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舍 3

「我说,你最後还是拿我的父母没办法哦。看来是这样。」

和枝的目光没有离开杂志,很快地回答。

「是啊,反正我是你们家不欢迎的媳妇。」

「不,话不能这样说。你的确也是有努力得不够的地方。」

「够了,我不想听。」杂志被抛到一边,「你就会找理由。所以你才会惹人厌。」

「啊,这样啊,原来你讨厌我。那还真抱歉。」嘉七的口气好像醉汉一样。

为什麽我一点也不感到嫉妒呢。搞不好我真的有自恋狂。她不可能讨厌我的。搞不好我就是对这个太有自信了,所以连气也不生。搞不好是因为那个男的太没用了。搞不好我的这种判断标准,才叫作夜郎自大。这样的话,我的想法,全都是垃圾。我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全都是垃圾。这也没办法。为什麽我就是想不通,不能单纯地憎恨别人呢。这种嫉妒,多麽谦逊优美不是吗。一再地找人挑战,这种愤怒,多麽高尚率直不是吗。被妻子背叛,仅仅这样的打击就要去死,那个样子,多麽清纯而悲凄不是吗。可是,我是什麽。说什麽留恋、说什麽好孩子、说什麽温和慈祥、说什麽道德、说什麽借债、说什麽责任、说什麽受人照顾、说什麽反证法、说什麽历史义务、说什麽父母。天啊,不行。

嘉七提起棍子,想把自己的头一棒敲碎。

「睡一觉起来就出发了。决定了,决定了。」

嘉七粗手粗脚地把自己的棉被拉过来,一头钻进去。

大概喝得满醉了,不一会就睡著了。在迷蒙中睁开眼睛,那时候已经是中午过了一点。心头苦闷难当的嘉七一下子跳起来,马上又喊著好冷好冷,向楼下要了酒。

「该起床了,出发了。」

和枝睡得微微张著嘴,猛一睁开眼睛。

「啊,已经这麽晚了?」

「没有,才刚过中午而已。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了。」

什麽都懒得再想。我只想快点死。

之後,时间过得很快。和枝说她想顺便逛逛,看看这一带的温泉,所以俩人离开了旅馆。天空晴朗得没有一抹杂质,我们告诉司机我们要溜达溜达一面看著途中的景色下山,所以不搭车,走了一段(一丁)路,回头一看,旅馆的老妻子,远远追在我们後面跑过来。

「喂,伯母来了。」嘉七很不安。

「这个、」老妻子红著脸,递给嘉七一个纸包,「这是纯棉的,是我们家里自己纺的棉做的。没有什麽好东西送你。」

「谢谢。」嘉七说。

「唉呀,伯母,让你这麽费心。」和枝说。两人松了一口气。

嘉七马上又开始往前走。

「路上小心点。」

「伯母,也祝你身体健康。」她们还在後面互相寒暄。嘉七回头绕过来,

「伯母,握手。」

老妻子的手被用力握住,表情有些害臊,同时也露出些许恐惧的面色。

「他喝醉了。」和枝帮他解释。

喝醉了。两人笑咪咪地和老妻子告别,只想快点下山。雪也变薄了,嘉七小声地,那里好吗,这里好吗,开始和和枝打量。和枝说她希望能再靠近水上车站一点,这样比较不会感到寂寞。水上的街道,一点一点在眼前淡淡地展开。

「已经不能再拖了。」嘉七装出开朗的样子说。

「嗯。」和枝很认真地点点头。

嘉七故意不慌不忙地走入路旁左侧的杉木林。和枝也跟在後面。雪,几乎已经全消了,地上湿答答地积著厚厚的一层落叶。顾不得地面,两人迅速地向前走,太陡的坡就用爬的。想死也需要相当的努力。总算找到了可以坐得下两个人的草原,那里透著一点阳光,旁边也有泉水。

「就这里吧。」两人都累了。

和枝把手帕铺在地上坐下,被嘉七嘲笑了一阵。和枝几乎完全不说话,从包袱把药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切开封口。嘉七拿了药,

「药的用法我最清楚了。来来,我看看,你的话吃这些就够了。」

「好少哦。只吃这样就会死了吗?」

「第一次吃的人只要这样就会死了。我经常在吃,所以大约要吃你那个的十倍才有效。这样就算活下来,大概也睁不开眼睛了吧。」活下来的话,那就是坐牢了。

可是我想让和枝活下来,好实现我卑屈的复雠...怎麽可能,那种像三流通俗小说一样的,——想到这里甚至有点生气,嘉七把差点要溢出手掌的药丸,用泉水咕噜咕噜地喝下去。和枝也笨拙地一起喝了。

两个人接了吻,靠在一起躺下。

「那,我们再见吧。要是有人没死,要坚强地活下去哦。」

嘉七知道只靠安眠药,是根本死不了的。嘉七偷偷把自己的身体移往悬崖边,解下腰带绑在脖子上,另一端系在一棵看起来好像是桑树的树干上,这样等到睡著,从悬崖滑落下去的同时就会被勒死。从一开始,嘉七就是为了这个,才会故意选择在悬崖上的这个草原。睡著了。嘉七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滑落下去。

寒冷。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月光稀疏地洒落下来。这里是?——嘉七突然想起来。

我还活著。

摸了摸喉咙,腰带还紧紧地绑在上面。腰的地方很冷。自己陷在积水中。嘉七明白了。他没有沿著悬崖垂直地掉下来,身体翻了一圈,掉进了悬崖上的洼地里。涓涓涌出来的泉水积在洼地里,嘉七从背到腰上,都彷佛结冻到骨髓似的冰冷。

我活下来了。我没有死成。这是相当严肃的事实。这样一来,我更不能让和枝死。啊啊,求求你活著,求求你活著。

嘉七四肢酥软,连起身都很困难。用尽了浑身的力量站起来,解开绑在树上的结,把腰带从脖子上松下来,盘腿坐在水滩里左右张望。和枝不见了。

嘉七到处爬著寻找和枝,在悬崖的下面,认出了一个黑色的物体,看起来也有点像一只小狗。慢慢爬下山崖,靠近一看,是和枝。握了握她的脚,是冷的。死了吗?嘉七轻轻把自己的手掌靠在和枝的嘴上,想试试呼吸。没有。笨蛋!你竟然死了。你为什麽这麽任性?一股异样的愤怒。粗鲁地握住手腕寻找脉搏。细细的脉搏传了过来。她还活著。她还活著。把手放在胸前看看,是温的。什麽嘛,这个笨蛋。你还活著。了不起,了不起。她让嘉七看起来,格外地可爱。只不过那个份量而已,不可能会死的。啊,啊。嘉七带著多少的幸福感,在和枝的身旁躺下,接著又失去了意识。

第二次睁开眼睛,和枝在旁边大声地呼呼打著鼾。嘉七听著听著,甚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还真强壮。

「喂,和枝。振作点。你还活著。我们都还活著。」一面苦笑,一面摇著和枝的肩膀。

和枝熟睡的样子,看起来很安详。深夜山里的杉树,默默直立著向上窜升,尖尖的像针一样的树梢上,挂著半弯冷冰冰的月亮。不知道为什麽,泪水涌了出来。嘉七呜咽地抽泣起来。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为什麽一个小孩子却得要过得这麽辛苦?

身旁的和枝,突然大叫起来。

「伯母,好痛哦。我的胸口好痛。」那声音像笛声一般。

嘉七吓了一大跳。叫得这麽大声,万一有刚好路过山麓的人听到了,事情就麻烦了。

「和枝,这里不是旅馆啦。伯母不在这里。」

她不可能听得到。和枝好痛好痛地叫著,身体好像很痛苦地扭来扭去,然後就这样往山坡下滚去。这不太陡的坡,彷佛非要把和枝滚到山麓的街道似的,嘉七也追著和枝,硬是让自己的身体往下滚。和枝被一棵杉树挡住,缠在树干上,尖声叫著。

「伯母,好冷哦。帮我拿被炉来。」

走近一点,看到月光下的和枝,那已经不是人的样子了。头发都散开了,上面还沾了满满一头杉树的枯叶,好像狮子精的头发,又像山姥姥的头发,松乱得惨不忍睹。

我要振作点。至少我自己要振作点。嘉七摇摇晃晃站起来,抱起和枝,努力带著她走回杉林深处的地方。摔倒了,又爬上来,滑倒了,又靠著树根,拨著土,一寸一寸地把和枝的身体拖回森林里。这样可怜兮兮地努力著,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

啊,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女人,对我来说实在太沈重了。她是个好人,却也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负荷得了的。我是个无力的人。我这一生都得要为了她过得这麽辛苦吗?我不要。我受够了。分手吧。我已经用我的力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那个时候,我很清楚地下了决心。

这个女的太糟糕了。不知道节制地依赖著我一个人。别人怎麽说都无所谓。我要离开她。

黎明逐渐走近,天空开始发白了,和枝也渐渐安静下来。晨雾茫茫地弥漫在树丛间。

学著单纯吧,学著单纯吧,男子气概,别取笑这个词汇的单纯性。人类除了单纯质朴,没有其他的生存手段了。

一边帮睡在旁边的和枝把沾在她头发上的杉树的枯叶一片一片细心取下来,

我爱她。我束手无策地爱著她。我所有的苦恼,都是从她身上开始的。可是,已经够了。我已经能够在爱中远离她,已经具备了我不自觉的坚强。为了活下去,连爱都必须牺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这世上的人,大家都是这样活下去的。理所当然地活下去的。想要活下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我不是天才,我更不是疯子。

和枝一直睡到接近下午的时候。在这时间当中,嘉七用蹒跚的动作把自己湿掉的衣服脱下来晾乾,又把和枝的木屐找出来,把装药的空盒子埋在土里,用手帕帮和枝把衣服上的泥巴擦掉,其他还做了许多的工夫。

和枝醒来,嘉七把昨晚的事情,讲了许多给她听。

「对不起,爸爸。」和枝低下自己的头。嘉七忍不住笑了。

嘉七已经能走路了,但是和枝还不行。两个人坐著,商量了一下今後的去向。钱还剩下将近十元。嘉七提议两个人一起回东京,但是和枝说她的衣服弄得很脏,实在没办法这样去搭火车。最後两人决定,和枝先搭计程车回谷川温泉,向伯母解释一些自己散步到旁边的温泉场的时候,跌倒弄脏了衣服之类笨拙的谎话,然後就住在旅馆静养,等嘉七回东京拿换洗衣物和钱来接她。嘉七的衣服已经乾了,所以就一个人离开杉树林,出了水上,买了仙贝、焦糖和苹果西打,回到山里来和和枝一起吃。和枝喝了一口西打,又吐出来。

一直待到天黑,和枝终於能够走动了,两人小心翼翼地悄悄走出杉林,和枝搭车到了谷川之後,嘉七便自己搭火车回到了东京。

嘉七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和枝的叔叔,拜托他打理一切。

「那太遗憾了。」

寡言的叔叔,好像是真的很觉得很遗憾。

叔叔把和枝接回来,带她到家里,

「和枝这家伙,好像那旅馆的女儿似的,晚上还把被窝铺在老板和老板娘中间睡得呼呼地。真是个怪人。」嘉七一面说,一面缩著脖子笑著。除此之外就没有再说什麽了。

这个叔父人很好。嘉七明言和和枝分手以後,他也常常毫不避讳地和嘉七喝酒游玩。不过,

「和枝她也真可怜。」

有时候他也会好像突然想起似的这麽说。每一次,听在嘉七耳中,都让嘉七心软,苦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