜晚。表面看来,似乎一切平安无事,但在这背后却在悄悄地进行着一场关系到自卫队生死存亡的战斗。

风巢荒村的复兴计划开始着手了。对反町提出重开客店再建风巢村的计划,起初,佐原隆造并不太起劲。尽管这是他的出身养育之地,但他已经对这块土地失去了希望。就象条行将沉没的船,无论花多大的力气也是徒劳无用了。一个偶然来此的外地旅行者,被这儿的景色所吸引,怎么也不能把这片美景当饭吃当药治呀。对旅行者轻而易举不负责任的同情和惋惜,只能引得佐原心中陡生痛楚而已。

然而,反町仍热情执拗地劝说他。

“要是什么也不干,这村子是会衰落消亡的。尽管明白,也不能无条件地投降,任凭它消亡啊,难道不该干点儿什么吗?”

对此,佐原认为:“我要是再年轻些也会干,可惜我太老啦。而且我也不想再动脑筋去从城市里招徕旅客。我也活不长了,就等着生命之火熄灭这一天慢慢到来吧。”

尽管这样,反町还是坚持不放弃自己的主张。终于佐原被说服了。

他说:“那么,就按您的意见办吧。你们要住的话,反正这些屋子都被主人拋弃了,挑一间你们中意的去住吧。”

佐原的房子原来就是家客店,只要稍加修整,马上能开张。政府方面需办理开业手续,由于没有打过歇业报告,原先的执照依然有效。就算无营业执照开业的话,这个被世间遗忘的角落如同荒村般的地方,政府部门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眼下的问题是对外做广告。尽管你重整旗鼓作好待客的准备,可没旅客来还是白搭。反町跟真纪子在客店重新营业之际,对村子周围的环境又作了一番考察,使他们增添了新的信心。贯穿村子的河童泽上流河里,鳟鱼和嘉鱼成群地游泳戏水,浅滩处的岩石上爬满了河蟹。春夏两季是山色最美的时节,浓密的原始森林围绕着村子,开始披上了新绿,显得浓郁繁茂,目力所及处净是一片绿色的海。村子位于针叶林和阔叶林交界处,村子上方有引人注目的枞树,栂树等针叶乔木,跟村子四周下坡连成一片的山毛榉、核桃树之类的阔叶林,还有樱树、白桦、榆树等落叶树形成宽阔的林带。树林是山鸟的安乐窝,有日本歌驹鸟、黄鹩、山雀、白脸山雀等小鸟,在河童泽上游的原始森林中,晚上还听得见小枭鸟啁啾。山林中到处有楤木芽、山当归、野木瓜、香蕈,无人采撷,满山遍野都是。

风巢村的老人已经丧失了采集山货的力气。

“这儿要是被开发的话,也许能和高地媲美。”

反町仰望着跟上坡那片林海相连的驹岳,直伸展到仙丈岳的起伏山势,一个新的梦渐渐在他的心中升起。驹岳、仙丈岳是南阿尔卑斯群山中最受人欢迎的山地。驹岳挺拔雄伟,有着男子汉气派。与它相匹配的却是用丰富多采的高山群生植物打扮装饰的姿容优美的仙岳丈,人称“阿尔卑斯女王”。柔和与刚劲、险峻跟平缓相映成趣,可与吸引众多登山者的北阿尔卑斯山的燕岳、枪岳(“阿尔卑斯的银座”)白马岳和鹿岛枪岳(“梦幻的山脊”)相匹敌。但是,登山的起点大多选在穿越山脉中段的山梨县这一边,下山也只往长野县方向而去,都没想起有这么个值得一游的好地方。他们从北泽岭沿户台川下山,而跟户台川并行流向的那条沿熊木川和它上游河童泽的下山道几乎没人走。从距离和地势看,这条道并不难走。尽管如此,下山都不再经过风巢村,怕是对这个好地方一无所知。另外,近乎荒芜的风巢村根本没法提供登山者来此歇口气消除疲乏的休息场所。因此,沿河童泽这条山道几乎荒废了。

反町在夏季登山季节来到之前,为修缮客店平整山路,重新开张大做广告忙碌起来。真纪子去自己家见父亲,表明了跟见坊利道离婚的决心,又想从家里筹笔款子。这时,父亲也发现利道的脑子有点儿不对头,深悔当初不该答应了这门婚事,也不再反对女儿的主意,而且觉得在婚姻上给女儿带来不幸,责任在于自己,也打算拿出笔钱来作为一种补偿。真纪子提心吊胆地说出个数目来的,没想到父亲慷慨地一口答应。而且还说了句充满温情暖意的话:“往后再要尽管说吧。”

从真纪子家得到了资助,他们对重建风巢村更加充满了信心。多亏了这笔充裕的资金,才筹足材料和雇了工人。死寂般的荒村终于开进了外来的工人,也带来了粮食、生活用品和机械设备,筑起了工地临时食堂。村里好久没有这么充满生气了。重建客店,开筑了从河童泽经风巢往驹岳、仙丈山脊安全且方便的新山道。这两个工程同时进行。反町在着手广告宣传。幸运的是:他有个同学在发行有关山脉方面书籍和杂志的出版社工作,而且还是个有一定地位的负责人。那同学除了在自己社里的杂志上以报道形式介绍新生的风巢外,还在有横向联系的一家旅行杂志上,登载了有关南阿尔卑斯的“幽僻乡”和“秘境”等报道。对“秘境”这类抢手的新闻报道,宣传机构大感兴趣,因此在各地都进行了报道播放,风巢重建的消息就这么流传开了。

于是,当年夏天,就开始不断有登山旅游者路过这儿,最多一天能有好几位旅客,跟北阿尔卑斯山每天能容纳千把个人的旅馆相比,这儿的客店简直象孩子们玩过家家游戏,盈利也没法比。然而,对那些与世隔绝的村民们来说,一些周身散发着人世间气息的登山旅游者来此,好象带来了什么希望,让他们高兴。那些走不出门,躺在家里等死的老人,也打起精神迈出了大门。还有些气力能干活的老人纷纷前来客店帮忙,就连无法动弹的人也想翻翻身挣扎起来。总之,这条行将沉没的船上所有的乘客,受客店振兴的鼓舞,开始产生了要凭自己的力量求生时欲望。

“就这样,我们来这儿也是有价值的啊。”真纪子象用对自己的亲人那般的眼光看着这些老人说。

真纪子觉得自己已跟风巢村紧紧地拴在一起了。她离不开这儿,所以不仅帮助反町为重建风巢出力,还亲自去照顾那些行动困难的老弱病残村民。可以说,有了她,老人们才燃起了生活的希望。有时候,她会呆呆出神地遥望着远方。这时,反町明白她的心飞到了哪儿。她在思念留在见坊家的孩子。她拋弃了一切,为了爱,跟着反町来到这儿。每逢她浮现出这种神色,她又变成了母亲,心儿飞到了自己的孩子身旁。这是连反町也无法侵入的一个神圣的领域,那是不同于夫妻之爱的另一种爱。当察觉反町在注意她的时候,真纪子腼腆地笑笑,心绪又回到他的身边来。她收回了飘忽的思念,又成了平日那个热恋和信任着反町的真纪子。

但反町心里却常常感到不安。真纪子把一切的爱都奉献给他,是不是为了忘却对孩子的思念和牵挂呢?她亲身照料村里的老人,是不是在为他人服务中来弥补她心中对孩子欠下的情分呢?

“她当上了母亲,这是不可挽回的事。而从她身边把孩子夺走的却是我。常常牵挂自己的孩子这也是难免的……”反町经常提醒自己,但是,她是自己所爱的人,在她心中竟然有块自己绝对无法进入的领题,使反町的感情难以平静。

爱情就意味着占有一切,不仅是对方,连自己也同样被占有。这不只限于人,而是跟爱情不相干的成份都不允许羼杂或同在。只能用爱来充实和勾勒出一个具有立体感和多色彩的人,要不就毫无意义。当爱情初期炽烈的火焰刚平息时,还多少能容忍得下跟爱情毫不相干的东西同时存在,而如今非但不平息,相反正是忙于开拓对方未知的领域,从头发到脚趾全都觉得新鲜,成为彼此的贪求,却有作为母爱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块领地,它用坚固的铁栅栏紧紧围起,无论爱情的火焰燃得多高也无法摧毁。倘若是跟反町爱情的结晶,那么,这块领地反町是完全能容忍它的存在的。然而,恰恰是跟她也厌恶的那个人所生下的孩子,在拋弃了那个人私奔到此,如今依然还恋恋不舍,牵肠挂正因为填充母亲心中空虚的孩子不在身边,母亲惦念孩子暗暗饮泣,她心中的那个空洞,即使有反町的爱也无法填补。这是引起反町不安的根源。

眼下,由于反町的爱,她和孩子分离了。但是,过不了多久,孩子召唤母亲的力量又抵消了爱情的引力,这使反町深为不安。

“为了把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除了把孩子带到这儿来,没有更好的办法啦。”反町是这么考虑的。

但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重振风巢村。风巢村一复苏,在这儿的生活就扎下根,也可以把利也带来了。


在反町和真纪子的努力下,风巢又站起来了。虽然为数不多,但毕竟有登山者来了。全靠广告的力量,在夏天除了登山者也有些探访“秘境”的旅游者慕名而来。电不够用了,没想到歪打正着,这些旅客却十分中意这种点燃油灯的生活。客店营业有了些盈利,所以最近也申请安装电话。电话一接通,来预订客房的人会骤然增加。虽然离致富之道还远得很,不过,有资金进入这个小村,使村民们大为振奋。

夏天很快过去了。短暂的秋天之后,寒冬就象走下坡路那么迅速地来到了。九月初起布满山峰的红枫,一天天地退到山麓边。飘着雨雪的寒夜逝去,迎来个晴朗的早晨,林带上面的山峰已见到积雪。过于深邃的天空显出深蓝色,在天边象用利刃刻出条白皑皑的廓线,在蓝白分明的下边是红枫、黄叶燃起炽烈的火焰似的宽阔林带,以色彩绚丽装点起来的大自然,却毫不惋惜无人赏识,昙花一现地躲在冬天洁白的衣裳下冰封起来。

对刚获得新生的风巢来说,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摆脱冬季造成的困境。一切对外的交通线全将被大雪封闭。在夏季能驶到熊木泽和河童泽汇合处的公共汽车也到札挂折回了。但没想到,到了冬季依然有人络绎来风巢。看来是哪家杂志弄错了,作了“全年营业”的介绍。反町也不打算去更正,让那些冬季以驹岳、仙丈岳为目标的登山者把风巢当成营地吧。这一年进入二月份,雪就下得少了。公共汽车不通,但反町觉得有可能另辟新路通往风巢。新的通道就选在尾根附近。先前那条旧道,只要下点儿雪就没法通行;这条道不怕雪崩,冬天的利用价值高。要是把风巢当作登山营地;离驹岳、仙丈岳更近。要是天老爷开恩的话,打这儿出发,无论到哪个山峰都能一天打个来回。

417号机依然影踪杳然。入夜,搜索行动完全停止。但这一夜,自卫队的首脑们几乎整夜不眠。

对417号机,只能限于自卫队内部进行搜索寻找。而且必须抢在任何部门之前解决。万一被民间和一般宣传机构发觉它的影踪,那就成了严重的事件。为此,自卫队出动一切力量进行搜索,但至今未能获得一丁点儿线索。最高司令部陷入苦恼和焦躁之中。

第二天拂晓,搜索行动又开始了。当时曾和失踪的飞机一起飞行的416号机也加入了搜索行列,对417号机当时中断联系的南阿尔卑斯北部山区进行了搜索。幸好这一天低气压脊退走,天气在山脉西部突入的高气压脊控制下,把迟迟不散的云雾吹得一干二净。

早上七点五十分光景,从入间基地起飞的救援侦察机,在赤石山脉北部的仙丈岳西面原始森林处发现了散落的金属碎片。侦察机当即降低高度低飞,认定是F-4FJ的残骸。失事现场就在针叶林和阔叶林混杂生长的南阿尔卑斯特有的那片浓密林海中。这儿象是被一把巨大的铁锹铲去了一大片,山林露出了光秃秃的地表。散落四周的金属片犹如扎入林海的一把把凶器,在朝阳下一闪一闪发出狰狞的寒光。三十米方圆之地的树木全被压倒,还看得见在断裂的银色机翼上的太阳徽记。入间和百里基地立即收到了“发现417号机”的第一个报告。

飞机失事原因还不清楚,大致上推测是由于闯入狂乱的积雨云层中,被猛烈的气流包围失去控制所致。必须立即派出救援部队。失事现场在远离乡镇的南阿尔卑斯山中,而且偏离空中航线。因此,对自卫队飞机失事的消息,外界还一无所知,要是泄露出去就麻烦了。必须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悄悄地收回失事飞机的残骸,尽快把失事现场恢复接近原来的摸样。因此,需要大批人力和机械设备。然而,又不能出动大批救援部队,必须在高度保密下进行。

对失事现场作了更详细的侦察之后,发来了第二份报告。它使最高司令部几乎坠入绝望的深渊,报告中说:“发现在失事现场附近有座小村庄,那儿的村民正往飞机坠落的现场赶去。”必须绝对保密的空难事件将公布于众!最高司令部接到这份报告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几乎茫然不知所措。绝望和棘手使他们一筹莫展,麻木了他们原本应该镇定自如的那根神经。倘若让山村居民了解了真相,那么无论怎么机密地派出救援部队都会变得毫无价值。也许这个惊人的消息已经通过通讯网传递到传播中心去了。那些要争夺头条新闻的记者或许正在扒开大雪往现场赶去。

“可是,至今还没有一家新闻机构跟警察部门来电询问,这倒是桩怪事。”半晌,有一位脑袋恢复正常的首脑终于察觉到这个问题。

要是新闻机构嗅到什么异常的气味,准会立即向自卫队提出咨询。一旦被他们发现,这桩事故是无法隐瞒到底的。

“也许,他们还没有得到什么消息吧?”

“已经被村里居民发现,新闻报道机构却一无动静,这倒奇怪。”

从绝望的深渊中,又重新慢慢地探起身来,立即显出了乐观的情绪。

“不去管它,先查一查那个村子的正式名字和它的位置!”

应该当机立断发出的命令,却延迟了整整一个节拍。不多时,报告来了:“村庄名叫‘风巢’,行政上属长野县上伊那郡长谷村。询问该村所属村公所后,了解到风巢人口骤减,在籍人数十三名,都是年老者。风巢不久将荒芜,而且村内无电话。冬季,邮局送信人成了跟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但由于近来连续的恶劣气候,大雪已将道路掩埋,邮政通信也中断了。长谷村公所以轻描淡写的口气提供了上述情况。而且,在村公所里并没感觉到因自卫队飞机失事而引起骚动不安的气氛。”

“不要紧,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最高司令部的乐观态度一下子得到了证实,变得更加自信。然而,还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司令部发出命令,去打听一下这一地区最大的城市伊那市和靠近风巢的高远镇有什么动静。回答是丝毫未见异样情况。新闻播放中心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一切平安无事。

“不过,风巢居民迟早会把这事捅出去的。”

“听说,风巢眼下已被大雪封锁住,我们能在交通恢复畅通之前,把回收善后工作都搞完。”

“怕没那么简单。417号机的坠落事件,要绝对保密。风巢居民已经知道了。他们如果说出去,早晚就会传遍的。”

“不能把村里人的嘴封起来吗?”

“这么做,岂不更引人怀疑吗?”

“有没有别的更妥当的措施?”

“没有。不过,风巢村居民的嘴一定得封起来。”

“只要不死,这张嘴就封不住。”

“死?”主持会议的参谋长眼睛顿时一亮,他瞧着邻座的空军准将说:“不是听说风巢的居民净是些老弱病残吗?”

“是的,”空军准将似乎在揣摸参谋长的意图,点了点头。

“放弃这座人口只有十三名即将荒废的村子。何况,这十三个老弱病残早晚也不就快要死了吗?”他的目光扫过全体在座的将军,仿佛在征求这个谜底。

他是位典型的军人。父亲是旧陆军中将,祖父是安津藩士。家族中有不少人在旧军队中任军官,他是其中职位升得最高的。原是陆军大学出身,在战争结束时任陆军中佐。一九五一年解除清洗命令,他立即以军官身份加入自卫队,自袓孙三代继承下来的军人精神和具有丰富的指挥作战经验,使他作为一位出色的指挥官不断地步步高升。

军队这一社会组织,是从祖祖辈辈那儿遗传继承下来的,甚至在尚未成为军人之前,在家庭中已经受到了军人一般严格的训练。这使他除了当个军人之外,别的什么也干不了,而且也没有别的念头。把军人作为自己的天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职业,并且为之感到自豪,感到人生的价值,军人就是这种人。他们犹如封建时代的武士,自己并不从事生产,只不过是依靠农民、工人和商人的劳动为生,但他们却认为是社会最上层的优秀分子。他们顽固地信奉这种愚蠢又错误的观念。

何况,眼下日本的自卫队,并没有取得全体国民一致的同意。在宪法勉强解释得通的情况下,处于“吃闲饭的军队”。而从属于这支军队的军人竟有优越感,更是贻笑大方。可是,尽管吃闲饭,但在国民所不了解的地方,却有着指挥这支逐日庞大起来的军队的权力以及随之而来各种实质性的职权。比如说吧,一升上空军将级官,就能获得跟第一流公司总经理那么多的薪俸。而且,在部队内部的威信,是那些劳资矛盾突出的民间公司总经理们所望尘莫及的。

要达到这般美妙的地位,就必须将自己最迅速地完全嵌入军人模式,刻板的日课、毫无个人自由的集体生活、忠实执行命令、忠实报告、还得忠实地信奉上级给与的教育以及思想。而且,对这些以军纪为幌子对人进行标准化的做法丝毫不能抱有怀疑态度。倘若是那些正统的具有小市民意识的老百姓,最初,对自己将变成标准化的做法会觉得难以忍受,但一旦完全嵌入军人模式之后,反而会渐渐地觉得轻松愉快。这是因为只要符合这个模式就再也不需要自己动脑筋了。该做些什么,全由军纪和命令来决定。军人只需反复地象进行仪式那般做好被规定的事项,就能成为一个模范军人。而且,只要忍受自己的个性被嵌入这个模式时的痛苦,以后就容易得多了。既没有萧条的烦恼,也没有被解雇的危险。而且,每日的工资将按本人的才能来计算,也没有普通社会上的生存竞争。

总之,如果按规定去干,衣食住行以及晋级都有了保障。可以说,能实现将人进行自动控制的就是军队。

但在加入军队之前,就已经受到过有关这种“自动控制”的训练,又有武士的血统,生下来就得到军人应有的教育,对他来说,只有军人才是人,其余的统统不能算是人。他至今还这么固执地认为:太平洋战争偶尔输给美国,那不是日本军人被打败,而是被美国的物质力量所制服而已。在背后,人家给他起个绰号叫“军神”。这个绰号是从“神灵附身”的意义上引申出来的。

现在,这位军神用包含着暗示的话,并用眼神环视了在座的军官。

“就算还活着,也活不长了,只不过是十三个老家伙。”为了启发大家开口,他又说。

“不过,他们眼下还活着啊。”邻座那位空军准将迟疑地开了口。

“所以说嘛,稍微缩短一下寿命又怎么样呢。”

“莫非是……!”

当他把暗示的内容赤裸裸地表示出来后,全体在座的人,脸都变了色。

“这个时候,请诸位好好想一想,417号机的失事真相一旦公开,关系到自卫队的生死存亡。所以,这跟十三个活不长的老家伙密切相关。”

“虽然您说的有道理,可是这个做法太残酷了。”空军准将劝谏说。

“那么,我要请教诸位,有没有更高明的办法呢?”

“那……”

“有没有人能提出别的办法呢?”军神的目光向在座的人一一扫去。

这目光就象是军队的化身,疯狂又自信,射到谁,谁都会低下脑袋。即使有人昂头忍受着这股目光,也还是提不出更好的方案来。

不幸的是,在这里聚集着的军官中十有八九是旧军队军官出身。虽然还没达到军神这般程度,也全是嵌入军人模式的人。普通百姓的感情以及价值观,对他们来说是不适用的。他们从思想尚未稳定的青年时代就开始接受要彻底打破这种感情和观念的教育。在他们的眼里看来,天下没有比军队更为心情舒畅的地方了。只需按模式行动,作为军人的楷模,就能保证过上第一流的生活,拥有荣誉、威望和权力。而用“自动控制”的方式就能保障这众多的利益,在社会上哪儿找去?

所以,他们打从战败后就失了业,自卫队一建立,就聚到这条渡船上来了。要是自卫队被解散,这些职业军人不仅失去了安乐的容身之地,而且又得失去自动控制的指挥,恐怕连怎么活下去也难说。多年来,他们习惯了由人控制的生活,而不能独立思考由自己驾船航行在人生的海洋中。他们失去自卫队就等于丧失了生活的基础。

“如果有更好的办法,请说!”军神一再催促着。

“不过,假定得去缩短这些人的寿命的话,那么,这个任务派谁去担当呢?”一等佐官军衔的副司令官问。他是在军神的启发下开了口。

“不是有应付紧急事件的突击队吗?”空军准将级的监察官说。

“虽有突击队,可难说他们的嘴巴很紧。”

“要挑一些口紧的。”军神说。

“没有时间了吧?”

“要花时间也只得如此。普通的救援队绝对不能送去。这些部队里有反战派的人。”

“那么,尽快选定人员召集起来,要抢时间。”

不知不觉,会议的大致意见已经定了下来,只要威胁到自卫队的继续存在,不管作出多大牺牲也要将它排除干净。这是绝对不变的原则。

必须立即从全国的突击队中挑选可靠的人。称作“突击队”的一种特种部队是模仿美军的“绿色贝雷帽部队”创建的。该部队以山地战和游击战为目的,由体格强壮、战斗技术高超的士兵组建起来。这些突击队队员从全国自卫队的志愿者中,经过体力测试选拔出来,在四月到十一月之间进行为期九周的突击队训练。在这期间,接受了基础体力的各项训练,以及地图的应用、格斗、爆破、求生训练、耐饥训练、山地和海上的潜入技术等各种项目的学习,一切都是为了独立完成袭击任务的各项训练。能够自始至终通过这些项目者,被授于“突击队员徽章”,成为一名突击队员。

这些突击队员分配在全国各个师团,每个师团各有二十名左右。由其中特别优秀的队员组成了驻扎在千叶县习志野的第一空中突击团。该团全体队员都获得过“突击队员徽章”,接受空中突击作战的特殊训练。

空中突击队的原来任务是空降着陆进行地面作战。为此,必须进行登山、强渡、侦察、偷袭、暗杀、潜伏等训练。也就是说,这是由一个个职业杀手组成,加上具备了残暴的技巧和实力的一支精悍(可以说凶恶)无比的部队。对处理417号机事件是支最合适不过的部队了。最高司令部决定以空中突击队员为主体,在离失事现场最近的东部方面军和中部方面军中的第一、第十二、第十师团中挑选合适的队员组成救援部队。

司令部还把处理失事的战斗命名为“鼠尾草”行动,把救援部队称作“鼠尾草A队”,担任抹去风巢任务的小队称作“鼠尾草B队”。选拔的标准除了队员的实力之外,还要特别注意队员对自卫队的忠诚态度。

凡属“暴力主义的革命势力”中的成员,及其同情者、可疑分子、参加小组活动的有关人员,或者是有些社会关系、亲友的人都定为“特定队员”,在部队内部受到严密监视。就是跟这些“特定队员”(按危险程度分成A到D和X五类)关系密切的,或者有一些接触的队员都被排除在外。

总之,妨碍自卫队生存的、有反战倾向或表示出怀疑行为的人一律不得参加。原来在获得“突击队员徽章”的人大多是忠心不渝的队员。但是,也有反战分子和有危险思想(对自卫队而言)的人混入了普通队员中。说不准什么时候曾经跟他们有过接触,被他们感化了也未可知。

建立一支“鼠尾草”部队是刻不容缓的紧急任务,但也是件必须慎重行事具有高难度的工作。只要混进一个危险分子,那么就将会前功尽弃,招致失败。而这是只许胜不许败的战斗。部队的情报机构被紧急总动员起来。作为候补选拔队员的身份,由警务队(相当于旧军队中的宪兵)进行彻底的清理,最终挑选出忠实可靠的队员四十名参加“鼠尾草”A队,八名参加“鼠尾草”B队。其中空中突击队员A队有二十四名,B队有五名,其余的十九名是从各师团召集起来的。这个选拔工作进行了两小时。

就在这一天,队员们在习志野集中,分乘两架运输用直升飞机V—107,飞往失事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