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文克尔先生倒不是打鸽子打杀乌鸦,却是打乌鸦伤了鸽子;丁格来谷板球队大战“全玛格尔顿”,而“全玛格尔顿”大吃“丁格来谷”:附带其他有趣而有益的事情

白天那些令人疲倦的遭遇,亦或是牧师的那些故事起了催眠的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睡意是如此之浓,即使在他耳边放炮他恐怕也醒不过来。他被领到他舒服的卧室里之后不到五分钟,就人事不知地而且梦也不做一个地睡着了;直到早晨的阳光谴责地把明亮的光线投射到房里之后,他才醒了过来。匹克威克先生可不是懒人;他像一个热情的战士似的一跳跳出了他的行军床。

“愉快的、愉快的乡村呵,”推开格子窗之后,这位热情的绅士叹息说。“曾经受过这样的景色熏陶的人,谁还能够天天望着砖头和石板?要是没有母牛,只有母牛的尸体,没有任何东西有牧神的气味,倒是都有财神的气味;没有田里长的五谷,只有田里用的肥料,那么谁还能够再在那种地方生活呢?住在那种地方挨命,谁能受得住呢?我请问谁能够忍受呢?”匹克威克先生像这样用最完善的方式自盘自问了好一会儿之后,自我感觉很满意了,就把头伸出了窗格子,向周围眺望起来。

干草堆的浓烈的甜香直扑他的卧室窗户;下面小花园里的种种花草芬香四溢;在微风中颤动着的草叶,每一片草叶上闪耀着朝露,照亮了浓绿的草场;鸟儿歌唱着,好像每一颗晶莹的露珠都是它们的灵感的源泉。匹克威克先生被眼前的这一切都陶醉了,不知不觉中,匹克威克先生堕人心旷神怡的出神状态了。

“哈罗!”这声音打断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遐想,使他又回到了现实当中来。

他向右手看看,但是看不见谁;他把眼睛转向左手,望穿了那一片风景;他凝视天空,但是那里没有人找他;后来他做了一个普通头脑的人立刻就会做的事——看看花园里,于是看见了华德尔先生。

“你好吗?”那位好兴致的先生说,由于愉快的期望已经兴奋得喘气了。“美丽的早晨呵,是不是?看见你起得这么早我很高兴。赶快下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匹克威克先生用不着第二次叫他,十分钟就已经足够他梳洗装束一番了。而当这十分钟的最后一秒到来时,他已经站在那位老绅士的身旁了。

“哈罗!”匹克威克先生也说。他看见他的同伴拿了一支枪,另外还有一支躺在草地上。“你要干什么?”

“呃,”主人回答,“你的朋友和我在早餐之前要去打白嘴鸦呵。他是一位呱呱叫的枪手,是吗?”

“我听他说过他的枪法很妙,”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但是我从来没有见他打过什么东西。”

“唔,”主人说,“我希望他就来才好。乔——乔!”

在早晨刺激的空气下,那个胖孩子带着一脸的睡意伸着懒腰从屋子里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上去请那位绅士,告诉他我和匹克威克先生在鸟巢那里等他。你领他去;听到没有?”

孩子去执行交给他的任务去了,而主人则像鲁滨逊似的背了两支枪,带着他走出花园去。

“就是这里,”老绅士走了一会儿之后,在一丛树林子的入口站住了说。这话是不必要的;因为那些一无所觉的白嘴鸦的不停的哑哑声已经充分说明了它们所在的地方。

老绅士把一支枪放在地上,把另外一支装了弹药。

“他们来了,”匹克威克说;说着,特普曼、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的身形就远远地出现了。胖孩子因为弄不清楚要他请哪一位绅士,于是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把他们全都请来了。

“来吧,”老绅士对文克尔喊:“虽然这玩意不怎样,但像你这样的热情猎人早就该活动活动。”

文克尔先生报之以苦笑,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拿起了剩下的那支枪;那种表情,如果有一只形态有异的白嘴鸦感到它即将横死的预兆的话,也许它会露出来的。那大概是表现热心吧,但是却显得非常可怜。

老绅士点点头;在胖孩子乔的指导之下列队而来的两个褴褛的孩子,就开始爬上两棵树。

“这些孩子们是干啥的?”匹克威克突兀地问。他有点吃惊了;他还不大相信,不过他常常听说农民生活困难,所以他怕这会逼迫那些靠土地为生的小孩子去做一种危险而冒险的营生——把自己当做没有经验的猎人的靶子。

“不过是惊鸟而已,”华德尔回答,笑着。

“什么?”匹克威克问。

“呃,说得明白点,就是吓一吓白嘴鸦。”

“噢!就是这样?”

“你放心了吗?”

“放心了。”

“很好。我先来?”

“请,”文克尔说,任何事情的拖延都让他高兴。

“那么,请站开些。打吧。”

一个孩子叫唤起来,并且摇撼一根有鸟窠的树枝。

半打惊慌的大声交谈着的小白嘴鸦,飞出来究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绅士开了一枪作为回答。掉下了一只,其余的飞掉了。

“捡起来,乔,”老绅士说。

这孩子一面走过去一面脸上带着微笑。鸦肉饼的模糊的幻影浮现在他的想像里——那是很肥的一只呢。

“喂,文克尔阁下,”主人说,把自己的枪重新装上。“打吧。”

文克尔向前走了几步,举起了枪。匹克威克和他的朋友们不由自主地退缩了几步,免得被大批白嘴鸦跌下来时伤害到他们,这他们认为只要他们的朋友毁灭性的枪声一起,就一定会发生的。一种严重的停顿——一阵呼喊——一阵羽翼振动的声音——一声轻微的“咔嗒”。

“哈罗!”老绅士说。

“不行吗?”匹克威克问。

“没响,”文克尔先生说,脸色显得非常灰白,也许是因为失望的缘故。

“奇怪,”老绅士说,拿过枪来。这些枪挺棒的,从来没有哑过。啊,怎么看不见铜帽呀?”

“嗳呀呀,”文克尔先生说。“我表明我不记得安铜帽了!”

这个小小的疏忽被纠正了。匹克威克又蹲下去了。文克尔带着毅然决然的神情走向前去;特普曼躲在一棵树后面往外看。孩子呼喊着;飞出了四只鸟,文克尔先生开了枪。一声痛叫——不像是白嘴鸦的,却像是一个肉体受到痛苦的人的。特普曼先生在左臂上接受了一部分子弹,这样救了无数无辜的鸟的性命。

要把那场混乱描写出来,简直是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如何在情绪爆发的最初一瞬间骂文克尔先生“浑蛋!”特普曼先生如何直挺挺死了一般地扑倒在地上;文克尔先生如何吓得呆呆地跪在他身边;特普曼先生如何昏昏迷迷地乱叫些女人的名字,先是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第二只,然后倒了过去把两只统统闭上;——这一切,以及后来这不幸的人如何渐渐神志清醒过来,如何被人用手绢把他的手臂扎好,如何由他的焦虑的友人们用手搀扶着慢慢回去,都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

他们走近房屋了。女士们正站在园门口,焦急地等他们来吃早饭。老处女姑母出现了;她微笑着招呼他们,叫他们走快些。显然她并不知道这场祸事。可怜的家伙!人生许多时候无知也是一种福气。

他们走近些了。

“嘿,那位小老先生怎么了?”伊莎白拉·华德尔有些凝问地说。老处女姑母没有介意这句话;她以为是说匹克威克先生。在她眼里,屈来西·特普曼是一个青年;她是通过自己专有的缩小镜看他的年纪的。也许这就是情,谁知道呢。

“不要怕呵,”年老的主人远远地喊,恐怕吓了他的女儿们。因为打猎的一伙完全围住了特普曼先生,所以她们还没有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要害怕,”主人说。

“什么事情?”女士们尖叫了。

“特普曼先生出了一点儿小事;就是这样。”

老处女姑母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歇斯底里地大笑一声,倒在她的侄女们的怀抱里晕了过去。

“给她浇点冷水,”老绅士说。

“不用,不用,”老处女姑母低咕咕地说:“我现在好些了。白拉,爱米丽——请个外科医生来!他受了伤吗?——他死了吗?——他——哈,哈,哈!”老处女姑母又发出第二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点缀了几声的高呼叫喊。

“安静一些,”特普曼先生说,被这种同情他的痛苦的表示感动得几乎泪流满面。“亲爱的,亲爱的小姐,镇静一点。”

“是他的声音!”老处女姑母喊;接着第三阵强烈的征候又发展了。

“我请求你不要这么的急,最亲爱的女士,”特普曼先生抚慰地说,“请你相信,我的伤势一点也不严重。”

“那么你没有死!”这位歇斯底里的女士大叫说。“啊,你说你没有死,说!”

“不要发愣了,来雪尔,”华德尔先生插嘴说,说得有点粗卤,不是十分合适于那诗情画意的场合里。“真见鬼,叫他说没有死干什么呀?”

“没有,没有,我没有死,”特普曼先生说。“我除了要你的协助之外,什么都不要。让我倚在你的手臂上。”他接着用耳语声说,“来雪尔小姐呀!”。兴奋的女人走了过来,伸出了手臂。他们走进了早餐室。屈来西·特普曼先生温柔吻了吻她的手,坐上了沙发。

“你是不是头昏了?”忧虑的来雪尔问。

“不,”特普曼先生说。“没关系,我一会就好了。”他闭了眼睛。

“他睡了,”老处女姑母低咕咕地说。(他的视官闭了将近二十秒钟)“亲爱的——亲爱的——特普曼先生!”

特普曼先生跳了起来——“再说说这些话!”他喊。

那位女士一惊。“你一定是没有听到!”她羞答答地说。

“啊,我听到了!”特普曼先生紧追不舍回答:“再说一遍。假使你要我好起来,你就再说一遍。”

“嘘!”女士轻轻地说。“我的哥哥来啦。”

屈来西·特普曼先生恢复了先前的姿势;这时华德尔先生也陪着一位外科医生进了房间。

手臂被诊断了一番,伤口也被包扎好了,据说是很轻的伤;因此大家都放了心,人们的脸孔又露出了愉快的表情,便吃饭去了。只有匹克威克先生一个人沉默而且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显露出怀疑和不信任的神情。他对文克尔先生的信任已经由于早上的事情而动摇了——大大地动摇了。

“你是一位板球家吧?”华德尔先生问那位射击家。

如果是在别的时候,文克尔先生是会作肯定的回答的。他感到他的处境已很困难,便谦虚地回答说,“不是。”

“你是的吧,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反问。

“曾经一度是的,”主人回答:“但是现在我已经把它丢了。我参加这里的板球会,但是我不打。”

“我想今天是不是要进行比赛,”匹克威克先生问。

“是今天,”主人回答。“你一定很想去看看的。”

“我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是欢喜看任何运动的,只要安全:只要里面的不熟练的人的无能的献丑不致于危害到人们的性命。”匹克威克先生打住了,用眼光逼视着文克尔先生,他呢,在他的领袖的炯炯的目光之下畏缩着。那位伟人隔了一会儿之后收回了眼光,接上去说:“我们把受伤的朋友留给小姐们照应的话是不是对的呢?”

“你们把我交托给她们是再好也没有了,”特普曼先生说。

“的确再好也没有了,”史拿格拉斯先生补充说。

因此决定:把特普曼先生留在家里交给妇女们照应;而其余的客人们在华德尔先生的引导之下到将要举行板球比赛的竞技场去。

他们这不超过两里路的步行,一路都是走的荫凉的小径和幽静的狭路;在他们的四周是恰人的风景,匹克威克先生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玛格尔顿镇的大街上的时候,他几乎懊悔他们走得太急速了。

任何人,只要他天生有风土学的嗜好,都清清楚楚知道玛格尔顿是一个自治城市,这里有市长、市议员和公民;任何人如果参考过市长对公民说的话,或是公民对市长的,或是这两者对自治团体的,或是这三者对国会的,就可以知道那种他们早就应该知道的事情,这就是:玛格尔顿是一个古老而忠于王室的市镇,对基督教义的热心拥护和对商业权利的虔诚爱戴兼而有之;作为证明的,是市长、法人和其他居民曾经在各种时候上过不下一千四百二十次的呈文,反对外国继续保持奴隶制度,还有同样多的呈文反对国内干涉工厂制度;六十八次赞助在教堂里卖东西,八十六次主张废除星期日在街上做生产。

匹克威克先生站在这个大名鼎鼎的市镇的主要街道上,带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事物。那里有一片作市集之用的方场;场中央有一座大旅馆,旅馆面前有一块招牌,上面表现了一种在艺术上很普通、而在自然界却很少有的事情——这就是,一只蓝狮把三条弯腿悬在空中,用第四条腿的脚爪的中间一根爪子的最尖端平衡着身体。一眼看去,那里有一家拍卖行、一个火灾保险公司办事处、一家粮行、一家亚麻布店、一家马具店、一家糟坊、一个杂货店和一个鞋店——这最后一家商店还附带推销呢帽、女帽、服装、布伞和其他有用的东西。大约任何人都知道有一座面前有一个小小的铺石院子的红砖房屋是律师的产业;此外,还有属于外科医生的那座安着百叶窗的红砖房屋。有几个孩子正向板球场走去;还有两三个店老板,站在店门口,脸上露出了也想上那里去的神情,要不是怕因此会失掉了若干顾客的话,他们一定会去的。匹克威克先生停留下来作了这些观察,以便将来加以记载,然后赶上已经走出大街的朋友们,到了这里,战场已经不远了。

三柱门已经竖好了,作为参赛队员休息的两个篷帐也坚好了。比赛还没有开始。两三个丁格来谷队队员和全玛格尔顿队队员,用威风凛凛的态度随意地把球由甲手到乙手丢来丢去在消遣;另外有几个打扮得和他们一样——草帽、法兰绒上衣和白裤子,他们穿了就像业余的石匠——的绅士,在篷帐周围撒水;华德尔先生正带着大家向其中的一位走了过去。

几十声“你好吗?”欢迎到场的老绅士;在他介绍了他的宾客之后,宾客们举起草帽同法兰绒上衣互相鞠躬致意;他介绍的话是,这些是伦敦来的绅士,他们对今天的节目非常感兴趣。毫无疑问,他觉得那些节目肯定会使他们大为高兴的。

“你还是到篷帐里来好些,我想,先生,”一位非常胖的绅士说,他的身体和腿,看来就像半截其大无比的法兰绒卷竖在两只胀大的枕头套上。

“那里会更舒服的,先生,”另外一位胖绅士敦促地说,他几乎同那位胖绅士一样胖。

“你们太好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里来,”第一个说话的人说:“他们在这里记分——这是全场最好的地方;”这位板球员喘吁吁赶到前面领他们进篷帐去了。

“妙极了的比赛——呱呱叫的游戏——好运动——非常之好,”这是匹克威克先生走进篷帐的时候对他所讲的话;而他所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洛彻斯特马车上的那位绿衣朋友,正在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使全玛格尔顿队的选手们中间的上流分子们获得不小的愉快和启迪。他的服装进行了一些改进,穿了靴子;但是无疑是他。

这位陌生人立刻认出了他的朋友们:冲过来性急地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把他拉到一张坐位上,一边不停地讲着话,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在他的特别保护和指导之下安排的。

“这里——这里——绝妙的趣事——很多的啤酒——几大桶;牛腱子肉——闭牛;芥末——几大车;好天气——坐下去——不用客气——看到你高兴——非常之高兴。”

匹克威克先生照吩咐坐下了,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也照着他们的神秘的朋友的指示做了。华德尔先生怀着沉默的惊奇旁观着。

这位是华德尔先生——我的一个朋友,”匹克威克先生介绍说。

“你的一个朋友!——我的亲爱的先生,你好吗?”——我的朋友的朋友——握个手,先生。”——陌生人像是见到了多年老友一样热情地抓住了华德尔先生的手。然后退后一两步,像是为了把他的面貌和身材从上到下地打量一番,然后又和他握手,甚至比先前还要热烈——假使可能的话。

“好吧;那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带着一种慈爱和惊惶相搏斗的微笑。

“来了,”陌生人回答道,“歇在王冠饭店——玛格尔顿的王冠饭店,遇到一批人:法兰绒上衣——白裤子——鱼三明治——辣腰子——呱呱叫的家伙们——漂亮。”

匹克威克先生对于陌生人的速记法已经相当地了解,足以从这急速而不连续的话里推断出他是想着办法和全玛格尔顿队员结交,而且已经通过一种特有的过程,把这种结果转变成了很好的交情,因此轻而易举地就把他请来了。他的好奇心满足了,就戴上眼镜,准备看那正要开始的球赛。

“全玛格尔顿”是第一局的攻方;当这最出色的球队里的两位最出名的球员,钝金先生和拔多先生,各人拿了球棒向各人的三柱门走去的时候,人们兴趣立刻大增。丁格来谷最优秀的球员,路非先生,被选出来抵挡可畏的钝金,并且选了史特勒格尔先生做那位从来没有败过的拔多先生的对手。几个球员分散在球场的各个位置上“警戒”着,各人摆好了警戒姿势,两手各自撑住一个膝头、深深地弯着腰,就像小孩子玩跳背游戏“弯背供人跳过”的样子。所有有实力的球员都这么干——确实大家都公认这个姿势警戒效果最好。

裁判员们站在三柱门后面,记分员们也准备好了,接着是一片寂静。路非先生向采取守势的拔多的三柱门后面退了一两步,把球放在右眼上瞄了几秒钟。钝金胸有成竹地等着球来,眼睛紧盯着路非的动作。

“来了,”投球手突然叫了一声。球从他的手里笔直而迅速地飞向三柱门中间的一根柱子。小心的钝金早有准备,球触到他的球棒上,又高高地弹了出去,飞过了那些蹲得低低地外野手的头顶。

“跑呀——跑呀——再跑呀。——好啦,甩过来——甩过来——站住——另外一个——不——是——不——甩掉,甩掉!”人群中叫唤声不断。这一次的结果,“全玛格尔顿”得了两分。拔多在为本队和自己争光这方面,也不甘落后。他挡住可疑的球,放过坏的,看中好的,把它们打得飞到四面八方。外野手们跑得浑身又热又乏;投球手换了一批又一批,甚至连掷球都掷得手臂发痛;而钝金和拔多依然不败。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企图阻止球的前进,但是球从他的腿中间滚了过去,或者从他的手里滑掉了。有一位瘦绅士想接住它,但是球却打着了他的鼻子,带着双倍的力量轻快地跳走了,让那位瘦绅士变得泪眼汪汪,痛得身体乱扭。即使球是直向三柱门投来的,钝金就已经比球先到。总之,当钝金和拔多下场的时候,全玛格尔顿队已经得了五十四分,而丁格来谷队的分数还是像他们队员的脸一样——一片空白。这种形势是太难挽回了!发狠的路非和热心的史特勒格尔使尽了浑身的解数,还是不能挽救丁格来谷队的失败,这场一边倒竞赛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丁格来谷队就服输了,承认了全玛格尔顿的高超本领。

同时呢,那位陌生人不停地吃着、喝着和谈着。每逢有一个好球的时候,他就用极其高兴的样子对那位球员表示满意和赞许,使有关方面不得不大为感动,而每逢接球或者挡球失败的时候,他就把他个人的不满向那注定遭殃的家伙发泄,大骂“啊,啊!笨货”——“油手”——“傻瓜”——“骗子”——之类——这些叫唤似乎使周围的人都认为他对于板球这种高贵的游戏的全部技术和奥妙是精通的,并且是一位最卓越的和无可非议的评论家。

“妙极了的游戏——打得不错——有几下真妙。”赛球结束,陌生人对挤到帐篷里的双方球员说到。

“你从前玩过吧,先生?”觉得他多嘴多舌但又很有趣的华德尔先生问。

“玩过!可不是吗——几千次——不是在这里——在西印度群岛——兴奋的玩意儿——费劲儿——非常之费劲儿。”

“在那样天气打起来倒有点热呢,”匹克威克先生附和地说。

“热!——滚热发烫——烫得发焦——冒火,有一次我打——一只三柱门——跟朋友陆军上校——托马斯·布来佐爵士——看谁得分最多。——拈阄是我胜——首先是我攻——上午七点——六个土人警戒——开始了;不放手——紧张得要命——土人都累晕倒了——抬掉——另外叫来半打——也发了晕——布来佐掷球——两土人搀扶着他——打不下来我——也发了晕——抬走了上校——不服输——忠心的随员——昆可·山巴——剩下的最后一个——太阳这么热,球棒表皮也起了泡,球发了焦——五百七十分了——有点儿累——昆可鼓起了最后的余力——他击倒球竿使我下了场——洗了一个澡,就去吃中饭。”

“后来打败你的那位叫什么,后来又怎么样了。先生?”老绅士问。

“布来佐吗?”

“不是——另外一位。”

“昆可·山巴?”

“对啦。”

“可怜的昆可——徒劳无功——他往我的左侧掷是为我——打落球竿是为他自己——死掉了,先生。”说到这里,陌生人把脸埋在一只棕色的大杯子上。究竟是为了遮掩他的感情呢,还是为了喝里面的东西,我们却不能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突然打住了,深而长地吸了一口气,对两位正走到匹克威克先生前面来说话的丁格来谷队的主要队员眼巴巴地望着——

“我们打算在蓝狮饭店吃饭,先生,我们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们参加。”

“当然,”华德尔先生说,“我们的朋友之中还包括这一位——”他对陌生人看着。

“金格尔先生,”这位随机应变的绅士说,他立刻就领悟了人家的意思。“金格尔——阿尔弗雷德·金格尔老爷。元乡无府的。”

“我非常荣幸,一定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也是,”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说,一只手挽着匹克威克先生,另外一只挽着华德尔先生,一面又对着前面一位绅士的耳朵机密似地轻声说:

“好得要命的菜——冷的,可是美妙极了——今天早上对里面张望了一下——鸡和馅儿饼;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家伙很有趣——而且很大方——非常之大方。”

不久,大家就三三两两地分成小组出发了,一刻钟之内都已经在玛格尔顿的蓝狮饭店的大厅里坐好了——钝金先生是主席,路非先生是副的。

谈话声和刀、叉、盘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三个笨头笨脑的侍者不停地忙碌着,桌上的丰盛饭菜很快就被大家一扫而光:那位诙谐的金格尔先生在这场热闹的项目里至少起了六个平常人的作用。吃饱之后,台布卷掉了,瓶子、杯子和尾食摆上了桌子;侍者们出去了,去“收拾”,换句话说,就是去享受他们可能搞到的残余的食物和饮料去了。

接下来谈笑声依然不断,但其中有一位矮小的人,带着气鼓鼓的、“你不用开口”或是“我要跟你抬杠”的脸色,一直保持着沉默;谈话声小一些的时候,他就四面看看,像是要说几句非常重要的话,并且不时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咳嗽。终于,在一个比较安静的时候,这位小人儿发出了一声很响的威严的叫唤:

“路非先生!”

每一个人都缄默了,在一片肃静之中,那位被人点了名的人回答道:

“先生!”

“我想对你说几句话,先生,请你请各位绅士先把杯子斟上吧。”

金格尔先生带着保护者的口气说了两声“是的,是的”,其余的人都响应了:杯子斟满之后,副主席显出一副极其凝神注意的神情,说:

“史推普尔先生”

“先生,”小人儿说,站了起来,“我想说几句我要对你说的,而不是要对我们可敬的主席说的话,因为我所要说的和我们的可敬的主席有一点——我可以说是有很大的关系——我所要说的、或是我所要——要——”

“发表的,”金格尔先生提醒他。

“对,要发表的,”小人儿说,“为了这个提醒我的可尊敬的朋友,假使他允许我这样称呼他的话(四声“对”,其中一声无疑是金格尔先生喊的。)先生,我是一个谷人,——丁格来谷人,(欢呼声)我不能自称有作为玛格尔顿居民的一分子的荣幸;而我也不,先生,我坦白地承认,也不贪图这种荣幸:我要说明为什么,先生,(啊呀)我要欣然地把玛格尔顿所应该得到的一切荣誉和名声让给它——这些是太多和太明显了,无须我来扼要地陈述了。但是先生,当我们记得玛格尔顿生过一个钝金和一个拔多的时候,同时也决不要忘记丁格来谷也有一个路非和一个史特勤格尔也可以足以自豪。(喧腾的欢呼)请不要以为我要贬低前面两位绅士的价值。先生,在这时候,我羡慕他们的丰富感情(欢呼声)听我这么一说,在座的每一位绅士大概都知道有一个人所说的话。那是一个——用一句普通的说法就是——‘住在’一个桶里的人对亚历山大皇帝说的:——‘假使我不是提奥奇尼斯,’他说,‘我就要做亚历山大。’我想像得到这些绅士一定会这样说,‘假使我不是钝金,就要做路非;假使我不是拔多,就要做史特勒格尔。’(大激昂)但是玛格尔顿的绅士们,难道你们的贵同乡仅仅是在板球方面杰出吗?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钝金的果断?难道你们从来不知道把拔多和财富联系起来?(大喝采)难道你们在为你们的权利、你们的自由和你们的特权而奋斗的时候,就没有遭遇过忧惧和失望,哪怕是一瞬间的?而你们处在这种境地的时候,难道不是钝金的名字使那刚熄掉的火在你们胸中重新燃烧起来的;难道不是这人的一句话使它重新燃烧得像绝没有熄过一样的明亮?(大欢呼)绅士们,我要求你们用热烈的欢呼给‘钝金和拔多’这联合的名字装上一圈辉煌的光环。”

说到这里,小人儿不说了,而大家就开始大叫和拍桌子,这在这一晚的余下的时间内几乎一直没有停过,还有一次次的干杯和欢呼。路非先生和史特勒格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和金格尔先生,都先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并且各自在恰当的时候表示了答谢。

我们对于所献身从事的高贵事业既然是非常热忱,所以,即使我们能够把这些演讲辞的最模糊的轮廓呈献于热心的读者面前的话,我们也会感觉到一种形容不出的骄傲,也会感觉到我们已经做了一件不朽——但是现在我们是被剥夺了——的事情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像平常一样做了很多的笔记,但是由于激动或由于酒的影响,这位绅士的手抖动得如此厉害,以致他的字迹几乎不能辨认了,而他的文章也完全如此,不然的话,他的笔记无疑会供给我们最有用和最有价值的材料。凭着极其耐心的考察,我们发现某些字和发言的人的名字依稀相似:我们还能够看出有一首诗歌的记录(据猜想也许是金格尔先生唱的),那里面常常隔不多久就重复“投球”“发光”“红玉”“光明”和“葡萄酒”这些字眼。我们还好像可以看出在记录的末尾隐约像是说到“红烧排骨”,随后出现了“冷的”“不用”;但是我们根据这些信息只能假设、推测而已,所以我们并不想流连于它们所能引起的任何推测之中。

因此我们要回头讲到特普曼先生了;还得再说一句的,只是这一点:这天夜里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人们听到丁格来谷和玛格尔顿的名士们在集会上大唱其歌,带着很丰富的感情和很大的声音,用美丽而感伤的调子唱着:

我们不到早晨不回家,

我们不到早晨不回家,

我们不到早晨不回家,

直到白日已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