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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沿着人行道奔跑着。一分钟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脚在动,不觉十分惊奇,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跑起来的,但是我仍没有停下来。

其余三个人都大吃一惊,一开始简直是不知所措了。然后彼得才吼道:“玛丽安!真见鬼,你这是往哪儿跑呀?”

我听得出他怒气冲冲的声音,这一过失是不可原谅的,因为这是当着别人的面。

我没有回答,只是边跑边掉头往后看。彼得和伦也跟在我后面跑了起来。接着他们停止了追赶,我听见彼得说:“我去把车开到前面去截她,你跟在她后面,别让她跑到主干道上去。”听到这话我很有些失望,我心中一定是希望彼得在后面追我,而现在吃力地在后面奔跑的却是伦。我掉头向前,恰好一个老头慢吞吞地从一家饭店里走出来,我险些同他撞个满怀。我又回头望去。方才恩斯丽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究竟是跟哪个走好,这会儿只见她快步朝彼得走的方向赶去,那个红白相间的人影晃动着绕过了街角。

我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了,但我已领先了一大截,因此脚步放慢一点也就不碍事了。我把一路上经过的每根灯柱都看成是个路标,眼看一个又一个的灯柱被我甩在身后,这似乎给了我一种成就感。由于此时正是酒吧打烊的时刻,路上人还不少,我经过他们身边时朝他们咧咧嘴,有时还挥挥手,看到他们满面惊诧的样子,我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快步飞奔使我兴奋极了,这就像小孩玩捉人游戏一般。伦在后面时不时地叫嚷:“喂,玛丽安,快别跑了?”

接着彼得的汽车拐过我前方的街角驶到了大街上,他一定是绕过这个街区转过来的。我想,没关系,他没法拦住我,他得驶到路对面那个车道去才行。

汽车沿着路的另一边朝我驶来,但车流中间有个空档,彼得的车猛的朝前一冲,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一来车子开到了我的身边,放慢了速度。我看到恩斯丽从车后窗里朝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圆圆的脸就像个月亮似的。

猛然间这再也不是追人游戏了。汽车的轮廓就像坦克似的来势汹汹。彼得并没有跑着追赶我,而是像披挂上阵似的驾着汽车追了上来,这一情况也叫我寒心,尽管他这样做是完全符合逻辑的。汽车马上就会停住,车门就要打开……我往哪儿跑呢?

这时候我已经穿过了商场和饭店那个地段,来到了离大街有一段距离的房屋前,我知道这一片古旧的大房子大多数已不用作住宅,而是改为牙医诊所和制衣车间。

有一个锻铁门敞开着,我一下溜了进去,跑到了石子小道上。

那里面一定是某种不对外开放的俱乐部,屋子前门上方有个遮阳篷,窗户里灯火通明。我犹豫了一下,只听见伦的脚步声在人行道上啪嗒啪嗒地响着,就在这时,门打开了。

我可不能给逮住,我心中明白这是私人住宅。我转身跳过了小道边上矮矮的树篱,穿过草坪,飞快地跑进暗影里。我似乎看到伦匆匆冲上小道,迎面撞见了从房子里出来的一群怒气冲冲的会员,我把他们想象成是一些身穿晚礼服的中年妇女,一时间感到一阵内疚。伦是我的朋友啊,可是他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为此他得付出代价来。

在房屋旁的暗影中我停住脚考虑起来。伦在后面追我,我身体一侧是房子,另外两面黑黝黝的有东西挡着。那是一道砖墙,同前面的那扇锻铁门相连。看来房子四周都被这道墙围住了,我别无出路,只好爬墙过去。

我拨开长刺的灌木走过去。墙只有我肩膀高,我脱下鞋子,先将它们扔过墙头,然后踩着树枝和凹凸不平的砖缝爬了上去。什么东西被扯破了,我只觉得耳朵里血液怦怦直响。

我闭起眼睛,跪在墙头上,只觉得一阵头晕,接着便往后栽倒下去。

我觉得底下有人把我接住了,随后又把我放到地上摇晃我。这是彼得,他一定悄悄地跟在我身后,走到这条小巷里来截我,他猜到我是会翻墙而过的。“真见鬼,你这是怎么啦?”他厉声说。在路灯的亮光下,他脸上既生气又惊慌。“你没事吧?”

我倚在他身上,举起双手去摸他的脖子。终于被彼得截住被他抱住了,我又听到了他正常的声音,知道这确实是他,我感到无比的轻松,我不由自主地纵声大笑起来。

“我没事,”我说,“当然没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把鞋穿上,”彼得说,一面把鞋递给了我。他虽然恼火,但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伦也爬过了墙,砰的一声跳了下来。他累得大口直喘气。“截住她了?好的。

我们快走,不然那些家伙就要叫警察了。”

汽车就在边上。彼得打开前门,让我钻了进去,伦到后排问恩斯丽一起坐。他只说了一句:“真想不到你这么神经质。”恩斯丽一声不出。我们从路边退了出来,绕过街角,伦在引路。我倒很想回家,不过我不想今晚再给彼得惹什么麻烦了。我挺直了腰板坐着,双手交叉放在前面。

我们在伦住的那幢房子旁边停了车,在夜色中,我只觉得那是幢快要倒塌的破旧的红砖建筑,室外有太平梯。没有电梯,装有黑色木扶栏的楼梯一踩上去就吱吱呀呀直响。我们像出席什么宴会似的两个一排上了楼。

这个套房就是个小小的单间,一边有个厨房,另一边是浴室。里里乱糟糟的,地板上散放着几个手提箱,书籍和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显然伦搬来后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床就在房门左边,兼作长沙发用,我踢掉自己的鞋子,缩到了床上。刚才跑得太猛了,这会歇下来,才觉得浑身上下肌肉累得发疼。

伦给彼得、我和他自己倒了三大杯白兰地,又在厨房里翻腾找了一气,总算给恩斯丽弄来了一点可乐,随手又打开了唱机。然后他跟彼得摆弄起几个照相机来,他们旋上各种不同的镜头,眼睛凑上去看,讨论曝光时间的问题。我觉得很泄气,我心中很是懊悔,但没有机会表达出来。我想,要是我能跟彼得单独待在一块就好了,他是会原谅我的。

恩斯而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我看得出来,她决心要扮演一个不大开口的文静小女孩的角色,因为这是最为保险的办法。她坐在一张圆藤椅里,这张藤椅就同克拉拉家后园里那张一样,只是它上面放了个蛋黄色的灯芯绒椅垫。我用过这种椅垫,它用橡皮筋套在椅子上,要是你动得太厉害的话,它会滑到椅子外面,它还会裹住你的身子。不过恩斯丽一动不动地坐着,手上端着可口可乐,安安静静地直望着杯中褐色的饮料出神。她脸上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厌倦,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那份耐心就像沼泽中的扑蝇草,那空心的瓶状叶片里有一半盛满了液体,专引诱昆虫飞进来,等它们掉到瓶中淹死后再被消化掉。

我倚着墙,一点点地啜饮着白兰地,男人们的说话声和音乐像海浪般一阵阵向我涌来。我想,肯定是由于我的身体顶住了墙吧,那张床也给往外推出了一点儿。

情况是这样:我原先只是四处张望,后来不知不觉低下头来,发现在床铺和墙壁之间有条黑洞洞的缝隙,那里凉飕飕的,看来挺舒服。

我想,那底下一定很安静,也不至于这样闷热。我把酒杯搁在床边放电话的茶几上,向房间里扫了一眼,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会注意到我的。

一分钟过后我已经侧身从床铺和墙壁之间的狭缝中溜了下去,没人看得到我了,不过卡在里面一点也不舒服。我想,这可不行。还是索性钻到床底下去好,那就会像个帐篷一样。我并没想到缩回去,我只是以整个身体作为杠杆,尽量轻手轻脚地把床稍稍望外顶了顶,再把垂下来的床单往上一掀钻了进去,就像把信塞到邮箱里一样。底下空间很小,床板距地面非常之低,只容我直挺挺的平躺在地板上,接着,我又一点一点地把床移回到紧靠墙的位置。

床底下挤得要命。此外,地板上积了大团大团的灰尘,就像是发了霉的面包(我气鼓鼓地想,伦真懒得像口猪!床底下根本没扫过。但转而一想,他刚搬进来没多久,有些灰尘一定是以前的住户留下来的)。但是,我四周都围着床单,光线透过床单照进来,黄橙橙的半明不暗,床底下又凉快又没人打扰,这一切都使人觉得很舒服。在床垫底下,刺耳的音乐,断断续续的笑声和嗡嗡的说话声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尽管床底下地方狭窄,又布满了灰尘,但我还是觉得很快活,这总比坐在房里热烘烘的灯光下,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噪音要好得多。尽管我只比屋里其他几个人矮了两三英尺,我却开始把他们看成是在“上面”,我自己是在地下,我给自己掘了个小窝,我觉得很安逸。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想那是彼得在说话,他大声问:“嘿,玛丽安哪儿去了?”另一个男人回答:“也许上厕所去了吧。”我暗自笑了。别人都不知道我藏身何处,这可真叫人高兴。

只是时间一长,蟋缩在床底下就不好受了。我只觉得脖子生疼,又想把身子伸伸直,接着又想要打喷嚏。我只希望他们赶快发现我不见了,忙着来找我。我自己也有点记不清楚干吗要钻到伦的床底下来。这真太可笑了,等我爬出去时,一定是满身尘土了。

不过既然已经走了这一步,我也不想回头了。要是乖乖地从床单底下爬出来,像个从面粉缸里爬出来的象由那样身后拖着一条灰迹,那未免太丢面子了。那岂不等于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我就要待在这儿,他们不拉我,我就不出去。

想到彼得让我问在床底下不闻不问,而他自己在上面逍遥自在,快快活活地大谈什么曝光时间,我心里越来越气,这使我把过去四个月的事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

整个夏天我们的关系在朝着某个方向发展着,尽管对此没有明显的感觉,我们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处于静止的状态。恩斯丽曾经警告我说彼得要把我完全抓在他手掌心里了,她建议我应该“扩大一点活动范围”,这是她用的词儿。这对她来讲没什么,但我心中总认为,在这种问题上脚踏两只船未免有点不道德。不过这也使我处于一种没有着落的状态之中。彼得和我都避而不谈将来,因为我们知道这没有必要,因为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关系。不过,这会儿我心中忽然认为我和他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系,不然就没法说明我刚才在酒吧的更衣室里怎么会失声痛哭,然后又怎么会在外面拼命奔跑了。我是在逃避现实。现在,就在这个时刻,我得面对它,我得对自己下一步的打算作出决定来。

有人使劲往床上一坐,把我压了一下,我叫了一声,呛得满嘴灰尘。

“真见鬼,”那人边嚷嚷边站起身来,“床底下有人。”

接着是一阵低低的说话声,然后只听见彼得拉直嗓门叫唤,“玛丽安,是你在床底下吗?”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大叫。

“不错,”我平静地回答,我决心对这整件事采取一种超脱的态度。

“哎,你最好还是出来吧,”他小心地说,“我们该回家了。”

他们把我当作一个乱发脾气把自己锁在衣橱里的小孩了,想耐心哄得我出来。

我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忿忿不平。我打算回答:“我不想出来”,但转而一想这一来彼得很可能再也受不了,而且伦很可能会说:“哦,由她去,让她在床底下待一夜也没什么。天哪,我是不在乎的。对这种事就这个办法。不管她为什么恼火,用这个办法可以让她冷静下来。”想到这里,我连忙回答:“我出不来,我给卡住了。”

我想动弹一下,不行,真的给卡住了。

在上面他们又在商量对策。“我们把床抬起来,”彼得大声说,“这样你就可以出来了,听见了吗?”我听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指挥着,看来这成为他们在技术上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了。我听见鞋子来回走动,他们站好了位置,抓住了床垫。接着彼得叫道“起来?”床给抬高了。我往后倒退着爬了出来,活像掀开石头时藏身在底下的龙虾那样。

彼得扶我站起身来,我满头满脸,浑身上下都是灰。他俩边笑边替我掸干净。

“天晓得,你怎么跑到床底下去了?”彼得问。他们努力集中注意力,慢吞吞地拂掉我身上大团的灰尘,由此可见,我躲在床底下的这段时间里,他俩又灌了不少的白兰地。

“床底下要安静些,”我气鼓鼓地说。

“你该早跟我说你给卡住了?”他以一种既往不咎的豪爽气概说,“那一来我就早把你给弄出来了,瞧你这副怪模样。”他笑眯眯的,口气十分得意。

“哦,一我说,“我不想打扰你。一这时候,我意识到在我心中翻腾的情感,那是愤怒。

我火辣辣的口气一定刺痛了心满意足的彼得,他后退了一步,眼睛似乎冷冷地在估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抓住我的上臂,就像是我乱穿马路而给逮住了似的,一面朝伦掉过头去。“我们真的该走了,”他说。“今天真是非常愉快,希望过几天再见面。我想请您看看我那个三脚架。”房间另一头恩斯丽也从那张铺有灯芯绒椅垫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从彼得的手上挣脱出来,冷冷地说:“我不坐你的车,我自己走回去。”一边打开了门。

“见鬼,随你的便吧,”彼得说。但他随即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把恩斯丽撇在后边。在我冲下那狭狭的楼梯时,我听见伦说:“恩斯丽,再来喝一杯吧,好吗?

等下我送你回家;那两个恋人之间的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恩斯丽呢,则心慌意乱地回绝说:“哦,我想我不应该……”

一走到街上,我就感觉好多了,我逃脱了出来,但究竟逃脱了什么,或者要逃到哪里去,我并不清楚。尽管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干吗要这样做,至少我已经付诸行动了。我已经作出了某种决定,某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方才已经发生了那阵疯狂的行为,已经在别人面前作出了连我自己也觉得突如其来的令人尴尬的表演,在这之后,是不可能和解的了。不过在我走出来时,我对彼得一点也不生气了。说来荒唐,我突然想起,我跟他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平静了,在今天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吵过嘴,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好吵的。

我掉转头朝后望,彼得不在后面。我沿着行人稀少的街道一直往前走,经过了一排排的老公寓房子,朝最近的大街走过去,在那儿我可以搭公共汽车。时间这么晚(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一定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了。想到这里,我有点不安起来。

风越来越大,天也凉了下来,闪电似乎越来越近了。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我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夏衣。我也不清楚身上带的钱够不够叫出租车,于是我停住脚数了数钱,结果发现真的不够。

我朝北走了大概十分钟,那些已经打烊的店铺里仍然亮着冷漠的灯光,走过这个商业区之后,我猛然发现彼得的车驶到我前面大约一百码的地方,靠着路边停了下来。彼得走下汽车,站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等候我。我坚定地朝前走着,既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改变方向。这会儿再没有奔跑的必要了,我同他已经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等我走到他身边时,他跨上一步,站到我跟前。“能否赏光允许我送您回家?”

他以坚不可摧的礼貌态度说,“我决不想看到您给淋成落汤鸡。”就在此时,几滴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

我犹豫了一下。他干吗要这样?很可能这跟他打开车门一样只是出于礼节上的需要--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完全可以出于礼仪接受他的帮助,那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如果我上了他的车到底会产生怎么样的结果呢?我认真打量了他一下,他显然喝得过头了一些,但他的神智完全是清醒的。的确,他的眼神有些呆滞,但他的身体仍然站得笔直。

“嗯,”我含含糊糊地说,“我真的不想坐车,不过还是谢谢你。”

“哎,算了,玛丽安,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他不耐烦地说,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由他拉到车子跟前,被他硬塞到前座。我想我并不很情愿,但我也不想让自己淋得浑身湿透。

他坐了进来,砰的一声关上他那边的车门,接着发动了引擎。“现在你跟我说一说吧,你今天这样任性胡闹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气呼呼地问。

车转过了街角,雨下起来了,风夹着雨点打在汽车的防风玻璃上。瓢泼大雨带狂风(这是我的一个姨婆的说法)随时都会下起来。

“我又没有求你送我,”我说,不想直接回答他的话。我深信我不是胡闹,但我也不无痛苦地意识到在一个外人眼里,我的一举一动的确很像是任性胡闹。这件事我不想多谈,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直僵僵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盯着前方,尽管车窗外面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快活过,真见鬼,你干吗要扫我的兴呢?”他没有答理我,自顾自地说道。外面突然响了个炸雷。

“我大概并没有怎么扫你的兴吧,”我说,“你不是自己玩得够痛快的吗?”

“哦,原来如此。我们冷淡你了。你对我们谈话的内容不感兴趣,我们只顾自己说话,把你撇在一边了。好吧,我们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劳驾你同我们一起外出了。”

我觉得他这话很不公平。说到底,伦本是我的朋友。“你不是不知道,伦是我的朋友,”我说,我的声音战抖起来。“他刚从英国回来,难道我就不该同他谈上一两句话吗?”我一边说一边明白问题其实并不在伦身上。

“恩斯丽的表现就很得体,你怎么就不行呢?你的麻烦是,”他恶狠狠地说,“你想故意否定自己身上的女性气质。”

他对恩斯丽的赞许深深地刺痛了我。“哦,去他妈的女性气质吧,”我嚷道,“女性气质同这件事毫无关系。你故意用这种粗暴无礼的话来刺人,没什么稀奇的。”

我知道彼得最受不了别人怪他没有教养,不懂礼貌。那等于是把他和除臭剂广告上的人物相提并论了。

他朝我头上方很快地看了一眼,又像瞄准似的眯起眼睛。然后他咬紧牙关,狠劲地踩下油门。这时大雨己像瓢泼一样。车前面已经看不清路,只见一片汪洋。在我向他反击时,车子正在下坡的路上,猛然一加速,车轮打滑,汽车转了十五度,往后摇摇晃晃地撞到斜坡上人家的草地里,颠簸着停了下来。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我撞到贮物箱上给弹了回来,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送命。“你疯了?”我大声叫道,“你是要把我们全给撞死呀。”我虽然用了“我们”一词,但指的还只是自己。

彼得将车窗旋下,探出头去。他随即笑了起来。“我把他们的树篱给修剪了一下,”他说,又踩了踩油门。车轮转了一阵,把草地上的泥翻了上来,留下了两个深深的坑(这是我后来看到的),在传动装置吱吱嘎嘎的响声中,我们越过了草地的边沿回到了路上。

我又怕又气,再加上冷,浑身战抖起来。“你先把我拖到你车里,”我哆嗦着说,“因为你问心有愧,就死死逼问我,然后你又想害死我?”

彼得还在笑。他头就探出去短短一会儿,已经淋得湿透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水珠从脸上流下来。“等这家人明天早上起床,会看到花园里面有点改动了。”

他格格笑着,似乎觉得故意毁环别人的财产是件极其有趣的事。

“你好像觉得故意毁坏别人的财产很有趣啊,”我挖苦他说。

“嗓,别这样杀风景,”他兴致勃勃地说。他显然觉得方才出色地表明他力气过人,因此十分得意。他竟然把汽车后轮干的事算成自己的功劳,真是不像话。

“彼得,你干吗不能正经点呢?你真像孩子那样不懂事。”

对此他故意不予理睬。

汽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到了,”他说。

我抓住了门把手,我想,我是准备再说一句什么,让他没法回答,然后就冲到屋子里去。但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说:“等雨小一点再下去吧。”

他转了转点火钥匙,挡风玻璃上滴答滴答来回摆动的雨刷停了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雷电一定就在我们头顶上,眩目的电光不停地闪烁,每一个枝权形的闪电之后,就响起一声霹雳,就像整个森林里的树木都给劈开砍倒了似的。在雷电的间隙中,我们听见雨点叭嗒叭嗒地打在车上,不断有细细的水珠透过关紧的车窗缝隙渗进来。

“我不放你步行回家还是对的,”彼得用的是作出了某一英明而正确的决定的男子的口吻。对此我没法表示异议。

在一次较长的闪电的亮光中,我转过头去,看到他正在观察我,他的脸在暗影中显得很怪,那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就像汽车前灯照在野兽的眼睛上一样。他紧张地注视着我,令人隐隐感到不安。接着他朝我靠过来说,“别动,你头上有团灰。”

他的手在我的头上抚弄,动作虽然笨拙,但却小心翼翼地拣出粘在我头发里的一团灰。

我突然浑身瘫软,没了一点力气。我的前额靠在他额头上,闭上了眼睛。他的皮肤冷冷湿湿的,呼吸中可以闻出白兰地的气味。

“睁开眼睛来,”他说。我睁开了眼,我们俩的额头仍然靠在一起,在下一个闪电亮光中我发现我们俩眸子对着眸子。

“你有八只眼睛呢,”我柔声说。我俩都笑了,他把我拉过去吻我,我双手搂住了他的背。我们就这样在大雷雨中静静地待了一段时候。我只感到自己累得要命,我的身体老是在发抖。“我也不知道今晚是怎么回事,”我低声说。他以一种不咎既往的理解态度抚摸着我的头发,还带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玛丽安。”我能够感到他喉结抽动了一下。这会儿我也弄不清究竟是他的身体还是我自己的在发抖,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想……我想……我们还是结婚,好吗?”

我从他身边往后一缩。

在很近的地方亮起一道眩目的蓝色闪电,把车里照得雪亮。

就在这刹那间,我们互相注视着,我在他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椭圆形的小小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