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狗儿还在那儿。而且局势很快就明朗起来,它决定要留下来,而且也知道该怎么做,好让我们觉得没有它生活将无法想象。真是个不要脸的马屁精。

狗儿仔仔(1)

老婆大人第一次看到这家伙的时候,正在去梅纳村的路上。它走在一位衣着整洁的男士身旁,肮脏的狗毛从骨架子上挂下来,愈发显得不像样子。虽然它毛发蓬乱,头上更粘着无数的脏东西,内行人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一只学名叫格里芬·科萨的长卷毛狗,在法国特别罕见,这就叫做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我们家就养了只科萨犬,不过在普罗旺斯,这种狗可很难见到,所以老婆大人赶紧停下 来和狗主人搭讪,她说,真是太巧了,她也有一只同样品种的狗。

那人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脚边正沐浴在灰尘中的狗儿,不觉向后退了几步,极力和这堆在水沟里蠕动的狗爪子狗耳朵保持距离。

“夫人,”他连忙辩解道,“这不是我的狗,我们不过在路上碰到了,然后这家伙就一路跟着我,我可不知道它是谁家的。”

老婆从镇上回来后,把狗狗的事儿跟我说了,我当时就该预见到随之而来的麻烦。狗对她来说,就像貂皮大衣对其他女人一样,她就巴望着能有满满一屋子的狗儿哪。家里已经有两只了,我觉得已经够多了,她虽然也同意,但总是不情不愿的。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注意到老婆总是满怀希望地朝着外面路上张望,满心盼着那狗儿还在附近。

要不是有位朋友从村里给我们打了个电话,这事大概就这么完了。他说有一只很像我们家的卷毛狗,每天都被杂货店里的火腿和肉酱吸引着,在店铺外面游荡,一到晚上就不知所踪。村里没人知道狗主人是谁,也许是只走失的狗。

我老婆患有一种“狗儿危机综合症”。她曾经发现那些走失或者被遗弃的狗,全部会被送到“动物保护协会”,如果一个星期内无人认领,就会惨遭“人道灭绝”。我们怎么能让这种事儿在狗儿身上发生呢?何况那是一只出身尊贵的纯种狗!

我打电话到动物保护协会询问,没有任何结果。老婆则开始以买面包的借口每天花上几小时在村里寻找,但那狗儿似乎人间蒸发了。我说显然它已经回到自己家了,老婆一听之下,直瞪着我,那神情就好像我刚刚说了要把婴儿烤来当晚餐似的。我只好继续给动物保护协会打电话。

两个星期过去了,狗儿还是杳无音讯。老婆一直闷闷不乐,动物保护协会里的人对我们每天的电话骚扰也开始不耐烦了。后来,我们从杂货店打听到一些坏消息,狗儿现在住在树林里、杂货店一个顾客的家外头,每天吃的是剩饭,睡的是走廊。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行动如此迅速。半小时后,老婆已经回来了,脸上的微笑在50码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身边坐着一位毛茸茸的乘客。老婆大人喜滋滋地下了车。

她说,“它肯定饿坏了,刚才一直在啃安全带。你瞧,它多可爱!”

狗儿被哄下了车,站在那里冲着每样东西直摇尾巴。它的样子挺吓人,整个儿就是一个阿尔萨斯犬那么大的毛团,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毛到处都打了结,沾满树枝和树叶,身上瘦得骨头都突出来了,从树丛般的毛发中伸出一只巨大的棕色鼻子。它把腿抬起来扒在车边,用爪子踢开碎石,然后趴下来,后腿像人一样地伸直。一条六英寸长的粉红舌头,上面还粘着安全带的碎片,从它嘴里懒洋洋地垂了下来。

“它很可爱吧!”老婆又说了一遍。

我向它伸出手,它跳起来,一口咬住我的手腕,就往院子里拖,牙齿还挺尖。

“嘿,它喜欢你呀。”

我建议给它吃点别的,好让它放开我那已经被咬出牙印的手腕。它三口两口就把一大碗狗粮吃得精光,咕噜咕噜地大声猛喝掉桶里的水,然后一头栽进草地算是擦干净了嘴巴。我们家里的两只母狗看着它不知所措,我也是。

“可怜的小家伙,”老婆说,“我们得带它去看兽医,再把它的毛修剪一下。”

在每桩婚姻里都有反对无效的时刻。我跟宠物美容师海伦太太约了下午的时间,凭这家伙现在的德行,恐怕没一个体面的兽医愿意碰它。但愿海伦太太对乡下狗的美容问题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见到它,海伦太太就吓了一大跳,但后来她表现得很英勇。而她的另一位客人,一只杏色的迷你狮子狗,在一边呜呜地哀嚎,还直往杂志架后面躲。

“看来我最好先照顾它,”海伦太太说,“它身上味道很大,到哪儿去过了?”

“我想是森林吧。”

“嗯。”海伦太太皱着鼻子,戴上塑胶手套。“您一个小时后再来好吗?”

我买了一条防虱项圈,在罗宾的咖啡馆里消磨了一杯啤酒,一边努力适应即将到来的一家三只狗的未来。当然喽,总是有找到前任狗主人的可能,到时候我就只有两只狗,和一个抓狂的老婆。但是在任何状况下,都轮不到我来做选择。假如真的有狗儿守护天使的话,就让天使做决定好了,但愿天使听到了我的祈祷。

我回来的时候,狗儿已经被拴在了海伦太太花园里的一棵树下。我进门时,它高兴地扭着身子。狗毛被剪得很短,头看上去就显得更大了,骨头也更突出。惟一没遭到大肆修剪的部位是它粗短的尾巴。它看上去很生气,也很特别,就像小孩子画的那种棒棒瘦狗,但是至少它现在闻起来是干净的。

回到车里,它很兴奋,在座位上坐得笔直,还不时地靠过来想咬我的手腕,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我想这说明它很高兴。

实际上,这些声音是饥饿的表现,因为一回到家,它就一头扑进了为它准备的大餐里,吃完后还用一条腿扶着空碗,打算连珐琅都一道舔掉。老婆看着它,流露出女人看着乖巧聪明的小孩时才会有的表情。我硬起心肠,说我们应该开始找它的主人。

讨论一直持续了整个晚饭时间,狗儿睡在餐桌下老婆的脚面上,大声打着呼噜。我们达成一致,今晚让它睡在外屋,门留着,它要是想离开就可以走。假如明天早上它还在的话,我们就打电话给本地我们认识的人中惟一一位拥有科萨犬的朋友,听听他的意见。

天刚蒙蒙亮,老婆大人就起了床,不久我就被吵醒了,有张毛茸茸的脸直地往我脸上蹭。狗儿还在那儿。而且局势很快就明朗起来,它决定要留下来,而且也知道该怎么做,好让我们觉得没有它生活将无法想象。真是个不要脸的马屁精。

看它一眼,就能让它高兴得浑身颤抖;拍它一下,就能让它欣喜若狂。这样过了两三天后,我就知道我们要输了。怀着复杂的心情,我打电话给葛里高利先生,我们在爱普镇(Apt)见过面,他当时就带着一只科萨犬。

他们夫妻两个第二天就过来探望我家的新房客了。格里高利先生检查了它的耳朵,看看里面是否刺着用来识别狗儿血统、防止走失的号码。他说,所有认真的主人都会这么做,这些号码在巴黎的电脑里记录在案,如果你发现了刺有号码的狗,总部就会帮你联系狗主人。

格里高利先生摇摇头,“没有号码,这只狗没有记录,也没被好好喂养。我想它大概是被抛弃了,可能是件圣诞礼物,后来却长得太大了。这种事经常发生,它还是跟着你们比较好。”狗儿拍拍耳朵,用力摇晃身体,看上去没有异议。

“它长得不错啊!”格里高利太太说,接着就提出了一个能让我家狗狗数量增加到两位数的建议。她想把这只可怜的弃儿和他们家的小母狗配成一对,问我们意下如何。

我知道我家那位的想法,但那时两个女人已经开始全盘计划这件风流事。

格里高利太太说,“你们一定要到我家来,小两口在外面……的时候,”她试着找个优雅些的词,“我们可以喝香槟。”

幸好,她先生还比较实际,“我们得先看看它们合不合得来,然后再决定……”他一边说一边用未来岳父的眼光打量狗儿。狗儿把胖乎乎的脚掌放在他膝盖上,格里高利太太在旁边咯咯地逗它。所谓的“既成事实”,就是这样的了。

狗儿仔仔(2)

格里高利太太又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音之后说,“我们好像忘了件事儿,它叫什么名字?得给它取个勇敢点的名字才配它。”她拍拍狗头,“瞧瞧这头,”狗儿转过眼睛来看着她,比如说‘维克多’啦,要不‘阿基里斯’4?”

狗儿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不用点想象力,还真难看出它有什么勇敢的地方,不过至少,它还是很男子气的,于是我们想到了个名字。

“就叫他‘仔仔’吧,就是小伙子的意思。”

“仔仔,小伙子,好名字!”格里高利太太说,从此它就叫仔仔了。

我们决定过两三个星期,等仔仔打过预防阵,刺上号码,好好喂养一阵,看上去像个有模有样的追求者之后,就带它去见格里高利太太说的“未婚妻”。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去兽医那儿和恶补大餐,狗儿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溶入这个家上。每天早上,它都等在院子门外,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兴奋得直叫,并且一口咬向进入它视力范围内的第一只手腕。一星期以后,它从睡在屋子外面的毯子上升级到睡在院子里的篮子里;十天不到,它成功霸占了屋子里餐桌下面的位置。我家另外两只母狗对它更是百依百顺。老婆买来网球给它玩儿,它老人家却用来咬。它会追打蜥蜴,还懂得坐在游泳池台阶上乘凉,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格里高利太太所说的“玫瑰之约”终于来了,我们开着车子来到塞农(Saignon)上方连绵起伏的乡下,格里高利先生在这儿把一栋老旧的石头厩房改建成一排矮长的房子,正对着山谷及远处圣马丁德卡斯特隆村(St. Martin-de-Castillon)。

仔仔胖了,全身的毛也长厚了,但还是缺乏教养。它从车里跳出来,抬起腿就在刚种下不久的小树苗底下撒尿,还用后爪在冒出来的草皮上乱扒。格里高利太太觉得它很有趣,格里高利先生似乎就不那么认为了,我注意到他用略带批评的眼光打量着不一会儿就爬到房子后面的仔仔。他们家的母狗根本没搭理它,光顾着向我们带去的另外两只母狗发动一阵埋伏。仔仔最后爬到了房子后面的小山丘上,从那儿跳上了屋顶。我们走进屋内喝茶,品尝白兰地泡过的樱桃。

“仔仔看起来不错!”格里高利先生说。

“简直棒极了!”格里高利太太说。

“但是……”格里高利先生好像有点担心。他站起来拿出一本法国科萨犬俱乐部官方机构最新发行的杂志,每页最醒目的地方都印着科萨犬的照片,有的嘴里叼着捕获的小鸟,有的在水中游泳,有的乖乖坐在主人身边。

"你们看,”格里高利先生说,“这上面所有的狗都有典型的科萨犬毛,硬短毛,科萨犬的标志。”

我看看这些照片。所有狗的毛都是平平的,厚厚的。我看看仔仔,它正把它那棕色大鼻子贴在窗户玻璃上。修剪过的短毛正在长成灰棕夹杂的卷毛,我们觉得挺特别。但格里高利先生并不这么想。

他说:“很不幸,仔仔长得像一只绵羊。颈部以上,它是只科萨犬,但颈部以下,它根本就是只绵羊。我很抱歉,但这桩婚事恐怕是门不当户不对。”

老婆差点儿被樱桃呛着,格里高利太太看起来有些沮丧,格里高利先生满脸歉意,我则松了一口气。两条狗和一只羊,在现在看来,是恰到好处。

就我们所知,仔仔至今还打着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