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之章 长安曼陀罗

空海在青龙寺接受灌顶,此时,大唐王朝政情也在瞬息万变之中。

八月,空海在青龙寺接受传法灌顶——久病的顺宗皇帝下诏: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

据此,顺宗让位,由皇太子李纯继位。隔年,年号也将由永贞改为元和。

空海入唐期间,皇帝已二度更迭。

因此,宫廷人事大幅度调整。

实际掌握宫廷大权的王叔文和王坯两人,均遭左迁。

王叔文左迁为渝州司户,王坯则为关州司马。

两者皆属僻远地方的官吏。

遭朝廷左迁者,非仅此二人。与两人较接近的文官,也被贬为地方剌史。

以空海周遭来说,刘禹锡降调至连州,韩泰贬至抚州,柳宗元则下放到邵州。

以刺史来说,还是地方长官。但所有人在赴任之前,又会由刺史降为司马。

先让当事人左迁为还算不差的地位,再于赴任之前,降调官职,这是自古以来即行之有年的作法,关于此状况,当事人也该有所觉悟吧。

九月——赴任前,柳宗元至西明寺造访空海。

“我来向您辞行。”柳宗元说。

“听说是邵州——”

“是的。”柳宗元静静点头响应。

不知如何隐藏、掩盖,柳宗元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悔恨。

“虽是半途而废,但这也是命吧。”热血诗人柳宗元淡淡地说。

“我们所做的许多事,大概从此烟消云散。其中,总会留下几样成果吧。”

“我也有同感。”空海点点头。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柳宗元说。

“松了一口气?”

“得到空海先生如此评价,我顿时感觉,我们或许真的留下几个成果了。”

“一定会留下成果的。”空海又说一次。

“留下成果——对处身此种位置的我来说,此话真是十分受用。”

“什么时候出发?”空海问。

“三天后。”

“王叔文大人呢?”

“已经出发到渝州了。”

“是吗?”

“他托我传话,衷心感谢空海先生。”

“感谢?”

“他说,拜你之赐,我们才有一些时间善后,这段时间,也完成了数件工作。”柳宗元望向空海,说:“王叔文先生也早有觉悟。”有何觉悟,空海没有问。

因他明白柳宗元话中含意。

大唐帝国之中,政治失势者的下场即是死路一条。

首先,将他左迁至地方,授与闲差。

继之,不多时,京城便派来使者,传令要当事人自行了断。

还会携带毒药。

与“死刑”没什么两样。

完全要求本人自由意志服毒。

在大唐国,此称之为“赐死”。

如果拒绝自尽,便会被杀,以病死之名回报京城。

事实上,王叔文左迁隔年,即遭“赐死”。

王侄则在同年“病死”。

“哎,人世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柳宗元说。

“刘禹锡先生呢?”空海问。

“连州。”柳宗元答道。

刘禹锡是柳宗元最相知的诗友。

两人从此各奔前程。

柳宗元和刘禹锡一两人故事尚有下文。

柳宗元降调邵州刺史,刘禹锡左迁连州刺史后,柳宗元又降职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

此后十年过去,长安有人建议让两人升官。

两人左迁,本因王叔文连带所致,十年之间,事件喧嚣也该平息下来了,朝廷大概如此判断吧。

再说,两人均为优秀人才,不该摆在闲差之上。

两人因而擢升两级,分别成为刺史。

任地也随之异动,柳宗元赴柳州、刘禹锡则分发播州。然而,播州地处边境,位于今日云南省和贵州省边境。

刘禹锡家有年迈老母。

“恳请与刘禹锡交换任地。”柳宗元上书长安,如此请愿。

结果,请愿有了响应。柳宗元仍任柳州刺史,刘禹锡则转为连州刺史。

两年之后,柳宗元辞世,终年四十七岁。

帮柳宗元写墓志铭的,正是刘禹锡。

此后,刘禹锡返回长安,活至七十一岁。

柳宗元和刘禹锡自长安一别,便不曾再相见,然而,两人情谊却持续终生。

两人都是深受民众爱戴的诗人。

“此回被左迁,并非白龙那事行迹败露,而是对我们看不顺眼的家伙所为。无可奈何。他们也有他们的大志,如果前朝之人在他们周遭,一定很难办事。”柳宗元语气坚定地说。

“能与你相遇,我真是幸运。”

“幸运?”

“到哪里,都能做事——这是我从你那儿学来的。”柳宗元首度面露微笑。

“你因应你的处境,做你该做的事。我因应我的处境,做我该做的事。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工作,至死方休。”柳宗元坚决说道。

“我想,我们再也没机会相见了,请保重——”此为柳宗元最后一句话。

柳宗元辞别西明寺。三天后,便启程前往邵州了。

十二月——惠果卧病在床。

竭尽己力为空海灌顶,犹如燃尽生命之火,惠果随即病倒了。

惠果本已染病在身,但自空海来到青龙寺之后,让弟子们难以置信地,惠果又恢复了精神。

照这个样子看来,应该还有元气,一切无碍吧——青龙寺僧人似乎也都作此想。

然而——八月举行完传法灌顶后,进入九月,惠果病情再度恶化。

即使如此,惠果依然常要空海陪伴在旁,以为交谈对象。

惠果觉得,与佛法仪轨无关的事,也应该让空海尽量见识。

而且,师徒关系之外,果惠也欣喜于和空海的交往。

惠果一直认为,自己和空海都是相同的佛教徒。

脱离师徒关系,以佛弟子身份和空海一起共修——那种喜悦,惠果临终前都想尽情享受吧。

十二月某日——惠果召唤空海。

“您找我吗?”空海来到惠果病床前说道。

入夜——仅有一盏灯火点亮着。

屋内,只有惠果和空海两人。

惠果仰躺在床铺上,空海随侍枕畔,凝视惠果脸孔。

惠果静谧无声地呼吸着清冽的夜气。

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空海啊。”惠果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是。”空海也用冷静的声音回答。

“今晚,我要传授你最后的教诲。”

“是。”空海点了点头。

“我要传授的,不是金刚、胎藏两部灌顶,也不是结缘灌顶、受明灌顶,更不是传法灌顶。我现在要说的教诲,虽然不是这些灌顶仪式,却比任何灌顶都要来得珍贵——”惠果仰望空海。

“虽然我刚刚说要传授教诲,其实,我想传授给你的佛法,不用开示你也都知道了。”惠果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先说明一点。那就是,虽然这些话出自我口中,却是你曾经向我说过的。空海啊,也可以说,我教导你,有时反而是我本身向你求教。你也该懂得这件事的意义吧。”

“是。”空海再度点头。

“空海啊,在此地所学的东西,你必须全部舍弃。你懂吗?”

“我懂,师父——”

“人心深不可测……”

“是。”

“下探人心深处,在其底层之更底处——自我不见了,言语也消失了,仅剩下火、水、土、生命等,这些已无法命名的元素在活动着。不,此处连‘场所’都称不上。它无法用言语形容,是言语无用的场所。火、水、土、自我、生命,终于到达无法区分差别的地方。想抵达那地方,惟有穿过心的通路才能抵达。”

“是。”

“这道理无法以言语教导。”

“是。”

“我,不,许多人以言语、知识、仪式、书籍及教诲,将它玷污了——”

“是。”

“这些都得丢掉……”

“是。”

“你要把它们全部丢掉。”惠果喃喃自语,旋即闭上双眼,静谧无声地呼吸大气。

然后,又睁开了双眼。

“可是,言语是必要的。仪式、经典、教诲、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惠果说道:“此世间的所有人,并不像你一样。对于跟你不一样的人,言语是必要的。为了丢掉言语,或是丢掉知识,言语和知识也都是必要的。”

“是。”空海只是点头。

惠果所说的话,空海完全明白。

对空海来说,获授所有灌顶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仪式和教诲都成为不必要之物。

不过——在日本国或是此大唐,为了对芸芸众生传达密教,言语、仪式都是必要之物。

要攀上顶峰,人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足。因此,拐杖、鞋子、食物、衣物,都是想攀上顶峰的修行者所必要的。

“一只脚在圣界,一只脚在俗界——然后,必须以两脚支撑所谓自己的中心……”语毕,惠果闭上双眼。

“打开窗……”惠果闭着眼睛说。

遵照惠果所言,空海打开靠近惠果床畔的窗子。

十二月的冷冽寒气,涌人房间。

灯火微微摇曳。

惠果再度睁开双眼。

看见高挂夜空的明月。

月光照射在惠果身上。

“空海,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传授给你了。”惠果一边看月一边说。

“夜气对您的身子可能有碍。”空海对惠果说。

“没关系。这冷冽的感觉十分舒畅。”惠果说得毫不含糊。

“空海啊,与你相遇,真是开心……”

“我也是。”空海答道。

“我的大限将至,如果没有与你相遇,或许我会抱憾终生,而今我了无遗憾。”惠果的视线移至空海身上。

“死,并不可怕。临死之际,或许多少会感到痛苦,但这是每个人都得经过的路,这点痛苦应该忍受得了。”空海仅是静静地倾听惠果说话。

“生和死都是一件事。出生、生存、死去——此三者兼备,才能完成生命。出生一事,死去一事,都是生命之不同表现罢了。,,“是。”

“空海啊,早点回去倭国也好。若有回国的机会,千万别放弃。’‘惠果的话,充满无尽的慈爱。

不久的将来,空海的确可以回去日本了。

无论何时回去,惠果传承的密法教诲,也将随同空海一道东渡。

若惠果此时若说出“不要回去”的话,此言将成为空海回国时的重担。

因察觉这一点,惠果才对空海说出这番话。

对此,空海有切身痛楚般的体悟。

“感激不尽。”感觉眼眶一阵温热,空海说道。

“好美的月啊。”惠果说。

三天之后,惠果便辞世了。

迁化——高僧之死,一般如此称呼。

意指并非死去,而是搬迁住所。

惠果迁化之日,是永贞元年十二月庚戌——十五日。辞世之时,正是满月之夜。

享年六十。

举行葬礼时,建有石碑。

其碑文由空海撰写。

撰写碑文,也就是说,空海构思文章,将之书写出来,再原样刻在石碑上。

惠果弟子数干人,空海从中脱颖而出,并非因为他获得传法灌顶。

此类纪念碑文,不一定由弟子撰写。文章,就交由专擅文章的人来撰写;文字,则交由书法了得之人。此作法不仅是当时习俗,也是中国历史一般的潮流。

空海雀屏中选,是因为他既是优秀的文章家,也以书法闻名。

《性灵集》之中,留有相关的文章内容:俗之所贵者也五常,道之所重者也三明。惟忠惟孝,雕声金版,其德如天。盍藏石室乎。尝试论之。

其碑文以此文章起首,组成文字共一千八百字。

碑文文末,结尾如下:生也无边,行愿莫极。

丽天临水,分影万亿。

爰有挺生,人形佛识。

毗尼密藏,吞并余力;修多与论,牢笼胸臆。

四分秉法,三密加持;国师三代,万类依之。

下雨止雨,不日即时;所化缘尽,怕焉归真。

慧炬已灭,法雷何春;梁木摧矣,痛哉苦哉。

松桢封闭,何劫更开。

过完年,正月丙寅日——宪宗皇帝率群臣上尊号予顺宗皇帝。

应干圣寿太上皇——这是其尊号。

隔天,也就是正月二日,年号由永贞改为元和。

因顺宗退位,去年八月起,虽然还使用永贞年号,如今宪宗正式登基,改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过了不久,正月中,上皇顺宗驾崩。

当然,顺宗并非突然暴毙。

他是卧病在床,是在众人都认为早晚将不治时辞世的。

然后——长安因上皇之死而慌乱不已之时,空海所播下的种籽终于开花了。

他等待的东西来了。

倭国,也就是日本国所派遣的使者,来到了长安。

“喂,空海,你听到了吗?”赶至西明寺的逸势,呼吸急促地问空海。

“日本使者来了。”逸势雀跃万分,脸上浮现异常欣喜的表情。

“我知道。”空海的声音听来颇沉稳。

“大使是高阶真人远成大人。”空海说道。

日本来的使者,昨天刚抵达长安。

这回的使者,与平常的遣唐使有所不同,他不以携带大唐文化回日本为使命。

去年正月,和空海等人同行的日本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还在长安时,皇帝德宗驾崩,由皇太子李诵继任为顺宗。

藤原葛野麻吕虽然人在长安,但未能以日本国使者身份,对顺宗致以正式吊唁和祝贺之词。

高阶真人是以日本国正式使者身份,来到长安的。

葛野麻吕回日本前,空海对他说:“你打算搁着,就此什么事都不做吗?”空海暗示葛野麻吕,如果他回到日本,要马上奏请朝廷,正式派出吊唁和致贺的使者。

空海播下的种籽,如愿开花结果。

高阶真人一行抵达长安时,正是空海接受密教传法灌顶之后,此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此事正是我策动的——然而,空海并未说出口。

“今天,我要跑一趟。”空海说。

“去哪儿?”

“鸿胪馆。”鸿胪馆是各国使节寄宿之地。

以日本留学生身份,停留在长安的空海和逸势,既然故国有使者抵达,当然必须前去打招呼。

“快点。”空海催促。

一见到日本使节等人,逸势泪流满面。

大概是思乡心理作祟吧。

寒暄过后,高阶真人对空海说:“我听到你的议论了。”怎样的——空海并没如此追问。

“不敢当。”空海只是颔首致意。

“听葛野麻吕大人说,有空海在,真的帮助很大——”遣唐使船漂流到福州而一筹莫展时,仰仗空海所写的文章,一行人不仅登上了陆地,还受到热情款待。

进入长安后,凭恃空海的语言能力及才干,葛野麻吕受益甚多。

空海可以想象葛野麻吕在朝廷过度热情述说此事时的身影。

“不仅如此,我明明才刚抵达这长安城,就已几度听到你的议论了。”空海的名字,早已传遍长安知识分子之间。

“听说,你获授青龙寺大阿阁梨的证位。”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来自东海小国日本的留学僧空海,接受青龙寺传法灌顶,成为大阿阁梨一事,是众所皆知的。各处的知识分子、文人雅士聚会时,常邀请空海为他们写文章或书法。

每当这样的场合,空海总能不负众望,作出比对方所期待的更令人满意的演出。

“我来自日本。”高阶真人这样说时,对方马上便回道:“喔,你是那个空海和尚的——”这样的对话,高阶真人当然不会感到不快。

空海洞悉其微妙之处般,对高阶真人恭敬地回答道:“老实说,在下有件事要请托高阶大人。”

“什么事?”

“我想回去。”空海说。

听到此话,逸势比高阶真人更感惊讶。

“空海,你当真?”逸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当真!”

“在下空海为了求密,才来到此长安城。”空海说:“我已完成任务了。”对此,高阶真人仅能点头响应。

空海已获得传法灌顶。

自师父惠果辞世后,在密教方面,在此长安城里,空海已是第一人。

来到长安不过一年,空海便如愿以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现在只想早日返回日本,推广密教。”

“不过——”高阶真人脱口说出的话,也不无道理。

无论空海或逸势,都是以日本国正式留学生的身份来到长安。

就算本人想回去,也不能任意而为。必须取得大唐朝廷的许可,方才可以回去。

而且,相对于日本国,他们是以约定二十年的身份来到大唐的。

不知能否擅自提早归国日期。

如果现在任意答应,以后发生问题,高阶真人也将陷入困境。

官僚厌恶出事,可说今古皆然。

以高阶真人的立场来说,向新任皇帝禀陈日本朝廷的贺词,是他此行人唐的主要目的。

没想到来后一看,顺宗已驾崩,宪宗继位为新皇帝。

高阶真人人唐时,顺宗尚在人世,他进入洛阳时,才得知顺宗驾崩之事。

正是顺宗驾崩第三天之后。

在此忙乱时期,高阶真人抽空和空海、逸势会面。

因此对于空海突如其来的请愿,高阶真人也不知所措。

无论结果如何,一开始,绝不能让高阶真人说出“不行”这样的话。

即使因形势上而情不自禁说出这样的话,只要说了,人往往会对自己所说的话意气用事。

空海深谙个中微妙。

于是,空海便说出无可争辩的话。

“老实说,我已得到先皇顺宗恩准了。”怎么可能——高阶真人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真的吗?”他只是如此问。

“是的。”空海自信满满地点头。

当然,这全是事实。

停顿了一阵子,“不过,不是正式批准。”空海说:“如果要成为正式文件,就必须重写文书,由高阶大人上呈当今皇上。”正如空海所说。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国和大唐的约定来到大唐,二十年时间不到就要回去的话,应当由日本国大使奏禀当今皇上。

嗯——当高阶真人陷于沉吟时,空海以事情已然决定般的口吻,说:“返国的请愿奏文,由我来写。”

“空海……”说话的人是逸势。

空海一看,逸势血色全无,一脸苍白。

身子正微微抖动着。

“别丢下我回去……”逸势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要留下我孤单一人!”逸势的声音大了起来。

此时,揪住逸势内心的,是恐惧。

在此长安城,如果空海不在的话——自己就会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有空海在,逸势多少还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独留在此大唐的话——自己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吗?语言不太灵光,拜师学儒又没着落。

倘若带来的钱花光或被偷了,也只有饥寒而死。

即使钱用光了,在此长安宗教界,空海已是宗门最上位之人。

自己却什么都不是。

也没赚钱本领。

不,饿死之前,或许,自己会不停地思慕日本、思乡而死吧。

“变成孤单一人,我大概会发狂而死吧。”逸势走投无路地说。

逸势本来面向空海,继而转向高阶真人。

“拜托您了。”逸势俯首致意。

“在下橘逸势也想请愿返回日本。”逸势眼中,扑簌扑簌落下豆大的泪珠。

一旦说出口,再也不可抑止。

逸势像个孩童般耍赖,“拜托您了。”

“拜托您了。”双手扶地如此说。

这位心高气傲的男人,在空海以外的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倒是头一回。

那东海小国。

小国之中的小小京城。

京城之中那更小更小的宫廷世界。

逸势不顾羞耻地想回去,回到那个逸势曾经瞧不起的世界。

“拜托您了。”逸势说。

此时,空海所写上陈皇帝的奏文,见诸《性灵集》。

题为《与本国使请共归启》。

留住学问僧空海启。空海器乏楚才,聪谢五行。谬滥求拨,涉海而来也。着草履历城中,幸遇中天竺国般若三藏,及内供奉惠果大阿阖梨,膝步接足,仰彼甘露。

遂乃入大悲胎藏金刚界大部之大曼荼罗,沐五部瑜伽之灌顶法。

忘食耽读,假寐书写。大悲胎藏金刚顶等,已蒙指南,记之文义。

兼图胎藏大曼荼罗一铺。金刚界九会大曼荼罗一铺(及七幅,丈五尺。)写新翻译经二百卷,缮装欲毕。

此法也,则佛之心国之镇也。攘氛招祉之摩尼,脱凡入圣之墟径也。是故,十年之功兼之四运,三密之印贯之一志。兼此明珠答之天命。向使久客他乡,引领皇华。白驹易过,黄发何为。今不任陋愿。奉启不宣。谨启。

须臾之间,空海写就此篇奏文。

文章虽短,却言简意赅。

所谓“十年之功兼之四运”。

说的是空海的自信吧。

“四运”即四季之意,也就是一年的时间。

一般需花费十年习得的事,自己一年功夫便完成了,空海不怕难为情地写道。

“白驹易过,黄发何为。”岁月犹如白驹易过,转瞬间,青年黑发骤黄,变成了老人——此话已超越单纯修辞,而是空海亲身的感受吧。

空海完成奏文三天之后,逸势一脸憔悴,来到空海住所。

“写不出来。”逸势开口。

写不出奏文。

该怎么写呢?逸势一点头绪也没有。

“昨天,在鸿胪馆拜读了你的大作,真是精彩啊。可是,我该怎么写?完全理不出头绪来。”逸势失魂落魂地叹气说道。

空海有回去的理由,他已完成留学目的。

逸势却没有。

这不得不考虑到,空海求取佛教和逸势求取儒教的不同。

所谓佛教,它既是一个思想体系,也是一种仪式,也有灌顶传法作为证明的作法,儒教却没有这样的东西。

如果此奏文失败,便没有后续了。

空海将偕同高阶真人回国。

至于下回遣唐使船何时会来,谁都不知道了。

逸势从日本启程出发时,便已传出“废止遣唐使船”的言论。

“下回,何时会来,就不知道了。”高阶真人曾对逸势说。

事实上,下一回的遣唐使船,要到距此时三十二年后的承和五年(公元八三八年)才来,对空海来说,此时若不回去,将无缘再度踏上日本土地。

结果,逸势写不出半个字,便前来空海住所。

“空海啊,拜托你!”逸势俯首致意。

“你帮我写吧。”逸势脸颊消瘦,双眸却散发出亮光。

这个时代,习惯上,代笔是自然可行的。

当时,文字读写,并非像今日这般普遍。有人能读不会写,即使会写,大多数也只能写几个字。舞文弄墨,是一种特殊才能。

然而,逸势以日本留学生身份来到大唐,必然兼备读写之才。

在大唐,也有人称他为“橘秀才”。

这样的逸势请托空海代笔奏文,大概也是万不得已了吧。

“目前为止,你写的文章,几乎无事不成。在福州时也是这样。”逸势说的,是空海、逸势所搭乘的遣唐使船,遭到暴风雨袭击,干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福州的事。

“那时,葛野麻吕写了好几次奏文都没有效果,你提笔写了后,不就上陆了吗?”逸势认为,空海写的字句、文章,具有撼动人心的咒力。

“拜托啦。”逸势恳切请托。

“这样做,好吗?”

“当然好!”考虑了片刻,空海说:“这个很难办。不过,总有办法可想吧。”

“有吗?”

“嗯。”空海点了点头之后,思索般环抱着胳臂。

“这事没有第二次。如果想一次过关,这通奏文,内容对你来说很不利。”

“没关系。”逸势坚决地说。

“那我就帮你写,只是,我和你的奏文笔迹不能一样,所以,我写好之后,你得再誊写一次。”

“应该如此吧。”

“到时候,你可别恨我。因为我现在要写的内容,只是一种权宜之计。”

“你写什么,我都不会恨你,现在就帮我写吗?”

“现在写,早点上呈比较好吧。”说毕,空海便就地写起逸势的奏文。

此一文章,以《为橘学生与本国使启》为题,同样见诸《性灵集》:留住学生逸势启。逸势,无骥子之名,预青衿之后。理需天文地理谙于雪光,金声玉振缛于铅素。然今,山川隔两乡之舌,未遑游槐林。且温所习,兼学琴书。日月荏苒,资生都尽。此国所给衣粮,仅以续命,不足束修读书之用。若使专守微生之信,岂待廿年之期。非只转蝼命于壑,诚则国家之一瑕也。今见所学之者虽不大道,颇有动天感神之能矣。舜帝抚以安四海,言偃拍而治一国。尚彼遗风,耽研功毕。一艺是立,五车难通。思欲抱此焦尾,奏之于天。今不任小愿,奉启陈情,不宣谨启。

“山川隔两乡之舌,未遑游槐林。”日本和大唐之间,迢迢山川阻隔,自己还未能通晓语言——空海帮逸势这样写道。

而且,“资生都尽”。

盘缠都用光了。

目前仅仰赖大唐国所给的衣粮,勉强维生。

“非只转蝼命于壑——”

“蝼”指的是蝼蛄。

空海将逸势自身比喻为蝼蛄。

我或将如蝼蛄被丢弃在山沟底下,这难道不是大唐国的一大遗憾吗?儒学虽还未学成,多少还学得音乐琴律。音乐虽然不是什么大学问,却霆力万钧,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如今,我满心期待,将此妙音流传日本。

且应允我返回日本吧。

奏文大意如此。

阅读空海当场写就的奏文,逸势一副脸上无光的模样。

“逸势啊……”空海才刚开口,逸势就打断他的话头,“空海,没关系。”逸势说。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逸势勉强挤出笑容。

写此奏文的时候,空海自身所设定的想法,会依书写而衍生出下一个想法,然后,那想法便一路自行奔驰。

走笔——大概就是这样吧。

然而,抽离逸势的感情,光就文章本身来说,空海写得十分漂亮,想要增减都不可能。此点,逸势十分清楚。

逸势将空海帮自己捉刀的奏文拿在手上,“不过,我想对你说句话。”逸势喃喃自语。

“空海啊,你的缺点就是文才太好了。”

不久之后,空海前往晋见宪宗皇帝。

面圣场所在宫廷的晋见间。

逸势、远成也在现场。

形式上,是来自日本国的使者远成带着两人前来晋见。其实,是宪宗方面提出带领空海同来的要求。

“你是空海吗?”御位上传出宪宗问话。

“正是。”空海用平常的声调点头响应。

逸势和远成由于紧张过度,此刻,两人在空海身旁微微颤抖。

“你的事,朕听说了。”顺宗的声音十分响亮。

当然,宪宗并未患病。

对空海和逸势的归国请愿,他尚未响应。

按理来说,应该是请愿通过了再拜见,然而,此时两人尚未收到允准通知。

“太可惜了。”宪宗说。

到底什么太可惜,宪宗没有明说。

“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宪宗兴味盎然地凝视此位异国沙门。

在长安,也就是大唐密教界,空海已是第一人。

宪宗对此也很清楚。

“听说,惠果阿阁梨的碑文也是你写的。”

“是的。”对此,空海点头称是。

“朕读了你的奏文。”宪宗看似仍在评估空海,始终凝视着空海。

“文章写得很了不起。”此时,宪宗制造出日后以“五笔和尚”之名流传于世的空海传说。

“朕有事相求于你。”宪宗说。

“什么事呢?”

“请你题字。”

“题字?”

“不错。”宪宗点了点头,又向旁边的侍者使了个眼色。

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吧。

侍者趋近,说:“这边请。”催促空海等人挪步。

宪宗起身,走了出去。

空海等人被催促着,随行在宪宗后面。

踏着石砌地板前进,不久,前导的宪宗等人走进一个房间。

空海、逸势、远成则在稍后进入屋内。

房间约三间四方。正面是一片白壁,以两根柱子每隔一间隔出三面墙壁。

右侧两面还是簇新的,左侧一面看来颇老旧。老旧壁面上,写有文字。仅此旧壁有题字,右侧两面新壁,则空无一字。

壁前已准备好龙椅,宪宗在那儿坐了下来。

“看。”宪宗说。

空海跨步向前,站在旧壁面前。

宪宗和其身边围绕的三十余人,用评价般的眼神凝视空海。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众人以这样的视线包围空海。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书法写得十分恣畅。

笔端自由移动,任思绪游荡,却一点也没有破绽。

真是了不起的书法大作。

“这是曹操大人的诗——”语毕,空海吞咽下文般地闭住了嘴。

宪宗身旁的侍者们,发出“喔——”的低沉赞叹声。

——空海到底有多少能耐?用此种眼神凝视空海的侍者们,对于空海能说出此诗作者,似乎感到非常惊讶。

来自日本国的僧人,为何连这种事也知道?的确,那是近六百年前建立魏国的曹操,所作的《短歌行》。

曹操还被称为“横槊诗人”。据说,只要脑海浮现诗作灵感,即使在沙场上驰骋,曹操也会将槊横放,当场悠然写出诗作来。

《魏书》中也记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

曹操所作的这首诗,还有下文,此处仅到㈠性有杜康”为止。

看到空海似乎还有话说,“怎么了?”宪宗问。

“有个地方不明白,我正在思量原因何在?”

“什么不明白,请说。”

“那就是,为何此处会有王羲之大人的书法呢?”

“空海啊,为什么你知道这是王羲之的书法?”宪宗问。

身边侍者们一片惊呼、宪宗不由自主地追问,都是合情合理的。

王羲之是距此时四百年前的古人,其出生地也距离长安很远,是位于山东琅琊。

他是东晋的书法家。

可以说,在空海入唐那时,直至今日,无论中国或日本,他都是最负盛名的书法家。

然则,现代并未留下王羲之真迹。

建立大唐王朝的太宗,酷爱王羲之书法,曾从王羲之七世孙僧人智永手中取得真迹。

此真迹正是有名的“兰亭序”。

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日——至山阴县赴任的王羲之的住所,广邀文人墨客,举行曲水流觞之宴。当时,聚会地点正是名胜“兰亭”。

是日,与会诸人,各自写诗题字,汇集成卷。王羲之则亲自提笔写序,放在卷首。

此正是“兰亭序”。

太宗驾崩之时,遵其遗命,将“兰亭序”殉葬于昭陵。此书法从此不见天日。

后世,仅留下碑文拓下或临摹的“兰亭序”,想见到王羲之真迹殊为不易。

空海到底于何时,又在何处见过王羲之的字迹呢?“我国有王羲之的‘丧乱帖’,是从大唐国传过来的。”空海解释:“那是辑合王羲之大人五通尺牍成卷的,但不是真迹。”

“是这样呀。”

“是‘双钩填墨’而成的。”所谓“双钩填墨”,是真迹上覆盖一张可透见的薄纸,用细笔钩描其下字迹轮廓,然后在其轮廓线中,用真笔填上浓淡合宜的墨汁,此技法主要运用于书法复制。

尺牍第一行,是以“丧乱”两字起首,所以后来便以“丧乱帖”称之。

“你见过王羲之的‘丧乱帖’,所以知道吗?”

“是的。”空海的对答流畅无碍。

“这确是王羲之真迹。本来写在东晋首都建康的宫殿壁面之上。”宪宗说:“听说,当时的天子自山阴县传唤王羲之进京写下的。”宪宗继续解释着。

“据传,晋朝亡国后,北魏孝文帝想得到此墨宝,于是派人将壁面切割成三面,然后运至洛阳,作为宫殿壁面之用。”

“尔后,我大唐太宗在位时,又将此墨宝自洛阳运出,移至现在这一太极殿上。”自北魏孝文帝至唐太宗,掐指算来,已近二百年历史。自王羲之初次写壁,则超过四百年以上。

此壁上真迹,竟能保存至今。

真是令人神往的历史纵深,既深邃又有厚重感。

逸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惟有空海,仍然一副如常的表情立在那儿。

“本来,三壁都有墨迹,但因老旧剥落,两面壁上的字迹已不见踪迹了。玄宗时曾派人修缮过,所以才会留下白色壁面。”玄宗时期算来,也匆匆过了五十年——“所幸安禄山那小子,没有对此真迹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

“——”

“不过,白壁就这样搁着,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都想找人重新书写——”据说,一旦站立在此壁面之前,任何人都会畏缩不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因为一旁是王羲之的书法,另一边要并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此点,有人便害怕得直发抖,以致连笔都握不住了。

这也难怪。

五十余年来,两壁依然留白至今。

“空海,如何?”宪宗问道。

“这面壁,就由你来写点什么吧。”咕噜。

逸势的喉结上下滚动,屏息以待。

“皇上寄望于我的,就是这事吗?”

“正是。”空海望向回话的宪宗。

他在估计宪宗的真正意思。

难道他想试探我?宪宗想看空海畏缩不前,并看他将如何拒绝,以为取乐?然而,这样的想法浮现脑际,不过是刹那间而已。

空海知道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不可抑止地温热起来了。

这不是干载难逢的机会吗?自己所写的书法,得以并列在王羲之墨宝之旁。

不知不觉,空海的心跳加快,脉搏贲张,满脸泛红。

宪宗到底想试探什么,这已无关紧要了。众人面前,宪宗亲口说出这一件事。

只要空海点头应允,此刻,包括宪宗本身,谁也阻止不了了。

“乐意为之。”空海脸上浮现笑容,点了点头。

本来,大唐帝国皇帝所期望之事,是不容他人拒绝的。话虽如此,如果写了无趣的字——空海已完全没有这种担忧了。

“两壁原本写了什么字呢?”空海问道。

“可以查明。”宪宗点了点头。

宫中当然留有记录。

“可是,我不打算说。没必要重写一样的字。”

“知道了。”空海才颔首,旁边的侍者便说道:“这边请,东西都准备好了。”空海定睛一看,房内一隅搁着一张书桌,笔、墨、砚一应俱全。

用的是大砚台,水也准备得很充足。

粗细不同的毛笔,准备了五只,都是既大且粗的笔。

“磨墨之时,你思量一下,要写些什么。”宪宗说。

空海人在右侧白壁之前。

壁面附近,搁着一张书桌,其上盛有墨水饱满的砚台。

空海右手握住笔,笔端悠悠蘸湿墨水。

看不到空海紧张的模样。

——这男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宪宗身边的侍者们,用异样的眼神望着空海。

——王羲之在大唐的价值,这男人真的懂吗?——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沉稳镇定?人尽皆知,大唐历来多少杰出书法家,在此壁前畏缩不前,写不出一个字来。

握着饱含墨汁的笔,空海站在壁前。

顿了一口气,空海说:“那,就动手了。”话才落下,手已舞动起来。

手笔酣畅流动。

毫无停滞。

空海握在手中的笔端,连续不断地诞生文字在此世间。

速度飞快。

宛如观赏一场魔术。

空海的肉体看似也在壁前尽情舞蹈。

一会儿,便写下一篇诗来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空海写就此篇诗作之时,惊愕、赞叹声四下沸腾。

此是秦汉之际,与汉国刘邦争霸的楚国项羽所作的诗。

最后一战之前——也就是倾听“四面楚歌”的项羽,觉悟死期将至,令其爱妾虞美人起舞时所作的诗。

骓,是项羽的爱马。

此后,项羽以一己之剑杀了虞美人,随后骑骓奔向战场。、由于左侧壁面有曹操诗作,空海有意让两者相互呼应,因而选用同为乱世英雄的项羽之诗作。

趁字韵未散之际,空海右手再握住四只笔。

加上最先握住的笔,此刻,空海已将五只笔全握在手上。

他将五支笔整合为一,在砚台内蘸墨。

五只笔蘸满一大半残墨。

空海立在中央壁面前,“那,就动手了。”说完,马上弯下身子。

“喔……”压低的声音,自旁观的众人口中传出。

橘逸势也不假思索地随侍者们一起叫出声。

因空海最先落笔之处,是在壁面最下方。

粗黑的水墨线条,自下而上竖立而起。

自下而上——这样的笔法,大唐、日本都不曾见过。

空海到底打算干什么?最后,踮起脚尖般,走笔画过壁面至头顶之上才止住。

继之,空海蹲下身子,从方才刚刚写下的粗线右旁——也就是下方,由右至左落笔拉出一条横杠。

于是,壁面之上拉出这样的两条线。

与由下而上画出的线条一样,由右而左拉出的横线,也不是书法的传统笔法。

而且,收、拉、顿、跳一人尽皆知的笔法,空海一概不用。

接着,空海在右侧画出一条线,夹住那条横线。

笔画还是由下而上。

线条忽而右摇、忽而左摆,变化成意想不到、由上而下的粗细线条,其形状一如起笔。

空海的手继续动作着。

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线条,画落在壁面上。

然后,随着线条的增加,壁面首度出现成形的字体。

空海顿笔时,“嗯……”呻吟般赞叹的声音,自宪宗嘴里流泻而出。

出现在壁面的,仅有一个字:树字还没写完。

最后,空海搁下五只笔,右手持砚,冷不防,“叭”一声,将全部残墨,气势磅礴地往壁面盖落下去。

此刻,传来一片欢呼声。

空海最后盖落的墨,变成了“、(点)”。

如此,中央壁面上,那巨大的“树”字便完成了。

空海最后所盖落的墨汁,溅及四周壁面,一部分则垂流下来,乍见之下,实在看不出来是“、”,整体观之,却是一个漂亮的“树”字。

不是篆书。

不是隶书。

金文、草书都不是。

然而,这个字却是道道地地的“树”,比任何书法写出的字,看来更像“树”。

巨大的树,由下而上向天延伸,枝桠自在舒展。

字形雄浑又饱满多汁。

那个字写得歪斜,却歪斜得极有力道,堂皇的大树风格,展现在字间。

“真是了不起……”宪宗大叫出声。

“不敢当。”手上还拿着砚台,空海回答道。

“那个树,是曹植的‘高树’吧。”宪宗问。

“您说的是。”空海俯首致意。

曹植,是曹操之子。

他与曹操另一子曹丕并列——曹操、曹丕、曹植,人称“三曹”——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

曹植有首诗:高树多悲风以此为起始旬。

高树多悲风——意指“高大的树,常吹来悲戚之风”。

依此,空海在壁面上写下“树”之字。

相对于左侧壁面曹操的诗,另外两壁也产生关连了。

“空海啊,朕有点舍不得让你回国了。”宪宗说。

突如其来的话。

脸上浮现惊叹笑意的逸势,一瞬间,表情全僵住了。

停顿了片刻,“话虽如此——”宪宗继续说道:“先前咒法危害我大唐一事,你功不可没。此时,朕若不允许你的请愿,那朕岂不成了恩将仇报吗?”宪宗一边说一边凝视着空海。

“回去也好。我准许你的请愿——”宪宗说。

“隆恩厚意,感激不尽。”待空海说毕,宪宗对身边的侍者唤道:“拿来吧。”身边侍者马上捧着银盆走到面前。

银盆上盛有一串念珠。

宪宗亲手取出那念珠,呼唤空海,说了声:“赐给大阿阁梨。”空海立在宪宗面前,宪宗又继续说:“此菩提子念珠,朕特赐予你。”空海的《御遗告》中,曾有如下记载:仁以此为朕代,莫永忘。朕初谓公留将师,而今延还东,惟道理也。欲待后纪,朕年既越半,也愿一期之后,必逢佛会者。

空海告辞临行之时,“空海啊。”宪宗唤了一声,接着要空海抬起脸来。

“此后,你就以‘五笔和尚’为号吧。”宪宗如此说道。

往后,空海便冠号为“五笔和尚”。

根据《今昔物语》、《高野大师御广传》记载,当时,空海两手两脚各握一支笔,口中也衔着一支笔,五支笔同时在壁上书写。

这本来不出传说范畴的故事,但在大唐国留下“五笔和尚”之名一事,却似乎是事实。

大唐留下的记录如下:距空海当时四十余年后,法号智证大师、其后成为天台座主的倭国僧人圆珍,曾入唐来到长安。造访青龙寺之时,名叫惠灌的僧侣曾如此问道:“五笔和尚身体安泰吗?”

“五笔和尚,前几年圆寂了。”圆珍如此答道,惠灌便流下泪来:“异艺未曾伦也。”惠灌如此叹道。

总之——空海和逸势就这样得到归国的批准。

三月——大地弥漫一片春的气息。

空海和逸势下马,立在灞水堤岸上。

灞水流经他们眼前。

由右而左。

灞水在前头,与方才渡过的浐水合流,再流人渭水。渭水更向前流,最终汇流人黄河。

今天早上离开长安春明门,在田园中骑马奔驰。

桃李花开时节,风中飘荡着花香。’原野、树林,到处萌发新绿。

自堤上望向对岸,前方遥远的绿地沃野,烟雾迷离。

堤上种植的青翠柳条,在风中摇曳。

灞桥旁——高阶真入远成的嗒嗒马蹄,正在桥板上作响,开始过桥了。

空海和逸势立在堤上,与长安的知己友朋,交换依依离情。

路只有一条。

目的地已经知晓。

所以,不必担心跟不上。

百余人在此相送。

“空海先生保重——”大猴眼眶湿润地说。

大猴身旁是马哈缅都那张脸。

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马哈缅都的三个女儿也在场。

大猴如今在绒毯商马哈缅都的铺子里工作。‘其他的还有和空海熟识的西明寺僧人们。

义明、义操等在青龙寺结法缘的诸僧人,也会聚在此。

吐蕃僧人凤鸣也露面了。

他们折下堤岸的杨柳枝,绕成一圈,送给空海和逸势。

两人手上满满都是杨柳圈。

离开长安城,折柳相送亲近的旅人,是此都城的习俗。

左迁至远方的柳宗元并不在此。

只有赤的身影。

风在吹。

柳丝在摇曳。

浮云在高空飘动。

空随白雾忽归岑,一生一别难再见。

这是空海送义操诗作的两句。

在此离别,将再也无缘相见了。

谁都明白此事。

就是这种离别。

走在前方的远成一行人,已跨过桥的一半。

“还没来啊。”说话的,是胡玉楼的玉莲。

不知担心什么,玉莲用牵挂的眼神,频频眺望长安城方向。

“今天,空海先生要归国的事,他应该知道啊——”玉莲此刻在乎的是,白乐天。

与空海有因缘却没出现的人,就属尚未到来的白乐天了。

“乐天先生明明告诉我,要准备一样东西带过来,却还没见到他的人影——”说毕,望向长安方向的玉莲,眼睛突然一亮。

“来了。”玉莲说。

仔细一看,果然见到有人策马急驰,远远走在田园路上。

“的确是白乐天先生。”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马一停在堤岸上,连翻带滚般,白乐天下得马来。

“太好了,终于赶上了!”他一脸憔悴,发丝紊乱。

然而,白乐天的眼眸、唇角,都绽放出掩藏不住的喜悦表情。

“来晚了,为了定稿,一直弄到今天早上。”白乐天说。

“定稿?”空海问。

“我写出来了,终于完成了!”

“什么东西呢?”

“是《长限歌》。”白乐天大声地说。

“终于完成了吗?”

“是的。我一定要披露给空海先生知道。这都是拜您所赐。”白乐天气喘吁吁,不单是因为策马疾驰的关系。

“请您聆听《长恨歌》吧。”白乐天潮红着脸说。

“一定。”空海回答。

白乐天自怀中取出纸卷,握在手上。

“随时可以开始。”玉莲已手抱月琴,站在白乐天身旁。

风在吹。

柳树在晃动。

“铮”一声,玉莲拨了一下琴弦。

白乐天在风中吟咏唱起刚刚完成的《长恨歌》。

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砜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月琴声伴和着白乐天的吟哦声,随风飞渡河面之上。

然后,随风吹送到更遥远的虚空之中。

白乐天眼中流下一道、两道泪痕,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风在吹。

柳丝在摇曳。

桃花在飘香。

人在。

空海在。

逸势在。

玉莲在。

白乐天在。

凤鸣在。

义操在。

马哈缅都在。

多丽丝纳在。

都露顺谷丽在。

谷丽缇肯在。

大猴在笑。

河水在流。

风在吹拂。

天空在。

虫子在飞。

阳光照射。

人在。

树林飘香。

风儿飘香。

天空在。

云在动。

人在走。

一切的距离都是等值。

宇宙在飘香。

宇宙体内充满了人。

宇宙在膨胀。

风在吹。

“啊——”空海一边听白乐天的吟哦声,一边呻吟低道:“真是让人受不了啊……”云在动。

桃花在飘香。

风在吹。

一切都是烂漫的——让人受不了的曼陀罗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