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

阿里乌派圣毛里基寺院几乎完全是用拆毁阿波罗神庙的石头建造的。

中庭的四周立着四排圆柱。中央有一眼喷泉不停地喷水,供祈祷的人洗手用。门廊一侧有一具古老的棺材,已经发黑,用橡木雕刻而成,里面放着圣玛玛创造奇迹的圣骨。欧特罗比乌斯强制尤里安和加卢斯在棺材前建造两个石头的圣骨龛。加卢斯认为劳动是一种体力锻炼,因此工作进展很快;可是尤里安修造的墙壁却不时地倒坍。欧特罗比乌斯解释说,圣玛玛拒绝这个少年的礼物,因为他被魔鬼的傲慢精神所主宰。

一群群病人拥挤在棺材周围,期待着病愈。尤里安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一个阿里乌派修士手里拿着一杆秤;祈祷的人——其中许多人来自很遥远的村落,因此落后了些——认真地称一小片亚麻布、绸缎或呢绒,然后把它放在圣玛玛的棺材上,长时间地祈祷——有时一整夜直到清晨。然后重新称这片布的重量,以便与以前的重量相比较,如果这片布重了一些,那就意味着祈祷应验了:圣徒的神赐像夜间的露水一样,渗进布里了,如今这片布便能医好病痛。可是祈祷却常常没有被圣徒听见,布片没有加重分量,于是祈祷的人便留在棺材旁,度过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名叫忒奥杜拉:有些人认为她是个疯子,另一些人则认为她是个圣徒。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离开圣玛玛的棺材了,她是为生病的女儿前来祈祷的,希望女儿能痊愈,可是女儿早已死了,她仍然跟以前一样,照旧祈祷。那片布头已经褪了颜色,已经破旧了。

中庭有三个门通向阿里乌派寺院:一个门通向男人房间,另一个通向女人房间,第三个通向修士们用的房间。

尤里安跟着加卢斯和欧特罗比乌斯一起进入中间的门。他是圣毛里基教堂的诵经员。给他穿上一件袖子肥大衣襟很长的黑袈裟;头发抹上橄榄油,用一条带子扎着,免得诵经时油流到眼睛里。

他谦恭温雅地低着头,从人群中间走过。苍白的脸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虚情假意的表情,这是为了表现出恭顺所必要的,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登上阿里乌派高高的读经台。

一面墙上的壁画描绘了圣叶菲米亚受难的功勋:一个刽子手抓着受难者的头,向后面扳去;另一个用钳子撬开她的嘴,把一个盛着铅水的碗送到她的嘴边。一旁,画着另一个受难的场面:还是那个圣叶菲米亚,双手吊在树上,一个刽子手用刑具切割她那处女的、几乎还是孩子的器官,鲜血淋漓。下面写着铭文:“主呀,殉教者的鲜血如紫袍和维松布一样,装饰着你的教堂。”

对面的墙上,画着在地狱里受火刑的罪人,他们的上面是主的仆人待的天堂。其中的一个从树上摘取粉红色的果子,另一个在唱歌,弹奏古斯里琴,第三个伏在云彩上,低头俯视地狱里的痛苦,面带轻轻的讥笑。下面的铭文是:“那里是哭泣和咬牙声。”

那些有病的人离开圣玛玛的棺材,走进教堂。这是一些瘸子、瞎子、残疾者、体虚者、像老人一样拄着拐棍的孩子、精神病患者、痴呆者——一个个面色苍白,眼皮红肿,表情麻木、绝望和驯服。合唱停了,在寂静中可以听到身穿黑衣的住庙寡妇悲痛的叹息声,或者潘菲尔长老身上的铁链哗啦声:潘菲尔多年来没有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仅仅重复着:“主哇!主哇!给我眼泪吧,给我怜悯吧,给我死亡的记忆吧。”

室内温暖而气闷,犹如在地窖里——空气中弥漫着神香、蜡烛、神灯的油烟和病人呼吸的浓重气味。

那一天,尤里安诵读了《启示录》。

《启示录》里各种可怕的形象一一飞掠而过:云端一匹灰色的马,它的名字叫作死亡;地上的部落预感到世界的末日,因此而悲哀;太阳变黑了,像是苦行僧人穿的粗毛黑长袍;月亮变红了,像是鲜血。人们对高山和石头说:你们坍塌下来吧,把我们全都盖住,别让我们再看见坐在宝座上的那个人,别再听见羔羊愤怒的声音,因为他愤怒的伟大日子到了,谁能抵得住呢?不断重复着预言:“人们将要寻找死亡,可是却找不到;他们希望死,可是死亡却躲避开他们。”响起了号叫声:“死人是幸福的!”——这是各国人民在进行血腥的屠杀;葡萄被扔进主的愤怒的大酒榨里,果实被碾碎,从酒榨里流出鲜血,血深达到马的嚼环,流出一千六百斯塔迪斯远。“人们由于自己的痛苦而诅咒天神;他们没有忏悔自己所做的事。于是天使喊道:谁崇拜野兽和它的形象,他必将饮神的愤怒之酒,饮用他的愤怒之杯酿出的酒,并且将要在天使和羔羊面前在火和硫黄中受熬煎。他们痛苦的烟将永世升起,崇拜野兽及其形象的人将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尤里安诵读完了。教堂里笼罩着一片寂静,被惊呆了的人群里,只能听到沉重的叹息、头部磕撞石板的声音和癫僧身上的铁链哗啦声:“主哇!主哇!给我眼泪吧,给我怜悯吧,给我死亡的记忆吧。”

孩子仰头向上看着穹隆圆柱之间巨大的半圆形镶嵌画:这是阿里乌派的基督形象——瘦削的面容几乎很苍老,但很威严,细长鼻子,紧闭双唇,头戴花冠,闪着金光,那花冠很像拜占庭的皇冠。他用右手为世界祝福,左手拿着一本书,书中写道:“给你们以和平。我是世界之光。”他坐在辉煌的宝座上,罗马皇帝——尤里安觉得这是君士坦提乌斯——在亲吻他的脚。

与此同时,下面在半明半暗中,只燃着一盏神灯,在一具基督教初期的棺材上可以看见大理石浮雕。那里雕刻着小巧而温柔的海洋诸女神涅瑞伊得斯、豹子、欢快的海怪特里同;并排的是摩西、约拿和巨鱼、能用竖琴的声音使猛兽驯服的歌手俄耳甫斯以及橄榄叶、鸽子和鱼儿——这些最幼稚的平凡的象征物;他们当中的好牧羊人肩上扛着迷途的羔羊——这只找回来的羔羊象征着罪人的灵魂。这个赤着脚的少年纯朴而高兴,脸上没有胡须,恭顺善良,就像贫穷的庄稼人一样;他微笑着,表现出心中的愉快。尤里安觉得,任何人都不知道并且没有看见过好牧羊人;可是与别的时代的那些小巧雕塑相联系着的,却是他那遥远的孩童的梦,他有时想要回忆起这些梦,却办不到。那个肩上扛着羔羊的少年带着神秘的问题看着他,而且不仅仅是看着他一个人。于是尤里安低声地说出一个从玛多尼乌斯那里听来的一个词:“加利利人!”

就在这一瞬间,一缕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这道光柱在神香的袅袅青烟中颤抖起来;神香的烟云轻轻地飘动,仿佛是把金光四射的威严的基督面容推向高处。合唱队庄严地唱了起来:

“人的任何肉体都沉默无言,并且战战兢兢,人世间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万王之王、万主之主即将来到,赐食于信徒。天使带着本原和权柄,多目的基路伯和六翼撒拉弗在前面开路,遮着脸高声歌唱: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这歌声如暴风骤雨,在低头祈祷的人的头上掠过。

那个赤脚少年,好牧羊人的形象向着无限的远方飞去,但仍然还在带着问题看着尤里安。孩子的心收缩了,并非由于景仰,而是由于对一桩秘密的恐惧,他注定终其一生都解不开这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