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房

周达观是元代人,奉成宗之命,随元朝使节赴真腊(柬埔寨),暂居当地约一年时间,回朝后将其见闻撰写为《真腊风土记》。据这本书记载,真腊沿海共有数十个港口,择其一视之,则“悉以沙浅,故不通巨舟。然而弥望皆修藤古木、黄沙白苇,仓促未易辨认,故舟人以寻港为难事”。高丘亲王一行乘船靠近真腊沿海,尽管是在周达观时代的四百年前,但无疑情况是相似的,置身于湄公河三角洲茫茫一片茂密的荻草和芦苇之中,一行人不得不咀嚼着在误打误撞里茫然无措的惴惴不安。所幸时值丰水期,水位上升,与湄公河相连的河流无不汹涌逆流,一行人的船不费吹灰之力从大海沿河逆流而上,一直向北航行了大概十天,回过神,已经深入内陆。在那里他们发现一个一望无际的大湖。周达观称之为“淡洋”,当地方言叫作洞里萨湖。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湖。不知道要比近江的湖大多少倍。”

“何止是近江的湖,纵然洞庭那样的大湖也不可相提并论。下雨涨水,应该还要比平时大得多。”

安展、圆觉都立在舷边,像是看呆了一般眺望着浩渺的水面。目力所及,碧波荡漾,无边无际,银光闪烁,水天一色。所到之处尽是水,顺着船前进的方向,既看不到山峦也看不见森林。诚然南边尽头便是真腊,那里鸟翔空中,鱼栖水底,然而四下里却丝毫不见生命的迹象,连影子也没有。秋丸毕竟年少,不安地问:

“听说去往天竺必须要翻山越岭,可是,亲王,依然看不见那座山呀。”

亲王笑了:

“你要是以为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到达天竺,那可大错特错了。不继续向北前进,是看不到山峰的。首先是水,我们闯过了水的世界,然后才是山。这是定律啊。”

不知不觉眼前的湖面上,出现了沙洲模样的陆地,上面生长着细瘦的野生浮稻,船长请示说希望能在这里临时停泊。得到亲王同意之后,船停靠岸边,补给食物和水源。

从船上望去,几乎难以将这片陆地与周围的湖水分辨开,它看起来仿佛浮岛一样无所凭恃,然而真正踏上地面,一行人发觉这里不仅土地出乎意料地坚固,而且幅员辽阔,似乎四通八达。水洼中还有小鱼跃出。这里还是有生物的。亲王带着秋丸一直走到远处,回头望去,船已经很小很小了。他们在那附近找到一处绝佳的芦苇荡,决定钓鱼。鱼的个头很大,像是鲤鱼成了精似的,唐人称其为草鱼。用芦苇叶和茎做饵钓鱼,十分有趣。

亲王和秋丸正在全神贯注地钓鱼,忽然一艘小舟不声不响地从水面上靠近过来,上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在做什么呢?”

是流畅的唐音。亲王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矮小,长着唐朝宦官那样黄色皮肤、一脸褶皱的男人独自一人划着船。此人头戴幞头,身披绿色丝绢长袍,看上去年纪不小,但实际上与年逾六十的亲王相比肯定是要年轻很多。在如此人迹罕至的边境地区,首先令亲王瞠目的便是他身着不合时宜的华贵男式盛装。亲王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男人的脸,一边冷静地回答:

“一看便知。在钓鱼。”

男人捕捉到了亲王的口音:

“你的唐音稍稍有些奇怪。好像带有一种古怪的口音,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应该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你是哪个国家的人?”

“正如你所见,我不是唐人。不瞒你说,我来自日本。”

“从日本来?那就是日本人了。真没想到。我第一次遇到日本人,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这样吧,请上船。那边的小兄弟也请一起吧。”

不论是发型还是服饰,秋丸看起来皆非少女,因而他准是把秋丸当成了男孩子。亲王不由莞尔,遥指船的方向:

“不必了,我的同伴还在那边船上等着。不能不跟他们打声招呼就随你走了。”

“哪里,一会儿工夫的事情而已。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过了今天一时半会儿可就见不到了。”

“究竟要去哪里?又要看什么?”

“阇耶跋摩一世的后宫。从这里穿过沟渠,大约一里地之外有一个人工池塘,这座池塘中有一座小岛,王的后宫就在这座小岛之上。”

亲王对真腊国的历史知之甚少,因而听到阇耶跋摩一世这个名字,脑海里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不过,倘若这位国王是佛教信徒的话,或许掌握着有关天竺圣地的一些消息,即使不能直接面见国王,能在这个男人的带领下造访王的后宫也当有所裨益,亲王这样思考着。对方仿佛看穿了亲王的心思似的,接着说道:

“这位阇耶跋摩一世首次实现了此前历代诸位君王均未能做到的真腊国大一统。他被奉为转轮圣王,也被尊崇为大自在天的化身。今天是伟大君王的第八十个生日,因而岛上的后宫才会特意向我们普通民众开放。当然,也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去。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在宫内当差的官员,便没有进入的资格,即便是有资格,还必须要拿出符合规定的信物。因为我有正规的信物,所以你们能够和我一起进宫。来吧,请上船。慢慢吞吞的话就来不及了。”

秋丸不停地使着眼色,意思是要拒绝男人的邀请,这让亲王略为犹豫。留在后面的安展和圆觉不知道该有多担心,考虑到这一点还是就此断然拒绝为好。然而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最终占了上风,亲王还是经不住诱惑登上小船。秋丸也迫不得已,跟在亲王后面上了船。船很小,三个人上来就满满当当了,男人灵巧地划着桨,船像是滑行一般在水面上行驶起来。

出发之后不久,男人一只手伸进脚边的头陀袋,拿出一枚贝壳:

“请看,这就是进入阇耶跋摩一世后宫所必需的信物。我是出生在温州的唐人,在这个国家只是一介外国人,但因为长期在宫廷当差,这才特别赏赐给我的。”

说着眯上一只眼睛,洋洋自得地笑了。亲王他们一看,那些都是同一品种的法螺贝。

在湖面上航行了一段时间,船来到了人工的沟渠。说是沟渠,或许应该叫作小运河。亲王回想起在唐土的时候,为参拜泗州普光王寺,他曾与安展等数名从者从杭州出发,沿着一望无际的江南大运河北上时的情形。眼下通航的沟渠自然没有那么壮阔,左右两岸皆用石堤加固,可能更接近杭州或苏州城内的水道。唯独与城中水道不同的是,左右两岸既没有人家也没有亭馆,更没有杨柳依依的景致,所见仅有遍地未经人工修剪的、野生的矮小植物。更不消说看不到人影了。石砌的堤坝上生满了青苔,颓圮的地方随处可见,感觉这里像是早在数百年以前就已经被弃置不用了。如果是那位叫作阇耶跋摩一世的国王建造的,他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在这样的地方修筑这样一条沟渠呢?想来这条沟渠应是百无一用,恰是这一点令人大惑不解。

船不断前行,岸边起初疏落的植物也愈发浓密,蔓延开来,能看到棕榈、槟榔树、榕树的气根,乃至于千奇百怪、蜿蜒扭曲的茂盛藤蔓植物。唐人划桨的速度快得出奇,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很远。亲王看见一只蜥蜴趴在阳光照射的沟渠石头上,后背反射着金光,像一件艺术品似的纹丝不动;看见一只玻璃一样透明的蝴蝶轻柔地扇着翅膀,掠过水面飞去;还看见五彩斑斓的鹦鹉落在触手可及的矮枝上,发出酷似人语的叫声。这些无不是在日本见所未见的珍禽异兽,亲王的好奇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然而人工的东西,比这些自然的东西更为强烈地撩拨着亲王的好奇心。穿过密林,在较为宽阔的岸边一隅,能看到雕刻着稚拙圆形人脸的石柱隐匿在茂密的羊齿植物之中,亲王心想这是何物。正在思索,他又注意到石柱不止一个,许多同样的柱子相隔一定的距离而立。可能是某种祭祀的对象。顶部是圆柱,中间突出一张圆脸。即使在唐土也从未见到过如此怪异的东西。

亲王忍不住问正在闷头划桨的唐人:

“那边看到的石头是?”

“啊,那个吗?那个叫作林伽。”

唐人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林伽?”

“是的。你是日本人,不了解亦在情理之中,那是仿制的大自在天的男根,因而雕刻在正当中的面孔也就是大自在天的脸。大自在天,也就是梵语中的湿婆神。人们认为这个国家的君王是湿婆神的化身,因此相信王的灵魂就依附于林伽之上。”

亲王此前对男根崇拜一无所知,没有任何概念,听到唐人的解释,仍旧没有特别奇特的感觉,根本联想不到淫祠、邪教之类的词汇。见到额头生着第三只眼、浑圆面孔童子相貌的湿婆神,他反而觉得莫名亲切,甚至会情不自禁地笑出来。看啊,天竺不远了,高兴吧,天竺触手可及。亲王不可自抑地要在逐渐亢奋的心中发出这样的呐喊。他不由得回头看着一旁的秋丸。

“看,秋丸,这是在唐土看不到的南国风光,多么有趣,好好欣赏吧。我觉得林伽上面的那张脸和你的脸很像,你觉得呢?”

亲王难得口无遮拦,然而他越是乐不可支,秋丸的脸色就越难看,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这是什么话。请您不要开玩笑了。我担心得不得了,都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以后安展一定会狠狠地骂我,责怪我为什么没有拉住亲王,我现在愁死了。”

“杞人忧天,真是不像你啊。你多虑了。”

本想压低声音说话,不让唐人听见,但在狭窄的小船里,两人的窃窃私语被唐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用担心。我不是人贩子,而且既然要去的地方是后宫,那里就只需要年轻女子。小兄弟大可放心。”

听到这话秋丸仍然怒气冲冲,把脸扭向了一边。

九曲回肠的沟渠仿佛没有尽头,小船激荡起富有规律的水声,在石砌的两岸中间匀速前进。周围依然只有繁茂的植物,见不到一个人影。亲王和秋丸坐在船尾,唐人面对着他们,背向船头,专心致志地划着船。他两腿撑住船,上身配合着双臂运动大幅度地前后摇摆,让人担心他戴在头上那顶古怪的饰物会不会不留神掉进水里,然而掉是掉不下来的。

尽管一开始和亲王搭讪时,他见到日本人是那样惊奇,但接下来却像是完全遗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及日本的话题。他在想什么?唐人的心思难以捉摸。不过,在船上脸对脸一言不发实在是尴尬,因此亲王尽可能地寻找话题,跟唐人攀谈。

“自从二十五岁出家以来,我始终过着不近女色的生活,不过在那之前我确实有过妻子,也生养了三个孩子。我父亲是日本的皇帝,从妃子到官女、采女,有过来往的女人不可计数。而我自幼出入父亲的后宫,所以仅就日本而言,我觉得我对后宫的真实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原来如此。从人格气质,我就看出您不是一般人,没想到竟是日本皇帝的皇子。如此,我为您带路更是动力十足。很遗憾,我并不熟悉日本的后宫,但不管怎样,说到真腊国的后宫,那可是成千上万人可以自由享乐,冠绝世界的青楼。”

“啊,你说什么?”

“我说冠绝世界的青楼。”

“这又是为什么?”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今天适逢伟大君王八十寿辰,王的后宫会向普通民众开放。”

“我听到了。”

“那么所谓开放,就意味着我们普通老百姓也能够像君主一样,成为后宫的主人。也就是说今天一天,王的后宫会变成为普通老百姓服务的妓院。”

“啊?”

看到亲王浮现出略带困惑的表情,唐人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解释似乎并不充分,于是提高了嗓门,接着说道:

“可能您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我简单解释一下。阇耶跋摩一世建立了名扬四海的真腊国的后宫,这位国王从年轻时便荒淫无度,待到三十岁之后,世上的寻常女子已然无法满足他,于是他派遣使者,去四方邻国搜寻珍奇女子。一个古老的传说称,在从骠国到云南的山岳地区,也就是今天被南诏这个国家统治的险峻地带,居住着一个种族,族中偶有单孔的女性诞生。国王就是要寻找这种稀世珍贵的单孔女人。说到为什么单孔女人会成为国王垂涎的目标,则要说到天竺婆罗门提出的房中术理论,给予了具有这种肉体特征的女性极高评价。其他的您大可尽情想象。实际上,和您一样,我既没有见过单孔女人,更没有与她们两情相悦的经历,对于她们的优点只能想象而已。”

这时唐人才第一次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乌黑的牙齿。他继续说道:

“国王派出的使者深入云南内地,遍寻堪称秘境的罗罗人居住的山间村落,耗费十年时间,最后终于找到了数位单孔女人。女人们被幽禁在岛上的后宫,得到了国王的宠幸,被唤作陈家兰,想必取的是像兰花一般珍稀之意。我倒是觉得这些女人更像是鸟。据说这些陈家兰,最初仅有寥寥数人,但接下来的十年间增加了一倍,不知不觉增加到了数十人。就像改良家畜以培育优良品种一样,这种显著成果的出现,或许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某种饲养和管理女人们的方法吧。”

“但是,怎能有这种事?”

“能有不能有,不如接下来我们去看一看吧。陈家兰,是我眷恋已久的对象。有生之年能够承蒙王恩将陈家兰拥入怀中,哪怕一次也好,如此所思久矣,万万想不到今天夙愿成真,那个秘密即将在我的面前揭开面纱,我的宏愿将就此实现。因此,请不要妄言质疑陈家兰的存在。日本的情况我不知道,但至少在真腊国的后宫,时至今日,陈家兰已经在众多的妃嫔之中,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阶层。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其存在。”

正说着,终于抵达沟渠尽头,船缓缓驶入一方宽广的人造池塘。这是一个方圆足有百里的方形水池,能看到其中央是一个填池造陆而成的小岛。小岛被一片浓郁的绿色覆盖,树影斑驳之中是建筑物白色的外墙。虽然没有特别的必要,但亲王出于保险起见还是问道:

“是那个岛吗?”

“是那个岛。”

亲王立马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这个水池,以及这座岛,都是奉国王之命为容纳陈家兰而新营建的。有水路从王宫笔直地通向水池。因为在这个国家,交通只能依靠水路,除了我们方才通行的沟渠之外,沟渠像网一样四通八达,无所不至。”

奇怪的是,亲王心不在焉地听着唐人的介绍,忽而困意越来越浓、不可抑制。或许是船桨单调的划水声,水面反光摇曳,再加上小船长时间不停地左右摇晃带来了催眠的效果。亲王一点一点坠入了慵懒的恍惚之中,仿佛是被难以抗拒的睡魔拖走了一般。然后,他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梦中,亲王仍旧是坐在船上。不过,这是一条摇橹的船,驾船的是船夫。乘船人是亲王和藤原药子,两人在狭窄的船舱里促膝而坐。既然是像这样与药子在一起,那么梦里的亲王应该又变回了七八岁的孩子。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这里不见父亲平城帝?的确亲王在七八岁的时候,曾乘舟造访过琵琶湖的竹生岛,但当时是和父亲一起,药子应该不在船上。

“那个时候呀,我没有去。虽然想去但是我拒绝了。亲王,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不明白。”

“因为竹生岛禁止女人进入,所以我才拒绝。不过今天没有关系了。看,亲王,看呀。”

只见药子嫣然一笑,不知何时她在船里把长发扎起来,像男孩一样,穿上了孩童打扮的水干,完全变成了一个男孩子的模样。这副打扮英姿飒爽,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着实与药子十分相称,让她看上去根本不像年近四十的女人。这样一来,纵然是禁止女人进入的竹生岛上目光刁钻的神官恐怕也是难辨雄雌。亲王很高兴,不由得笑了起来。

然而,亲王心中依然惦念着,究竟为何在这里看不见父亲的身影。此前从来没有过撇下父亲和药子两人单独外出的情况,更没有去过近江的竹生岛这样远离都城的地方。正因为从孩提时候起他就很清楚,父亲和药子并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也正因为他意识到药子是父亲的情人,所以虽然在没有父亲的地方,自己和药子两人独处很快乐,但亲王禁不住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他强烈地感到,即便是什么也不做,自己也好像背叛了父亲。但虽说如此,能够和男子装扮的药子四目相对坐在船中,第一次无人打扰,清清静静地两个人出游,不可谓不开心。这让亲王喜不自胜。

顺着船前行的方向看去,漂浮在遥远对面的竹生岛被悬崖峭壁环绕,葱茏茂密的绿树像帽子一样覆盖在断崖之上。亲王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是在哪里了。不,想不起来也是正常,对于未满八岁的亲王来说,除了琵琶湖里漂浮的大大小小的几个岛,再未见过其他的岛屿。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又如何能够想得起来呢?

岛屿东面有一道狭窄的海湾,此外周围尽是屏风似的耸立的悬崖,因此要登上竹生岛,唯有让船靠近东面这个海湾。从船上岛,眼前便是石阶,不管要去哪个寺院神社,都必须要攀登这些石阶。亲王和药子手牵着手爬上了石阶。在梦中,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松地跃上两三级石阶,亲王体会到一种畅快的感觉。

攀登到石阶尽头,是一个向湖面延伸的朱红色回廊,回廊旁边矗立着一座三重塔。姑且不管现实中的竹生岛上有没有三重塔,现在重要的是亲王梦里的竹生岛,梦里的三重塔。三间四方柏皮修葺的三重塔,抬头看屋顶的曲线,美得令人窒息。沉醉片刻,药子有力地牵着亲王的手,走进塔的内部。

塔的内部有些昏暗,需要一些时间让眼睛适应。随着眼睛逐渐适应,塔里四面墙壁上色彩斑斓的净土变相图隐隐约约浮现出来,亲王“啊”的一声叫出来。这些画不知是什么时代的作品,色彩依旧非常鲜艳。下面凌乱地绘着阿弥陀佛和诸位菩萨,但格外吸引亲王目光的却是在他们上空飞翔、长着丰满鸟身的女人。她们身上长着鸟的翅膀,生着鸟的羽毛,与天人的羽衣迥然不同。一旦目光被吸引过去,其他的东西便再也入不了眼了。

“这个,是什么?”

亲王指着,小声问道。

“是迦陵频伽呀。”

“迦陵频伽?”

“是的,是天竺极乐国的鸟。据说在卵中的时候就能够用欢快的声音鸣叫。脸是女人,身体是鸟。”

“长得像药子哎。”

“啊,是吗?”

正如亲王所言,那张传承了天平美人特点的,丰满、典雅、沉稳的面孔,可以说与药子的脸有着共同的特征。

走出三重塔,周围已陷入了一片黑暗。这里是岛屿的制高点,远望可以看到湖水。不对,只是应该可以看到湖水而已,当时偏偏是没有月亮的暗夜,两人只能模糊地估计哪里可能是湖水。突然,亲王看到一只金黄色的鸟低低地贴着水面飞掠而去,犹如在漆黑湖面上划出一条线。刚开始亲王以为是渔火,但渔火不可能那样迅速,发出那样耀眼的光芒。不一会儿,亲王又看到了一只,这次是从相反方向,同样是掠过水面飞去,边飞边发出金黄色的光,即便消失以后其影像依然残留在眼中。很快,鸟增加到三四只,并没有马上消失,而是金闪闪的,开始在水面上彼此振翼嬉戏,如跳舞一般。亲王想那一定就是迦陵频伽。然后他一只手扶着松树,向悬崖下面看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就在这时……

“危险!亲王,亲王……”

听上去似乎是药子在后面叫他,但感觉又不像是药子的声音。

“亲王,亲王……”

是秋丸小心地唤着正在小船上打盹的亲王。

“到了。请您醒醒。”

这一声把亲王叫醒了。一睁开眼,亲王就想到,刚才梦中觉得似曾相识,形状酷似竹生岛的岛屿,会不会就是这座岛?不过,要是在一个重现自己七八岁时模样的梦里,遇到了已是年过六旬的自己,还有刚刚经历的事,那只能说是不可思议。而且,靠近观察,其实这座岛看上去并不怎么像竹生岛,全岛一马平川,并没有刀劈斧砍的石崖。岛的四周是砂岩,一个以大蛇为栏杆的露台向外伸出,朝向泊船的海湾,从那里有台阶可以走到池边。唐人灵巧地划着船桨,将船分毫不差地停进了那里。

亲王正摇摇晃晃地要从船一跃上岸,唐人尖着嗓子说道:

“请小心!水池里面有成群的鳄鱼。请留神,掉下去的话就没命了。”

原来如此,只见无数条巨大的爬虫在浑浊的水下重重叠叠,黝黑的脑袋浮浮沉沉。秋丸不由得轻叫一声,紧紧抓住亲王。刚刚醒来还迷迷糊糊的亲王,这一下子也彻底清醒过来了。

穿过身体前端扬起、颈部皮褶膨大如扇、长长的蛇身被直接当作栏杆的大蛇露台,三人慢慢步入岛屿深处。似乎整座岛屿都是后宫的庭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处散养的孔雀。可能是散养,也可能是野生,真正的情况不清楚。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所到之处的植物铺天盖地、茂密繁盛,看不出人工的痕迹。一座看上去像是后宫的建筑隐匿在绿影之中,上面同样密密麻麻爬满了藤蔓植物,很难想象会有人住在那里。想来,在无人居住的地方应该不会单单散养着孔雀。但如果这里是用于幽禁后宫女子的设施,眼下既没有管理者也没有值守人,空无一人,这可能吗?

穿过茂盛的羊齿植物站在后宫建筑前,亲王心中愈发疑窦丛生。可能是由于极端的潮湿,像是由砂岩建造的建筑物的柱子和墙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和地衣,将触手插入石材缝隙的榕树气根,以恐怖的力量在建筑物上造成了龟裂。假如始终有人管理,应该不会任由植物猖獗生长到如此地步。如果这里住着人,依然撒手不管听之任之,那一定是有什么缘由。在疑问攻侵之下,亲王考虑要不要向走在前面的唐人询问。然而,唐人似乎是要追回中途闲谈耗费的时间,头也不回,步履匆匆,急急忙忙地爬着后宫的楼梯。

看着那个可疑的背影,秋丸小声说:

“亲王,那个人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我刚才就觉得特别特别奇怪。在如此荒凉的地方,怎么可能住着人?”

正面楼梯旁边外墙的腰石上,雕刻着各种精致的动物浮雕,有大象、金翅鸟、龟等,其中大部分都已经磨损风化了,看上去犹如数百年以前辉煌文明的遗迹。这些是无论在日本还是唐土,都不曾见到过的珍稀西洋浮雕,亲王一边饶有兴味地侧目观赏,一边和秋丸攀登楼梯,赶上了走在前面的唐人。唐人已经站在了后宫大门前,好像是正火急火燎地请求开门。

听到唐人的声音,从半扇门中突然冒出来一只连眉毛都煞白的大白猿。唐人恭恭敬敬地向这只白猿叩首,战战兢兢地说道:

“此次适逢阇耶跋摩一世陛下八十寿辰,臣张伯容,幸得宽仁吾王之恩泽来到此地。若能玩味闻名已久陈家兰之香露,当是幸甚至哉。”

然后一只手伸进随身携带的头陀袋,从中拿出三个法螺贝,递到白猿手上,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亲王和秋丸,像是向白猿介绍两人,说道:

“这两位都是我的人。”

白猿将手里的法螺贝仔细端详一番,然后一脸严峻地抬起头,瞪着唐人的脸说:

“这个不行。不是正规的,我不能接受。”

这时候唐人的狼狈相,看着都让人觉得可怜。他双手颤抖,语无伦次:

“为什么?请解释一下原因。这是三年前我从式部省的长官那里得到的。这……为什么……”

“你好好看看。这三个贝壳是不是都是右旋螺纹?”

“右旋的,不可以吗?”

白猿露出怜悯的笑容:

“没有你这么无知的。听好了。比湿奴神有四只手臂,这四只手臂分别拿着神盘、莲花、神杵和神螺。连小孩子都知道,这位比湿奴神的神螺必须是左旋的。那才是天下珍品,只有南天竺和狮子国中间的大海才出产。正因为如此,王才会把这种左旋的法螺贝,也就是比湿奴神的神螺,作为进入后宫所需的信物。你连这些事都不知道,就堂而皇之地跑到后宫来,哎呀呀,您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物啊。”

遭到白猿一通冷嘲热讽,唐人丧魂落魄,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这时,秋丸将目光投向亲王,说出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我有左旋的贝壳。亲王,给您吧。”

说着,从衣襟里拽出一条项链,项链一头是一枚小贝壳。亲王吃了一惊:

“喂,秋丸,别乱说。你怎么可能有那样的珍品。”

然而白猿从旁窥见,犀利的目光认出了贝壳:

“嗯。这个贝壳虽然小,但是毫无疑问就是比湿奴神的神螺。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但我干这行三十年了,可以保证,它完全能够用作信物。”

秋丸不知是在跟谁说话:

“这个贝壳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从不离身,没想到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这时,已经瘫坐在台阶上的唐人,突然两眼放光站了起来:

“这个贝壳,可以让给我吗?我出沙金百两如何,小兄弟?”

秋丸高傲地说:

“我拒绝。这是我要送给亲王的,怎么可能让给你。”

亲王面露难色,看看秋丸,又看看唐人:

“我已是皈依佛门之身,而且年事已高,女人于我已是无物,即便是见到陈家兰也没什么意义。我原本就没有非见不可的打算,是在邀请之下才来到这里,秋丸的心意我领了,但如果有人想要,这个法螺贝但让无妨。我不进去也没有关系。”

秋丸情绪有些激动:

“亲王,您这么说话合适吗?明明您很想看看后宫。没必要跟我客气,请去尽情观赏吧。我在这里等候。”

秋丸把贝壳往亲王手里一塞,推着似的把亲王送到了门前。

在白猿陪伴下踏入建筑内部的那一刻,亲王依依不舍似的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秋丸正眼含热泪,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进到后宫之中,室内空空荡荡,高高的穹顶,廊柱排列成行,回廊曲曲折折,正对着回廊的是中庭。穹顶和墙壁皆刻有浮雕,似乎曾经镀过金粉,但已经完全剥落,暴露出丑陋的痕迹。回廊墙角到处都是来历不明的神像和怪兽雕像,镶嵌着宝石的眼睛放射出空洞的光。蜘蛛网遍布穹顶墙壁,地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走起路来四处飞扬,亲王苦不堪言。

进入室内后不久,白猿拿出两顶类似纱织口袋的帽子,把其中一个递到亲王手里:

“这里蚊子多。用这个包住头再去兰房。”

虽是头一次听到兰房这个词,但亲王很自然地理解为这应该是指陈家兰的房间。

亲王跟在头戴纱帽的白猿后面,在曲折的回廊里绕来绕去,其间仍然没有看见人影,宫内四下无声。回廊无穷无尽,转过来转过去,面前依然是回廊,甚至让人觉得是不是在同一个地方重复走了两三遍。亲王渐渐不安,事到如今后悔了,责怪自己不该来这个地方。自己一把年纪还对后宫之类的事情好奇,又好像是被秋丸看穿了心思,想着都觉得羞愧难当。或许秋丸正因为把亲王放在心上,才能一眼看出亲王没有表现出来的想法。托秋丸的福,亲王发现了自己心中未能被觉察的秘密。然而,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了,只能一直向着目的地走下去。

忽然,白猿在回廊中间停下了脚步:

“从这里开始,您可以一个人向前,不需要再带路了。兰房就在这个回廊的尽头。”

只身一人,亲王愈发紧张不安。如白猿所说,沿着长廊一直走到最后,有一间大厅模样的八边形房间,这里就是终点,哪儿也去不了了。房间中央静静地放着一把石椅。不管三七二十一,亲王坐在这把椅子上,擦了擦流淌下来的冷汗。

亲王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什么,但在不经意间环视四周后,他发现这个八边形房间的每一条边都有道门。也就是说,以这个八边形的房间为中心,八个房间像花瓣一样呈现放射状。不对,八条边其中的一条边通向回廊的出口,因此准确来说,房间的数量是七个。啊,兰房是哪一间呢?这样想着,亲王又发现房间的地板用的是一种拼花工艺,以他坐着的椅子为中心,铺设着放射状的花砖,直到七个房间的大门。很明显,这是一种装饰,显然这间兰房是经过设计的。就这样东瞧瞧西看看,不知不觉亲王的不安烟消云散。

这七个房间里,真的关着被称为陈家兰的稀世女人们吗?一个房间一个人的话,那么这里一共住着七个人。可在如此荒凉的建筑物内部,女人们是如何生存的?是谁在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唐人说过这是国王迎来的第八十个生日,但他平时会为了和陈家兰寻欢作乐,来到岛上后宫里的这七个房间吗?坐在椅子上,亲王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这样想着想着,他便想要干脆打开房门,亲眼看看从未见过的陈家兰的真正模样。这种欲望在不断膨胀,这种不可抑制的欲望,让四十年来不近女色的亲王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终于亲王下定决心,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想要打开最靠近回廊的、对面左侧的房门。房门是对开门,亲王将两扇门板拉向自己,比想象的要容易打开。

亲王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毫无疑问是女人。这女子躺在固定的床铺上,脸朝向这边,玉体横陈,一丝不挂,丝毫不觉得羞耻。但不论怎么看,她的下半身都不是人,而是生长着浓密的茶色羽毛的鸟。这是个长着鸟的下半身的女人。当然脸是人类,但她一动不动地大睁着扁桃一样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一开始鼓胀的乳房像是在鼓胀之后就戛然而止,就这样停止了发育。头发又黑又长,垂在锁骨明显的瘦削的肩膀上。没有肚脐,即便是有也因为被下半身的羽毛遮挡而看不见。亲王将眼睛瞪成了盘子大,但不论怎么看,女人的身体都像是死了似的纹丝不动。

亲王实在是没有走进房间的勇气,于是又把房门原封不动地关上了,然后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房间的构造别无二致,这里依然有一位相同类型的女人横卧在床上。让人吃惊的是,无论头发的黑度,扁桃一样的眼睛,还是乳房的形状乃至锁骨,这个女人的肉体特征都和上一个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下半身羽毛的颜色。上一个女人是茶色,而这个女人则是像黄莺那样掺杂了褐色的绿色。

亲王步履踉跄,关上门,又打开隔壁的房间。这里同样躺着一位相同类型的女人,只不过羽毛的颜色是灰色。接着是隔壁的房间,这里的女人是浅黄色羽毛。接下来是桃红色,然后是紫红色、银灰色。每一个都是在床上摆出相同的姿势,像是死了似的一动不动。不过,亲王虽然怀疑她们死了,却没有真正确认。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出家之身,确认这种事太过于淫邪了。亲王只是在门口张望,甚至都没有用手触碰女人的身体。

这样看完七个房间之后,亲王紧张的神经似乎是放松了下来,顿时感觉十分疲倦,于是又松松垮垮地坐在了八边形房间中央的椅子上。不一会儿,亲王脑海中出现了长着女人面孔、色彩各异、纷纷扰扰的鸟的幻影。虽然累得就想这样在椅子上睡一觉,但亲王还是打起精神站了起来,再度上了回廊,走向了后宫的出口。秋丸应该在出口等着我吧。这样想着,亲王的步伐轻快起来。

根据记载真腊王事迹的碑文,阇耶跋摩一世的统治是从公元657年至681年,持续了近二十五年。因此,这个国王在世的时间应该是在高丘亲王天竺之行的大约两百年以前。唐人张伯容所谓亲王在真腊之时,恰逢这个国王第八十个生日之语,断然是无稽之谈。是哪里搞错了呢?只能认定,显然是张伯容弄错了年代。