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2

克里希纳的爸爸说得没错。妈妈离开了,也带走了我们所有的乐趣。爸爸不许我戴手镯,也不准我和别人说话、和别人玩,甚至不允许我走出家门。我太怕挨打了,所以只有确定爸爸不在,没法逮住我时,才找机会溜出去。当时不过十一二岁,但那时我就常常想,没有谁像我这么苦命了吧?我常想,只有我才知道失去母亲的滋味。有时回忆起妈妈,我会想,要是离开的是爸爸而不是妈妈,也许事情就没那么糟糕了。除了害怕,爸爸还给了我们什么?恐怕没有一个小孩会像我们这样害怕自己的父亲。他有一张胖胖的圆脸、高大结实的身板和一把大胡须,所有人都被他吓跑,别人家的孩子甚至都不敢走近他。

我好想妈妈,如果能得到妈妈的关爱和支持,我也不会这么怕爸爸。如果她在的话,我肯定不会辍学。她非常希望我能去读书。事实上,要不是她,要不是她支持我,不断鼓励我,我也不会读这么多书。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读书写字是多么重要。但在学校的那些年,我还是颇有收获。历史是我最喜欢的科目。我曾深深地爱上了这门学科,从中获得不少乐趣,也许正因如此,几位历史老师也很喜欢我。他们过去常常跟我们讲战争,讲章西女王①、纳瓦布② ,讲历代国王、王后和贵族的故事。我常常希望自己能遇上故事里的那些人物。我真的很想和他们说话。一学历史,我就想起母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这样。也许和以前邻居们的议论有关吧。邻居们常常议论说:只走了一个人,本来和和美美的家就支离破碎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章西女王的故事—她带着她幼小的儿子,一起骑马逃走了。这让我想起妈妈带着弟弟离开我们的那一天。但这样胡思乱想又有什么用呢?历史让我想起妈妈,看到女人沿着马路走,我也会想起她。就是这样。

爸爸也一直在找妈妈。每次他从外面回家,我们首先问的,就是有没有妈妈的消息。“没有,孩子。”他说完,长叹一声。每当这时,我都很替他难过。他最终还是想通了,要不是他对妈妈那么不好,妈妈也不会走。然而,他还是以前的那个爸爸,继母进门时,他看起来那么开心。但很难说清他到底是真开心还是装出来的。

克里希纳的爸爸和我爸爸谈过话后,过了几天,爸爸把我叫去,问我想不想去姑妈家。当时我没吭声。很快,我又听到爸爸和继母在说话。他们在谈我的婚事。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结婚。我只知道那是个载歌载舞的盛会,通常很多人都会去参加,大家都欢天喜地的。

我有一个姑妈,她很喜欢我。所以尽管我没有回答爸爸,他把我送到那儿时,我还是很开心。哥哥之前就已经搬去和姑妈一起住了,他现在在一家大餐厅工作。我和姑妈一起住了几个月,那段日子过得很开心。每天傍晚,姑妈都会带我和她女儿出去。每天晚上,她都会给我们讲故事。一天晚上,我正在听姑妈讲,突然想起了我的朋友多利以前告诉我们的一个有趣的故事,忍不住大笑起来。堂姐问我什么事那么好笑。我告诉她原因后,她非要我把那个故事讲给她听。而我也特别想讲,于是答应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村长。他的园子里种满了茄子。一只豺狼看到茄子,垂涎欲滴,冥思苦想怎样才能把茄子弄到手。村长的园子外边围着一圈长满荆棘的篱笆。但豺狼吃不到茄子就不肯罢休,于是他想,如果后退几步,再跑着跳进园子,会怎么样?他正想试试时,村长醒了。豺狼害怕,逃走了。之后,豺狼每天都去那儿,想伺机跳进园子,但每次都失望而归。一天,他经过村长家时,看到村长的老婆在做饼,村长则坐在那儿,一个接一个地吃。豺狼躲起来看着他,盘算着,村长吃好了,肯定会去睡觉的……

刚讲到这儿,姑妈就严厉地说:“不许再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得去睡觉了。”但是堂姐非要我把故事讲完。于是我接着讲……

豺狼认为村长会吃得饱饱的,然后睡得死死的。事实也的确如此。豺狼大喜,跑跳着想去偷茄子,结果却重重地摔在长满荆棘的篱笆上。荆棘刺进了他的全身,他流着血滚到地上。豺狼非但没有吃到茄子,反而整晚都在忙着拔身上的刺。天亮了,他还在躲着村长,拔身上的刺。但耳朵上有根刺,怎么拔也不出来。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走到村长家门口哭喊着:“兄弟,你在吗?

你在家吗?”他开始砰砰砰地敲门。

村长问:“这么早,是谁呀?”

“是我,兄弟,我是豺狼。”

“出什么事了?这么早就来敲我家门?”村长问。

豺狼说:“麻烦出来一下吧。”

于是村长出去了。他看到豺狼全身血淋淋的。

“你怎么了,豺狼?”村长问。

“别提了,兄弟……我想进你的园子偷茄子,结果……”

村长发怒了。“那你现在还来烦我干吗?”他呵斥道。豺狼说,他已经拔了好几个小时的刺了,但耳朵上有根刺够不着,所以来找村长帮忙。但是村长很生气,豺狼竟胆敢进他的园子偷东西,于是他暗想,要好好教训豺狼一顿。

“好吧,可要是我拔刺时把你耳朵弄伤了怎么办?” 他问。

“没关系,”豺狼说,“就算把我的耳朵弄破了,至少你是好心。”

结果,村长非但没把刺拔出来,反而故意割下了豺狼的耳朵。豺狼的耳朵开始流血,但他什么都没说,正准备离开时,又突然转身说:“兄弟,你弄伤了我的耳朵,准备给我什么东西作为补偿啊?”

“我没什么好给你,”村长说,“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拿这把铲子去挖地。”

豺狼拿着铲子走了。

路上,他遇到一个正在用手刨地的农夫。豺狼问农夫为什么用手刨地,农夫回答说没有其他工具。“我有把铲子,”豺狼说,“我可以把它给你,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得给我些什么。”

农夫接过铲子,对豺狼说:“我没什么好给你的。这根用来放牧的棍子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你想要吗?”

“为什么不要呢?”豺狼说,“我拿走了。”

故事讲到一半,堂姐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睡吧。明天再把剩下的讲完。”我问她能不能记住,她说能。于是,我们俩都去睡觉了。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得很晚,姑妈骂了一顿,警告我们以后必须准时睡觉,不许再聊天。但是那晚,等姑妈一走开,姐姐就说:“好了,现在把剩下的故事都讲完吧,但是一定得小声点,不要让她知道我们还没睡。”我问她,故事是不是讲到豺狼打算拿铁锹换农夫的棍子。“是的,是的。”她回答说,“现在继续讲吧。”我又开始了。

豺狼接过了棍子,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一个庄稼汉正在赶奶牛,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于是,他问:“兄弟,你在干吗呢?”

庄稼汉说:“这头奶牛把我的谷子全都吃光了,所以我要赶它走。”

“可是你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能把它赶走呢?”豺狼问,“我有工具……你想要吗?”

“为什么不呢?我要了。”

于是,豺狼把棍子给他了。“你会给我什么作为交换吗?”

“可要是这东西坏了怎么办呢?”庄稼汉问。

“嗯,坏了?最起码这东西被好好利用了。”

庄稼汉说:“可是我没什么好给你的,除了……等等,我有这把小铁锹。”

“好的,”豺狼说,“你有什么给我就行了。”说着,他拿起铁锹,继续往前走。

没走多远,豺狼又遇到了另一个农夫。他正拿着厨房里用的火钳挖泥。豺狼看见了,便问:“你找不到其他工具挖泥了?”农夫说他没有其他东西。

于是豺狼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就把这把铁锹给你。”

“好的,给我吧。”农夫回答说,“可要是它坏了呢?”

豺狼又说:“那又怎么样,最起码这东西被好好利用了。”

农夫开始挖泥,铁锹断成了两截。

“嘿,兄弟,你怎么把我的铁锹弄坏了呢?”豺狼说, “现在你可得还我一把新的,或者给我些东西作为补偿。”

农夫说:“你可能拿不回铁锹了,但是除了火钳,我没什么好给你的了。你想要的话,就把这几把火钳拿走吧。”

豺狼拿走了火钳,又出发了。突然,他觉得饿了。他看到远处有幢房子,便朝那儿走去。在房子里,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火炉旁,用棍子在搅米饭。

“大姐,你在干什么呢?”豺狼问,“我很饿,分我点你煮的米饭吧。”

那个女人转过身,对她丈夫说:“看看这头豺狼,饭还没煮好,他就想吃了!”

“她说得没错。”豺狼对那个男人说,“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都快饿死了。”

“好吧,稍微有点耐心,”女人回答说,“饭就快煮好了。”

不久,豺狼和那对夫妇一起坐下来吃东西。吃完了,豺狼说:“我吃得这么痛快,但是除了这些小东西,我没什么能给你们的了。”丈夫要看是什么东西,于是,豺狼给他看了火钳,说:“你要这东西可能没用,但你妻子可能派得上用场。”女人开心地拿走了火钳。

“你得到了有用的东西,”豺狼说,“可是我呢?难道你想就这样把我打发走,让我双手空空回去?”女人听了这话,回答说:“我的丈夫有只鼓……你想要吗?”

豺狼说:“好吧,给我吧。”他拿着鼓走了。他很开心,因为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路上,他都敲着鼓,唱着歌:

我去吃茄子,却留下了耳朵

我用耳朵换到了一把铲子

敲着鼓儿咚咚咚

我用铲子换到了一根棍子

敲着鼓儿咚咚咚

我用棍子换到了一把铁锹

敲着鼓儿咚咚咚

我用铁锹换到了几把火钳

敲着鼓儿咚咚咚

我用火钳换到了一只鼓

敲着鼓儿咚咚咚

他唱着歌回了家。

故事讲完,我困得直打盹。过了一会儿,又醒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在那一刻,妈妈离开时往我手里塞十派沙钱的情景又突然在脑海中浮现。但有一天,姑妈把我那十派沙扔掉了。我找了个遍,却怎么也找不着。我现在琢磨着,妈妈只留下这一样念想,姑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正纳闷,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我心里一惊,正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堂姐在屋外和谁小声说话。之后,她似乎离开了,一会儿过后,又回来了,蹑手蹑脚在我身旁躺下。我看了看窗外,想确定是什么时候,突然发现有个男孩站在那儿。他点燃了火把,往房间里照了照。我赶紧闭上眼睛,唯恐被他发现。

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了。早上,我考虑着该不该把昨晚的事告诉姑妈,但是我又害怕,要是姑妈反过来跟我说什么,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考虑再三后,我决定保持沉默。但是我好想告诉别人,那个秘密让我憋得慌!最后,我再也憋不住了,就把整件事告诉了姑妈家隔壁的姐妹俩桑迪亚和拉特娜。她们叮嘱我,别跟任何人提此事。“她是你姑妈的女儿,”

她们说,“她不会替你说话,反而很可能在背后说你的坏话。你最好小心点。她知道没人会站在你这边。”

那之后,我的情绪十分低落,越来越觉得必须离开这儿,至少得离开一阵子。我跟姑妈提起这事,她问我想去哪儿。我说:“可能去我姐姐家吧,只去一两天。”

“可要是你不在的时候,你爸爸来接怎么办?我该怎么说呢?”

“有什么问题?他直接去姐姐家里接我不就行了?”

于是,姑妈让她儿子把我送到了姐姐家。

看到我,姐姐哭起来。她不停地说,她没有妈妈,什么亲人都没有,我们也不在乎她。我意识到她的婚姻并不幸福。但是我把那种想法抛到一边,把她的小宝宝抱了过来。姐姐冲宝宝说:“喏,这是你姨妈。”我们之前就听说姐姐生了个男孩,但孩子出生后,爸爸从没来看过,也不允许我们来看她。“要是妈妈在的话,她肯定会放下所有活儿,过来看我和她外孙。” 姐姐说。

正和姐姐闲谈,姐夫回来了。他看到我,高兴地喊出了声: “噢,妹妹啊!我还以为你把我们忘了呢!”他的声音把家里其他人都引了出来,大家又是哭又是笑,聊了起来。

我在姐姐家待了整整一个月。那段日子过得很开心。姐姐的小叔子每天晚上都带我出去,这儿逛逛,那儿看看。姐姐老问我为什么每天都出门。“被爸爸知道了,他可就不高兴了。” 但是没人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的小叔子总是嘲笑我,开我玩笑,逗我玩,缠着我。他不停地和我说话,跟屁虫似的黏着我,甚至我就要和他母亲一起睡觉时,也停不下来。有时,我真觉得受够了,会哭起来。但一哭,姐姐就会对我特别好,把我叫到她面前。姐姐体态丰满,有点像我父亲。有时我的堂兄妹们会取笑她,管她叫“大象”,想惹她发火。但她一旦发话,连她小叔子也不敢再取笑我。

跟姐夫和他弟弟在一起的日子,于欢乐和玩笑中愉快地度过。我一边帮侄子洗澡,一边和姐姐回忆妈妈,回忆过去的生活。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一天,我听说爸爸、继母和弟弟都到了姑妈家。他们过来既是为了稍作休息,也是为了接我回家。姐姐捎信过去,让他们必须来她家。她说她把继母看作亲妈,所以爸爸该带继母一起来,不用犹豫。消息捎过去后两三天,爸爸带着一家人来姐姐家了。姐夫和他的家人都特别好客,热情地招待。当然,很多人都小声议论着我们的继母,但也有人觉得把注意力放在这种事上没什么意义,置若罔闻。

在姐姐家待了一会儿后,爸爸把我带回了姑妈家。看到我要走,每个人都很伤心。而自从知道爸爸要来接我走,我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我们离开时,爸爸也是眼泪汪汪的。姐姐出门时也在哭,她不停地说,该发生在她身上的都已经发生了,妹妹不该遭遇同样的命运。

到了姑妈家,我听说堂姐再过几天就要出嫁了。堂姐听我讲过豺狼和农夫的故事,就是她,听完故事后,跑出去和一个男孩子约会,被我看到。听说她要结婚,我很高兴,但也有些生气,因为爸爸请的假不够,没办法等到婚礼举行那天再走。而且,他还打算把我领回家—事实上,他一路赶来,就是为了接我回去。姑妈知道我的心事,便对爸爸说:“要是你不能留下来,至少让这个没妈的可怜孩子留在我这儿啊。”但是爸爸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改变主意。碰了一鼻子灰的姑妈建议爸爸见了伯伯再走。爸爸看样子正要妥协,继母插话说,不能再耽搁了。说完,他们便转身走开了,把我和弟弟留在了屋里。

姑妈很生气,爸爸和继母刚出门,便开始向我们讲起和爸爸有关的种种旧事。这些事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就算想象力再丰富,肯定也想不到,但是又不像气话。姑妈说,爸爸一向很胖,还是个孩子时,就吃得很多,因此人们都叫他纳杜·戈帕尔①,虽然他的真名叫乌潘卓纳斯。他没读多少书,却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这份工作也来得莫名其妙。一天,他在院子里干活,正好有辆军队的车从旁经过。人们看到了这个健壮的汉子,便大声喊他上车。之后不久,人们就听说他参军了。大伯听说这消息时,很沮丧,感觉自己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不知该怎么办。那阵子,所有人都不敢去当兵,因为据说好男人在那儿都会变成流氓无赖。因此,我父亲、爷爷和他们的一个朋友去看我妈妈时,我外婆大为光火。她女儿后来成为我妈妈。如果不是命中注定了我母亲甘嘎会嫁给乌潘卓纳斯,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呢?

爸爸第一眼见到我妈妈甘嘎,就喜欢上了她。那天,他独自一人去她家看她,得知她去村里的池塘洗澡了。等他找到那个池塘时,甘嘎已经洗完澡,往回走了。她看到他,真的很紧张,立马躲了起来—她听说当兵的人非常残暴,还打女人。反正,那次他没见到她,之后几次也如此。他这样死皮赖脸,让我外婆很气愤。“这家伙就是不肯放过我女儿。他是拿定主意要把甘嘎带走了。”她说对了。

很快,事情就有了眉目,选了个黄道吉日,两个人结婚了。乌潘卓纳斯陪了妻子两三个月后,就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他每月给妻子写一封信。我姐姐出生时,他回家了。他到家时,我外婆把孩子放到他怀里,说:“她和你长得很像。”爸爸大笑。我母亲做了个鬼脸,酸溜溜地说:“看你笑的样子!生个女儿高兴成这样,一路跑回家。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家,有个老婆。” 外婆让妈妈少说两句,劝道:“他这么久才回家,你不好好欢迎,反而只想着责备!”

但是爸爸说:“不,妈妈,您别说话。她想说什么,就让她说吧。”

“我为什么不该说?”妈妈反驳道,“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回家。如果工作对他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还要结婚?”听到这儿,所有人—我外婆、叔叔和其他人—都哄堂大笑。爸爸微笑着。不一会儿,妈妈也扑哧一声笑了。姑妈取笑爸爸说: “哥,你最好去安慰安慰你老婆!”

姑妈本来还要告诉我们更多故事,就在这时,爸爸回来了。我猜他之前一直在收拾东西。他告诉姑妈,我们先去大伯处,然后再直接回家。随后,我们和姑妈道别,离开了。

我们在大伯家待了一天。大伯似乎很担心姐姐,对爸爸说:“你已经把她送到了别人家里,但是她过得好不好,你却懒得去管。那个可怜的孩子,肯定觉得自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没了母亲,连父亲也不关心她。去看她一次吧!”爸爸回答说刚去过。于是,大伯不说话了。后来,他又指着我说:“别在她身上犯同样的错误了。把她嫁出去前,一定要看看对方人品怎么样。”爸爸看着大伯,但是我觉得他并没有把大伯的话听进心里去。

那晚,大伯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姐,坚持要爸爸讲故事给我们听。爸爸是个名符其实的故事大王,他一口答应。不知不觉已到半夜……听故事时,我一直在想,堂姐真幸福啊!伯父母一直想要个儿子,却接连生了五个女儿,然而,大伯对她们爱护有加。他也是这样对我的,我也很爱他。我还是小孩子时,爷爷萨库达就死了,但是我听说大伯长得像爷爷,身材挺拔,皮肤白皙。我堂兄也一样。众人期盼已久的堂兄在五个姐姐先后诞下后,终于姗姗来到世上。

和大伯道别时,他看上去气色还很好,很健康,但是没过几天,就听说他病了。爸妈去看望大伯,把他带回了家。有一次爸妈在聊天,我听到他们说,去看大伯时,他正躺在床上。爸爸看大伯睡着时那么像爷爷,便哭起来。大伯醒了,说:“别哭,你来了就好。我熬不了多久了。我有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了,但是那几个小的就靠你照顾了。”爸爸满口答应:“你会没事的。我带你一起回家。”

爸爸把大伯带回了达加坡,还带他去单位的医院看病。大伯稍稍好一点儿,堂兄希弗便来我家看望他。大伯告诉儿子,感觉好些了,但以后怎么样还说不准。希弗便叫他回家,但是爸爸说,大伯不完全康复,他是不会让大伯回去的。大伯也想留下来,但是希弗在他耳边咕哝了几句,大伯似乎改变了主意。他对爸爸说,既然希弗坚持让他回去,还是回家的好。“快点,儿子,”他对希弗说,“我们出发吧。”

爸爸劝道:“哥哥,既然已经在这儿接受治疗了,等疗程结束再走不是更妥当吗?”但是大伯不听。换作其他任何人,也都不愿留下来,因为妈妈很不愿意为大伯花钱看病,大家早就知道了。她曾在厨房里大声议论此事,当时希弗就坐在外面,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伯走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起夜去厕所。出了屋,看到爸爸独自站在黑暗中。我轻声问他:“爸爸,你怎么了?”

他欲言又止。“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他边说边轻轻把我拉了过去。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泪光。因为天黑,继母并没有看到爸爸流泪,但爸爸和谁站在屋外,她不可能搞错。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只是透过门缝瞅了瞅我们,却没出来。

那晚之后,爸妈因为我吵了好几次。整个家都弥漫着一股火药味,而且我还听他们说,越早把我嫁出去越好。紧张的家庭气氛让爸爸对我冷淡起来,而我也开始疏远他。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和父亲的关系能有多不正常?他的妻子真有必要为此担心吗?在我看来,这是无法想象的,但继母恰恰就是这么想的,这让我的日子很不好过。整件事让我窘迫不堪,甚至觉得很难开口跟邻居们讲。

家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我差点忘记了不久之前,我还是个多么喜欢去上学的小姑娘。有时,我认为自己也该像妈妈一样离家出走。然而,我又问自己,去哪儿呢?我没有归宿,无处可去。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爸爸对我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我不再是他的宝贝女儿,而是扎在他身上的刺。芝麻大的事都会惹得他大发雷霆,我也因此而越来越不自信。我开始担心,别人是不是一看到我就一肚子火。

我已经不再理会爸妈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但是久久消散不去的紧张气氛深深影响了我。每次听到他们抱怨我,或是商量着怎么才能把我甩掉,我就跑出去大哭。一天,我再也无法忍受,告诉爸爸,我想再去姑妈家。

“你刚从那儿回来,”他说,“怎么能再去呢?他们会怎么想?”爸妈一致反对,但我执意要去。我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就是不肯改变主意。最后,他们只好同意。也许,爸爸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缓和家里紧张的气氛。我肯定没猜错,因为不久,爸爸让我去姑妈家把一切都告诉她。“说不定她能帮上忙。”他说。

第二天,爸爸帮我买了票,把我送上了去姑妈家的巴士。几小时后,我下了车,直接走到堂哥开的店里。他的店离巴士站台不远。看到他,我说:“哥哥,我饿坏了,给我点吃的吧。” 他见我神情有点忧虑,很是担心。“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儿了?家里还好吗?”“先让我吃点东西吧,”我说,“吃完了再告诉你。我真的很饿。”于是,他把我带进糖果店,让我坐在长椅上,吃了个够。

吃完后,堂哥就带我回家了。到了姑妈家,我才知道,原本应该已经结婚的那个堂姐,也就是之前听我讲豺狼和农夫的故事的那个女孩还未出嫁。我正和她闲聊,姑妈进来了,看到我,她大吃一惊。她问我现在怎么样,我便把家里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说了。她眼中噙满泪水。“你来这儿是对的,”她说,“你现在必须待在姑妈家。过两天,有人会来看你姐姐,你嫂子到时得替他们做饭。你正好留下来,帮帮她。”

那晚,堂姐和我一直谈到深夜。我告诉她,要娶她的那个男孩非常好。她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听到姑妈和桑迪亚的妈妈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姐姐一听,脸红了:“好了,够了!现在该睡觉了,很晚了。”

睡得晚,早上就起不来。可姑妈怎么了解这些呢?她有早起烘烤膨化大米的习惯,而我们得事先把她需要的东西全都准备好。她把我们叫醒,但我们会继续睡,挣扎好几次才起床,把她的事做完,然后爬回床上接着睡。但是她在劳作时,会不停地大声叫我们的名字,只是为了不让我们躺回床上继续睡。如果没人答应,她就会生气地大喊大叫:“你们这些没用的孩子,又跑回去睡觉了!”于是,我们不得不噌地从床上跳下来,按她吩咐的去做。

但有时姑妈即便把我们叫醒,也会一整天都不告诉我们该做什么。姐姐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我在学校里待了几年,整天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真的觉得很难受。来姑妈家的客人看到我,会向姑妈打听。姑妈便告诉他们我是谁家的女儿。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小孩转眼间就长这么大了。“噢,天啊,”他们大喊着,“就是那个小女孩?真的长大了!以前是个小孩子。”我喜欢听他们讲话,尤其是那些从穆希达巴德来的人,因为他们说话很中听。

来看堂姐的也是穆希达巴德人,说话也很中听。也许正因如此,我们对他们十分热情。我帮忙招待他们。姑妈的儿媳妇负责煮饭,而我就端茶上菜。我穿着长外套,东奔西跑,忙得不亦乐乎。我听到有人问,这个活蹦乱跳的年轻女孩是谁,谁家女孩干活这么卖力。姑妈立刻领悟到,这些问题看似无心,其实话里有话。于是她告诉他们,我父亲有份好工作,不会把女儿嫁给某个老家伙的。

客人走后,才感觉好累好累。我走到屋外,靠着墙,身子瘫了下去,两腿伸直,分开。我喜欢那样坐着。我想起那些夸我干活卖力的人。我,贝碧,从小到大,只知道怎么干一些苦差事。如果他们知道这些事的话,又会说些什么呢?

可怜的贝碧!除此之外,他们还会说什么呢?坐下来回忆整个童年,几乎用不了半个小时。想象一个无比简单而短暂的童年吧!然而,贝碧的童年却让她着迷。也许是那些被剥夺的、人们渴望得到的东西都会让人着迷吧。贝碧回忆着她的童年,品味着童年的每一分钟,像奶牛舔舐着初生牛犊一样舔舐着童年,品味着每一部分。她记得爸爸妈妈在查谟和克什米尔的故事,记得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因为早产两个月,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就在她出生的前一天,父亲丢下医院里的母亲,上战场去了。在那儿,父亲挨了一枪。他怎么可能不挨枪子儿呢?老婆躺在医院里,等着分娩,他还能集中精力吗?

童年里不仅有克什米尔,还有达尔豪西。在达尔豪西,爸爸有时会晚上带着孩子们出去散步,沿着马路走,回到家时,已经冻僵了。到家后,围坐在取暖器前,挤在一起取暖。妈妈会提醒,睡觉前一定得在手上涂些芥末油,然后会亲自为他们涂上。之后孩子们进入梦乡。一觉醒来,还是又黑又冷,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晚了。

屋子建在高处,可以看到绵延的高峰,山路就像一条条细窄的带子,路上的车辆则像玩具车。哪儿还有这么美丽的地方?贝碧回忆起那些日子,心想,命运让不让她再回到那里?

我很清楚等待贝碧的是什么。爸爸让她找姑妈帮着“安排安排”,但她一旦离开,爸爸肯定会告诉继母,家里没有贝碧就很难支撑下去,结果又会把她叫回家。贝碧纳闷不已,有什么事那么重要,让她非得待在家里不可。家务活什么人都可以做。后来,她想起了一件让她必须待在家里的事,不禁笑了。继母整日整夜地裹着头,从来不会独自出门时把头巾解开。爸爸不许她这么做,所以贝碧的工作就是陪她出门。虽然不好意思讲这事,但是不管怎样,父母已经决定把贝碧带回去。一天,他们果然来到姑妈家,把贝碧带走了。

从姑妈家回来至少有两个月了。一天,继母的哥哥带着一个男人来到我家。继母先是吩咐我沏茶,接着又走进厨房,让我去上茶。我端着茶走了进去,照继母吩咐的做了。继母的哥哥,也就是舅舅,让我坐下。我坐下后,和舅舅一起的那个男人开始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父亲叫什么?你会做针线活儿吗?会做饭吗?会读书写字吗……”我当时紧张得不敢回答,一直在天真地想,他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问我这么多问题。我完全不能想象我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我刚过十二岁,而他已经二十六了!

吃完饭,喝完茶后,舅舅就带着那个男人走了。

我出门去玩,一个朋友走过来。她大声嘲笑我。“那么,” 她说,“他们来看你了,不是吗?”我先是迷惑不解,接着便大笑道:“他们来看我又怎么了?结婚是件好事!至少我可以办酒席了。”“你就这么想的?”她也大笑,“你就想着要结婚了,可以办酒席了?”我说:“为什么不这样想呢?你没发现人们在婚宴上吃得有多好吗?”朋友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她的反应很正常。除了几个人,我不会跟其他人说话,别人也不找我聊天。人们一直觉得我有点怪。

几天后,那个男人带着另外两个人来了。我当时穿着长外套,正在屋外玩耍。继母把我叫进屋。我正纳闷这些人怎么又来了,我弟弟便指着其中一个人说:“看,他就是我未来的姐夫,我们家的女婿。”我转身问继母:“妈,是真的吗?他们中的一个会成为我们家的女婿?”话音刚落,爸爸、继母和弟弟都笑了。“你怎么总是这么无知,真是个傻子,”父亲激动地大喊,“我不知道你以后会怎么样。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懂事呢?” 我感觉,我让爸爸不开心了。

我无法忍受爸爸不开心的样子。只要他一不开心,流眼泪,我也会哭。我还记得,有一次,姐姐打了弟弟,爸爸拦住她说: “别打他了,孩子。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说着,他就开始哭,我和姐姐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我想,爸爸在这些人面前说我又傻又疯并没错。他们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怕得舌头都打结了。于是爸爸帮我一个一个回答,但他的回答都很含糊。比如,他们问到我的兄弟姐妹时,爸爸提都没提妈妈离家出走时带走的那个弟弟。

他们离开后,我想,既然不提我的小弟弟,爸爸为什么还要告诉他们弟弟在玩耍时额头上留下了伤疤呢?我还在上二年级时,有一天,弟弟坚持要跟着我去上学,妈妈说:“他真想去,你就带他一起去吧。”于是我带他去了。路上,看到一个水龙头,弟弟说想喝水,我们便走过去。可他突然滑了一跤,把脑门摔破了,血哗哗地流。我吓得大哭,为他用头巾包扎好伤口,两个人摇摇晃晃回了家。爸爸不在,妈妈马上把弟弟送到了医院。我没来得及洗手,就冲回了学校。所有人都看到了我沾满血迹的双手。老师知道了,把我送回了家。回家路上,我遇到了爸爸的朋友达南杰·卡库。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肯定在路上遇到妈妈了。达南杰·卡库是个好人,一个陶工,经常帮我们说好话。他家离学校很近,我们经常在休息时跑去那儿,看他父亲摆弄陶轮—运动中的陶轮和他父亲让黏土成型的熟练工艺让我们着迷。我们实在搞不明白,一团泥怎么会眨眼间就变成漂亮的壶。

客人们还问起了我姐姐。爸爸只是说她结婚了,现在住在夫家。要不是我怕得不敢说话,猜猜我会告诉他们什么?我把朋友多利和图图尔带去参加姐姐的婚礼。我们大吃大喝,直到多利的爷爷来领她和图图尔。他们就住在我家附近。多利的父亲和我父亲是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所以多利的父亲过来,爸爸还请他进屋一起吃糖。姐姐的婚礼上请了个乐队,我姐夫带了近七百个人来迎亲。我们没料到会来这么多人,但事情还算顺利,因为爸爸的单位发退休金,到手的差不多都用来招待客人了,剩下的零零碎碎地花在喝酒和找妈妈的事上。他还为姐姐定制了一些首饰。我还记得,姐姐问爸爸为什么花了这么多钱。“花这么多钱在我身上,妹妹会怎么想?”她问道,“为什么不帮她准备一些首饰呢?”她对爸爸说,如果不帮我也准备一些的话,她就不会戴任何首饰。于是,爸爸也帮我做了些小耳环之类。姐姐让我把这些东西戴上,所有人都觉得我很漂亮。

姐姐的婚礼结束后不久,我去看姑妈。在姑妈家梳头时,有个耳环卡住了我的头发,坏了。继母让我把所有的首饰都给她,说会帮我修好,于是我就把东西交给了她。但是过了很久,都不见那些首饰的踪影。没人再提起这事,甚至当我问起,也没人回答。但是不久之后,我看见继母戴上了新耳环……一问起来,他们就说在修理店里,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起……我的首饰就这么失踪了,到现在还是个谜。

继母和父亲是恋爱结婚的,还是在卡利女神庙举行的仪式。爸爸和她都喝酒。一开始,他们趁我们不在时喝,但是渐渐地,就不那么谨慎了,经常当着我们的面喝醉,发酒疯。我们不喜欢这样,但是不管说什么话责备或羞辱他们,都没用。他们想喝就喝,爱听的话就听两句。奇怪的是,最后感到羞耻的反而是我们,于是,我们尽量躲开他们。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爸爸和继母结婚后仍然相爱。每天吃饭时,他们会赌气:如果一个人不吃东西,另一个也不吃。他们为对方起了昵称。她会说:“马纳①,你先吃。”他会说:“不,拉尼 ②,你先吃。”爸爸有时发脾气不肯吃饭,跺着脚去干活儿,她也会不动碗筷。

一切都在继续,不知不觉,我已经十二岁又十一个月了。一天,我看见爸爸和舅妈提着满满几袋子蔬菜从菜市场回来。他们把袋子递给我,让我收拾。我小心地拿出菜,出门时,发现了一个衣箱。我问爸爸,他说里面装的是为我结婚准备的东西。继母和舅妈打开衣箱给我看。有这么多好东西,我别提有多开心了!第二天,爸爸给我买了新棉被、新床垫和一个新枕头,我简直开心得要命!屋外搭起了篷子,篷子下面有一个垒在砖块上的大楚拉③。处处都是音乐。我和孩子们在屋外看着这一切,舅妈突然把我叫进屋。我坐在木板上,继母开始往我身上抹姜黄糊,其他人也进来帮着一起涂。他们告诉我,当天不能吃东西,必须斋戒。我很惊讶,据我所知,只有在宗教节日才必须斋戒,没有其他时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